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再来 (21-25)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撒泼打滚发表时间:2004-09-27 08:14
21。

过完春节,刚从老家回来的那个晚上,正想好好休息一下,却被楼上的音乐吵得睡不着觉。

几点了?辗转反侧的念涛坐起来,看了一下床头柜上的闹钟,十二点了。

听着楼上震耳欲聋的音乐,和地板被跺得一震一震的声音,念涛烦躁起来。就算是星期六晚上,也不能这么放肆地吵吧?他起来关严了窗户,拉紧了窗帘,回去躺下,把被子拉上来,捂住头。噪音似乎小了下去,念涛也模模糊糊地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一阵叫闹声猛地又把他惊醒了。他抬头一看,两点了。可能是因为周围更静了,楼上的音乐不但不见小,反而更大了似的。录音机里的乐队,就在他耳膜上似的演奏似的。

房东王姐呢?怎么也不出来干预一下?也许正月初五,各家各户都打麻将打得晚、睡得晚,所以也不在乎吧。

他又努了一下力,这回却死活睡不着了。两点半的时候,他终于蹭地站了起来,向楼上走去。到了小菜包家门口,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

砰砰砰,他敲了三下门。

没人应。

砰砰砰,他加大力度,又敲了三下。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半开半闭的门缝里,站着那个长发“二狗”。

开门的不是小菜包,念涛有些失望――一直好奇小菜包到底长什么样的,但也还是硬着头皮说了来的目的:“我是――呃――住在楼下的――呃,现在很晚了――你们的音乐,可不可以小点声?”

二狗有点不悦:“哦,音乐是吧?好好好!”

里面传了一个女孩的声音:“谁呀?”

“又是一个嫌吵的!”二狗回头喊道。念涛注意到他用了“又”字。原来自己不是唯一的受害者啊。念涛正要告别,二狗的背后,露出一个脑袋。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小波浪的红头发,在耳边支愣着,一脸的好奇和兴奋。

原来这个就是小菜包啊,念涛想。

“你是谁啊?”女孩问。

“我是――我叫――”念涛有些紧张,一时竟然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似的:“我叫宋念涛,住在楼下,是这样的,你们的音乐――”

念涛还想解释一遍,却被小菜包给打断了:“啊?你叫‘送年糕’啊?怎么这么好玩啊!”说完大笑起来,脑袋缩了回去,显然是笑得蜷了起来。二狗也乐得不行,边笑边跟念涛挥手说:“我们会注意的,不好意思,她这人说话就这样的。”说罢,砰,把门给关上了。里面小菜包的笑声还在继续,二狗则笑骂道:“完了,又得罪一个邻舍,你还想不想在这里混啊?”

念涛站在门前,突然有点愤怒,觉得自己受了羞辱,但也无处发泄,只好走下楼去。到了自己家,躺下,却也不见楼上音乐的声音低下去,心中的火气更大了。对啊,刚才不是已经有人去抱怨过了吗?他们没有理,现在又怎么会理我?这帮混混,太狂了吧。

那付德性,在这个鬼地方,还装嬉皮士,谁理啊?操。十分钟,给你们十分钟。念涛坐在床头,开始倒计时。

十分钟一到,音乐还在翻腾。念涛“腾”地站起来,又向楼上走去。

砰砰砰!这回他直接就大声砸门了。

又是二狗来开门,边开门还边随音乐扭动着屁股。念涛一把推开他,向屋里走去,跟着音乐的方向,走到音响旁边,啪,关了音乐,又往外走。走到门口,重重地摔了门。

里面七八个男女,正在弥漫的烟雾中,或站或坐或扭着呢,全然没有看清是怎么回事。只见一个陌生男人,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大步流星地走出去,中间音乐喀嚓就折断了。

念涛走回自己家,听上面没了音乐,坐在床头,笑了起来。

再放!再放我拿刀上去!操。

笑完,屋里静了下来。他关了灯,回床上睡觉。却不知怎的,还是睡不着觉,莫明地,眼前浮现出那张猫脸――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小波浪的红头发,在耳边支愣着,一脸的好奇和兴奋。

送年糕?操,还真挺象的。在温暖的被窝里,念涛突然也被自己的名字逗乐了。

第二天早上,念涛出门时,看见门缝上夹着一张纸条,上面有一行娟秀的字:昨天晚上,我们喝多了,对不起。署名是:蔡雪龙。

22。

蔡雪龙是个简单的女孩。因为简单,所以快乐。当然她时不时地也会难过一下,脸上冒出一个可恶的疙瘩时,房东王姐来收房租时,学林忆莲学不象时,老板没道理地扣她工资时。不过她的难过往往就是那么一下子,比一泡尿的功夫还短――倒不是她“想得开”,而是她根本就不想。她很难专心致志地去想或者去做一件事,包括难过这件事。

小时候吃饭,妈妈老是骂她漏下巴,因为吃的饭没进肚子,全漏地上了。其实,雪龙身上,岂止下巴是漏的,连大脑也是漏的。这个世界纵身跃入她的大脑,像个高台跳水运动员一样,企图溅出一朵漂亮的水花,可惜啊,她的大脑是漏的。它又原封不动地给倒了出来。

“我的思维就这么短。”她经常跟朋友们这样说,边说边用拇指和食指比划出一厘米的距离,好像她当真拿尺子去测量过似的。

所以她从小到大学习都不好,更不用说考大学,因为她的思维只有一厘米长,而老师讲的那些原理、方程、公式都起码有一公里长,所以她死活也够不着。基本上是她脑子里刚有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刚从起跑线上冲出去,就“扑通”一个趔趄栽倒了,然后再也爬不起来。

怎么笨得跟李鹏似的?她在上海上大学的哥哥曾经这样讥讽她。是啊,跟她哥哥下棋,就是他把车马炮全让了,拿几个兵跟她下,她恐怕还得输。她竟然也不气馁。甚至,私下里,为自己的笨有几分得意似的,到处去跟人宣扬她有多笨。

我哥说我比李鹏还笨!你刚认识她十分钟,她就会告诉你这一点。脸上得意的表情,仿佛是在吹“我这个包是在香港买的!”

也许,私下里,她小小年纪,就已经有了大智慧。知道这个世界上聪明的人很多很多,能把数学物理搞懂的人很多很多,可是象她这样快乐,或者傻乐的人,却不多。所以她才这样洋洋得意地人来疯,把笨当成一个炫耀的资本。

当然她也不是所有的事情上都笨。比如,她对美很有直觉。她穿破了洞的牛仔裤,也比全城任何其他人还早。她一头爆炸式的红头发,象是一个轰炸机,每天在这个沉闷的城市里,轰炸在人们的视线。有一段时间,她迷上了摄影,老是对着路边下棋的老头、卖菜的老太太“喀嚓”、“喀嚓”,甚至有一回追着一只蚊子非要拍人家的裸体艺术照。别人问她为什么不照照花儿草儿什么的,她就叫道:“不会吧?那么土的事,你都想的出来?!”她一直就有一种朦朦胧胧的艺术感,可惜没有什么“规划”来发展这种天分,更没有什么伯乐来开发她,于是这艺术感就时隐时现地在她的灵魂里出没,象坟地里一群迷路的野鬼。

但是,她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唱歌。从7岁的时候第一次用粤语完整地演唱了“射雕英雄传”主题曲,并在小院子里赢得热烈的掌声起,雪龙就确立了自己的人生理想。这一点,她中学时代手抄的十本流行歌曲歌词、她偷爸爸的钱去整夜整夜地唱卡拉OK、她在泰坦尼克号放映第二天就开始用她蹩脚的英语唱“near or far, wherever you are…”,都是铁证。初中毕业以后,她在县里当科长的老爸开后门给把她送进了市里的艺术类中专,之后,她一鼓作气唱了三年歌。学了一点“专业演唱”的技巧,又增加了肚子里卡拉OK的库存,得到过几个老师的点头,也得到过几个同学的叫好。于是,雪龙便有些飘飘然,产生了依稀的梦想。梦想着有一天,会象那英、杨钰莹那样,唱出点名堂,她的朦胧照头像,会被印在一张小方盒上,然后她乘坐着这个小方盒,走出这个小地方,走进神州大地,亿万人民的耳朵里。

所以她总是在说,她要去广州唱歌,她要去广州唱歌,仿佛她明天就要走了似的。这么说了一两年,大家渐渐明白了,她也就是说说而已。

不就是“山不转水转”么,二狗说我比那英唱得还好呢。

然而,梦想的旗帜还没来得及完全升起,她就艺校毕业了。17岁的她,站在艺校宿舍的窗口,发现无处可去。当然她也可以象爸爸妈妈提议的那样,回县里待业几个月,等爸爸活动活动,没准能在县广播台做一个播音员。但是,梦想这个东西,是一个骚货,她要是动了情欲,你便没有了一刻安宁。于是,在这个“骚货”的挑逗下,雪龙打电话给爸爸妈妈,吵了几小架,掉了几颗眼泪,爸爸就妥协了。又拿出家里不多的一点积蓄,供她去省会的这个新星民办大学读书。明明知道这样的文凭是没有意义的,但是至少给她安顿一个地方,让她再蹦腾几年。

新星大学实在不是什么大学。老师是正规高校里一帮穷疯了的研究生,学生是考不上正经大学的一帮痞子混混。学校生产文凭的流程无非是――学校剥削这些研究生,研究生剥削学生,学生剥削他们的父母。半年下来,雪龙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反正她也不是来学习的,只是不愿回老家而已,所以干脆成天逃课,偶尔去去学校,无非是考试的时候去抄一下别人的答案。

反正我过一段就要去广州呢。她提醒着周围所有的人。

一个命运的通缉犯,还在逃窜,再逍遥法外几天而已。

剥去雪龙性格里的那些紊乱,她的心却是难得的纯净。比如有一回,他们楼下不远处有一个残疾要饭的,雪龙看了很难受,又偏巧没带钱,竟然专门跑回家拿钱给他送去。又比如,她跟楼下工地看门的李大爷混得很熟,一两二往,竟然开口闭口喊人家干爹――大多年轻女孩子,看到那种蓬头垢面的老头子,多半是要绕道走的。又比如有一回她正睡午觉,收音机里放梁祝的小提琴曲,雪龙听着听着,突然坐起来开始哇哇大哭,怎么劝都劝不住,仿佛梁山泊和祝英台这两只蝴蝶就在她跟前飞来飞去。她就是那样一个心无城府,飘荡在情绪里的一个……小菜包而已。

读了一年新星大学。她艺校的老同学二狗、胖子,和胖子一个去过广州的哥们――晓军,办了一个摇滚乐队“另一张脸”,流窜到省会,在这里仅有的几个酒吧里“演出”。很快,雪龙就“加盟”他们了――多亏了她的好嗓子,和她在艺校受了那一点训练。他们唱他们的摇滚,她模仿她的港台歌星,混在一起,各取所需。

有一度,雪龙产生了一个错觉,就是她在搞艺术。她是歌星。她马上就会有出头之日。于是她开始染头发,穿有洞的牛仔裤,背着吉他,坐在二狗他们的摩托车后面兜风、尖叫。那刚刚降下去的理想的旗帜又升起来了。

然而,一年多过去,生活也不见什么真正的起色。他们还是窝在那几个酒吧里,唱那几首相同的歌曲。酒吧里的掌声还是稀稀拉拉,路上的人们看见奇装异服的他们,还是要绕道而行。模模糊糊地,雪龙意识到,这里不是香港,而她也不是歌星。他们这群“伪歌星”,在这个保守落伍的内地城市,不过是一盘移植到寒带的热带植物,迟早要死去。

更糟的是,就这么一个死气沉沉的小城市,竟然噼里啪啦冒出好多个“摇滚乐队”――雪龙怀疑是不是那些下岗分流的机关干部什么的,闲极无聊都搞起了摇滚。只是这样一来,“另一张脸”就更没了饭吃,于是生计开始捉襟见肘。渐渐地,二狗他们,都开始盘算找一个正经工作,把音乐作为“爱好”来发展,或者用胖子的话来说,把音乐作为“灵魂的夜宵”来享用。在这种形势下,雪龙也开始调整发展策略。周末晚上,跟着“另一张脸”在酒吧“搞艺术”,工作日晚上,开始在“紫月亮歌厅”陪唱。前者是“灵魂的夜宵”,后者是“肉体的午饭”。不过,她也就是陪唱而已,因为她唱得好,光陪唱拿的小费,就比人家三陪还拿得多。倒也不是她那个人多有做人的原则,什么原则不原则的,条条框框,定理推论,她那把只有一厘米长的小尺子是量不过来的。她就是不太喜欢那些来唱卡拉OK的、油光满面的中年男人,她不跟他们上床,和她不爱吃肥肉是一个道理。

98年夏天搬进新华小区的时候,正是蔡雪龙这么半梦半醒的时候。有的时候,隐隐约约地,还觉得有一个叫前途的东西,将踏着马蹄,从天边飘来,将她裹胁而去。有的时候,又觉得什么自己是在一个大海中,什么也抓不着,要沉下去,当务之急是在“紫月亮”傍上一个大款,算是抓住一个救生圈,至少不用回县里当播音员。但是,总的来说,希望也好,失望也好,对于雪龙来说,都是模模糊糊的。她不是那种愿意或者能够把事情看清楚的人。她懒得看清楚。蔡雪龙的智慧就是懒惰。我哥说我比李鹏还笨呢,过一天,算一天吧。于是,19岁的她,乘坐在一个叫做“现在”的公共汽车上,站牌都懒得看,傻乐着,开到哪里算哪里。

23。

楼下那个愣头青,倒是挺好玩的。

蔡雪龙一边涂手指甲油,一边琢磨着昨天晚上的事情。

看着蔫不拉叽的,没想到还挺有个性的。这要是打起来了呢?他一个人打得过我们这么多人么?真是的。哎?长什么样来着?看得也不是很清楚。好像头发有点卷,脸长长的,眉头皱皱的,也没有什么特色。不知道是干什么的。送年糕!这爸妈真能取名字啊……还送馄炖、送面包呢。雪龙乐了。指甲还没涂完,人仰倒在床上,笑了起来。笑了两声,觉得无趣,就看着天花板发起呆来。

今天晚上干什么?她不禁有些郁闷。刚过年,“另一张脸”演唱的酒吧还没有开张,就连“紫月亮”都没有开张。胖子、二狗他们,今晚去打桌球去了。我呢?我干什么呀?雪龙是过惯了每天都象一个节日的生活的,于是她想:哎?不如去跟楼下那个哥们去扯一下淡,看他还蛮好玩的。

于是雪龙兴奋地跳起来,对着镜子扮了一个鬼脸,就要往下走。走了两步,又回到镜子边,把自己炸开的红头发压了压,又顺手拿了手边的口红,横七竖八地涂了一下。这才满意地往下走,边走边想:我就说向他借东西吧。

十秒钟之后,念涛打开门,看到的是一个穿着睡衣睡裤、素面朝天却涂着鲜艳口红的女孩。口红没涂好,都溢了出来,溢出来的口红底下,是一张咧得老大的嘴,这张嘴说:喂!送年糕的,我的剪刀坏了,你借我剪刀用一下,好啵?

念涛已经上床躺下了,所以有点迷迷瞪瞪,他楞了一下,说:哦,你等一下。说完进屋去找剪刀去了,等他从卧室里拿出剪刀来的时候,发现雪龙已经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而不是站在门口了。

“嘿嘿!”雪龙得意地笑着,说:“你就一个人住啊?”

这人怎么这样?我又没请她进来,怎么这么想当然啊。念涛心里暗暗嘀咕道,忍不住低头瞟了一眼自己的腿――已经脱了外裤,只套着一条皱巴巴的秋裤。

“啊,一个人。诺,剪刀在这里。”念涛没有跟着坐下来,暗示自己并不想长谈。

“你坐啊?你怎么不坐啊?”

念涛乐了,这里谁是主人谁是客人啊?只好硬着头皮,在旁边一个凳子上坐下,但是心里也明白过来,她不过是找一个借口,来聊聊天而已。

“昨天晚上,不好意思啊,你收到我今天早上留的条子了吧?”

“收到了,没关系,以后注意一点就好。”念涛低头,突然看见秋裤前面开的口子,顿时无地自容,说:“你等等。”就回卧室加了件外裤。

雪龙注意到他出来的时候加了一条裤子,意识到自己的鲁莽,赶紧说:“哎呀,不好意思,来的不是时候,是吧?你是不是睡觉了?”不等念涛回答,又自言自语道:“不过现在才十点,这么早就睡啊?又不是老头子!”

念涛窘迫地笑一声,低下头,不做声,不自觉地抖起腿来。

“哎?你是干什么的?”

“啊?”念涛抬起头,“哦,我在工商所上班。你呢?”

“我在新星大学读书,也在酒吧里唱歌,不过干什么都是假的,玩才是真的。”说完,雪龙咯咯地笑起来,然后,非常惬意地把腿放到沙发上。

念涛接不上话,只好只好皮笑肉不笑地跟着她笑。

“哎――你是不是很喜欢音乐?”雪龙东张西望起来,突然问道。

“还行,一般吧,不懂。”

“别装了!”雪龙突然大声说:“我都看见你墙上的吉他了!”说完又咯咯地笑起来。念涛抬起头,看着她,不禁好奇起来。怎么象个电动玩具似的,每隔几秒钟,就咯咯咯地笑几声。

“哦,吉他啊,很久以前弹过,早就不弹了,不会弹了。”

“那你以前都弹谁的歌啊?”

念涛想说崔健,却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毕竟,他的生活早就背叛了崔健,不提也罢,于是他说:“乱弹。”

“不会吧?我不信 ――哎?要不然你给我弹一个?我来听听你水平怎么样?”

“不会弹了,早就不会了。”

“弹一下嘛!让我见识一下嘛!”雪龙来劲了,自己爬起来,去够墙上的吉他。

念涛走过来阻止她,说:“真的不会了!真的不会了!放在这里就是一个摆设而已。”

“别这么谦虚嘛!”

她要把吉他往下拿,他要把它按住,猛然之间,念涛发现,雪龙就站在自己的怀里。他心一惊,大喝一声:“不弹就是不弹!干嘛啊你?!”

雪龙楞了。她转身,看着站在身后的念涛,满脸的困惑。困惑慢慢变成了愤怒,愤怒慢慢变成了委屈。两个人就那么面对面对站着,相隔只有一拳。雪龙的头发更乱了,更蓬了,艳红的嘴唇,在昏暗的灯光下,更红了。

“不弹就不弹呗,什么了不起!”雪龙气乎乎地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砰地,甩上门。

念涛转身,看着茶几上的那把剪刀,觉得脑子嗡嗡作响。这是……什么人啊?这叫……什么事啊?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啊,她以为她是谁啊?

24。

从元旦去沈佳的家之后,念涛和沈佳的关系就起了微妙的变化。亲热中多了一点客气,嘻笑怒骂中多了一点小心翼翼。沈佳检讨自己:也许,我逼得太紧了,而他还没有准备好,应该给他更多一点时间。念涛检讨自己:其实,沈佳真的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女孩,我要好好珍惜。

可是,检讨做得越多,两个人越小心翼翼,反而越来越拉开距离。

爱情变得如履薄冰。

昨天打电话,说了五分钟就挂了,他说他很累,是不是借口而已?坐在办公桌前,沈佳冷不丁想到。

昨天打电话,我真的很累,说了一会儿就挂了,但是她会不会以为是一个借口?在单位门口锁车的时候,念涛冷不丁想到。

前天我告诉他我跟李主任闹了矛盾,他说我对人“没原则的客气”,什么叫“没原则的客气”?是不是他嫌我做人太软弱?李主任从沈佳面前走过时,沈佳突然想到。

前天我说她对李主任“没原则的客气”,其实也就是随便说说而已,但她好像生了气?坐在单位门口的小餐馆里,念涛边往嘴里塞一个肉丸子,突然想到。

大前天我穿了一件新的绿风衣,他竟然没有夸我,也许根本没有注意到。站在单位卫生间的镜子前,沈佳想。

她大前天穿了一件新毛衣,挺好看的,但是我也忘了夸一句了,下回她再穿新衣服,一定要好好夸两句。看着大街上一个穿绿毛衣的女孩,念涛想。

以前他经常没事呼我留一些甜言蜜语,现在好像发的比以前少了,是不是对我已经失去了激情?走在下班的路上,沈佳继续想。

现在我也不敢老给她发甜言蜜语,怕她以为我明明不想结婚,还想欺骗她的感情……一边晃晃当当地骑着自行车,念涛一边想。

…………

两个人每天这样心事重重地在一起,猜着对方的心思。明明暗暗,千折百转。两个迷宫里的人,举着手电,只看见对方的身影倏忽地从拐角闪过,却终究不能相遇。

“你喜欢什么颜色?”沈佳不经意地问起。

“你这种提问题的方式本身就太抽象了,比如说绿色,我可能喜欢绿色的田野,但不一定喜欢绿色的牛仔裤,所以你这种问题本身就是有问题的。”念涛答道。

算了吧,沈佳想。

接下来便是漫长的沉默。

有什么必要问呢?她想。

为什么要这么答呢?他想。

如果是往常,一个玩笑,一句叫骂,也就过去了。可是现在,一切都变得微妙起来,两个人都是看不到底的谜语。每一句不经意的话,每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做,或者不做某一件事,都充满了多余的深意。

“我就不信生活中有那么痴情的人”,他们坐在沙发上,看一个“感人肺腑”的电视剧,边看念涛边评论道:“其实我挺烦痴情的人的,痴情不过是强加给别人一种压力,通过高压得到的爱情,不是什么真爱情。”

沈佳楞了一下,站起来,说:“我去上一下厕所。”

又说错了。念涛看着屏幕,呆呆地想。

25。

然后就到了3月的一天晚上,念涛陪赵所长他们去喝酒按摩,回到家,才想起来没带呼机,一看留言,里面有五个沈佳的留言,猛地想起本来跟沈佳说好一起去看电影的,赶紧呼沈佳,连呼几个,都没有回。念涛想骑上车去找她道歉,但看看表已经11点半了,所以想着明天上班以后,再给沈佳单位打电话解释,便倒头睡去了。

半夜三点半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念涛被惊醒,知道是沈佳,赶紧伸手去接。

“喂?”

“念涛,你还爱我吗?”

“沈佳,你怎么了?”念涛蹭地坐起来,顺便看了看床头的闹钟,三点半。

“你还爱我吗?”

“都几点了,你干嘛呢?你在哪儿?”

“我只想知道,你还爱我吗?”

“沈佳,你在哪儿,我去找你。”念涛急了:“你说什么傻话?我今天真的是没带呼机,你不要多想。”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当然――”说的时候,念涛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喜欢你了――我刚才回来太晚了,所以才――”

那边电话掐断了,电话筒嘟嘟地冒着短音。念涛挂了电话,赶紧穿上衣裤,往楼下走去。出了楼道,才发现外面在下着细雨,开了车锁,正要往大街上冲,看见一个欣长、单薄的身影,立在对面的IP电话亭旁边。念涛楞了,放下车,向沈佳走过去。

想问你怎么在这?来多久了?为什么不上去?怎么这么傻?不过是忘了一个约会,怎么会把事情想得这么严重?却终究没有问。念涛伸出胳膊,抱住她。

沈佳的眼泪哗地下来了,哽咽着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特别……不踏实……”

念涛松开她,拉着她的手,说:“沈佳,你听我说――”

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怎么解释自己的犹豫不决呢?怎么解释自己的漫不经心呢?真的有一个解释吗?看着她委屈惶恐的样子,又觉得自己不够真诚,于是,念涛真诚、然而没头没脑地说:“沈佳,这么些年,其实我过得并不快乐。也许你也看出来了,只是不想捅破而已……其实,自从我从北京回到这里,分到这个工商所,我就一直觉得自己很失败。以前,我是很有活力的一个人,有很多想法,很多爱好,也有一些算得上追求的东西,总是希望自己能改变一点什么,希望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一个废物。可是,自从回到这里,突然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干不了,就是一个废物。不但是一个废物,还是一个混蛋,吃喝嫖赌,贪污腐败……我们所的气氛,你是知道的,就跟泡臭豆腐似的,越泡越臭,越臭越光荣……可能是我自己软弱吧,觉得现实就象鸦片,越抽越软弱,越软弱也越上瘾。可能痛苦到了一定程度就变成了麻木,麻木到了一定程度就变成了快乐……这些年,在你之前,我谁也没有爱过,因为总觉得自己是个混蛋,配不上爱这码事。活着都觉得没劲,又谈什么爱呢?……总觉得自己是一个被打垮的人,什么都不愿意承担……碰上你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特别亲切,好像和一个老朋友重逢似的,可是,说到爱,又会感动一种沉重……可能是我害怕承诺吧,不是害怕给你承诺,是害怕给这里的生活一个承诺,也可能是我习惯于麻木了,身上没有了爱的灵气,我也不知道……沈佳,你愿意再给我一些时间吗?和你在一起,我觉得特别温暖……”

沈佳静静地听着,听着听着,眼泪干了,心痛变成了心疼。她一直意识到念涛有些抑郁,她也知道,念涛憋在那个工商所,是大材小用,可是等他这样娓娓道来,她还是感到了震动,仿佛一个人脱掉衣服,一点一点地揭开自己的伤疤,展现出一个千疮百孔的身体。看着念涛身上这些伤口,沈佳心疼了起来,她突然打断他:“念涛,我们一起考研吧!我陪你考!我陪你一起离开这里!”

念涛楞了,说不出话来。

于是,沈佳继续说:“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如果没有你,我也不相信自己,但是为了你,我愿意试一试!”

“沈佳,你怎么能为了我去做你自己不愿做的事情?”

“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们。”沈佳扬着脸,眼睛熠熠发光,不知不觉中,她把念涛的手越拽越紧:“而且我也愿意考研啊,看一看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北京!”

“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有雄心壮志?”

“就是现在。”沈佳看看表,笑着说:“1999年3月20日凌晨4点03分――啊,历史性的时刻!”

“可是,你还要上班,还要――”

“你是不是对自己没信心啊?”沈佳打断他。

沈佳这么一问,念涛倒楞了。是啊,信心。我对自己有信心么?四年前,也就是回来第二年的时候,买过一大堆考研复习资料,可是,频繁的饭局、麻将、打游戏、洗脚桑拿卡拉OK,最终让他的考研计划泡了汤,那一堆书,也就逐步地从桌上移到了抽屉里,从抽屉里移到了柜子上,从柜子上移到了床底下的箱子里,然后在那里和蟑螂、老鼠、蜘蛛一起,相依为命了四年。现在四年过去了,自己只是比以前更堕落了,更软弱了,又哪里有力气去打赢这一场战役?如果真对自己有信心,也不至于去年通过关系,开始上省委党校的在职研究生班,拿那个自欺欺人的文凭。

也许,为了沈佳,或者,为了“我们”,可以重整旗鼓?

早春的微风,把凌晨的细雨吹得飘荡起来,飘荡的细雨,轻轻缠绕着两个手拉手的年轻人。树上一颗水珠坠落下来,猛地砸到念涛的鼻尖,沈佳用手去擦拭他的鼻尖,又问一遍:“怎么了?高材生,不敢上阵啊?”

“敢!敢!怎么不敢?不就是个考试么?大家不都是考试考大的嘛!”念涛嬉皮笑脸地说。

沈佳这才放下心来:“好!念涛,一言为定!咱们拉勾上吊了啊!”

“谁跟你拉勾啊?不如咱们亲嘴上吊吧?”

“讨厌!”沈佳笑着推开他,推开了之后,瞧瞧他,又把嘴凑过去,亲了一下脸颊:“好,亲嘴上吊!”

念涛莫明兴奋,顺势抱起她,转了两圈,沈佳尖叫着大笑起来,笑声穿透宁静的大街,向天边飞去。

转累了,念涛放下沈佳,四目相对,微笑着。

“回去吧!”念涛说。

“嗯。”沈佳牵着他的手,踩着一地湿漉漉的梧桐树影,跟他往回走。

“唉!我约会迟到一次,被判刑去考研,这是什么世道啊?”念涛叹息着。

沈佳一回头,看见梧桐树已经长出新芽了,一粒粒的新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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