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再来 (46-50)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撒泼打滚发表时间:2004-09-27 08:32
46。

单位的事炸开了锅,雪龙这边也不是省油的灯。她最近变得疑神疑鬼。念涛晚一点下班,就一直追问他上哪儿了。念涛接个电话,她总要问是谁打的。要是她说件什么事,念涛忘了,她便要追究个没完没了。更要命的是,以前念涛隐隐约约提到过沈佳,她也没在意过,最近却神经兮兮地一直打听沈佳是个什么样的人。

而且她还为温室效应生气。她发现,她最热爱的冬天,变得一点都不货真价实,不下雪,也不结冰,不起雾。就那么敷衍了事地灰几天,就想把人们给糊弄过去。这让她很不满,如果冬天是一个值班的老头,她真想走过去,敲敲他的脑袋,说:喂!敬业一点好不好?!她想念小时候的冬天,寒冷,冷到浪漫的地步,站在故乡的屋檐下,抬起眼睛,看屋顶上的积雪,变成水,滴滴答答,往下流淌。那个时候,总是想,快快地长大吧,长大了就开始穿长靴、涂口红,在一个很冷很冷的天气里,开始谈一场温暖的恋爱。

而且她又要毕业了。怎么一不小心,又要毕业了呢?毕业这个事情,怎么跟个抢劫犯似的,时不时地就从大街的拐角窜出来,敲诈勒索。可是,我,蔡雪龙,真的是身无分文啊。

他到底是不爱我吧。可是我为什么总想和他在一起呢?她又想。我怎么这么没有出息呢?他有什么好呢?总是皱着个眉头,我早晚要拿熨斗去烫一烫他的眉头。对我说话总是凶巴巴的,好像我欠了他二百块钱。可就是……舍不得……他用手挠一挠我脑袋时的那一点神情,他听我唱歌时的那一点微笑,他喊我吃饭时的那一点不耐烦,他紧皱着的眉头后面的那一点陌生。这些又有什么了不起呢?没出息还是没出息吧。雪龙瞪着坐在身边的念涛,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愤愤地,出了神。

“她长得漂不漂亮?”

“谁啊?”

“你说谁啊?”

“我怎么知道是谁啊?”念涛明明知道她指的是沈佳。审讯念涛,刺探沈佳,已经成了雪龙的日常功课了。

“沈――佳!”雪龙对着念涛的耳朵大喊一声。

念涛早就习惯了雪龙的一惊一乍,若无其事地转过头,问:“沈佳怎么了?”

“她漂不漂亮?”

“还行吧。”

“怎么个行法?”

“不知道。”

“比我漂亮吗?”

“你们是不同的类型。”

“那她是什么类型?”

“你别问那么多行不行?”

“我问问怎么了?”

“…………”

“你为什么不说话?”

“不想说。”

“不想说就是默认她比我漂亮。”

“随你怎么想。”

“既然她比我漂亮,你为什么不找她去?”

“……”

“你们到底为什么分手?”

“雪龙,我们老谈这个有意思吗?我们今天说的这些话,有哪一句是新鲜的吗?”

“你说呀,我不会生气的。”

“……”

“是不是她甩了你了?”根据以往经验,雪龙发现用一般疑问句比用特殊疑问句审讯,效果要好,所以她改变了审讯策略。

“不是。”

“那是你甩了她?”

“不是。没有谁甩了谁。”

“怎么会没有谁甩了谁呢?总有一个人提出分手吧!”

“那就算她甩了我吧。”

“我说呢!她要是不甩了你,你还会跟她对不对?”

“……”

“如果有她,你一定不会要我,对不对?”

“你不要瞎说。”

“我怎么瞎说了?”

“好好好,那就算我甩了她吧。”

“什么叫‘就算’啊,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也没必要为了让我高兴,就说假话!”

“随你便。”

“你看,我就知道,如果有她,你一定不会要我!”

“你有完没完啊?”

“肯定是她不要你嘛,我就知道你还喜欢她!”

“……”

“你怎么不说话啊?”

“你不要无理取闹了,行不行?”

“我怎么无理取闹了?从我认识你到现在,你没有说过沈佳一句坏话,要不是还喜欢她,怎么会还总说她好话?”

“……”

“那你说沈佳一句坏话!”

“我干嘛非要说人家坏话?”

“你不说就是还喜欢她!”

“都分手半年多了,我都想不起来我们之间的事了,哪有什么坏话可说?”

“你说不说?”

“不说。”

“你说不说?”

“你有病啊你?把我掐疼了!”

“我掐死你!”

“你不是说不生气吗?”

“我没生气!”

“你没生气掐我干嘛?”

“我爱掐!你管不着!”

然后是乒乒乓乓地把家里的东西一古脑儿往地上扫,之后又涕泪横流地说对不起。慢慢地,念涛摸索出了她的模式:非要主动提起沈佳,鼓励他随便说,许诺不生气,等套出新的细节之后,又气得暴跳如雷,砸东西,哭,道歉。操,这不是老毛整右派的招数么?先是百花齐放,再是引蛇出洞,然后一网打尽,最后平反摘帽――不过往往要留下一点小尾巴,再搞运动的时候又拿出来揪一揪。上了几次当之后,念涛再也不上当了,但凡雪龙提起沈佳,他一概守口如瓶,一言不发。

雪龙走头无路,只好另想别的办法。她也知道过去的应当让它过去,她也知道她越这样,越可能激发念涛对沈佳的怀念,她也知道就算了解了念涛和沈佳之间的一切,也不能怎么样,可是,她中了邪似的,就是想知道。既然念涛自己不肯说,她便背着他,等他上班的时候,去他家翻箱倒柜,去查她的蛛丝马迹。

我就不信了。一张照片也没有?一封信也没有?一根头发丝也没有?雪龙一会儿翻床褥子底下,一会儿看衣柜顶端,最后,终于,在衣橱里面的一个小箱子里,翻出了沈佳所有的“黑材料”。

起先雪龙并不知道这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因为她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个牙刷和用了一半的牙膏,她还以为是念涛的出差用品呢。然后她看到了一双白色的女式拖鞋,又看到了一件还没有拆封的宝姿的白裙子。渐渐地,她明白了――这是沈佳的“旧物箱”。

我说了吧?!我说了他还爱她吧!雪龙愤愤地想,我就知道他还爱她!留着这么些劳什子干嘛?旧情难忘呢!接着雪龙又看到几张旧电影票的票根,几个沈佳以前留给念涛的条子。

“念涛:我昨晚做了一只白切鸡,给你留了一盒带来,趁着新鲜吃了吧,我有事,先走了。佳。”

“念涛:我昨晚梦见你病了,来看看你,你不在,晚上给我打电话。佳。”

“念涛:你家楼下的樱花开了,别忘了多看两眼。佳。”

…………

还有一张,上面画着两个睡在一起的小人,一个梳着两根辫子,一个头上是有三根毛,画得很蹩脚,但是也很可爱。

雪龙坐在地上,慢慢地,拼凑出一个女孩白衣飘飘的模样。她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头顶上还开满了樱花。怪不得啊,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风吹着杨柳,小河的流水,哗啦啦地啦”的女孩子,怪不得念涛对她念念不忘!真是伊呀伊得喂!雪龙怔怔地看着那件白色的宝姿裙子,只觉得一点一点泄了气。我什么都不会……不会做饭,不会洗衣服,不会收拾东西,连自己都照顾不了,更不要说照顾别人,难怪念涛不喜欢我!雪龙只觉得把自己和沈佳摆在一起,好像一块麻布和一块真丝放在一起,一块摸起来疙疙瘩瘩,一块摸起来光滑柔顺。

至少,也许,她长得不如我吧?雪龙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继续翻着箱子。最后,从箱子的最底下,她发掘出了一张照片,却只发现自己陷入了更深的绝望。

她竟然还是漂亮的。

今年的冬天没有下雪,毕业的时节马上到来,而她竟然是漂亮的。

照片上的沈佳,站在一个河边的栏杆上,穿着一个白裙子,婷婷玉立,一下子把雪龙看傻了。其实,一定要说长得好坏,雪龙虽然个子矮胖些,长得却是比沈佳更标志,但是沈佳长得清秀,加上选了一张照得最好看的送给念涛,又是远景,所以一下子把雪龙看得眼冒金星。

雪龙跌坐在床头。

完了。我是永远也比不上她了。

她看着衣柜镜子里的自己,蓬头垢面,双目无神,衣衫凌乱。一气之下,把手边的一个枕头给砸了过去。枕头闷响一声,掉了下来,于是她又看见衣柜镜子里的自己,蓬头垢面,双目无神,衣衫凌乱。

晚上念涛回家时,听见厨房里劈劈啪啪的响声,还闻着一点糊味,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公文包都没放,赶紧跑过去看,却看见四脚朝天的厨房里,雪龙系着围裙在做饭,正想夸一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雪龙一转身,看见他,却哇哇地哭了起来。

“我把鸡……煮散了……我后来又去……买了……一只鸡……还是不行……还把手给割了……我怎么这么没用……呜呜呜……年糕,我不会做饭……我好好学……行不行?”

念涛觉得莫名其妙,看着雪龙眼里的雾水。雪龙透过眼里的雾水,向灰蒙蒙的窗外看去,依稀看见一个孩子,在白皑皑的冬天里,站在故乡的屋檐下,冷得异常清醒,眨巴着眼睛,看屋顶上的积雪,变成水,滴滴答答,往下流淌。孩子想,快快地长大吧,长大了就开始穿长靴、涂口红,在一个很冷很冷的天气里,谈一场温暖的恋爱。

47。

然而雪龙的不安全感却是一天比一天强烈。有一回念涛与一个餐馆的女服务员多聊了两句,雪龙便骂他“勾引”别人。另一回他向她问起“你们班那个女孩有男朋友了吗?”她便觉得他对这个女生有兴趣。这样的事情接二连三、无时不刻地发生着,雪龙变得越来越杯弓蛇影,一到公共场所,她不关注别的,就关注念涛的目光怎样放在哪里,一听他说话,她也不关注别的,除非他谈到某一位女孩。大街上的、酒吧里的、班里的、邻里附近的女人都变得那么居心叵测,仿佛她们是一支便装的秘密部队,潜伏了二十年了,终于开始行动了,专门来攻打雪龙的城堡。那么多暗号,那么多眼神,那么多密码,雪龙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来破解。而她自己,简直是个房子没有门窗的百万富翁,怀抱着她的金银财宝,惶惶不可终日。

天!真不知他的手机里,公文包里,衣服口袋里——还有那最不可测的头脑里,都藏了些什么。前天我一进门他就慌慌张张地藏一个笔记本,昨天他一听见手机响就神色紧张地跑了出去,还有大前天,大大前天……最阴险的是明天!充满了各种埋伏,是黑暗处的匕首,而且不仅一把!是无数把,前后左右,东南西北,四面楚歌!

“你爱不爱我?”“……”“你怎么不说话?”“我不习惯说这样的话。”“那你就是不爱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好,重来。

“你爱不爱我?”“就算是吧。”“什么叫就算是吧,这么勉强,那就不是。”“你这人怎么这样?”。

再来一遍。

“你爱不爱我?”“呃,爱。”“你迟疑了,不算。”“那怎样才算?”“不知道,反正这样不算。”“你有完没完啊?”

不行,还是不行。

“你爱不爱我?”“爱。”“我问你才说的,又不是你主动说的,我才不信呢。”“信不信由你吧。”

好吧,我主动交待。

“我爱你。”“你是因为我说你没有主动说,你才主动说的,如果我没有责怪你不主动,你还是不会说的,所以虽然你是主动说的,其实你还是被动的,反正,总而言之,你是不爱我的!”

念涛在床头翻另一只找不到的袜子,却怎么也找不到。找不到就找不到吧。他干脆把另一只穿上的袜子脱下来,光着脚穿上了皮鞋。走到门口,重重地摔门而去。

雪龙看着那扇被摔上的门,冷笑了起来。

哼。早说了吧,他并不爱我。

证毕。

48。

桃花盛开的时候,胖子发动大家去市郊的灵清山去看桃花,大家都很久没去“大自然”了,于是众口一词地同意了。为了看沿途风景,约定一同骑车去。只骑到一半,小芳的车坏了,正好小芳是骑在念涛的前面,等念涛骑到她旁边的时候,听她那么一说,也就让她坐自己的车后座了。

雪龙一回头,远远看见小芳坐上了念涛的车,大声讥讽道:“年糕,你倒是找了一个美差啊?!”念涛回喊道:“你要是觉得这是个美差,你拿去!”

到了灵清山,果然是风景宜人。花儿草儿,山山水水,蓝天白云,跟上帝寄给人间的一张明信片似的。这一行人马,便在明信片里穿行。虽然号称是看桃花来的,念涛倒是觉得这山上什么都好,就是桃花不好。乍乍乎乎的粉色,横冲直撞的,扰了大自然的清静。

一路上,雪龙与胖子特别腻。他们俩一直走在最前面,雪龙时不时大笑几声,笑声露珠般从桃花间滚过。

“胖子,小菜包,你们怎么走那么快啊!是不是想甩掉我们去干好事啊?”二狗在后面喊。“干你妈的头啊!”雪龙都不回,骂道。

念涛和小芳走在最后,因为山路陡,念涛还要时不时地拉一拉、拽一拽小芳。加上小芳爱照相,一直吩咐念涛给她左照右照,所以他们就越走越慢。念涛实在不明白小芳为什么每看到一颗桃树,都要兴奋地扑过去照一张相,而她每照一张相的时候,手非要摆出一个V字型。横冲直撞的粉色里,小芳V字型的手势,念涛无可奈何地给她喀嚓喀嚓照着。

也不知胖子在说什么,逗得雪龙哈哈大笑。笑声越来越大,不象露珠了,简直是瀑布了。上面的瀑布哗哗地浇下来,底下的人都忍不住往上看,念涛一抬头,正看见雪龙正前仰后合地笑着,手搭在胖子肩膀上,啪地亲了胖子一个。胖子突然开始引亢高歌:“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有我可爱的故乡……”雪龙也跟着大喊大叫着。小芳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干嘛呢,疯疯癫癫的……哎呀,小溪哎!快快快,给我照个相!

桃花掩映下,山涧里飞出一条小溪,仿佛大山吹出来的一声口哨,清凉透亮。

于是大家一拥而上,洗头的洗头,洗脚的洗脚,照相的照相,喝水的喝水。雪龙特别兴奋:“哎呀,水真清哎!嗯……甜丝丝的!”她忍不住尝了一口。水刚喝下去,一抬头,看见胖子就在她上面三尺远的地方洗脚,气急败坏:“胖子!你这个二百五猪头乌龟王八蛋!我在这里喝水,你在那里洗脚!”胖子本来也没注意到,听她这样一说,也乐了:“你不是喜欢喝猪脚汤嘛!”雪龙冲上去,拿鞋啪啪地砸胖子,边砸边笑,砸完了背靠着胖子,气喘吁吁地坐下了。

坐下后,正好看见念涛在给小芳照相。桃花掩映下,念涛在给手做成V型的小芳喀嚓喀嚓照相。

二狗和晓军合起伙来,朝坐在地上的雪龙和胖子泼水。胖子和雪龙坐在地上,又没穿鞋子,一时应对不上,雪龙把头埋进胖子的怀里,死死地抱住他不放,胖子想站都站不起来,雪龙笑得更像一条瀑布了。

“她今天是怎么了?跟吃了兴奋剂似的!”小芳皱着眉头说。

难得她这样好心情,念涛想,但是,似乎也的确有些不对劲,当真是跟吃了兴奋剂似的。

二狗见胖子和雪龙抱作一团,开始起哄了:“哦!哦!胖子和菜包,激情演出啊!”胖子一听,拼命挣扎着站起来:“别!别!这光天化日之下,我还没活腻呢!”雪龙却死活不肯让他起来:“怎么?怕了?”说着把他朝自己的胸口下压:“咬死你!”边说边朝他的脖子亲过去。

胖子还大笑着往后躲:“哎哟,姑奶奶,心急吃不上热包子啊!”越躲越觉得不对劲,睁开眼睛一看,雪龙脸上已经没有笑容了,只是机械地在往他身上蹭。二狗、晓军也觉得不对劲了:“雪龙,不会吧?这么骚啊?”

雪龙突然对着二狗、晓军大喊一声:“滚!”

喊完了把自己的汗衫一脱,向胖子扑了过去。胖子吓了一跳,赶紧推开她,跳了起来:“小菜包,你今天怎么了?没发烧吧?”

“胖子,你是不是个男人啊?”雪龙雪白的胸部随着她的呼吸起伏着,在阳光下熠熠发光:“不就是亲你两口吗?会死啊?”

念涛和小芳在下面看傻了。顷刻间,念涛明白过来了。原来,刚才的一切,那些夸张的笑声,和胖子过分的腻味,全都是做给他看的,不过是要气他而已。却没想到,她在这里手舞足蹈,他那边却是视而不见,因此更气急败坏起来。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一把拽住雪龙的胳膊:“你干嘛啊你?”

“宋念涛,我跟胖子搞一下,招你惹你了?就许你玩别的女人,就不许我玩别的男人啊!”

念涛看着她,冷冷地,捡起地上的衣服,一把朝她扔过去。衣服耷拉在她头上,再慢慢垂下去,露出她的两个大眼睛。接着往下垂,垂到胸前,停留了片刻,又落到了地上。

山谷静静的。溪水的流动声、小鸟的鸣叫声,从山野之间浮了上来。

雪龙站在那里没动,大家都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念涛又捡起衣服,试图给她穿上,雪龙挣扎起来,又踢又打,却是怎样也挣脱不了念涛的胳膊,慢慢地,也就不挣扎了,怔怔地,拽住他的胳膊,靠在他怀里。

其他人都自觉地走到前面去了,剩念涛和雪龙还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念涛松开她,给她穿上衣服,用手给她理了理头发。又拉她坐到小溪边,用手捧水给她洗脸,洗完了脸,没有纸或者手帕擦,让她挂满了水珠的脸慢慢风干。

想说些什么,却又没有力气。

真的是因为――爱我么?念涛恐惧地想道。

真的是因为爱我么?念涛痛苦地想道。

真的是因为爱我么?念涛悲哀地想道。

曾经是这样快乐的、天使一样的女孩,真的是因为我,成了这个样子么?念涛看着满山遍野的桃花,看着她挂满水珠的脸庞,恐惧地、痛苦地、悲哀地想到。渐渐地,恐惧和痛苦散去,只剩下彻头彻尾的悲哀,滔滔不绝地从他胸中涌出,把眼前唧唧喳喳的桃花给淹没了去。

49。

叶局长已经给双规两个多月了,最近市检察院又成立了调查组,市工商系统越来越人心惶惶。新桥区的一个所长,周普区的一个所长,还有郊县宁平县的一个付所长都已经给逮起来了。这些天赵所长明显地消沉起来,不找“小宋”、刘方等去四海宾馆打麻将了,也不随便领人去金凤楼吃饭了,对市场上的那些小老板都开始客气起来了。

这一天,念涛刚要下班,突然赵所长走过来说要请他吃饭。念涛觉得挺奇怪的,平时要吃饭,总是说“一起去吃个饭”,从来没有说“我请你吃饭”的――人家是领导,领导怎么能请下属吃饭呢。平时去的也就是向阳路上这几家酒店,今天竟然跑到向阳路辖区之外的一家酒店来了。念涛一路上琢磨,昨天赵所长被专案组找去谈一下午话,估计有什么重大情况要跟他通气,可能要在一些关键问题上要和他对口径,形成攻守同盟。

坐下来点好菜以后,念涛以为赵所长要跟他说下午谈话的情况了,却没想到,赵所长举起一大杯啤酒,说:“小宋,你跟着我这么些年,辛苦了,我敬你一杯,我干杯,你随意!”说完,咕咚咕咚,空着肚子,把一大杯酒给倒了进去。念涛一看这架势,一听说话这内容,知道大事不好了,却也不便捅破什么,于是也举起杯子,说:“赵所长,这么些年,你对我关照也很多,你干杯,我怎么能随意呢?”说完也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喝完,念涛等赵所长通报谈话的内容,却没想到,赵所长突然看着念涛,说:“小宋,你说,人活着,是图个什么呢?”

念涛楞了,怎么也没想到,赵所长会突然问他这个问题,一时也不知如何做答。

赵所长看他不作声,自己突然幽幽地说:“年轻的时候,我其实也是一个特别有理想的人,真的,你看不出来吧?”

念涛没作声,举起酒瓶的手,在空中停留了一秒,又给彼此又斟满了酒。

“77年的时候,我退伍回来,分在电厂工作,那个时候年轻,单纯,20来岁,只知道埋头苦干,总觉得我是一个农村出来的孩子,国家信任我,把我分在厂里工作,那时候在厂里作外线工,干什么呀,铺杆、换杆。每天早出晚归,风吹日晒的。有些偏远一些的地方,地势复杂,车到不了工地,换杆、立杆全靠我们肩扛手拉,为了完成任务,经常一干就是十几二十个小时,挥汗如雨啊,水是论桶喝的,喝那么多水,愣是不用上厕所,为什么?全出汗出掉了。等工程干完,腿都被汗水渍得疼,走路都一腐一拐的。哎,你说那是为什么啊,那时候也没啥奖金不奖金的,真的是觉得自己在建设四个现代化啊!以前不是说,现代化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么?当时就觉得自己在电厂工作,特别了不起,特别光荣,在建设四个现代化……连续四年给评为厂里的劳模,我没跟你说过吧?全厂几百号人,每年就五个劳模,我也算是百里挑一的吧?有一年还评为市里的劳模,那时候劳模还带大红花呢,我家就还有我当年带大红花的照片,不信你上我家看去……工作第一年,一个月工资三十多块,舍不得花,为什么?我家兄弟姐妹多,我是老大,想省钱给弟弟妹妹上学用,我想我自己家里苦,没读上书,但是不能耽误了弟弟妹妹……第一次发工资,我干嘛用了?给每个弟弟妹妹一人买了一双好鞋子,现在还记得,就在那个东方商厦,那个时候叫人民商场……那是讲奉献的时候,为了工作牺牲自己,是一件特别光荣的事情,我工作六年,一直住在宿舍里,同宿舍的换了好几茬了,该分房子的分房子了,不该分房子也分房子了,我就没好意思很领导去说,为什么?我是劳模啊,劳模就应该吃苦在前,享乐在后,对不对?……”

念涛看着赵所长,突然觉得特别陌生。他极力把这个体态发福、满面油光、吃喝嫖赌的中年男人,和那个在风雨泥泞里卖力干活的年轻劳模联系起来,却怎么也联系不起来。怎么回事呢?不过是二十来年吧,怎么成了这个样子?难道时间真的开了一条缝,你摔进去的时候是一个样子,爬出来的时候又成了另一个样子?或者他是在编故事?多半是在编故事吧。只有通过一个美好的记忆,现实才变得可以忍受?虽然和赵所长共事这么些年,却真的还没有好好端详过这一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有无数噪音浮在耳边,让人昏昏欲睡,而此时此刻,五官渐渐从他那张模模糊糊的脸上浮现出来,大大的眼睛,圆圆的鼻头,发紫的肤色……劳模,劳模赵东强,不行,还是联系不到一起去。

“……哎?我怎么说到这儿了?”赵所长又喝一口酒:“我这是怎么了?怎么说到这儿了呢?我说这些,你是不是也不信啊?”

“我信。人年轻的时候,总是有理想的。”

“是啊,后来我老婆托关系,给弄到工商所工作,后来就改革开放了……哎……后来,人生如梦啊!有的时候,我自己看着镜子的自己,都不敢认,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呢?这胖子,跑我家干嘛,这是谁啊这?”赵所长又有些出神了,出了一会儿神,又回到刚才那个问题:“你说,人这一辈子,图个什么呢?”

念涛给赵所长递上烟,点着了。不等念涛回答什么,赵所长又接着说:“哎,人哪,一辈子啊,你说图个钱吧,太俗是不是?可是你要说图个家庭美满呢,为了家庭美满,你还得有点钱是不是?让父母老婆孩子过上舒心日子是不是?你说图自己,显得特没觉悟,可是你说图国家社会吧,国家社会不也是由一个一个人组成的么?你自己不把自己弄好点,不还得麻烦国家社会来照顾你是不是?哎,我是过糊涂了,糊涂了!”

“这种事,谁也弄不明白,你也就别问自己了。”

“问!我怎么不问?我这两天天天问自己!我活,要活个明白不是?以前的社会,大跃进的时候,让你砸锅卖铁,文革的时候,让你喊万寿无疆,不管傻不傻吧,人活得特别充实,特别有意义,那打仗的时候,国家让你死你就去死,还死得屁颠屁颠的,现在呢,国家也不告诉你你活得是为什么了,国家自己都糊涂了,你得自己去琢磨去了,我琢磨来琢磨去,就是琢磨不明白啊。”

“国家怎么没说,国家也说为了三个代表嘛――”

“操……三个代表是谁你知道吗?胡长青、成克杰、陈希同!正好三个!操,三鸡巴个代表!”说完又陷入沉思,猛地才想起什么似的,说:“小宋啊,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的,你还年轻,又有文凭,前途远大着呢,我啊,是废了,废了……唉,废了……”

“赵所长,你这是说什么呢?能有什么事?天塌不下来。”

“唉,孩子还小,我对不起他们娘俩啊!以后有机会,还麻烦你多照顾照顾……”说着,赵所长竟然眼圈红了。

念涛不知所措,好在赵所长又稳定住了情绪,脸上撑起一个笑容,说:“吃!吃吃!”

第二天,赵所长没有来上班。第三天,局里通知念涛,让他暂时“代理所长”,告诉他“赵东强已经被正式逮捕。”

那天,向阳路上,有几家个体户放了爆竹。

有一家放爆竹的,就在工商所楼底下。念涛从自己的窗口看见爆竹的烟火,在空中弥漫着,被风吹过来,还带一点淡淡的香味。淡淡的香味里,他看见一个青年,挥汗如雨地站在电线杆上面劳动,于是,他对着那个叫赵东强的青年,那个连续四年的劳模,轻轻地笑了。

50。

“吃不着铁饭碗象咱家老头子
也不想处处受人照顾象现在的孩子
我们没吃过什么苦也没享过什么福
所以有人说我们是没有教养的一代混子

真要是吃点苦我准会哭鼻子
下海挣点钱儿又他妈不会装孙子
说起严肃的话来总是结巴兜圈子
可干起正经的事来却总要先考虑面子
除了眼前的事我还能干点什么
除了吃喝拉撒睡我还能想点什么
嘿若要问我下一代会是什么个样子
那我就不客气的跟你说:我管得了那么多吗

多挣点钱儿多挣点钱儿
钱儿要是挣多了事情自然就会变了
可是哪有个够可是哪有个够
不知不觉挣钱挣晕了把什么都忘了

别跟我谈正经的别跟我深沉了
如今有钱比有文化机会多多了
谁说生活真难那谁就真够笨的
其实动点脑子绕点弯子不把事情都就办了
我自己骂我行但别人可不成
我再怎么没文化也比那混子强
别看不起我就怕别人看不起我
因为我的内心深处藏有伟大的人格

我想相信自己我又想成全自己
可是最难受滋味的就是犹犹豫豫
嘿来点痛快的别总磨磨唧唧的
可如今最痛快的说法就是“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反正不愁吃我也反正不愁穿
反正实在没地住就和我父母一起住
白天出门忙活晚上出门转悠
碰见熟人打招呼“怎么样”“咳凑合”

我爱这儿的人民我爱这儿的土地
这跟我受的传统教育没什么关系
我恨这个气氛我恨这种感觉
我恨我生活除了“凑合”没别的目的
我想发展自己我又想改善环境
可你劝我撒泡猴儿尿好好看看自己
你说别太较劲了你说别太较劲了
你说如今看透了琢磨透了但不能说透了”

赵所长给抓走的那天晚上,念涛躺在床上,听了一晚上崔健。乒乒乓乓的音乐,好像是老崔在念涛的屋子里砸东西。砸吧砸吧,老崔,都砸了吧。崔连长,您是该发点脾气了。崔指导员,您是该拽着我的耳朵把我给抡出窗外去了。崔经理,咱们的革命事业破产了,你是该骂骂我们这些逃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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