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再来 (41-45)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撒泼打滚发表时间:2004-09-27 08:30
41。

沈佳这几天心情特别地糟。

母亲已经已经买断工龄退休了,理发店还没开起来,人倒是先病倒了。检查出来是子宫癌,虽然是早期,可以治,但是单位却不肯报销医药费,弄得沈佳成天焦头烂额地去借钱。弟弟明年就高考了,这家伙成绩又总是不上不下,令人干着急。父亲总是老样子,半疯不疯的,什么忙也帮不上。

这几个月,怎么跟好几年似的。早上对着镜子梳头的时候,她暗暗地想。

皮肤灰暗了,眼圈黑黑的,嘴唇上起了泡,连以前从来不长的疙瘩,都赶来凑热闹,一群幸灾乐祸的混蛋,赶来看她的笑话。

他……好像已经远隔万重山了。一想起念涛,大脑就黑屏。记忆里好像有一个深渊,深渊那边是认识他之前的日子,深渊这边是跟他分手后的日子。而这个深渊里的那一年,却看不清。也不想看清,怕一低头,就给这万丈深渊吸进去。

于是她拼命工作――在单位马不停蹄地带团旅游,在家里马不停蹄地洗衣做饭,总之是在她和那个深渊之间,建造一堵坚硬的墙,不让自己被深渊里的风暴给吸了去。

要紧的是把那一大盆脏衣服洗了,要紧的是赶在上班之前将煨好的鸡汤给医院里的母亲送去,要紧的是匀出时间辅导弟弟的功课,要紧的是争取多带几个团出去赚多一点钱。

她边在厨房里洗菜,边盘算着还有谁家里可以借钱。外面起风了,眼看着要下雨,赶紧过去关窗户。关窗户的时候,看见窗台下面枯萎的芭蕉。

秋天来了。

秋天坐在院子里,仿佛时间里一个迷路的小孩。沈佳心里,又一次,闪过那张熟悉的脸:微卷的头发,上翘的嘴角,不好看,也不难看,一点若有似无的微笑。

沈佳赶紧掐断思绪,把窗户关紧,叫住路过厨房的小满:“小满——我给妈炖了一只鸡,她高血压也吃不了肉,你把肉给吃了吧,留她一点汤就行了——”看见小满脏兮兮瘦飘飘的样子,又说:“你瞧你!不叫你洗澡,自己怎么从来不会主动洗?你都多大了,啊?听见没有?……唉,怎么又瘦了?你这是怎么搞的?书又念不好,身体也搞不好——你去吧,呆会儿烧好了水姐叫你,洗澡啊,别想耍赖!”

小满走了,沈佳继续做饭。不一会儿,外面开始电闪雷鸣,哗哗的雨点打在窗台上。正炒着菜,突然想起父亲还坐在外面——以往有妈妈领着,他还按时定点地回来,现在妈妈住院了,就是天气渐凉,他也能在外面不知不觉地坐到深夜。

沈佳赶紧将手在围裙上蹭了蹭,向外走去。外面风雨交加,父亲果然还愣愣地坐在那里,虽是屋檐挡着,飞雨还是打湿了衣服。

“爸,回来吧!”沈佳站在门口叫。

父亲坐着不动,只是眨巴着眼睛,仰头看电闪雷鸣的天空。

“爸!”沈佳生了气,顶着风雨向外走来:“你不怕淋啊?”

父亲还是不动,只呆呆地问:“你妈怎么还不下班?”

沈佳跑出来拽他:“你看你!怎么这么糊涂,妈都住了一个星期院了!回去吧!这么大雨,要淋生病的!”

父亲只是不动,沈佳越拽他,他越往后靠。嘴里嗫嚅着,要从沈佳手中抽回自己僵冷的手。两个人拉扯着,父亲身后的杂物摇摇欲坠。哗,后面一堆纸箱、木盒子乒里乓啷倒了下来,有一个木匣子还砸了沈佳的脚。

“小满!小满!”大雨吹得沈佳的眼睛都睁不开了,她简直要哭出来,只好喊小满帮忙。

雨太大了,小满大约也听不见。只一个片刻,沈佳的衣裤也淋湿了。

“小满!小满!”她又喊,回头看公共客厅有没有什么人,客厅里灯光摇曳不定,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那尊弥勒佛雕像在慈祥地微笑。

猛然,沈佳又想起那一锅还在煤气灶上爆炒着的菜,一跺脚,她向屋里冲去,然而已经晚了,整个厨房已经充满了焦糊味,锅底的青菜已经变成了黑黄色的泥桨状,咝咝地作响。

沈佳倚在门框上环顾这一切,身体里的力气水一样慢慢地流走。她关了火,走到灶边的那个板凳前,坐下来,听炒锅里咝咝的响声慢慢弱下去,看头发间的雨水一点一点滴下来。煤气灶上的火焰忽闪忽闪着,映衬着她冻得青紫的脸庞,她把手环绕着膝盖上,脸埋下去。坚强的沈佳,柔韧的沈佳,所向披靡的沈佳,把整个世界象一个婴儿一样哄睡的沈佳,坐在小板凳上,头埋在胳膊里,哭了起来。

42。

这天念涛正热饭菜呢,雪龙呼啦啦地刮进屋子,说:“年糕,我送你一件礼物!”念涛关了火,问:“什么?”雪龙兴奋走到他跟前,举起手里拎的一个小笼子,两眼放光地说:“你看!”

念涛一看,哭笑不得――是两只小乌龟。

“拜托!这是女中学生养的东西!”

“胡说八道!不行,你要也要,不要也得要!”雪龙嘴一撅,一屁股坐了下来:“我是专门买来给你的!”念涛也懒得跟她讲,问:“吃饭了吗?没吃的话,我热了一点从外面带回来的红烧肉,一块儿吃吧。”雪龙却不理这茬,又兴奋地说:“给他们起个名字吧!叫什么好?……要不,一个叫小雪,一个叫小涛?”

“真酸啊”,念涛捂住牙齿,奚落道:“不如一个叫克林顿,一个叫莱温斯基算了。”说着转身回厨房热饭。“讨厌!”雪龙笑骂道,然后拖着下巴,仔仔细细观察起小乌龟来――两个小乌龟,比硬币大不了多少,一动不动地趴在一堆花花绿绿的小石头上,鼻子眼睛小得几乎看不见。还会瞪人呢,小东西,捏死你!她想。这样想着,又生出些伤感,上帝也许正托着下巴这样看着我吧?只是没有兴致伸出来捏我一下子吧。叫他们什么好呢?小雪小涛是有些俗气啊。她的小嘴微微撅了起来。

念涛边热菜边想,还小乌龟呢,上次养盘植物都给养死了,还养动物。还有上上次,非要买一个小白兔回来,屎拉得到处都是,最后还不是我给她找人送了。这样不懂事的丫头,做事情总是有始无终。总是她拉屎我来擦屁股,唉。锅里的菜开了,赶紧关了火,往一个大碗里乘东西。

“想出来了!”雪龙突然跑到厨房里:“一个叫晕乎!一个叫迷乎!你不总是晕晕乎乎吗?我不总是迷迷糊糊吗?你就是晕乎,我就是迷乎!扁一点的,难看一点的,就是晕乎,那个小巧一点的,就是迷乎!怎么样?”

念涛看着她振奋的表情,心想,什么乱七八糟的。都二十来岁的人了,也不想什么正事,成天疯疯癫癫的。还晕乎迷乎呢,晕晕乎乎,迷迷糊糊,有什么好得意的?如果是真傻,你这下半辈子还怎么活?如果是装傻,也不是谁都愿意买你的帐。他烦躁地说:“行了行了,吃饭吧,哎,你家还有啤酒吗?”

“啊!”雪龙激动得跳了起来:“我太聪明了!我怎么这么聪明啊?年糕,你说是不是啊?”说着走过来,对念涛拳打脚踢。雪龙总是这样,一高兴起来,就对念涛拳打脚踢。

“行了行了!你家还有没有啤酒啊?拿点过来。”念涛把她推开,坐了下来。

雪龙还沉浸在自己的灵感当中,端详着乌龟,不肯坐下来吃饭。

“你吃不吃啊?”

“你喂我吃我就吃!”雪龙扑地跳到念涛身边,脸凑到他眼前。

“想得美!”念涛一转身:“想吃就吃,不想吃拉到!”说完,自己西里哗啦地吃了起来。让她去拿啤酒也没啥指望了,干脆解解馋再说。雪龙也不走,还蹲在他眼前,扑闪着她的眼睛,嬉皮笑脸地看着他,等着他喂她两口。她根本也不饿,就是喜欢逗他玩。

每次都是这样!念涛更加烦躁起来,吃口东西还要我喂!有劲吗?有意思吗?我他妈又不是你爸!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数多了,烦不烦啊?一个把戏,玩多了,有什么意思?你没事坐家里,我成天上班,还要我回来做饭给你吃,让你给我拿口啤酒都没反应,我累不累啊?

“你倒是吃不吃啊?”

“吃,我吃,谁说不吃呢!”雪龙见他半天没反应,气鼓鼓地夹了一块肉,却放进了念涛嘴里。念涛还来不及嚼这块肉,雪龙的嘴凑了过去,舌头往里够,喃喃道:“不是说了让你喂我吃嘛!”

于是两个人的舌头、牙齿混战起来,抢夺这块肉,雪龙憋住笑,奋力争抢。她一点一点往前靠,念涛一点一点往后仰,当真是唇枪舌战开了。抢着抢着,肉不见了,也不知是谁吞了,但是接吻还在继续,雪龙还在往前靠,念涛还在往后仰,红烧肉的香味,在两个人的嘴里,被搅得七上八下。

“你不是不让我吃吗?”雪龙的手伸进念涛的裤子,在里面运动开了:“今天我要吃最大最大的一块红烧肉”。她的胸口,紧紧贴着念涛的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念涛脑子里刚才那些怨气,忽啦啦地不见了,全身上下只剩下一块烧红的铁。他把她扔到床上,两个人干开了。

吃吧吃吧,你请客,我掏钱。晕乎迷乎,养吧养吧,你请客,我掏钱。两块石头绑着一起往下沉吧,你请客,我掏钱。

完了之后,雪龙赤身裸体地爬起来,又去看那两只小乌龟。念涛还倒在床上,转过身,静静地看着窗外。

没来由的,一张脸,一张小巧精致的脸,猛地又从脑海中掠过。

他赶紧爬起来,拎上裤子,走到沙发的茶几边,继续吃那盘红烧肉。

眼前却仍是那张脸,苍白的,浅淡的,水墨画中两三笔勾勒出来的线条。

他更加卖力地吃着红烧肉,却不能把这张脸从脑海里抹去,这让他有些慌张,于是哗哗地扒着饭,直到饭和菜都见了底。他抹抹油渍渍的嘴,往后靠倒在沙发上,愣愣地,出了神。

难道真的,只是身体的诱惑么?过去一年半来,雪龙一直是象一个旋涡一样,在他身边打转,而他一直在对她进行艰苦的、却是徒劳的抵抗。甚至第一天,听见她在楼上喊“你们说的这些话,怎么跟叫床似的?”,看见一闪而过的红裙子,潜意识里已经埋下了欲望。也许那个晚上,当他决定上楼去抗议嘈杂的音乐时,下意识里,只是想去认识这个女孩而已。还有那天晚上,听见他们几个在楼上的呻吟。更不用说那天晚上,用音乐彼此勾引。诱惑、拒绝诱惑、再诱惑、再拒绝诱惑……甚至所有逃避的努力,甚至开始时对她所有的厌烦,都成为这诱惑的一个部分,一个策略,一种舞步。老远的,听见树林深处的一点歌声,一步一步地走过去,不知不觉地,却发现自己已经深陷泥沼。

念涛的脑袋嗡嗡作响,烦躁之中,拖着脚步,回到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看见雪龙,像个小虫子一样在他身上爬来爬去,手捏成拳头,做盖章状,印在胳膊上,说:“我的”。印在额头上,说:“我的”。印在脚上,说:“我的”。印在屁股上,也说:“我的。”然后自言自语地得出结论,说:“我的我的我的,全是我的”,抱住念涛的肩膀,又说:“现在公证处做出公证,这块红烧肉,是蔡雪龙的私有财产,他人不得动筷子。”

念涛苦笑一声,用手挠挠她的头。

这时雪龙的呼机响了,她伸手够着,看了一眼,放下了。

“谁呀?”

“胖子。”

“干嘛?”

“他说星期天他家开party,叫我们去。”

“去不去?”

“我不想去。”

“为什么?”

“不为什么。”雪龙面朝天花板躺下,停了半天,说:“去也行,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只许跟我睡,不许你跟小芳睡。”

念涛的心动了一下,问:“为什么?”

雪龙脸上突然现出一个灿烂的笑,翻过身来,面朝念涛,又把她那个小拳头握紧,往他的腹下狠狠一戳,说:“我的。”

43。

小乌龟养了不到一个月,雪龙竟然给它们写出一首“民谣”来,今天晚上非要给念涛“首演”。

“不许笑!”雪龙狠狠瞪了一眼坏笑的念涛,把吉他在大腿上放正了:“你答应了我不笑的!”

“好好好。”念涛坐好了:“开始吧。”

雪龙试了试吉他,弹唱起来:

“在一块刚洗过、晒过的手帕上
两只小乌龟在安睡
气息像一杯刚冲好的牛奶
其中一只将后腿向外蹬着
而另一只则小心翼翼地缩着
它们俩个,一个叫晕乎
一个叫迷乎”

念涛还是忍不住又笑了,雪龙一下子就恼了,轻轻踹了他一脚:“你说了不笑的!免费给你演出,给点面子行不行?!”念涛说:“我这是崇拜的笑,不是嘲笑!”他还真是有点佩服的――不就是两只小乌龟嘛,竟然整出一首“歌”来,这要是养一个猫啊狗啊什么的,不得弄出一个交响乐啊。

见雪龙还是满脸愠色,念涛只好绷住脸,说:“好,不笑不笑。蔡小姐的作品,俺坚决支持!”雪龙这才重新接上。

“它们很小
所以很需要睡眠
何况它们是乌龟
所以情有可原
晕乎有一天离家出走
可是只爬了三公尺
就咕咚栽回了梦里
而迷乎看破红尘
厌倦了是非
他说一个好乌龟
就是一个
好好睡觉的乌龟”

曲子很简单,歌词也很简单,雪龙唱得很认真。谈不上多么动听,但是沁人心脾。天生的好嗓子,把这个下午象一块玻璃一样慢慢擦亮。念涛做鼓掌状,但是没鼓出声音,因为不想打断她。仔细想想,除了疯疯癫癫,雪龙也还有她的可爱之处吧?起码在唱歌的时候,还是有灵魂的吧?听着听着,念涛心里生出对雪龙久已绝迹的好奇心――这是什么样一个女孩啊?把生活弄得七零八落,然后在废墟上跌跌撞撞,嘴里却总是哼着快乐的歌曲。难怪叫雪龙,是恐龙的一种吧?

“给它们菠菜
它们摇摇头
给他们南瓜
它们摇摇头
甚至给它们香肠
它们都摇摇头
睡啊睡啊睡啊
小小的身体
圈着小小的的睡眠
就象篱笆圈着
一个丰美的牧场
牧场上青草在生长
冰雪在融化
天空越来越明亮
世界变成一朵花
花瓣往下落
一瓣一瓣
跌进这温柔起伏的睡眠
一瓣一瓣
流向远方”

啪,雪龙收了最后一个音符,竟有些腼腆地,看着念涛。念涛啪啪地鼓掌,然后伸手去拍雪龙的脑袋:“不错不错,看不出来啊!以前单知道你是个唱歌的,现在才知道,原来是个音乐家啊!”

雪龙听他夸奖,这下放下心来:“音乐家谈不上,音乐工作者吧!嘻嘻!其实我以前也写过一些歌的,就是没敢拿出来给别人听,怕别人笑我!以后我把谱子翻出来,弹给你听,好不好?”念涛赶紧说:“好啊好啊,你现在赶紧在我们家所有的家具上签名,以后我拿去卖,都能卖个大价钱,尤其是那个马桶……”

雪龙咯咯笑着,眼睛弯成一条缝。放下吉他,钻进他怀里,紧紧抓住他胳膊。好温暖啊,她想。过了一会儿,突然说:“年糕,咱们结婚好不好?”

“啊?”

“我说,咱们结婚好不好?”雪龙的头还埋在念涛的怀里,又轻轻说了一遍。

“你怎么会――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念涛慌乱起来。

雪龙不作声,更紧地拽他的胳膊。窗外的市声从屋里的安静里浮上来,敲打着她的耳朵。

“跟你开玩笑的!”雪龙猛地跳了起来,哈哈大笑道:“你还真以为我想嫁给你啊!你这么老,谁要啊!”

念涛这才松了一口气,嬉皮笑脸道:“是啊,我这一把年纪,谁要啊!过两年就阳痿了也没准!”

雪龙继续嘻笑着,哼着小曲去了卫生间。“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独自一个人流泪到天亮……”。走到卫生间,关上门,歌声也停了下来。她没去上厕所,靠着门,坐到了地上,点了一根烟,抽了起来。脸上的笑容早已僵硬,“心太软”的结尾也不知所终,下巴顶在膝盖上,愣愣地,出了很久的神。

44。

念涛他们到市中心广场的时候,这里已经是人山人海了,到处张灯结彩,五彩缤纷。广场中间搭起的临时舞台上,小孩子们在载歌载舞。雪龙看见人多,激动极了,一蹦三尺高。她抓着念涛的手,从人群中往前拱,拱到拱不动的地方,才站住。因为个子矮,看不见前面,非要念涛背她。念涛拗不过她,只好把她背起来,弄得周围的人都嘻笑地看着他们。胖子、晓军他们跟着挤上前来:“你们跑这么快干嘛?!哎哟,小菜包,猴子上树啊!”

雪龙四周看看,也没什么好看的,哧溜跳下来,跑到一边一个卖气球的那里买了六个气球,给大家一人发了一个。

“我小时候以为2000年,四个现代化都实现了呢!”旁边一个女孩说。

“我小时候以为2000年,共产主义都实现了呢!”她的男朋友说。

“我小时候以为,到了2000年,人都没事上月球度假呢!”雪龙突然凑上前去,跟他们搭讪道。那两个人对这个女孩的主动搭讪有点奇怪,笑笑,走开了。雪龙便转过脑袋,问念涛:“你小时候认为2000年是什么样?”

“我小时候以为,到了2000年,美帝苏修都灭亡了呢!”念涛搭茬道。

“苏修是灭亡了呀!”二狗接道,引起大家一阵哄笑。

晓军心细,带了相机,于是大家开始喀嚓喀嚓地照相。雪龙从念涛到胖子、晓军、小芳、二狗,一个一个亲过去,让晓军照下来做纪念。最后,他们六个人勾肩搭背,找了个路人照相,合了影。

广场旁边的大屏幕上,江泽民已经在讲话了:“……在新世纪里,中华民族将在完成国家统一和建立富强、民主、文明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基础上实现伟大的复兴!……”

“大家都要想好一个愿望!大家都要选好一个愿望!”雪龙突然建议到:“待会儿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每个人都要许一个愿啊!千禧之愿啊!一定会实现的!”

“世界和平万岁!”胖子突然大喊一声,引得周围认识不认识的人都哄堂大笑。不知谁起的头,突然有人开始唱“国际歌”,于是竟有一大群人跟着唱:“……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唱完之后又是哄堂大笑。旁边的电视屏幕上,一个举着火炬的人跑进中华世纪坛,全场进入倒计数。

顿时整个广场沸腾了,每个人都面向屏幕,大声喊叫,一声比一声大。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顷刻间,屏幕里、屏幕外,烟花四起,钟声长鸣,鼓乐喧天。每个人都抓起离自己最近的手,欢呼雀跃,雪龙紧紧拥抱着念涛,又蹦又跳。便是念涛,也是受了感染,快乐异常。他仰头看满天流光异彩的烟花,突然感到胸中充满了希望。啊,新的一年,新的世纪,新的千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努力,一切都会好起来得!从明天开始,从头再来!

雪龙紧紧拥抱着念涛,激动莫明,热泪盈眶。啊,新的一年,新的世纪,新的千禧!仿佛此时此刻,她已经登上了一条船,这条船就要乘风破浪,驶向未来。

她踮起脚跟,对着念涛的耳根,轻轻说了一句话:念涛,我爱你。然后转过身,象是对着整个人广场的人宣布似的,把手放在嘴巴前,做成一个喇叭状,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一声:

宋――念――涛!我――爱――你!

45。

然而元旦过后,刚开始上班,千禧之年的第一件事却是灾难性的。

市工商局发生了八级以上的人事地震:叶局长给“双规”了。

如果单是叶局长给“双规”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这两年全国省级干部抓起来的多的是,何况他这样一个付厅级呢。问题在于,这种事情是多米诺骨牌式的,纪检部门往往是顺藤摸瓜,一捅捅出一个马蜂窝。大马蜂给抓走之后,小马蜂们便开始惶惶不可终日。

一时间所里开始议论纷纷。有人说是叶局长的弟弟跟某个省里领导的儿子抢一个基建工程,把省领导给惹火了,要修理他。有人说是老百姓告他的材料在纪委堆了两尺厚,纪委的头实在没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决定拿他下手。还有人说是公安查一个个体户经济犯时,他交待曾给叶局长送过几十万块钱,一下子把他就给暴露了。更离奇的说法是,现在新上来的这个市政法委书记,在地方上工作时和叶局长是同事,那个时候这个巩书记也追过叶局长的老婆,结果叶局长追上了,两个人几十年耿耿于怀,现在巩书记终于找到了报复的时机。

反正都是谣传了,念涛也不知道该信哪个。如果一定要相信一个,他宁愿相信那个“抢老婆”的故事,毕竟,这是最浪漫的版本――虽然也是最扯淡的版本。就是反腐,也要反出一点生动活波的材料嘛。念涛一边喝茶,一边想道。

问题是,他继续想,这回搞不好我也要进去了。

念涛提拔之前,给叶局长送过两千块钱――当时人人都说,不孝敬一下叶局长,在市工商系统里,是没有什么出头之日的,所以念涛就找了一个什么节日,用看望领导的名义,送了两千。其实跟市里其它那些大大小小的所长、付所长比,这个数额根本不算什么――毕竟,念涛自己也不算很贪,所以也没有几个钱送人。这么点数额,又是两年以前,叶局长就是想交代,未必能想得起来。但问题是――

念涛又咕咚喝了一大口茶。

如果赵所长给抓进去了呢?形势对他就会急转直下。我敢保证,念涛想,赵所长给叶局长送的,少说一两万块钱,多说十来万块――他想往局里调,不是想疯了吗?叶局长进去,肯定会把赵所长给供出来,赵所长给逮去,我就惨了。

杯子里的水没了,念涛走到饮水机旁,又倒上一杯,喝了一大口。

这六年里,我东拼西凑,给他送过多少钱啊?他妈做寿,他女儿压岁,他家搬房子,逢年过节……这礼物和钱折起来,怎么也有两三万吧?虽然你也可以说是人情往来,但这么些年,他他妈怎么也没给我“往来”过什么呀,操。

念涛一口气把杯子里的水,给喝了下去。

这还只是送礼呢,这要是追究起别的呢?我收礼也收过两万来块了吧?郑向南就他妈前前后后给我送过五、六千吧?还有那个倒卖粮食的洪老板,那个开“汉城之恋”的许永安,那个造假化妆品的崔艳艳,还有……都想不起来了,算不清了。这些事情,会不会都给兜出来呢?

念涛恍惚起来,举起空杯子,还在拼命往嘴里倒。

还有呢!他又想,我以前跟赵所长去叫小姐的事算不算违法乱纪?我们在宾馆里打麻将赌博算不算?我们在所里截留预算资金,私设小金库,算不算?我们擅自抬高收费、罚款标准,算不算?我们超编招人,算不算?我们包庇郑向南这样的盗版专业户,算不算?我们到酒店免费吃喝,用酒店工商费抵饭钱,算不算?……

念涛打了个寒噤,突然觉得自己完了。自己的全部生活,仿佛一个豆腐渣工程,一场洪水冲来,全部要跨掉。哪里用得着洪水,一块石头砸下来,都要跨下去。知道自己一直是过得浑浑噩噩的,一直是随波逐流的,却也没有仔细想过自己活得有多么不堪,现在,一束强光照过来,看见自己和自己周围的世界,好一对奸夫淫妇,被捉奸在床。

这样想着,念涛觉得越来越恐慌,手里的空塑料杯子,不知不觉被自己捏扁了。

也许――是我自己多虑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跟赵所长比,跟其他所还有局里的那些大贪小贪比,我他妈算得了什么?小巫都算不上!以为共产党要来抓我,这不是抬举自己吗?人家管得过来吗?人家要抓都是抓大的,树典型,立大功,抓我这样的,抓得过来吗?象我这样的如果都抓了,共产党一大半还不得进去了?共产党也不会这样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吧?再说了,我这些小贪小污的事,叶局长、赵所长这样的,也未必想得起来交代吧?何况赵所长还没进去呢!叶局长也没准过两天就给放出来了呢!不是说叶局长上面也有人嘛,人家也在活动着呢!

这样想想,念涛又安下心来,抓杯子的手渐渐松了开。

唉,还想着明年赵所长调到局里去,自己就升正所长呢!过两年也能到局里去混个一官半职,从此就在这里东山再起呢!现在倒好,人算不如天算,明年我他妈能不蹲班房就是运气了,这是什么世道!稀里糊涂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叶局长他弟搞什么基建不行,非要跟人家省级干部的儿子抢,这不是鸡蛋碰石头么!还有叶书记,你说你,当年泡他妈谁不行,非要泡那个巩书记的心上人,操。

念涛正胡思乱想着,突然想起点什么,赶紧去翻办公桌右下角的一个抽屉,里面有他在党校学习时领回来的一大堆教材。翻到一个文件,叫《中国共产党党员领导干部廉洁从政若干准则(试行)》,他停了下来,一目十行地往下看:“执政党的党风关系党的生死存亡。党员领导干部廉洁从政是新时期从严治党、端正党风的重要前提……党员领导干部必须在党员和人民群众中发挥表率作用……第一章 廉洁从政行为规范……第一条 党员领导干部要廉洁奉公,忠于职守。禁止利用职权和职务上的影响谋取不正当利益。不准有下列行为――”看到这里,念涛慢了下来,仔细读下面的句子:“(一)索取管理、服务对象的钱物;(二)接受可能影响公正执行公务的礼物馈赠和宴请;(三)在公务活动中接受礼金和各种有价证券;(四)接受下属单位和其他企业、事业单位或者个人赠送的信用卡及其他支付凭证;(五)以虚报、谎报等手段获取荣誉、职称及其他利益;(六)用公款公物操办婚丧喜庆事宜和借机敛财……”

操,六条里面我占了五条啊,第六条还是因为我没啥红白筵席可办的,念涛吓出一身冷汗,不敢往下看了,又去翻其它的材料,看到一个红头文件,名字叫:“检察院公布对贪污、受贿等案件立案标准”,于是他左右看看没人,坐下来,仔仔细细看过去:“为严格依法立案、查处国家工作人员贪污贿赂犯罪、国家机关工作人员渎职、侵权犯罪等,保证法律统一、正确实施,最高人民检察院制定、公布了人民检察院直接受理立案侦查案件的立案标准:涉嫌贪污5000元以上(个人);涉嫌受贿5000元以上(个人)、10万元以上(单位);涉嫌行贿1万元以上、对单位行贿10万元以上(个人);涉嫌挪用公款5千至1万元或1万元至3万元(各地根据实际情况确定)……”

完了。如果赵所长一五一十交待我的情况,我这回恐怕是得进去了。共产党是管不过这么多来,不过一旦共产党决定要管的事,没有一个不是往死里管的,我宋念涛难道就这样……

“小宋,你说这他妈叫什么事啊!有这么整我们工商系统嘛!”赵所长刚从局里开会回来,回到局里,直奔念涛的办公室而去。

念涛把文件往抽屉里一推,又慌忙推上抽屉,差点夹了自己的手,满脸尴尬地接道:“是啊,这叫什么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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