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再来 (51-54)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撒泼打滚发表时间:2004-09-27 08:35
51。

沈佳的复试通知书到了。前两天还感着冒呢,这复试通知书一到,什么病都好了。

啊,难道,真的,我也要远走高飞了吗?睡完午觉,沈佳爬起来,又翻出抽屉里的那张通知书,对着光,象读情书一样,咬文嚼字地读过去。读完了,心满意足了,脸上泛起一个甜蜜的微笑。

过去半年里,她一直在没日没夜地读书。因为害怕失败,一直不敢让自己升起任何希望,从来没有想过到了北京后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北京,北京是多么遥远啊,多么美丽啊,在沈佳的想象里,这个城市就是一个贵族舞会,里面所有的人都叱侘风云,里面所有的东西都熠熠发光。虽然也曾带团到北京旅游过,但总是隔着旅游大巴的窗玻璃,匆匆的一瞥。长城、颐和园、故宫,到的次数越多,越不真实,仿佛一本旧挂历。从小到大,在这个巴掌大的城市长大的沈佳,从来没有奢望过自己也能跑到北京,跑到那个舞会里翩翩起舞。

如果念涛知道我要上他的母校,该多吃惊啊。

沈佳振奋地想,思维碰到那个名字,却一下子短了路,脑子里一片漆黑。

念涛……宋念涛……时间好快,分手都快一年了。

怎么就一年了呢?

分手的时候,曾经那样心如刀割,现在想起这个人时,仿佛放着一张老唱片,有淡淡的伤感,心里却没有了波澜。读者文摘上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时间是一个最好的外科大夫。对,最无可救要的伤口,也是最好的外科大夫。

仍然会想起。总是在猝不及防的一刹那——洗衣服看肥皂泡胀起时,上班路上瞥见梧桐树时,在旅游区为客人指点景色时,得知新电影的消息时,看见穿蓝夹克的中等个时,在超市买东西付帐时,念涛冷不了就会窜进她的心里。

然而也只是一闪而过,在她心里,能留给记忆的只能是这么点空间,不可能再多了,其它空间都留给了她忙忙碌碌的生活。她象照看一个小女儿一样照看着自己的生活——不但要她健康茁壮,而要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给她细细地梳头,给她慢慢地洗手。心里有那么多的柔情,当她洗一个杯子时,便是与杯子恋爱,当她在菜市场里挑选一把蔬菜时,便是与蔬菜恋爱,当她填写团友们的名单时,便是在与那一张张表格变爱……爱情时时刻刻在她心里,别人拿走了这一份,她心底又生长另一份,对象不是一个人,便是一个物,不是一个物,便是一件事,她就是活得这样兢兢业业的一个人。

何况,现在,不也有陈志凯了吗。半年前,上考研班认识的,省工商行银行的一个职员。虽然不是什么妙趣横生的人,虽然稍微有点矮胖,对沈佳,却是无可挑剔。开始沈佳不大搭理他,他却毫不气馁。一到周末,买一堆鱼啊虾啊,送到沈佳家,送完转身就走。沈佳无意中透露出喜欢什么,他就满城地找,找到了买来送给沈佳。走路的时候,总是让沈佳走在里头,怕她给车刮着。每次上课的时候,总是带一点零食,塞给沈佳。就这样一来二往,沈佳还没动心,沈佳她妈倒是先动心了:“哎呀,小佳,你看看小陈,人多好啊,对你多好啊,单位又好!家庭又好!一个女人,不就是图个人家疼你吗?你也25了,不小了!还挑什么挑?我看小陈比那个姓宋的强多了!哎?你不会是还惦记着那个姓宋的吧?”

“妈,你胡说些什么呀?!”

也是,一个女人,人家对你这样好,还图什么?就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吧。

沈佳一边叠着衣服,一边淡淡地想。何况,他也考上了研究生,也要去北京。一起考研,一起上北京,真要在一起了,两家都在一个城市,回家都方便,也是缘分吧。

缘分,唉,缘分。猛地想起那个屋檐下的雨夜,念涛对着那个工地说:那个对联不好,换一个吧,左边“七八颗星天外”,右边“两三点雨山前”,横批来一个“多乎哉,不多也”……想起他把手放在她的脸上,而她怎样低下头去,感到莫明的伤心。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心猛地沉了下去。

缘分,唉,缘分。灰姑娘的那个水晶鞋,只穿了一个晚上,然后就踪影全无。

沈佳打断自己的思绪,放下叠好的衣服,去厨房装饭,准备给爸爸妈妈送去。妈妈的理发铺子已经开张了,就在巷子口,生意还不错,一个月挣个七、八百块没什么问题。这一段,铺子一忙,连爸爸精神都正常不少似的,店里的卫生、后勤全是他在弄。家里弄成这个样子,沈佳就是上北京,也放心不少。

“爸,妈,吃饭吧。”沈佳走进店里,正好没人来理发,于是她就招呼爸爸妈妈吃饭。

何桂兰和沈义重围过来吃饭,一时间大家默默无语。沈佳坐在门口,看弄堂口的青苔,竟然长出一层新绿。几只麻雀在阳光底下蹦蹦跳跳,弄堂口的周大伯,靠着藤椅,眯着眼睛,打着盹。四月的天空,象一块刚洗过的手帕,干净,芳香。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心里又莫名地冒出这一句。发了一会儿呆,阳光晃得让人心慌,她眯上眼,弄堂渐渐模糊下去。

“小满吃了饭吗?”

“嗯。”

“他上次模拟考试考得怎么样?”

“还好,有进步。”

“那就好。哎,要是小满有你一半自觉就好喽!我也不用这么操心了!”

“你们吃饱了?”

“嗯。”

沈佳收拾好饭盒,放到塑料袋里,站起来往回走。25岁的江南女孩沈佳,走在曲曲折折的弄堂里,踏着脚下支离破碎的阳光,只觉得有些心慌。她不安的抬起头,看着蓝得发白的天,直到它刺痛她的眼睛。走到家门口,听见呼机响,低头一看,是陈志凯的留言:晚上请你吃饭怎么样?

52。

窗户没有关,所以风钻了进来,在乱糟糟的屋里游荡着,让这小屋有点冷。桌上摆着一本瑞丽服饰,桥本丽香在封面上甜甜地笑着,甜得有些不着边际。雪龙昨天买的两个小红灯笼,挂在那扇脏兮兮的窗户上,晶莹得不着边际。窗外树梢上的新绿,点缀着这个老态龙钟的城市,同样是娇嫩得……不着边际。

念涛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盯着墙上的钟,盯了半天,才反应过来,10点了。

10点了。10点了。上班已经迟到了。然而他也没动,闭上眼睛,接着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自从赵所长给带走之后,念涛更加破罐子破摔了。虽说赵所长被抓走前的那个晚上,暗示过念涛,他不会供出念涛什么事,但是纪检部门的攻心术,再加上公安局的野蛮逼供,念涛也不信赵所长能够守得住嘴巴。这些天,念涛已经把自己当活死人了。虽然他没有贪过大头,但真要有人“有法必依”的话,他的那些“罪行”加起来,判个两三年,是轻而易举的事。他干脆自暴自弃,越来越懒得上班了。迟到、早退、繁衍了事,查市场的时候骄横跋扈。反正自己已经是快进去的人了。一块烂肉,爱怎么切怎么切吧。

于是,他又睡了过去。睡得很沉很香,仿佛在一片蔚蓝大海上仰泳。阳光融化了周围的一切,只听见轻轻的海浪声,在耳边拍打。念涛就这样惬意地漂着,漂着漂着,肚子开始咕咕作响。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他醒了。饿醒了。

醒来之后,一看墙上的时间,11点半了。

雪龙也醒了,背对着他,正哼着歌呢。“时光在梦中消逝,醒时已白了头,本来人到此时已无求,为什么心里不甘休……”是一首老歌,雪龙边唱边用手划着墙壁上光影,一只脚顶住墙壁,悬起来,白花花的大腿,晾在微凉的空气中。

“家里还有什么吃的,给我弄点吃的吧。”念涛用背拱拱她。

“人生黯然回首,好象从未享受,只是不断看海市蜃楼,不断地失去好朋友……”雪龙把这句唱完了,才转过身来,抗议道:“你去,我才不去呢!饿的又不是我!”

“你去你去!昨天是我先起的床,”念涛列举出他的理由:“我做的饭!”。

“那是你要上班!我又不上班!再说了,我昨晚睡得比你晚!”雪龙辩解道。

雪龙散乱的头发扎着念涛的脸——他别过脸去,看这间凌乱的屋子。从烟灰缸里满出来的卫生纸,两只粘满了冷面还没来得洗的碗,几只空榨菜包装袋,地上七八个空啤酒瓶子,一条吊在床头上的牛仔裤,满地的鞋子,横横斜斜,散了一屋子一本还停留在二月的日历,几只从床底下斜探出来的衣架。桥本丽香从桌上发出微笑,不着边际的甜蜜,似乎甜蜜的深处,隐藏着一丝嘲讽。

他转过身来,面对墙壁,发现自己的内裤就夹在雪龙和自己的枕间,他抓起它,往后一甩。

“我们一起起床吧!我喊一二三,怎么样?”念涛建议道。

“好啊!”雪龙将身体翻成仰卧。

“一、二、三!”

谁也没有动。

雪龙大笑:“我可不会上你的当!想骗我,没那么容易!”

念涛面如死灰,他垂下眼皮,看自己的身体,仿佛一块已经被嚼去滋味的口香糖,粘在床上,怎么拽也拽不起来了。

雪龙已经踢掉了被子,整个身体都暴露在外面。因为有些冷,皮肤泛着一点淡淡的青色。她摆弄着枕边的一只玩具狗。猛地一转身,一只腿勾到念涛的身体上,凌乱的头发里,探出两只亮晶晶的眼睛。噗,亲了他一下。然后又一翻身,整个身体压到了念涛的上面。压死你去,压死你去,压死你去,她笑嘻嘻地说。然后在他身上扭动磨蹭起来,微凉的肌肤,蹭出一点热度。

念涛象一锅端上炉子的水,慢慢地,热了起来。他机械地一翻身,把雪龙压在了下面,机械地插入,机械地运动着,脸上却是毫无表情。仿佛不是在做爱,而是在骑向阳路那个大上坡。吭哧吭哧,吭哧吭哧,这无穷无尽、越来越陡的大上坡。

再看自己身体下面的雪龙,怎么看怎么让念涛想起蒜泥白肉呢?要么是回锅肉?要么是……梅菜扣肉?粉蒸肉?水煮肉?怎么满脑子的肉呢?……而他自己趴在这块肉上,辛勤耕耘着,一二一,一二一,仿佛屁股上装了一块电池……瞧他大汗淋漓的,瞧他表情痛苦的,瞧他身体蠕动的,他恶毒地想……身体越动越快,高潮却越来越远,突然,软了,欲望象一辆老破车,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坏在半路上,怎么也发动不起来了

“你怎么了?”雪龙看他这次没做完,就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地倒在一边,有些奇怪。

“没怎么。”念涛爬了起来,仍是面无表情,穿衣服裤子。

“你怎么了?”雪龙坐了起来,又问一遍。

“没怎么。”念涛走到桌边,突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想干什么。

“你今天怎么――”

“跟你说了我没怎么样!”念涛突然举起一个啤酒瓶,向窗玻璃砸去。啤酒瓶飞跃出窗户,啪,外面的马路上,传来清脆冰冷的一声。

雪龙张大嘴,瞪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念涛,满脸的茫然。只觉得那个玻璃瓶破碎的声音,在耳朵里一直反弹着,挥之不去。她低头看见桌上的瑞丽服饰,桥本丽香不着边际地微笑着,似乎很甜蜜,然而甜蜜的深处,是一丝确凿的嘲讽。

53。

“摆!摆!我让你们乱摆!”念涛用脚踢市场上几个违章占道乱设的摊点——尽管许多这样的摊贩远远看见穿制服的工商人员,已经及时撤离,但仍有一部分未能及时逃脱。

同事彭立也跟在后面乱踢乱推着,嘴里骂骂咧咧。

路边的一些行人嘀嘀咕咕着:“这帮人!国民党似的!太野蛮了!”

念涛听见这样的议论更加恼火,他现在不仅踢和推,还将这些人的商品四处乱扔:“我让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摆啊!往路中间摆啊!不怕砸是吧?你有多少我给你砸多少!”

小摊贩们四处逃窜着,有一个小姑娘,农村打扮,东西多,跑得慢,一跤跌倒了,被彭立和念涛赶上了,念涛抓起她怀里的那些衣架、发夹、鞋垫就开始往一边的垃圾堆里扔,女孩瞪着惊恐哀求的眼睛,徒劳地在地上爬着将扔出的东西往回捡,一边喊:大叔,大叔,别扔了!我不摆了!我不摆了!大叔!

“算了,算了,人家小姑娘,挺可怜的,别砸了”。路边一个老太太停下来,劝道。

“你少管闲事!”念涛吼道。

“哎,你这位同志――”老太太还企图争辩,念涛又回头冲着她大吼一声:“让你少管闲事!”老太太看念涛骂红了眼的架势,吓得也不敢说话了,嘟嘟囔囔地向一边走去。

他继续砸着,简直是见什么砸什么。女孩已经不求他了,也不企图保护自己的那些零碎商品了,只是缩在路边,呜呜地哭。念涛却还在踢她散乱在路边的小玩意儿,仿佛他的目的已经不是驱赶那些小贩或者惩罚这个小姑娘了,而是激起民愤。

说我国民党是吧?,对,我就是国民党!说我土匪是吧?对!我就是土匪!说我流氓是吧?我就是流氓!来啊,谁上啊?!来打一架啊!上啊!都缩着干嘛!

“算了算了!”连彭立都觉得念涛太过分了,连拖带拽地把念涛往回拖,念涛被拖着往回走,一边回头还在骂:“你们不怕砸,明天再来!我告诉你们,工商局不是吃素的,共产党也不是吃素的!你有多少钱,我给你罚掉多少!你卖什么,我给你砸什么!妈的,屡教不改!都是什么玩意儿!”骂骂咧咧着,被彭立拖出了市场。

念涛没有回单位,径直回到了家里。一进屋,听见屋里有音乐,是雪龙常听的那个钢琴王子理查德·克莱德曼,“秋日的私语”。他走进去,看见雪龙正坐在沙发上翻杂志,雪龙看见他回来,抬起头,笑道:“今天回来这么早――”

不等她说完,念涛把她手里的杂志“哗”地撤掉,扔到地上。然后又把茶几上的东西一扫而光,茶几也给推倒。又把窗帘扯掉,电视遥控砸掉,电视推到地上。走到卧室,被床上的褥子被子,全都扫到地上,那个塑料衣柜,被推得西里哗啦倒下去……

他一言不发地做着这一切,一点没有发怒的迹象,好象他不是在砸烂东西,而是在收拾东西,好象他不是在做着这一切,而是在梦见这一切。

钢琴王子还在琴键之间,耐心地讲述优雅的爱情故事。秋天的早晨,英俊的少男和美丽的少女,在铺满金黄落叶的小树林里,手拉手着漫步。她的长裙,拖过金黄的地面,发出沙沙的响声。缤纷的落英,在身边飞舞,落在他宽阔的肩头。早晨的清风,在林间流淌,传送着他们窃窃的私语。

厨房里,锅碗瓢盘、桌椅、炉上那壶水,砸掉。垃圾桶,踢掉。卫生间里,泡了两周的衣服,倒出来。牙膏牙刷肥皂洗头膏毛巾,扔掉……念涛砸无可砸了,才停下手,站在卫生间门口,气喘吁吁。

雪龙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听钢琴王子的爱情故事,看眼前的世界,象钢琴曲里的落叶一样,慢慢地剥落。

念涛走过来,把头埋在雪龙怀里,自言自语似的说:“对不起,雪龙,对不起……”

雪龙把右手食指放在他的唇上,说:“念涛,你听,多好听啊。”

念涛头埋在她怀里,跟她一起,眺望秋日清晨里那对美丽的少男少女。

这天晚上他们就这样,没吃晚饭,睡了过去。半夜念涛被窗前的月光给惊醒了,借着淡淡的月光,他低头看熟睡的雪龙。她孩子气的身体,低垂的睡毛,微噘的嘴唇,平滑的呼吸。窗外的树影摇摇曳曳的沙沙作响,象是时光走动的声音。于是他想,这世上,有那么多的东西,仿佛水中月,不存在,却容易破碎。

第二天清晨,念涛醒来时,发现雪龙已经不见了。在桌上,他发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念涛:我去广州唱歌了。保重。雪龙。”

54

雪龙走了没几天,公安局果然来人问讯宋念涛了,奇怪的是,都是例行公事,收集赵所长的犯罪证据,并没有调查念涛本人的意思。后来又来了几次,都是这样。直到五月初,局里通知下个礼拜法院要正式判决时,念涛的心,才慢慢算落了地。

看来,赵所长真的是说话算话,守口如瓶,保住了念涛。又或者,专案组也问出了念涛的一些情况,只是懒得修理他这种小角色。不管原因是什么,结果是案子快结了,念涛还安然无恙,算是虎口脱险了。

宣判那天,念涛没有去法庭现场。宣判的结果,他是在报纸上看到的。关于赵所长的那一段判决,非常言简意赅:“向阳路工商所原所长赵东强因犯贪污、受贿、行贿罪,三罪合并,判处有期徒刑15年,剥夺政治权利5年,并没收个人财产20万元”。

看到这段话的时候,念涛的心揪了一下。15年,15年是什么概念呢?赵所长出来的时候,应当快60了吧?老婆肯定也离了婚吧?父母也过世了吧?孩子也大得不认识他了吧?60岁走出监狱的时候,他能干什么去呢?没有工作,没有家……想到这里,念涛只觉得眼前苍苍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于是他不想了,把报纸推到一边去。

判决下来以后,念涛反而是因祸得福,被转正了,成了“市工商系统最年轻的所长”。转正了之后,第一件大好事,就是单位给他分了新房子,虽然自己也掏一些钱,但是毕竟比商品房便宜多了。于是念涛搬出了叠水路的那个小区,搬进了新居。

搬家的时候,念涛难免有些伤感。走到厨房,仿佛看见沈佳在里面忙忙碌碌的身影;走到客厅,仿佛又看到雪龙蹦蹦跳跳的样子;打开衣柜,看到沈佳曾经穿过的白色拖鞋;站到窗口,又仿佛听见雪龙在楼上吹着口琴。

是该搬走了,太多的记忆,太多的灰尘,太多的混乱。念涛掐掉手中的烟,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空空荡荡的家,关上门,走了。

新家在城市的另一头。房子很新,小区绿化很好,邻居们虽然有些冷漠,但是对于念涛这种并不愿跟人热乎的人来说,正好。

于是,升了正所长、搬进了新家的、29岁的宋念涛,摇身一变,又成了一个新世纪的好青年。

好青年宋念涛每天在朝阳升起的时候,一个人骑车上班。夕阳落下的时候,一个人骑车下班。单位的工作,变得机械而简单。所里出了这么多事之后,郑向南、许永安之类的,也跟着倒了霉,暂时也没有了多少老板经理之类来请客吃饭、打麻将唱卡拉OK。于是日子冷清下来,念涛晚上经常随便吃点方便面,拨一拨吉他,看看电视,时不时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睡着的时候,他听见时间如同细沙,一点一点漏下来,慢慢地,堆高了,埋住了记忆,伤痛,和曾经撕心裂肺的爱情。

有一点寂寞,有一点冷清,念涛变得心静如水。

脑海中的喧嚣,一点一点沉淀下去,最后,剩下一面明净的湖水。虽然只是几个月,念涛觉得已经同过去的世界,恍若隔世。

七月的时候,雪龙从广州发来过一封短信,说她一切都好,让他放心。她找到了晓军介绍的那支乐队,乐队的经理很喜欢她的嗓子,让她做了主唱之一。现在每周在广州的酒吧演出,收入和一个“白领”差不多。你什么时候到广州来玩吧,我现在住得还不错,她在信里说。可惜广州没有冬天,她又说。

这封信让念涛很欣慰,雪龙嗓子那么好,是该去广州那种大地方的,他想。

他把那封信念给“晕乎”、“迷乎”这两个小乌龟听,仿佛他们能听懂似的。两个小乌龟,长大了不少,从小硬币长成了小饼干。

八月的时候,他去监狱看过一次赵所长。赵所长瘦了好几圈,也不再红光满面,剃了光头,说话变得絮叨而怯懦。他一再恭喜念涛升了官,一再自责自己是“放着好日子不过,自讨苦吃,自食其果”,一再地唠叨“我对不起社会,也对不起家庭,对不起孩子”,也一再感谢念涛去他家帮忙。

“你嫂子都跟我说了,说你周末总是去我家帮忙,说你借钱给她,说单位发东西的时候,你总是偷偷留一份给我家……小宋啊,真是日久见人心啊……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好人……其他那些亲戚朋友,现在都不见了,躲得不知道多远……哎,都是怪我自己,放着好日子不过,自讨苦吃,我对不起她们母女俩啊……”隔着窗玻璃,念涛看见赵所长眼睛红了,絮絮叨叨的,像个弱不禁风的老头子。

念涛心中生出一点感慨,然而就是这感慨,仍然不能扰乱他的心静如水。

看着那张陌生而苍老的脸,想起那个电厂的青年劳模,又想起那个麻将桌旁吐痰的胖子,念涛觉得……心静如水。

新家装了空调,单位也有空调,所以夏天竟也不觉得有多热。因为凉快,这夏日的小城竟然变得陌生起来。一切喧嚣离他都很远,仿佛他用清凉在自己的周围盖了一道篱笆,而他就在篱笆里面放牧自己的寂寞。

经常半夜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电视忘了关。于是他站起来,关了电视,拖着脚步,向卧室走去。

经常走到冰箱门口,打开,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于是他走回客厅,看电视,然后不知不觉地睡去。

经常走到超市,转一圈,竟然也不知道买什么吃的才好。于是他空着两手,回到家里,路过那个都快结出蜘蛛网的厨房。

他发呆。经常发呆。瞪着空调房间外面冰冷的太阳,或者屋里不知什么飞进来的一只苍蝇,愣愣地,一瞅就是一两个小时。发呆真好啊,什么都不想,记忆、未来、现在,都是被吃去果肉而留下的果核,坚硬、干瘪,扔在思绪的角落里。

明明是夏天,他的脑子里却好像在下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的大雪,封住了喧嚣,封住了人来人往,他在无边无际的大雪中跋涉,一走,茫茫然地,就是三个月。

然后,慢慢地,雪小了。

地平线上,开始出现一些依稀的人影,模糊的动静。

一个人影越来越清晰,越放越大,越来越温暖。欣长瘦弱的身体,齐耳短发边,一个温柔宁静的微笑。念涛在心里说:沈佳,你好吗?

是的,他想起了沈佳。不,不是想起,是思念。

他思念的沈佳,是一棵树,慢慢地长大、长高,撑起一片天空,郁郁葱葱,给行人遮阳乘凉。他觉得有些奇怪,过去的一年多,沈佳即使闪现在他脑海里,也只是惊鸿一瞥,一闪即逝。反而是一年多之后,这个寂寞宁静的夏天,点点滴滴的关于她的记忆,如同小溪,从四面八方汇集起来,汇集出她的身影。

大雪散尽,地平线上,还是那个玉树临风的身影。

于是,念涛开始努力地想,当初他们怎么走到了一起,又怎么慢慢走远。突然发现,记忆如同一条冬眠醒来的蛇,在脑子里顽强地游动,翻动着他和沈佳之间的点点滴滴。慢慢地,他明白过来,过去这一年多,他从不曾忘记她,而只是在逃避。就像过去这七年多的生活,他从不曾忘记自己的理想,而只是在颠沛流离地逃避。

慢慢地,他明白过来,雪龙从来不是他和沈佳分手的理由,而只是他和沈佳分手的借口。从一开始,他就在寻找一个借口,离开沈佳――不是因为他不爱沈佳,而是因为他的精神那么拮据,无力支付那付沉甸甸的爱――就像六年前,那个青年从火车上走下来,趟进这条糜烂的河流里,他恐惧、迷惘、软弱,不知所措,“头顶着蓝天,脚踩着大地,装作这肩上已经没有了脑袋”。

说到底,他想,我背叛的不是沈佳,而是自己。曾经用无限的堕落来熄灭理想,却只是发现梦想永远在镜子的深处,凝视着自己,就像以为可以用昏天黑地的做爱来抹去心里那份柔情,却只是发现,有一天,她会从记忆的深处浮现出来,越走越近,纤细,却又坚强。

慢慢地,这些,他都想明白了。

2000年的这个夏天,29岁的念涛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明白之后,他觉得大病初愈。

日子如同雨后的天空,干净,明朗,白花花的,慢慢地,泛出一点朦朦胧胧的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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