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坛:江湖谈琴作者:事如春梦了无痕发表时间:2001-09-11 17:56
唱到这里,实在唱得极佳,可是再唱下去,就走板了:

  中国应该走进一步,走上工业之路。除了农业外,还要加强工业,这样一来,
中国的文化,应可再进一步达到它原先理想的境界……要兴工业,便要新科学……
只要科学加进来,一切自会变,但问题在如何不推翻固有的传统而能变。(以上
皆《国史新论》页一三七)

  这又是两全其美派的好梦了!钱穆苦口婆心,其目的无非是“变”而又变得
“不推翻固有传统”,想“学到了欧美西方文化的富强力量,而不把自己传统文
化以安足为终极理想的农业文化精神所丧或戕伐了”。可惜的是,他根本没有想
通这两种东西是互不相容的。
  据我看来,钱穆对他这些恋恋不舍的话头自己也不深信的,因为他明明知道
“文化之完整性”,把农业社会的味精硬往工业社会的大菜里炒,其不能可口也,
明矣!所以钱穆说:

  如同砌七巧板,板片并不多,但一片移动,片片都得移,否则搭不成样子。
(《中国文化史导论》页五)

  既然这样,我就要奉劝钱先生,不要再想把农业社会的板片朝工业社会上搭
了,“搭不成样子”的!

  可是很多老年人硬是这样子,明明搭不成,却偏想搭。他们以媒婆的心肠,
做救世的事业,例如他们总爱说:“在孝的一方面,的确是今不如古了!”我也
同意他们的看法。可是原因何在?原因就在我们正从农业社会往下脱,脱出了家
族本位、脱出了五世同堂,钻进了工业社会、钻进了小家庭。在这种经济形态下,
谁也不能为了“防老”就一窝一窝的“养儿”,谁也没工夫守那“寝苫枕块”的
三年之丧,“今不如古”是必然的。但是,这又有什么法子?这种“日下”的世
风绝不是提倡固有孝道就挡得住的。如果我们要走向工业化,这是一颗必须要吞
的苦药九,当然我们大家都不愿意,可是除了拿哭丧棒装孝子外,我们今天究竟
能找到多少二十四孝中的人物?

  第四个原因是“不了解文化移植的本质”。不肯彻底接受西洋现代文化的人,
他们派生出来的理由五花八门,不过都不太时髦。最时髦的一种理由是--中国
“国情”不同,中国有“空间时间的特殊性”(十教授语),其实这种“特殊性”
的论调,早在民国十六年就被常乃德发挥尽致了。他说。

  一切文化是含有地域性和时代性的,今日中国之新文化,在地域上是“中国”,
在时间上是“今日”。因为是在中国,所以绝非西洋,绝不能完全承受西洋文化;
因为是在今日,所以绝非旧时代,绝不能完全承受旧中国的文化。在今日的中国,
我们的问题不是怎样采取而是怎样创造,我们依据时代和地域的背景而创造中国
的新文化。
  (《中国民族与中国新文化之创造》,《东方杂志》二十四卷二十四号)

  既然决定创造新文化,于是聪明人的高见又来了,他们想出一个好办法,这
个办法可叫做“王二娘法。”王二娘去衡阳街办货,充分发挥了自由采买的精神,
好东西就买,坏东西就不买;回到家里,收拾房间,好东西就保留,坏东西就往
外一丢。王二娘的精神正是十教授等人的精神:

  存其所当有,去其所当去。
  取长舍短,择善而从。

  总之,在取舍方面,要有一个“标准”。谈到“标准”,张君励的劲儿就来
了,他捻着胡子,兴高采烈的提议道:

  应将西洋文化在物质上精神上应采取者,一一列举出来;中国文化上应保存
者,亦一一列举出来。(《欧洲文化之危机及中国新文化之趋向》,《东方杂志》
十九卷三号)
  这种开清单的法子看来实在诱人!可惜他们只会做裁缝,不曾了解文化移植
的本质,他们的通病在对文化本是“完全的整体(integral whol
e)”上面没有真正的理解,他们总想择肥而噬、总想任意剪裁、总想只要好的
不要坏的、总想“接受科学知识和工艺技术”,而不“动摇他们基本的价值系统
(基本观念)”

  (这是徐道邻《转变中的文化观念》一文中参考三种洋书而求到的结论)。

  不客气的说,他们对西洋文化,统统打着一个“买椟还珠”

  的算盘,他们不知道这种好梦是根本做不成的。在文化移植上,要椟就得要
珠,不愿要珠也休想要椟,椟中没珠也不成其为椟,要要就得全要,不要也得全
要,因为全世界的“时间空间”有“特殊性”了,在南宋时,我们老大帝国可以
行“铜不下海”的禁令,可以跟洋鬼子老死不相往来;到了清初,闭关政策就吃
力多了;到了现在,除了死心塌地的买椟买珠外,别无他法了,人家长进的民族
是不允许我们“还君明珠双泪垂”的!

  我们面对西方现代文化,就好像面对一个美人,你若想占有她,她的优点和
“缺点”就得一块儿占有,这个美人是任性的、不可塑的,她根本不理你这一套
农村文化的“忠告”,她即使有“缺点”,即使想在人老珠黄时有所改正,也绝
不会用你这一套发了霉的东西。可是有些死命追她的人却不要脸,他们硬说这美
人当前就要改正“缺点”,而改正之道,则非东方文明不为功,他们说:

  “吾国固有之文明,正足以救西洋文明之弊,济西洋文明之穷。”--这是
民国五年伦父的“初版”。(《东方杂志》十三卷十号)

  “中国自古相传之精神传统……均为现代西方所迫切需要。”一一这是民国
五十年顾诩群的“再版”。(香港《人生》二六八期)

  这些妄自尊大的厚颜、不明事理的拼合、荒乎其唐的搭配、冒冒失失的输将,
“正足以”证明他们实在“迫切需要”一点凉水来浇浇。

  我的“凉水”很简单,我只劝他们少做“舍身救美”的大梦,少献“野人之
芹”丢人,还是回过头来了解一下文化移植的本质一一Civiiizatio
n is syphilization。我们一方面想要人家的胡瓜、洋葱、
番茄、钟表、眼镜、席梦思、预备军官制度;我们另一方面就得忍受梅毒、狐臭、
酒吧、车祸、离婚、太保、(不知害臊的)大腿舞和摇滚而来的疯狂。

  也许西化的结果会带来不可避免的“流弊”,可是我们总该认清我们的“大
目标”是什么,为了怕肚痛,难道就不养孩子吗?为了怕噎着,难道就不吃饭吗?
我们的“大目标”是建设现代化的强国,在这个“大目标”下,我们该有“衣沾
不足惜,但使愿无违”的决绝与胸襟。“大目标”是安慰我们补偿我们最好的代
价。在这个百年大计中如果真有“损失”,也是值得一干的。

  今天最可恶的,莫过于保守者背后的“历史主义”(historism),
他们不相信西方玩意是批发的,但却相信有些“人”

  有资格来选购,所谓“统治文化”云者,此之谓也!但白说吧,亿万中国人
中,谁也没有资格来订这个取舍“标准”,任何聪明才智之士都不配“制礼作乐”
来“规范”这个聪明才智的民族,死去的黄帝周公固然不配,今天的内政部也不
配,唯一配做的只是我们小百姓在西方文明猛扑下的自动吸收。而在这自动吸收
的过程中,我们固有文化中的“无价之宝”和“国粹”是绝不会“沦亡”的。小
姐们的旗袍不就是一个例子吗?这是中西合壁最成功的表演:三围的注重、衣料
的纺织、开权的上移直到“苏茜黄的世界”,哪一点不代表F。S。C。Nor
throp所希冀的The Meeting of East and We
st?哪一点不象征“国粹”的“发扬光大”?我们固有文化中如果真有真金,
它一定不怕火炼的,何况还有那么多的惰性和老不死来卫护它呢?我们青年人大
可不必担心“没有了中国”、大可不必怕充分的现代化。我们尽量学,“惰性”、
“老不死”和“国粹”早就在背后打了七折八扣了,所以我们很容易流于“仅得
其中”的结果,所以我们更有“取法乎上”的必要,以“充分”为目标的必要。
  西方的真东西新东西还没登上咱们的门来呢,咱们就先怕了;只是过去那点
老掉牙的西方文化的皮毛,咱们就招架不住了,就想先吸收人家的长处,保存固
有的精华了,就想来一次大折衷了,来一次超越前进的大创造了。西方文化的长
处若这样容易就被我们吸收,被我们取巧,被我们“迎头赶上”、“后来居上”,
被我们套上固有文化的缓绳,那么我们早在五十年前就领导世界一齐来哼“大道
之行”了,又何必等今天呢?

  魏晋时代大家拒了一阵佛,可是佛教挤进来了;明清时代大家拒了一阵那,
可是那教钻进来了。狂澜倒下来,凭直觉。

  凭感情,当然要挽,可是挽了三百多年了,我们失败了多少次?

  让步了多少次?我们挽的成绩在哪里?最后防线又在哪里?

  “夷狄”早就进入中国了。时至今日,连最贩卖“历史精神文化”的人士在
内,哪个人不在物质上崇洋媚外?哪个人在精神上真真相信东方的精神文明?封
疆大吏们穿了三百六十四天半的西装,只在每年祭孔的时候,穿起长袍马褂来亮
亮相,这正代表我们的可怜--和“‘穿’孝”一样,这可叫做“‘穿’固有文
化”。对固有文化,大家只想“穿”它,对它并没有很真诚的(in all 
sincerity)眷恋;固有文化的本身也无法使我们有深深的体感(fe
el)。大家只是为了情面、为了随和、为了不招忌、为了“学而时习之”的顺
口,只好一齐串假戏、一齐重采黄花来做锦囊儿!

  如果我们肯睁开眼睛,看看我们的“平均公民”--用“大量观察”(ma
ss-observation)的法子看看他们:年轻一辈的明星狂和爵士乐,
中年一辈的奖券迷和轿车梦,年老一辈的麻将风和强力睾丸片……哪里还有一丝
一毫经典中的真精神?

  旧经典绝不配解决今天的社会问题,提倡经典救世就等于提倡串假戏,提倡
把已经多边的自我(many-sidedself)搅得更多边。并且,事实
上,鼓吹固有文化的人只是耍笔墨游戏而已,他们的为人作文与日常生活一点也
不像安贫守素叔度汪汪的“儒”,他们只是挂羊头卖狗肉的贩子罢了!并且狗肉
也只是当作羊肉卖给别人吃,他们自己是不吃的--他们吃“美援”。

  我们被经典害了两千年了,“空洞”、“浮夸”是我们民族的特征,也是我
们民族的死症。这种特征与死症表现在市井小民身上,是可以饶恕的;表现在好
说大话的官儿身上,也是不必见怪的;可是若表现在新时代的知识分子身上,我
们就不能不叹气了!这些知识分子的最大心愿是把固有文化往新世界的头上套,
又拿儒家经典往固有文化头上套,他们的失败是必然的。

  儒家经典本是些空泛的大道理,除了《论语》、《孟子》和《礼记》的一部
分外,其他只不过是一些治古史用的獭祭材料。

  《论语》只不过是一万一千七百零五个字的空疏东西,而古代宰相竟想用半
部论语治天下,这未免把“治天下”看得大容易了。即使加上三万四千六百八十
五个字的《孟子》、九万九千零一十个字的《礼记》,一共还不到十五万言。想
凭这点两千年前的“精华”来包罗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
平天下的万象,用来应付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种种繁复困难的新问题,天下哪有这
等便宜事!我们总相信有个包医百病的万灵丹,总喜欢有个“简单的确定”(s
imple certainty),用来“放之四海而皆准,俟诸百世而不惑”。
老实说吧,凡是有着这种“万古纲常”头脑的人,绝不配谈如何使中国走向现代
化!

  我们不肯睁开眼睛看看,看看人家在辛辛苦苦夜以继日的做什么?人家已经
迈向理智的爱国主义(patriotism of reflection)
了,我们却还在“事君以忠”观念上兜圈子;人家已经对社会人类学(soci
al anthropology)都不满意了,我们却还在“天理”、“气运”、
“太极图”上翻觔头;人家论自由与权利的大书已经出了几百本了,我们却还高
谈大学中的“絜矩之道”!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我们两千年来做了些什么?我
们喊了两千年“选贤与能”了,可是我们没有研究出来一种合理的投票法;我们
喊了两千年“幼有所长”了,可是我们没有一所像样的育幼院;我们喊了两千年
“不必藏于己”了,可是我们屯积居奇的好商比谁都多;我们祭了两千年的孔子,
可是孔子的后人却变成了问题儿童与考试专家。这些数不尽的冰冷事实难道还不
能使我们醒醒吗?难道我们还要喊口号过日子吗?

  固有文化本身不但成事不足,并且败事有余。传统派认为西方文明不能完全
行于中国,并且视为“逾淮之枳”,转而大骂西化派。殊不知橘之所以变成枳,
正是固有文化捣的鬼!

  ……(略一一一编者)

  民国二十八年,钱穆写《国史大纲》引论,他说:“未有民族文化已衰息断
绝,而其国家之生命犹得长存者。”可是隔了两年,这位新时代的朱子把他所说
的话全忘了,他写《中国文化史导论》,却说若不解决“吸收融合西方文化而使
中国传统文化更光大与更充实”这一问题,那么“中国国家民族虽得存在,而中
国传统文化则仍将失其存在”。(页一六二)
  两年前,他说民族文化不存在国家就完蛋了;两年后,他说民族文化不存在
国家还可以不完蛋。民族文化与国家兴亡在钱穆手里竟变成了这么好笑的一对宝,
一会儿生死攸关,一会儿并不相下。这种推理,怎么能教我们适从呢?钱穆为了
强调民族文化的重要,竟不惜拿“国家之生命”来开玩笑、来吓人,这种作风,
气是满壮的,可惜理不太直。夫子这样乱变,“虽欲从之,未由也已!…‘夫子
圣者钦?何其多‘变’也!”

  但钱穆是爱进步的人,我们细读他的书,自当以后出的著作为凭,我们宁愿
相信他告诉我们的传统文化不存在并不会使我们国家民族不存在,这实在是一个
极端重要的前提。有了这个前提,当我们遇到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时候,我们就
知道如何选择了!

  我们的难弟--“近东病夫”是个好例子。土耳其盛衰的历史跟我们太像了。
他们的祖宗也有过类似汉唐的雄风;他们签的丧权辱国的条约在量上虽不如我们,
可是在质上却更精采!但是凯未尔当政以后,他不惜抛弃“固有文化”来大力西
化:固有的国教不要了、固有的法典不要了、固有的服装不要了、固有的历法不
要了,固有的姨太太也不要了。他们太笨了,不会耍“‘土’学为体,西学为用”
的花枪来陶醉,也不知道融合“土”西文化以创造新文化,更不知道什么“超越
前进”。

  他们只知道,以他们当时那副德行,除了死心塌地学洋鬼子外,其他一切都
是不实际的。他们何尝愿意一古脑儿抛弃固有文化?他们何尝不知道固有文化中
有许多“宝贝”?他们何尝不愿以“创造”代替“学习”?但是他们为什么忍痛
不弹这些空调?为什么没有耐心去研究“穆罕默德与世界文化新生?”

  话说破了,无非为了“使土耳其现代化”一个大目标而已。在这唯一的大目
标之下,他们不但知道爱国,并且知道“爱国必以其道”!他们知道要想使自己
国家现代化,最快的办法莫过于干脆向那些现代化国家来学,直接的学、亦步亦
趋的学、维妙维肖的学。他们不推诿什么“国情”不同,他们有勇气,不同也要
学同!他们没有工夫去挖掘固有文化的“精华,列强足够他们学了,足可以使他
们变成现代化而有余了。他们没有工夫去挑西方强国的眼,找这个强国身上的疮
疤和臭虫。他们知道自己是个叫化了,即使捧着金碗,可是碗里是空的,得向人
家讨饭吃。在讨饭过程中,他们只是专心致志的找碗饭,并不“一心以穆罕默德
将至”,也不因为人家瓷碗中有只大苍蝇就大叫:“饭酸了!饭臭了!西方文化
没落了!”当然啦,这些人是鲁莽灭裂的、非圣无法的,他们竟用并州的快剪,
一剪剪掉传统的脐带。但是,朋友们,这又算得什么呢?土耳其已经是现代化的
进步国家。这个伟大的收获,难道还不能弥补他们“感情”上的“损失”吗?

  一九六二年一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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