从头再来 (55-58 完)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撒泼打滚发表时间:2004-09-27 08:37
55

九月初的一天晚上,念涛吃完了饭,开始收拾东西――他父母说要从外地来住几天,所以他决定好好收拾收拾。收到衣橱的时候,突然发现有一个小纸箱,从搬家到现在,都没有打开过,自己都没有注意过里面是什么。于是他打开,看见拖鞋,牙膏牙刷,一些纸条,照片,还有一件白裙子。

他端起照片,看着照片上的女孩,一个微笑停在她脸上,浅而淡,仿佛一只纸船儿要从她的脸上沉下去。风把鬓角的一缕头发吹拂到了脸上,同时被吹起的,还有她的裙子,被她用两只手小心地护住。就连眼睛里的光亮,似乎也被风吹走了,剩下的是一点摇曳的迷朦。

到底是有些陌生了,念涛想。他凑近了照片,仔细端详,仿佛这样可以看得更清楚,然而,到底是有些陌生了。

不知道为什么,念涛心跳加速起来,内心升起一点冲动,想走到照片里,用手揽住她,为她遮住风雨。想把她脸颊上的那缕头发捞回耳后,想将她嘴角的那点笑意捂热,想拨开她眼睛里的那点迷离。这股冲动升起来,刮着念涛心里面的一扇窗户,开开关关,乒乓作响。

念涛激动起来,点了一根烟,走到阳台上,看外面的夜景。走到阳台上,才发现外面下起了雨,细细密密的雨,敲打着地面,刷刷刷,刷刷刷,天空和大地,仿佛一对姐妹在窃窃私语。宁静的小城,如同一枚树叶,在雨里抖抖瑟瑟。

念涛回到屋里,发了一会儿呆,突然拔腿向外面走去。还没有下楼,想起点什么,又跑回家,拿起刚才翻出的那条白裙子,接着向外面跑去。

他在雨里拼命蹬着车,仿佛在和谁赛车似的。车轱辘滚过之处,溅起马路上的积水,不一会儿,把他的裤脚就浸透了。身上也湿透了,汗水混着雨水,把他浇成了落汤鸡。因为骑得快,路上的景物、灯光只化作一股明明灭灭的风,从他耳边刮过,有几个路口是红灯,但是他也顾不上那么多,心一横就闯了过去。

从头再来!

不知道为什么,疯狂蹬车的念涛,在呼呼的风声中,只听见这一个声音。他觉得心里面有一面鼓,在越敲越响,他跟着这个鼓的声音跑,跑过中山路,新华路,丰华路,五四大街,梧桐路,知了巷……半个小时后,念涛到达知了巷350号时,已经是浑身湿透、气喘吁吁了,从额角劈劈啪啪往下流淌的,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

他往里看了一眼,院子里有几盏昏暗的灯,各家各户的电视,传来唧唧喳喳的声音。不知谁家孩子的一个大气球,挂在院子门口,上面画着一张灿烂的笑脸,在雨中义无反顾地笑着。

念涛用胳膊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深呼吸一口,向里面走去。砰砰砰,敲沈佳家的门。

“谁呀?”一个陌生的女人的声音。

“呃――沈佳在吗?”

“谁呀?”那个女人的声音在靠近,念涛的心剧烈跳动着。

门给打开了,是一个陌生女人:“你找沈佳啊?他们家上个星期搬走了!”

胸中本来还在剧烈敲打的鼓,突然之间,进入了休止符。

“他们――搬走了?”念涛茫然地问。

“是啊,你找他们什么事啊?”女人靠在门框上,懒洋洋地问。

“呃――没――没什么事?你知道他们搬到哪儿去了吗?”

“不晓得,好像是市交行那一带吧?唉,人家家里福气真是好啊,寻到一个有钱的女婿,什么问题都解决了,房子,票子,也就是我们这样没本事的,守在这个破地方……儿子考上大学,女儿考上研究生,他家里今年真是福星高照啊……人要是运气好,真的是挡都挡不住!……哎?你是他们家什么人?这会儿落雨天,夜晚这么黑,跑到这里来寻他们?有什么急事啊?”

念涛听见前两句话,只觉得自己一脚踩进了一个黑窟窿,人开始轻飘飘地往下坠。他看见客厅昏暗的灯光,打在那个陌生女人嘴巴上,一张一合,一张一合,离自己越来越远,而自己下坠的这个窟窿,也越来越黑,越来越黑。凝重的呼吸,在黑洞里撞出了回音,回音托着他的身体,轻飘飘地下坠。

不知道是怎样和那个女人告别的,也不知道是怎样骑上车的,只觉得自己一直往下沉、沉、沉,却沉不到底。他就那么头重脚轻地骑着车,在小城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悠。这回却骑得很慢,不知道上哪里去,只是不想回家。

结婚了,人家都结婚了。是啊,人家为什么不能结婚呢?这么好的一个女孩。连彭立都要排队等的女孩,当然是要很快被抢购一空的。

骑到一个十字路口,绿灯已经放行了,他却忘了走。周围稀稀拉拉的车哗哗地从他面前疾驰而过,溅起地上的水花。

这才注意到,雨还在下。

他仰头看这雨中的城市,黑漆漆的一片,雨珠在空中发出调皮的光,仿佛一只只飞舞的萤火虫。念涛下了车,推着往前走,走到一个路口,突然觉得有些熟悉,拐进去,越走越觉得熟悉,深深的雨巷,一直把他牵引到一个工地门口,看到两行字“团结奋进兴企业”、“安全文明创保质”,这才恍然大悟――这竟是两年多前,他和沈佳避雨的去处。也许刚才骑车的时候,潜意识里,是在踏寻以前他和沈佳到过的所有地方,而这个巴掌大的城市,转着转着,也就转了个遍。

他锁了车,站到以前站过的屋檐下――屋檐下的房子,已经封了,墙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拆”字。念涛仰望那个旧工地,这才发现,一个二十多层的楼房,已经盖好了,就等着拆周围的工地设施了。

也快,他想,上次路过的时候,也就刚打一个地基,现在一栋高楼都出来了。

这城市,到底是不一样了吧?他感慨地想。赵所长给抓起来了,沈佳考上研究生了,结婚了,雪龙到广州去了,很多栋高楼都拔地而起了,这一切,不过是两年的时间。

斜斜的细雨,扎着念涛的胳膊和脸,扎出一点一点冷冷的痛。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烟和打火机,点上,一口一口吐着烟雾,远处的工棚里,传来民工们打牌叫骂的声音,收音机在咿咿呀呀地唱:

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
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
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
一片冬麦 一片高粱
十里河塘 十里果香
哎------
我们世世代代在这田野上奋斗
为她幸福
为她争光

歌声混在雨声里,有一点嘈杂,又有一点怀旧。念涛听着,竟然听出了神。周围破败的老房子,仿佛也听出了神。整个城市,如同休战的部队,靠在战壕里,在泥泞和汗水捂出来的那一点温暖里,出了神。

两根烟抽完,念涛决定回家。开了自行车,突然看见车框里的那件白裙子,不知所措。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拿起裙子,走到屋檐下,放在旁边的一个小木桩上,最后看了一眼,心里默默说:再见,沈佳。

然后转身,骑上车,迎着大雨,飞奔而去。

56

同一个晚上,沈佳和志凯在布置新家。

“歪了吗?”志凯正在往他们的床头挂新婚照,回头问沈佳。

“右边再往上一点……嗯……太上了,再下来一点,哎,对了,可以了。”沈佳站在床的另一头,指挥道。志凯砰砰砰几下,把钉子敲了进去,照片算是挂好了。他跳下床,加入沈佳,从床的另一头端详照片。

照片上,穿黑色礼服的志凯,站在一个沙发的旁边,春风得意地微笑着,右手搭在沈佳的肩头,一袭白色婚纱的沈佳,斜靠在沙发上,左胳膊架在沙发的扶手上,白皙的脸上,捧着一点微微的笑意。

“我怎么觉得照得跟你不像啊?”志凯端详着照片,突然说。“怎么不像啊?”沈佳狐疑地看他一眼:“是不是比我好看啊?”志凯笑而不答。沈佳忿忿然起来:“有什么好看的!你瞧瞧,脸照得那么扁,眼睛挤成一条缝!头发,那么假!跟胶水沾的差不多!”“你这么一说,我倒真觉得跟你挺象的。”“讨厌!”沈佳轻轻推了一下他。

志凯就势把她搂了过来,亲了一口:“老婆,全世界你最好看!”

两个人缠绵起来。刚吻到一半,客厅里电话响了,志凯恋恋不舍地吻了一下沈佳,说:“我去接电话”沈佳笑了一下,说:“去吧。”不到两分钟,志凯回来了,说:“我家里打电话来,我妈说隔壁张阿姨让我们稍点东西给她女儿,我回去一下,马上就回来。”“哦,你去吧。”

志凯一走,沈佳一个人坐了起来。理了理头发,低头看自己手上的戒指。钻石幽幽地发着光,有点晃眼睛。沈佳把眼睛移开,往窗外看去。

下雨了,还不小呢。

真快啊,从四月到现在,上北京复试、回家、辞职、结婚、搬家,都是迅雷不及掩耳的,仿佛发生了一场龙卷风,忽啦啦地,突然发现自己被吹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周围生出四面陌生的墙壁、墙上挂着陌生的相片。

明天就要上北京去了。

沈佳的眼睛回到戒指上,嘴里发出轻轻的叹息。

本来没有想这么快结婚的,虽然认识也有一年多了,但是距离四月的那天晚上,志凯第一次把手揽住她的肩头,也不过是小半年时间,但是,因为志凯单位最后一批分房,他又马上又走了,就赶紧登了记,好分到一个大一点的房子。这样,可以让沈佳的父母来住。爸爸妈妈住了一辈子贫民窟,走之前能给他们安顿到一个象模象样的地方,沈佳就是去北京,也安心一些。

何况,志凯总还是一个不错的男人。算不上英俊潇洒,但也还是憨态可鞠。不是才华横溢,但也是忠厚踏实。不是飞黄腾达,但也算勤奋积极。和他在一起,用张爱玲的话来说,是可以“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吧。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沈佳的心,仿佛一片金秋的稻田,里面全是丰收的踏实。

她站起来,本打算去拉窗帘,却一不留神,在窗前逗留下来。

一个淡淡的人影,莫名地,在心底里浮现出来。这么些天,忙忙碌碌,没来得及想,也不容自己多想,只是,在这个告别故乡的夜晚,突然那个人影开始放大,模糊的面容里,浮现出微抬的下巴,低垂的眼睛,卷密的头发下,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

他现在过得怎么样呢?有女朋友了吗?单位的事又如何呢?沈佳在报纸电视上,也看到市工商系统出的案子。那段时间,她天天跟踪关于这个案子的报道,直到最后,案子宣判了,还是没有见到念涛的名字,心上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

那么散漫,有人照顾他吗?饭呢,还总是吃方便面么?抽烟还那么狠吗?现在没有了赵所长,应该不会老出去喝酒了吧?在那个单位,总是不太开心,现在有没有更适应一点?那个时候,他动不动犯胃疼,现在好一点没?

想着想着,沈佳的心刺痛起来。

曾经在那个雨夜,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脸上,轻轻的摸索过去,让她心底升起一股宿命的悲伤;曾经在那个秋日的午后,在隔壁的房间里,温柔地说:“我挺想你的……就是你不在,还是觉得你形影不离”;曾经在那个冬天的夜里,大杂院昏暗的灯光下,泪眼朦胧地抱住她,轻轻摇晃――这一切,都只是“曾经”了。时间真的是一个魔术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再一转念,已经是蔚蓝晴空了。

沈佳走到柜子前,拿出一个小木盒――里面全是以前念涛剩在她这里的东西,一些CD,书,信,还有以前挂过他家钥匙的钥匙链――现在是空空的,一根钥匙也没有,沈佳却始终没有舍得扔。搬家的时候,已经把这个盒子举到垃圾堆前了,却始终没有放下去,也许,现在该是扔掉它的时候了。

她又翻了翻里面的东西,拿出一张CD,放进卧室的CD机里,黄家驹的声音,通过音响,在屋里释放开来。是那首念涛经常哼唱的“短暂的温柔”。

也许注定 我们的忧郁
永远也挥不去
甜言蜜语 也不能说明
这是美好结局
生命的憧憬从不清醒
为什么要清醒
短暂的温柔 已经足够
充满我的离愁
短暂的温柔 刻骨铭心
让我独自回忆
未来日子 保护你自己
当我无言离去
不要眷恋 也不用提起
曾有这一段情
漂泊的身影从不安定
为什么要伤心

不知不觉,沈佳已经泪流满面。分手这一年半以来,从来没有放纵过自己的悲伤,因为有生病的爸爸,下岗的妈妈,考大学的弟弟,因为要挣钱养家,因为要考研远走高飞,因为要结婚买房……只是,当这一切尘埃落定下来之后,终于有空隙来开始面对自己,渐渐地,看见自己的一个部分,被困在记忆的深处,已经永劫不复。

那样的爱只能有一次的。那样默契、那样用心、那样传神的爱,一个人一辈子只能有一次的。那样的邂逅,那样的雨夜,那样的泪水,那样的心痛,只能有一次。

一次。短暂、残酷、刻骨铭心。

再去爱别人时,纵然是情深意切,却终究是不同了,终究是没有了爱的天真。

沈佳觉得委屈,泪水不可阻挡地往下涌,仿佛一个小孩子,被抢走了一块递在嘴边的巧克力,伤心极了。她对自己说:别哭了别哭了,都已经嫁人了,怎么还能为过去的事情哭呢?可是,另一个声音却在说:哭吧哭吧,沈佳,你痛痛快快哭一次吧,你笑累了,你对爸爸妈妈笑,你对同事笑,你对弟弟笑,你对旅游团的人笑,你对志凯笑,你就痛痛快快哭一次吧。

她按停了音乐,把CD抽出来,放回盒子里,突然却被另一个想法击中――去还这一堆东西,再见一次他!

这个想法一产生,内心所有的喧嚣突然安静下来。

沈佳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你想去干什么呢?去找他痛哭流涕吗?不是。去告诉他自己考上研究生了、找到好老公了以获得一种报复的快意吗?更不是。去质问他,为什么当初跟她疏远以至于分手吗?这个问题早已不重要了。不是想挽回什么,也不是指望发生什么,就是想亲手把这些记忆还给他,去赎回那个被困在记忆里的自己。

总记得两个人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她不停地喝闷酒,他不停地喝闷酒,她吐了,他给她递毛巾,然后是站在门口,心如刀割地说再见。她不甘心。她不甘心他们之间的故事定格在这心如刀割的一页。她想对他由衷地笑一次,也希望看到一次他由衷的笑容。她希望她今后想起他的时候,不是痛,是安宁。记忆里有一扇门,始终没有真正关紧,而今天晚上,在离开这个城市之前,她想给自己这个交代,把这扇门关紧。

城市的灯光倒映在街边的积水里,闪闪烁烁,沈佳举着伞,在闪烁的灯光里穿行。走了一段路,她打了辆车,司机问去哪,她不加思索地说:叠水路24号。

下车的时候,沈佳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平静――好久没有到这里来了,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念涛住的这栋旧楼依然破败,各个窗口里依然传来叽里呱啦的电视声、水声、孩子的哭声、夫妻吵架声、麻将起落声。楼对面的几颗梧桐,还是那么郁郁葱葱。梧桐树下的那个IP电话,让沈佳想起那个念涛向她倾诉的午夜。梧桐树后的那个小卖部,闪着一点依稀的微光。

她深呼吸一口,走上楼去,走到202门口,轻轻敲了一下门。

“谁呀?”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沈佳的心剧烈跳动着。

“我找宋念涛。”

门开了,露出一张陌生人的脸。他狐疑地看着沈佳,说:“谁?”

“呃――宋念涛,还住在这里吗?”

“没有没有,我是最近搬来的,搬来刚三个月,你找的这个人,搬走了吧?我没听说过。”说着,男人砰地带上了门。

沈佳狂跳的心,突然来了一个急刹车。

想再问一点什么,似乎也没有任何意义,她只好慢慢走下楼去。走到楼下,对着细雨纷飞的天空,长长舒了一口气。

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吧?

如果她今天晚上不来找他,她会一辈子不甘心。但是,如果今天晚上找到了他,她也许更会一辈子不安宁。找不到他,是最好的结局吧?心里很痛,但是,即使是这样,仍然是最好的结局吧?

她又打了一辆车,上了车,透过雨水涟涟的窗玻璃,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曾经装载了她那么多爱恨的楼房,深呼吸一口,心里轻轻说:再见,念涛。

再见,念涛。

司机问去哪,她说了自己的新家。然而,车路过星光电影院旁边的一个路口时,她突然叫了停。匆匆付了钱,下车,往那个路口走去。

这条小巷,她是一直记得的。看完“泰坦尼克号”之后的那个晚上,散步散着散着,散到了这里。那天晚上的雨,那天晚上的笑,和那天晚上莫名的悲伤,都是触手可及的记忆。沈佳突然有再去看上一眼的冲动,仿佛那里存着一大笔钱,而这是最后一个机会,把它取出来。

走到一半的时候,她看见一个人骑着车从身边疾驰而去,雨水哗地溅了她的裙角,她回头一看,那个人已经骑远。

多不小心的一个人啊,她有些恼怒地想,连“对不起”都不知道说一声。

走了几步,觉得有些奇怪,又回头看了一眼。巷口的路灯,照着那个人雨中的背影,一点点变小,消逝在黑暗之中。

大雨天骑车,这样急匆匆,容易出事的,她又想,莫明地,竟有些替那个人担忧。

走到那个熟悉的屋檐下,抬头一看,吓了一跳,两年前只有一个大地基的工地,现在已经高楼耸立,工地的设施,已经被拆得横七竖八,远处民工的工棚里,传来民工们打牌叫骂的声音。收音机里,咿咿呀呀,唱着振奋人心的歌曲,混在雨声里,有一点嘈杂,却更添了宁静。

沙沙的雨声,象一把梳子,梳理着沈佳的心绪。

纷乱的情绪,渐渐平静。她低头,看见旁边的木桩上有一个白乎乎的东西,似乎是一件没有拆封的衣服,包装袋上是Ports的标记。

也许是谁忘在这里了吧?怎么会有这么粗心的人,这么好的东西,竟然会丢在这里。

她收回了目光,继续听雨。沙沙沙,沙沙沙,如同一支古老的二胡,在讲一个悠远缥缈的故事。沈佳觉得眼前的景象特别亲切――仿佛这场雨总是在这里,永远在这里,只是她自己出走了一段时间而已。

真的是要离开这座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小城了。这破败然而亲爱的故乡。到了北京,大约再也不会有这样绵绵的细雨,再也不会有这样悠远缥缈的心事,再也不会有这些千折百转把时间都走迷了路的青苔弄堂。沈佳想起小时候在大杂院里,追着月亮奔跑,想起少年的时候,一分一分地攒钱,买一双紫色的雨靴,想起在大学校园的梧桐树下,印下一个淡淡的初吻……记忆如同一群放学的孩子,唧唧喳喳,吹着口哨,从沈佳眼前飘过。她的心里又是快乐,又是恐慌。

以后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呢?读完了研究生,留在了北京,开始闯荡江湖,有了老公孩子,一切从头再来。是否还记得当年,在那样一个默默无闻的江南小城里,曾经那样刻骨铭心爱过一个人?是否记得他们曾经在一个雨夜,手拉着手,用他们的脚步,一寸一寸地量过这个城市?那些微渺的快乐,微渺的伤痛,是否会象碎玻璃一样,有一天被阳光照亮,晃了自己苍老的眼睛?还是,所有这一切,连同记忆本身,最终只是在时间的汹涌波涛里石沉大海。

刷刷的雨声,编织了一个摇篮,晃着沈佳摇摇曳曳的心事。渐渐地,她心里的波澜平息下来。不早了,明天还要赶火车,志凯没准等着急了呢,她下定了回家的决心。左右看看,似乎也没有合适的地方放手中的木盒子,于是她把它放在那个木桩的白裙子边,撑了伞,向雨里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依稀模糊间,仿佛看见当年的念涛,和当年的自己,两个年轻相爱的人,在雨夜的屋檐下,窃窃私语,浅笑盈盈。

再见了,念涛。

沈佳咬了咬嘴唇,转过身,大步流星地向大街上走去。

57

你好吗?

我挺好的,你呢?

我也挺好的。

这些天,你单位出这些事,吃了不少苦头吧?

还行,挺过来了。你呢?这一年多,你考试、工作、照顾家里,一定也吃了很多苦吧?

没事,习惯了。

听说你考上研究生了?恭喜。

谢谢。当初还劝你一起考呢,你却偏偏没有考。

是啊,你不是说,走到哪里,不都是个吃喝拉撒吗?

这倒也是啊,你还记得?

嗯,这些天,我想起很多事。

什么事?

我们俩在一起的事情,我们怎么认识,怎么走到了一起,仔细想想,真的很让人怀念。

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念涛,我一直不明白,当初为什么――

当初我连自己都不爱,更不知道怎样爱别人。

哦。

长大是一件艰难的事。

是啊。

艰难,又漫长,好像是褪几层皮。

大家都要这样挺过来。

沈佳,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就算我们没有缘分吧。

时间真快。

是啊,到处都日新月异,就连我们这里,也是一年跟一年不同了。

事情还来不及发生,就已经过去。

嗯,都过去了。

今年夏天挺冷的。

嗯,不如往年热。

有一天晚上,我梦见了你。

是吗?梦见我什么?

我梦见我们在河边散步,就是我们城外那条河,是一个晚上,有很多女人在河边洗衣服,洗衣服的槌子邦邦地敲着衣服,水哗哗地流,你拉着我的手。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我们就是那样慢慢地走。

是吗?走到哪儿呢?

不知道,然后就醒了。

哦。

你结婚了?

是啊,刚结的。

恭喜你。

谢谢。

他对你好吗?

好。

你爱他吗?

爱。

他真是有福了。

失去过,就更知道珍惜了。

沈佳,对不起。

你又来了。

你就要去北京了?

嗯,去你去过的地方,看看外面的世界。

真没想到。

是啊,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我其实一直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

到了那边,你多保重。

好的,你也是。念涛,你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什么事?

快乐起来。

怎样快乐起来呢?

不去想那些你不能改变的,努力去改变那些你能改变的。

你真好。

答应我了吗?

嗯,争取做一个快乐的人。

笑一个。

你也笑一个。

念涛骑车终于骑到了家门口,他锁了车,怔怔地,还沉浸在自己想象的对话里。与此同时,在城市的另一端,沈佳收了伞,踏进新居的楼道,却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外面的天空,仿佛她在想象里说话,仍然有千言万语。

永别了,沈佳。

永别了,念涛。

58

那天晚上,念涛回到家里,又翻出那本“乱响集”,心平气和地读了起来。翻到了那页“关于人大制度改革的构想”时,他逗留了一下:“1。更多的经费与更大的拨款权。(预算授权:拨款授权、合同授权和借款授权)对税收和开支进行有效监督。2。增加委员会权力,尤其是其提案权、调查权。既提高议案的科学性与专业性,又增加其民主性。委员会中还有小组委员会。3。辩论的方式通过议案;中止方式:一致同意;终止辩论。模糊的构想,晚上再拿到读书社去讨论。孙、徐、李可能会有兴趣。1992/3/4”

读到这里,他轻笑一下,然后接着往下翻,翻到“萨特的自由”那一页时,停留了很长时间:

“这个学期选了一门‘存在主义’上,所以上个星期从图书馆借了一本《萨特戏剧选》来看,看完了之后特别受震动。奇怪的是,《苍蝇》这个剧本,和《密室》这个剧本,表现的几乎是两个截然相反的主题。《苍蝇》是关于俄瑞斯特斯如何带领一个希腊城邦走出“悔恨”的统治,获得精神的自由,就是说,它的信息是,人是自由的,人应当有勇气来承担这个自由。《密室》刚好相反,它是讲三个生前有罪孽的人,死后被关在同一个没有出口的密室里,如何相互折磨、欺骗、利用,它的结论是‘他人即地狱’。

“这两个剧本的鲜明对比,让我困惑。一个在说人是自由的,一个在说人是不自由的。终归来说,萨特对人的自由的信仰,恰恰是建立在他对人的不自由的认识之上,这不正是一个奇怪的悖论么?

“课上李老师说,萨特理解人的核心概念是,存在先于本质,开始我觉得这个说法非常拗口,不知所云,后来借《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来看,渐渐有些明白。人的存在先于本质,是相对于物体的本质先于存在而言的,一个剪刀或者一瓶矿泉水,被制造出来之前,它们的功能、用途、本质,都是确定的,所以它们的本质先于存在,只有人,是存在先于本质,因为一个人必须通过选择,去‘规划’自己的命运,所以,存在先于本质的另一个说法,其实就是:人是自由的。

“自由是人的造化,但也是人的咒符――因为自由意味着承担,意味着责任,意味着勇气。萨特在二战期间和之后,大谈人的自由,其实是在通彻心扉的反思法国在二战中表现。自由与不自由的问题,放在那个情境里,就是一个反抗不反抗的问题。所以表面上看,萨特谈的是自由,其实他谈的还是责任。把人定义自由,并进而定义为责任,这一点上,萨特和康德倒的确是异曲同工。

“二战的背景虽然消失了,人面对、承担自由选择的情境,却无所不在,比如,大到我入不入党,小到我手里的废纸是扔到垃圾篓里还是扔在大马路上,都是一个选择题。而且,根据萨特,我不仅仅是在为自己做选择,而是在通过自己的选择为社会的前进方向做一个判断,所以在我的自由里,不仅仅有我的命运,而且有社会的命运。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自由不是一种为所欲为的挥霍,而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当萨特说‘自由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的时候,他是把‘人道主义’作为‘上帝决定论’的对立面而言的,存在主义的世界里,没有上帝,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孤儿,在一望无际的自由里流浪。你可以选择成为一个战士,也可以选择随波逐流,但无论哪种选择,你都必须承担,勇气可能意味着孤独,懦弱的选择可能很安全,但你必须面对内心深处的自我唾弃。

“我,自由荒原里的一个流浪者,又将何去何从呢?如果让《苍蝇》里的俄瑞斯特斯来对《密室》里的三个人做一个演讲,他又会说些什么呢?”

念涛看着这段话,心情突然莫名的激动。他放下笔记本,走到卫生间,洗了一个热水澡,然后擦干身体和头发,走回房间,换上干净的睡衣,坐到桌前。然后,拿起一只笔,手微微有些颤抖,翻到“乱响集”后面的空白页,在这本已经荒芜了七年的笔记本中,写下一个新的标题:“关于向阳路工商所改革的构想”。

“工商所的改革,最重要的一个原则,就是从‘行政规范’走向‘市场服务’的转型。几个基本的着手点是:1。管理的透明化――定期把向阳路上的各个业主找来办学习班‘普法’,在适当的地方把关键的收费标准张贴公布,使各方面都清楚自己的权利义务,以此来杜绝乱收费乱罚款的现象;2。管理的民主化――对有些政策规定上比较含糊的地方,我们可以找政府、个体户、专家、消费者各个方面的代表,召开听证会,大家来共同制定收费标准;3。激励市场发展的一系列措施――比如,缩减办证手续,相对减免登记手续费用,打击假冒伪劣产品的销售渠道;4。行风问题…………”

念涛哗哗地写了八条,还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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