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再来 (16-20)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撒泼打滚发表时间:2004-09-27 08:13
16。

念涛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沈佳冷不丁问了他一个猝不及防的问题。

念涛,元旦去我家吃饭吧。

当时她刚洗完澡,在卫生间里擦头发,突然想到这一点,于是就问了。说“突然”,其实也不确切。一直想让念涛去她家,认识认识父母的。他们之间,该发生的也都发生了,下一步,就应该是见父母了吧。至少沈佳是这样想的。过了年,他28了,她24了,都不小了。元旦上她家,春节跟他去旁边县里的他家。然后,再攒一点钱,就……沈佳淡淡笑了,抓毛巾的手,停在半空中,半天没动。本来这种事情,总是等着他自己先提出来好,他却迟迟没说过。大约是他这个人西里糊涂吧。沈佳一咬牙,厚着脸皮自己说了出来。

啊?

念涛一愣,竟然不知如何做答好。

沈佳心里有些慌,却故作镇定。提高音量,又说了一遍:“我说,元旦上我家吃个饭吧?反正你们家不在这,你也没有地方去。”

沈佳说话的这会儿,念涛飞快地转着脑筋,想编出一个借口,搪塞过去,却一时情急,什么借口也没有想出来。只好支支吾吾地说:“噢,好啊。”

沈佳得意地笑了。衣服都没有穿上,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赶紧跑出来,说:“真的?”又跑到他身边,狠狠地亲了一下。亲完了,才发现自己很失态――不是他要去她家吃饭吗?应该激动的是他,而不是她啊。她这么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亲他,显得多稀罕他似的。徐姐教过我多少遍啊?对男人,不能太在乎,至少不能表现得太在乎。于是她赶紧收敛了脸上的盛开的牡丹,收成一朵小茉莉,淡淡地说:“其实我倒无所谓的,我爸妈想看看你。”

念涛也淡淡笑道:“是啊,应该看看他们的。”

刚才怎么没想到说自己要回老家呢?!念涛对自己怨愤起来。说值班也可以啊,或者说单位组织去外地旅游……怎么反应这么迟钝啊?但是,猛地,他停住思考了。一个更大的问题,带着一个巨大的阴影,徐徐降落在他面前。这个问题一节一节耸立起来,屏住了念涛的呼吸――

为什么我不想去她家?

念涛的心,一下子乱了套。好像一个秩序井然的音乐会,跑进来一个持枪歹徒,尖叫,哭闹,奔跑,骂娘,推推搡搡,夺路而逃,总之是乱成一团。

这几个月来,我们不是一直处得很好么?她烧水来我喝茶,她拖地来我抬脚。也算是恩恩爱爱吧。我宋念涛何德何能,泡上这么一个姿色中上、人品上上的好女孩?同办公室的李晓波、彭立,甚至赵所长,都说我撞上这么一个女孩,是中了头彩。而我,竟然,不想上她家?等等等等。我要好好想想。

念涛开始给自己刚才一瞬间的想法,放一个慢动作:沈佳让我去她家,去她家意味着去给她父母考察,考察通过了,没有意外的话,就得娶他们的女儿,也就是说,我,宋念涛,这个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不会是的混混,在可见的未来,要结婚了。

结婚?

念涛的思维在这个地方,卡壳了。结婚?他茫茫然地思考着这个他从来没有想过的字眼,象一个老农打量商场里一个高科技产品。也许,可以把它理解成一个破折号?对于生活,具有承上启下的语法功能。也许,还可以把它理解成一个省略号?将爱情,一股脑儿,给兜了进去。但是,说到底,它看上去,更象是一个句号。圆圆的,憨憨的,却是坚定的,把所有洋洋洒洒的字句,拦在前面,它的后面,则是无尽的空白。

说到底,念涛从来没有想过未来。念涛在这里浑浑噩噩地混了五年,学会的一个重要生存策略,就是不去思考未来。

对他来说,谈恋爱就是谈恋爱,这件事没有什么目的。恋爱一定要通向结婚,就像中学语文课文里的记叙文一定要到达一个中心思想一样,是个很没意思的事。别人的恋爱是赶火车,沿着一条轨道,到达一个终点站,念涛的恋爱是开着摩托车兜风,开到哪里算哪里。

又或者,他内心对离开这里,总还抱着一线希望。

总想着离开,却又四肢无力,站不起来。这里的生活,仿佛是一种毒品,明明是致人于死地的,却又让人上瘾。如果……如果永远都呆在这里呢?不敢想。不愿想。所以它就不存在。如果一定要去想,就看见一个叫“老宋”,或者“宋所长”的人,胖胖的,满面油光的,坐在烟雾缭绕的宾馆里,几年如一日的打麻将赌博,时不时地啐出一口遒劲的痰,直到某一天,一命呜呼,死在麻将桌边。而婚姻,婚姻是什么呢?婚姻就是一根小绳子,穿过他的鼻子,把他栓在这个城市里,栓在这幅画面上。

要么,就是――念涛不无痛苦地想到――自己还不够爱沈佳?

人人都说沈佳多么好啊,多么好啊,好得不得了。那么,如果问题不是沈佳不够好,难道问题是沈佳……太好了?想到这一点,念涛脑子里打了一个寒噤。他想到沈佳身上,那种具有腐蚀性的母性,会怎么样把他“腐蚀”成一个温顺的、和蔼可亲的、逆来顺受的良民,想到她简直就是从“青少年修养”教科书中走下来的一个优秀团员,想到他们将怎样过着一种不偏不倚的生活,养出一个不偏不倚的孩子,然后在一个不偏不倚的追悼会上被描述成一个不偏不倚的好人……念涛脑子里打了一串寒噤。

他突然不敢想下去了,脑子里乱作一团。好像每一种想法都是对的,又好像每一种想法都是无理取闹。更年轻的时候,他曾经是多么“性感”的一个人,床头贴的招贴画是切·格瓦拉。现在,他要买上两瓶酒,再买点中老年妇女的福音“钙中钙”什么的,拉着一个女人的手,坐到一个饭桌前,对着老头子老太太点头哈腰,然后必恭必敬地娶了他们的女儿,然后,饭桌前就多了一个小东西,再然后这个小东西长大了,也带着一个混蛋坐在这个桌子前,而他变成了老头子,目光如炬地接过那两瓶好酒。

自杀有很多种,这也许是最慢的一种。念涛冷冷地想。

沈佳本来等着念涛说两句欢欣鼓舞的话的,比如“我早就想去看看你爸妈的,多亏你提醒了我”,或者“哎?你什么时候打算去我家看看,我爸妈还等着看看未来的儿媳妇呢”,等了一会儿,他竟然什么也没说,嘴角的笑,也很牵强。只是直愣愣地盯着电视,却是没有看进去的样子。她的心,慢慢冷了下去。一点一点地,把自己从他肩头拽开,然后,走回卧室里,穿衣服。

徐姐说得对,男人,不能惯的。

我急什么呢?我有那么廉价吗?女孩子家,这么沉不住气,不也就认识四个月么?

可是,真的觉得,这是能过一辈子的那个人。

难道……难道……他对我们,还不能确定么?

也许是我太敏感了?他只是看电视看入了神?

沈佳穿好衣服,坐在床头,感到恐惧袭来。坐在那里,没来由的呼吸困难。突然觉得,这几个月来,自己看得那么清楚的东西,其实可能只是水中花而已。恐惧一点点放大,象黑暗走廊里传来的,由远及近的脚步。第一次,和念涛在一起,她感到了孤独。

其实,元旦你回家看看你自己的父母,也挺好的。

她突然说,像是说给他听,又象是自言自语。一半是挽回自己的面子,一半是解除念涛的压力。

啊?

这一回,念涛是真的没有听清。

17。

圣诞的晚上,念涛瞪了自己家的电视一晚上。对,是瞪,不是看。这也不怪他,沈佳又带着旅行团,去旅游了。赵所长最近被他老婆关了禁闭,晚上不能出来打麻将了。他经常去打游戏的那家游戏厅,今天又人满为患。然后,念涛就不知道该干嘛了。好好一个周末,丰乳肥臀的,握在手里,念涛竟然不知道拿它来干什么好。

他瞪的是一个综艺节目――一帮花花绿绿的男男女女,在那个小方盒子里活蹦乱跳。一帮小孩子,摇头晃脑地在跳舞。然后是一高一矮两个人,在说相声。接着一对男女,在撕心裂肺地学东北话演小品,一个盛装的女人,在啊啊啊地唱歌。

这些人,说到底,是有才华的吧?念涛模模糊糊地想。把空洞表现到这样琳琅满目的地步。红红绿绿,咿咿呀呀。至少比我强吧。我没事干的时候,只会这样傻坐着。而他们,竟然可以无事生非出这么多小品、相声、歌曲、舞蹈。

这愚蠢和空虚之间花样翻新的做爱姿势。

然后他没来由地,累了。关了电视,黑黑的屏幕,在电灯的反光下,映出一个疲惫的人。脚搁在茶几上,装在皮囊里的一把骨头,懒懒地堆在沙发上。

他走到窗前,点着烟,推开窗,透透气。

远远地,有尖叫和欢笑传来。笑声越来越近,原来几个小混混,骑着摩托车,由远而近地过来。

声音近了,慢慢辨别出笑声、骂声和歌声。几个男男女女,在故意跑调地唱歌,听了一小会儿,念涛听出来是“东方红”。“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一个――毛泽东――”错乱的高低起伏,和刻意的阴阳怪调,听得念涛都笑了。

两辆摩托车,在念涛的楼下停住。两个男人,和两个女人。念涛认出了那两个男人,一个是那天抬沙发的“胖子”,另一个是梳辫子的“二狗”。

想必其中一个女人是“小菜包”了,念涛想。

他努力辨别那两个女人,却看不大清。路灯很暗,又是从三楼往下看。只能看出是两个打扮比较前卫的女孩,其中一个,头发染成红色,还爆炸式地披着。另一个,穿着健美裤和牛仔棉袄,裤子外面还套了一个花超短裙。

摩托车停了。胖子跑到对面小卖铺买东西去了,另外三个人就在路边的台阶上等他。“爆炸式”靠着一棵树站着。二狗蹲在路边,“超短裙”坐在路边的台阶上。

“二狗”说了一点什么,念涛没有听清。其它几个人哄笑开来,只有“超短裙”,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就向他砸了过去。

路灯下,树影摇曳。那几个人静了一会儿,超短裙低着头,用石子在地上画图。“爆炸式”开始绕着树转圈,边转边哼哼:“耶利亚,耶利亚,神秘耶利亚……”

二狗大喊一声:“没事你老呼唤野驴干嘛?”

大家又一阵哄笑,“爆炸式”呼啸着冲过去,打了二狗一拳。二狗更来劲了,大声唱:“野驴呀,神秘野驴呀,我一定要找到它!”,唱“找到它”的时候,还专门用手比划着,指向“爆炸式”。“爆炸式”边打二狗,边笑得东倒西歪,干脆背靠着二狗的侧面,笑得垂了下去。

胖子买东西回来了,几个人就站起来,呼啦啦地往楼里走。

念涛却站在那里没有动。没来由地,有一点快乐。也许是因为看那几个年轻人的说笑,也许是因为窗外的新鲜空气,也许是因为想起来今天是圣诞节,总而言之,是有一点快乐。对,快乐。空空的路灯下,一地的树影,随风摇摆着。念涛感到没来由的快乐。小半个月亮,玲珑地挂在树梢,淡淡的光,象一个纱帐,罩住这城市的冬夜。

一只野猫,呜呜叫着,穿过念涛的视线。

一辆汽车,碾过树影,从楼前呼啸而过。

不知不觉,念涛在窗前抽烟抽了二十分钟。对面小卖部的关门了,他也累了。掐了烟,正要关窗,突然听见楼上嗯嗯呀呀的声音。

如果没有听错的话,是女人在叫床。

怎么可能?四个人?念涛的心一下子给提到了嗓子眼,这帮混混,真够……还没来得及想出一个词,念涛赶紧关上了窗户。回到房间,躺下,心却扑扑地跳。然而不一会儿,神差鬼使地,他又回到客厅的窗前,打开窗户,上面叫得更欢了,此起彼伏的叫声,仿佛一条滚烫的瀑布,浇到念涛的耳朵眼里,烫得他头晕眼花。

这帮混混,真够混帐的。难怪房东王姐说“小菜包”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样想着,念涛却发现,下面已经无可救要地硬了。他觉得又刺激,又委屈,大脑虽然还在盘旋在惊讶和愤怒当中,欲望已经插翅而飞了。念涛觉得自己的肉体,象挂在欲望爪子上的一块肉,在空中翱翔,刺激,然而身不由己。

念涛把手伸进里面,草草地解决了问题。做的时候,他对楼上感到一种愤怒,仿佛这不是手淫,而是被强奸。但也正因为这种刺激,这一回却做得比任何时候都刺激、彻底。等精液哗哗地喷尽之后,念涛觉得自己象一块被从空中抛下的肉,软沓沓地,耷拉在地上。

他低头看了一眼下面,仿佛看到一个被车轮碾过的肉虫子,厌恶地赶紧将目光移开,随手抓了张卫生纸,擦拭干净。关了窗,走回沙发处,坐下来,瞪着电视屏幕深处的自己。脚搁在茶几上,装在皮囊里的一把骨头,懒懒地堆在沙发上。

条件反射似的,又打开电视。还是花花绿绿的男男女女,在那个小方盒子里伙蹦乱跳。这愚蠢和空虚之间层出不穷的做爱姿势。

他站起来,走到电话边,拨了沈佳的传呼。知道现在她不在,但还是想对她说点什么,反正明天她就回来了。

“请问呼哪?”

“16225”。

“您贵姓?”

“宋”。

“请留言”。

念涛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也没啥可说的。看着头顶上还在震动的天花板,楞了两秒,才说:“圣诞快乐。”

“还有吗?”

“没了。”

“再见!”

“还有!”念涛又想补充一句,赶紧说:“还有――”却终究,那边的传呼小姐已经挂了电话。念涛拿着话筒,听着里面的忙音,在黑暗里,楞了几秒,慢慢地,才自言自语道:我很想你。

18。

元旦那一天,念涛拿了两瓶酒,上沈佳家去了。

沈佳在巷子口等他,远远看见念涛拉拉沓沓地走过来,不高兴起来。迟到了一刻钟不说,还穿得一塌糊涂:皱巴巴的黑夹克,油乎乎的裤子,皮鞋上蒙了厚厚一层灰。

“你怎么也不打扮打扮啊?刚从垃圾堆里爬出来似的。”

“还要打扮啊?又不是考电影学院试镜头。”可不是考电影学院试镜头么,他突然意识到,于是打圆场道:“我主要是来展示内在美的,老头子老太太喜欢这个。”

沈佳又低头去看念涛手里拿了什么,看了半天,发现才两瓶酒:“你怎么才拿两瓶酒啊?没给我妈买东西啊?小满呢?什么也没买啊?”

“啊?这么复杂?”念涛嘟囔道:“你知道我不会买东西的。这两瓶酒,还是别人给我送的礼呢。”

“你怎么这样?!”沈佳气咻咻地往巷子里走:“对我们家这么不重视!”

“怎么不重视了?”念涛争辩道:“这是正宗的鬼酒,自己都舍不得喝的”。

“别人送的,又不是你买的!”

“这有什么区别?”

念涛跟在沈佳后面,穿过一条窄窄的小巷,路上堆满了垃圾、旧家具、沙堆。几个孩子在沙堆上叫叫嚷嚷。“当然有区别!”沈佳回过头,大声说道:“你不至于这么穷吧?给我家买点东西都买不起?”。

念涛有些厌烦起来,说:“好好好,要不我现在就去买去?说吧,要什么?”

“什么意思啊?好像我向你乞讨似的?”沈佳停住,回头瞪着他。

唉。念涛叹一口气,不作声,看着她。

沈佳慌张起来。怎么会这样呢?还没进门,就吵了起来。这要让父母知道,多丢人啊。可是他怎么能这样呢?根本不拿我家当一回事。也许都是我不对,根本不应该催他上我家的。人家本来就不愿意来,愣是给拽来,当然不能有什么好脸色看。如果以她平时要强的个性,现在扭头就走了。可是,爸爸妈妈还在等着呢,一桌的饭菜也在等着呢。她只好转身继续往前走,说:“算了,送的还是买的,反正他们也不知道。”

念涛跟在她后面走,穿过这条衰败的小弄堂。

看沈佳生气了,他有些心软,便伸手去抓她的手,沈佳却甩开了。

其实她是不好意思――这院前院后的,都是看着她长大的叔叔阿姨,让他们看见她和一个男人手拉手,她实在不好意思。但因为在气头上,也不愿跟念涛解释,念涛便以为她是在使小性子,更加烦躁起来。

至于吗?这么点小事?

于是,五分钟后,沈佳的爸爸妈妈看到的,是两个怒气未消却强颜欢笑的年轻人。

“哎呀,小宋啊?来了?欢迎欢迎!可算是看到你了!我们家小佳可是老提起你呢!”沈佳的妈妈站起来,热情地拉住念涛的手,眼睛笑成了一条缝,上下打量着念涛。

“何阿姨好。”念涛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尴尬地喊道,喊完了,又冲着在一旁讪笑的沈义重喊了一声:“沈叔叔好。”

“来来来,先坐下来喝杯茶!我们家条件不好,你不要嫌弃啊!”何阿姨招呼念涛坐下,接过念涛手里的东西,说:“哎呀,年轻人,这么破费干什么,太见外了!”

“一点心意,应该的。”

“小满――出来认识一下宋大哥!”何阿姨又喊道:“小满你知道吧?小佳的弟弟。哎呀,调皮得不得了!上高二了,你这个上过名牌大学的,真是要好好指点指点他!”从里屋里闪出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子,害羞地瞟了念涛一眼,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又哧溜消失了。

“你看!几不懂事,也不晓得跟你求教一下!”何桂兰正说着话,一对夫妻模样的人走进客厅,男人还把车推进来,一边从车框里拿东西,女人则用钥匙开旁边一扇门。

念涛这才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客厅,而是一个走廊。沈佳家的饭桌就摆在一个走廊上,正如其它三家门口也都摆着饭桌。他环顾四周,心慢慢收紧了,慢慢,疼了。这就是沈佳长大的地方?这就是她每天要赶回来做饭、收衣服、给弟弟补习的地方?真的是贫民窟啊。自行车、饭桌、扫把、空纸盒、旧书本、热水瓶横七竖八地堆在客厅里,每一样东西,都是病秧秧的样子。客厅中间,摆着一个台子,上面供奉着观音菩萨和一个弥勒佛,昏暗的灯光,照着弥勒佛慈祥的微笑,寒碜,而又诡异。

在这样一个地方长大,在这样一个地方考上大学,在这样一个地方照顾全家,在这样一个地方做出这一桌鲜亮的饭菜,在这样一个地方,培植出齐耳短发边那个安宁的微笑,这样的女人,真的是很――念涛从门缝里看了一眼在和弟弟说话的沈佳――难得吧。

不一会儿,一家人坐齐了,在灯下吃起饭来。谈不上多热烈的气氛,但是也没有冷过场。何桂兰一直在盘问念涛的情况:家里几个人;都是做什么的;工商所的待遇怎么样;会不会分房子;会不会调到局里去;年终有没有奖金;北京怎么样;为什么回老家来;老家好还是北京好;以后有什么打算……

念涛被问得有点喘不过气来,频频给沈义重敬酒。沈义重倒像个客人似的,必恭必敬地坐着,大气不敢出一口,偶尔响应念涛的号召,咕咚咕咚,喝几口酒。

“那――你跟你们父母,说过你和小佳的事吗?”何桂兰往念涛碗里夹一块红烧肉,冷不丁地问道。

“妈,你让人家歇会儿,吃口饭好不好?!”沈佳皱起了眉头。

“我就是随便问问,有什么不可以?”说罢,何桂兰的头又向念涛凑了过来。

“哦……还……没有……暂时还没有……”念涛尴尬地说。

沈佳的心,猛地一沉。

“哦,这样啊?”何桂兰的头往回退了一点,脸上的笑容也缩了点水:“我知道现在的年轻人,观念都开放,都不急着办事,不过呢,你们也都不小了,过了年,我们家小佳也24了,你也28了吧――”

“妈!你吃不吃饭啊?怎么那么多话啊?!”沈佳撂下筷子,烦躁地说。

“你吵什么吵?!”何桂兰也撂下筷子:“我是大人,有些话,我们大人就是要问,就是要说的,你懂什么?!”

“应该问的,应该问的,”念涛越发窘了,他多么希望自己拿出“男人”的样子,说:“阿姨,你放心,我跟沈佳是铁板钉钉的事。”,然而,终究,这样简单的一句话,竟然说不出口。他看着墙上五个大大的影子,其中一个影子的头凑在另一个影子的前面,那个影子则一点一点往后退,退无可退时,淡淡地说:“阿姨,这些事,我会和沈佳慢慢商量的。”

“那就好,那就好――”何桂兰对这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不满意,却也不知如何反驳,又说:“我们小佳,是出了名的好孩子,这里的街坊邻居,你随便问,谁不说小佳好?七大姨八大姑要给她做介绍的,多得死!不过我家小佳就喜欢你这样的,有文化的,见过世面的,我呢,也是看中你这一点,现在的年轻人,没有文凭,就没有前途,你也是晓得的。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让她这么随随便便跟人交往,好多事,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前小佳不认得你的时候,还是黄花闺女呢――”

“妈,小满还在这吃饭呢,”沈佳霍地站起来,冷冷地说:“你这么大年纪,怎么说话一点分寸都没有?”说完转身回房间里去了。

念涛如坐针毡,不知道该跟着沈佳去她房间,还是继续坐在这里,听何桂兰的教导。

“你看看,现在的年轻人,都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其实我还不是为了她好!难听的话我来说,好人她来做!我是她的娘,这些话,我不说谁说?啊?小宋,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对,对对。”念涛唯唯诺诺道。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被沾鼠板粘住的老鼠,被这些密密麻麻的问题粘住了。真是不该来的,没有准备好,就不该来的。明知考试会不及格,就不应当去考。去考了,也是自取其辱而已。

“阿姨,我去看看沈佳。”念涛站起来,逃向沈佳的房间。

19。

念涛走进沈佳的房间,看见沈佳正坐在床头生闷气。

念涛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无奈地看着她。她却不看他,甚至故意把眼光从他周围挪开。

说到底,她也不是生妈妈的气。妈妈不过是在帮她讨一个承诺而已,但是,这个承诺,念涛却没有给。很多事情,她自尊心强,以前没有问过,但总觉得一切应当是水到渠成。现在妈妈替她问了,却没有想到他竟是这样支支吾吾。把他叫到家里,是为了给父母一个交代,却没想到,只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而已。仿佛一场汇报演出,想轰轰烈烈地展现自己的成绩,却没想到,一开场就唱跑调了十万八千里。

不该领他上我家的,真的是不该。

念涛心虚,看透了她的心事。想劝慰她,又觉得假惺惺。于是指着墙上的一张黑白相片,讪讪地搭话道:“这是你小时候啊,挺可爱的。”

沈佳看着他的背影,黑漆漆的,象一张没有现出的牌。

念涛在屋里转了一圈,然后在沈佳身边坐下,用肩膀拱拱沈佳的肩膀。

沈佳没动。心却软了下来。也许,小半年,是不够长?也许,是应该用更多的时间来了解对方?然而,愤怒消失之后的感觉更可怕。胸中没有气了,只剩下惶恐。突然之间想起那个雨夜,他伸出手抚摸她脸颊的那个片刻,心里莫明的伤心。这伤心原来一直没有消散的,只是被覆盖了而已。一阵大风刮过来,拂去恋爱里的这些热闹,裸露出来的,却还是原来那份伤心。

“答滴答,小喇叭开始广播了――答滴答,答滴答――滴――答。”念涛突然没头没脑地说,象是自娱自乐,又象是逗沈佳,见沈佳还是没有反应,又道,“第一个节目,宋念涛为大家表演绕口令,现在开始――翻过城墙,一堆狗屎,我吃狗屎,狗屎我吃――哎?不对,狗吃我屎,我屎狗吃……”

沈佳笑了,叹一口气,抓过他的手,问:“吃饱了吗?”

念涛这才松一口气,以为她开玩笑呢,说:“狗拉得不多,我没吃饱。”

沈佳噗嗤笑了:“我问你刚才吃饱饭没?!”

“哦,这样啊”,念涛看沈佳笑了,如释重负,伸出手,搂住她,说:“这条小狗拉的屎,色香味俱全,饱了!”

沈佳嘴里说“讨厌!”,手却拉着他,紧紧的拽着。不知谁家的电视,声音开得很大,听出来是在放焦点访谈。远处有几个孩子在叫,近处模模糊糊有何桂兰唠叨的声音。

沈佳猛地想起什么,站起来去找到自己的钱包。掏出一大把钱,除了一张一百的以外,全是十块、五块、两块、五毛什么的,皱皱巴巴的一叠,沈佳把它们放到小桌上,又去掏衣服裤子口袋,把里面的零钱也放在桌上,边掏边自言自语地说:“小满的衣服又小了,要赶快给他买一套新衣服,这个事我想了好久了,这两天老是忘,明天千万不能忘了。”

说完,她便对着灯光,数起钱来——把一百元的放在最下面,再把其它的钱按面额大小一张一张叠下去,沈佳喃喃自语着:“一百,一百二,一百七……一百七十五块四毛……”终于数定了,她心满意足地折好,仿佛咂了一口美味的茶:“这些,够不够买一套运动服啊?要不再去取一点钱,买一套好一点的,小满也没有穿过什么好衣服。其实也不是一定要买运动服的,现在的小孩子都讲时髦,不如买牛仔裤什么的――哎?念涛,你说买运动服好,还是买牛仔好啊?”

沈佳从灯下转过头,问念涛。念涛看着她,嘴角挂着一个淡淡的笑,视线竟一点一点模糊起来。背着光,沈佳也看不见他眼中的泪水,只觉得他那么傻坐着,不吭声,有点奇怪,就又问一遍:“哎?你说买什么好啊?”

念涛走过来,紧紧地抱着她,紧得让沈佳莫名其妙。

她没作声,困惑地靠在念涛肩头。听周围喧闹的电视声、咳嗽声、孩子的哭声、猫叫声,这些声音随着窗前的蓝色风铃摆过去,摆过去,不知道是谁,在远处拖着音感慨了一句:“今年的冬天好冷啊-──”

20。

一定要选择吗?

一定?

路过卫生间那块大镜子时,念涛突然停住了,转过身,看着里面那个头发微卷的男人,索性和他聊了起来。

只是简单的一句“嫁给我吧”,竟然说不出口?说到底,不够爱吧?说到底,没有热情去爱吧?说到底,内心深处,觉得这样的生活、这样一个男人、这样一个地方,无所谓爱不爱吧?

怎么总是这样呢?看到她的时候,想抱住她,给她温暖,照顾她,疼她。转过身来,一觉醒来,自己还是自己,那个自暴自弃的男人,对一切都那么无所谓。

说到底,是在拒绝生活吧?

说到底,只想聚精会神地毁灭自己吧?

“你他妈有毛病啊!”办公室对桌的彭立,猛地跳进镜子:“这样的女孩子,你还犹犹豫豫,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的熊样!你以为你能娶到谁啊?林青霞啊?”

一定要选择吗?

一定?

然后沈佳的妈妈,也跳进了镜子:“我们小佳,是出了名的好孩子,这里的街坊邻居,你随便问,谁不说小佳好?七大姨八大姑要给她做介绍的,多得死!不过我家小佳就喜欢你这样的,有文化的,见过世面的,我呢,也是看中你这一点……”

一定要选择吗?

一定?

然后是沈佳自己,在镜子的深处,雨夜的屋檐下,淡淡笑着,说:“其实,走到哪里,不都是生活吗?国外也好,北京也好,我们这个小地方也好,活着也就是个吃喝拉撒吧。”

一定要选择吗?

一定?

镜子的最后面,还有一双眼睛,孙宇飞的眼睛,模模糊糊,有一点温暖,一点轻蔑:“老宋,好久没见了,还好吗你?这么些年,一定学到很多东西吧?那个人大制度改革的构想,还在写吗?有好些想法,想跟你聊聊呢,对生活无话可说了?怎么会呢?你以前不总是意气风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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