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坛:江湖谈琴作者:事如春梦了无痕发表时间:2001-09-11 17:56
以上所讨论的,只是病名和病历,如果真要给他们看看病,我们必须探讨病
原,找出他们生病的原因。这些原因可分四项来说:

  第一个原因是“泛祖宗主义”。俗话说“穷极呼天,痛极喊娘”。无知的人
们遇到困难,左冲右撞,还是解决不了,只好求助于“逆退”(regress
ion)心理,退到穿开裆裤的时代,拿出吃奶的力气,喊凡声妈。因为在孩童
时期每一叫妈,问题就有人代为解决了,所以总觉得叫妈很灵,所以总想叫妈。
但叫妈是个人的事,对一个民族而言,人人叫妈成何体统?于是聪明人想出一个
好办法--叫孔夫子!这真是一大发明!因为这样一来,天下大事就好办了,孔
子是我们“泛祖宗主义”的焦点,是我们全民族的“父亲意像”(father
rimage),也是我们的弥赛亚。不幸的是,在三百年来欧风美雨的吹打下,
我们的弥赛亚不但不灵,反倒误了我们--我们想占祖宗的便宜,结果反倒吃了
大亏。

  没有疑问的,我们今天已经陷于一种文化的僵化(petri-facti
on)。僵化的原因之一是要想抱祖宗的大腿。我们民族是最重视祖宗意见的民
族。祖宗的意见并非不能解决问题。
  至少在祖宗的时代里,在“蛮夷率服”的时代里,那是行得通的;但是到了
今天,我们已进入一个“蛮夷不服”的时代,于是问题就来了:在蛮夷刚来闹事
的时候,我们的反应经常是传统主义(traditionalism);在他
们开始横行的时候,我们的反应经常是复古主义(revivalism);在
他们所过披靡不可一世的时候,我们的反应经常是未来主义(futurism),
这种变化没有明显的段落可以划分,所以代表同仁也是“异代可同调”的。例如
倭仁、徐桐、辜鸿铭都是普通的传统主义者;黄仁济、梁漱俱、钱穆都是激烈的
复古主义者;徐光启、张君励、胡秋原都是飞跃的未来主义者。不论他们属于哪
一种,他们共同的特色是抱祖宗大腿,所不同的,只是使用臂力的轻重和所抱面
积的多少而已。他们总相信祖宗的遗产有用处,有推陈出新的价值,对建设现代
化的中国仍然需要,绝不可拦腰绞断或一古脑儿丢开。

  他们的通病在于不明了返老还童绝不能用老药,使中国现代化也绝不能借助
古法。如同你治一种病,绝不能西药中药全吃,专心吃西药足够了,中西合壁反
倒糟。现代化的国家和现代化的步骤早摆在那里,我们直接去学就行了,何必麻
烦祖宗呢?日本没有孔子,可是何碍于他们的维新?韩国很少国粹,可是何碍于
他们的新政?我们当年的藩属部跑到我们前面去了。如果祖宗能救我们,早就把
我们救了,不会闹到今天这种惨相了。美国是固有文化固有圣人最少的民族,可
是人家是名副其实的强国,而咱们呢?至多可说是历史悠久的古国,四维八德十
三经二十丑史虽多,可是还得靠人家援助。

  这不能全怪我们不争气,我们该怪祖宗留给我们大多的“东方文明”:那是
一个重担子,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延误了我们现代化的速度。如果我们想轻身
妙手的走向现代化,我们不得不在这个重担子下面挂个问号。

  可是,事实上,十多年来,守旧的大雾似乎更浓了,圣贤也有学会了、中医
也有学院了、内功也变成“科学”了、张天师也领公费了、轩辕也变成宗教了,
但是我们却看不到有哪个知识分子敢挺身出来说几句“罪言”,用他的笔杆杵一
杵老顽固们的驼背,清一清乌烟瘴气的局面;我们只看到那些卫道的英雄们,肃
穆趋跄,纷纷跑到孔庙去看秃头小男孩的八俏舞,却不会待在家里,给《孔盂学
报》写篇“什么叫做‘君子而时中’?”我们“圣之时者”的祖宗若真能复活一
次,看到他的“会员”们抱着他的大腿穷啃--食古不化的穷啃,他真要气得去
美国了!

  第二个原因是“浅尝即止的毛病”。我们同胞有一种绝症,就是“浅尝即止”。
任何好东西,到咱们嘴里,舌尖一舔,还没吃,就说不好吃了!吃了就要坏肚子
了!至少是不合我们胃口的!没有什么营养的!

  泛祖宗主义是对旧的依靠;浅尝即止的毛病是对新的怀疑。

  四十年前,大家都高叫科学救国,可是科学还没进门,梁启超就领头大喊
“科学破产”了;三十年前,大家都叫民主宪政,可是国会刚开,大家又大喊
“议会政治破产”了。

  事实上,真的“科学”还在门口;真的“民主宪政”还在门外头。
  可是却有人说,洋把戏咱们吃过了,没有什么好吃的!
  钱穆就是这些味觉有问题的代言人,他大声喊道:

  中国这五十年来,开始学德民后来学英法美,后来又学德义,今天又要学苏
俄。西方的,我们都学过了,但也都碰壁了……今天以后,或许可以“迷途知返”
了。所有学人家的路都走完了,回过头来再认识一下自己吧!(《中国历史精神》
页十四)

  真难得!这五十年来的烂账竟这样容易就被钱穆算清了!老实说吧,五十年
来,我们压根儿就没长期的、彻底的、有计划的、不三心二意的“学”过任何玩
意儿!我们只是敷衍、只是浅尝、只是见异思迁,只是以为“学遍”了、“都学
完了”,再走就“碰壁”了。其实“壁”在哪儿、在哪边、是什么模样,我们还
没看到影儿呢!

  可是,当代的“史学家”却告诉我们过去都是“迷途”,劝我们“回过头来
再认识一下自己”。我也是弄历史的人,我只知道我们的老祖宗一直在“认识”
自己,在认我们是一个“四夷来朝”的华夏民族,识我们是一个“奄有四海”的
中土之邦。这种认识一直保持光荣的纪录,直到道光皇帝在连呼“不可”的叹气
声中批准南京条约为止,我们从来没有怀疑过对自己认识的错误,但是认识有什
么用?认识了两千年,能镇住西洋鬼子和东洋鬼子不来太岁头上动土么?

  如果我们真有点认识的能力,我们首先就该认识我们根本就未曾一心一意的
现代化(wholehearted modernization)的,我们
只想投机取巧,我们从来没有学到别人的“精神文明”,诸如科学态度与科学精
神,民主政治的fairplay,富裕经济(econo my ofabu
ndance)的观念与眼界,动力主义(dynamism),乃至见人就叫
声“嗨”(hi)的爽朗与真诚。我们所学到的、所肯学的,只不过是点极可怜
的层面。在现代化的水准前,我们只是一个幼稚园的小学生,至多能说开始学,
绝不能说“学遍”了!

  一个英国探险家在某次探险中碰到一个有吃人肉风俗的蛮人,等到他发现这
蛮人竟是一个英国大学里出身的,他大为惊奇,他间这个蛮人道:“你难道还吃
人肉吗?”这个蛮人的答话可妙了,他说:“我现在用西餐叉子来吃了。”(I
 us'um fork now。)

  这虽然是个笑话,却是个令人哭笑不得的笑话。试看我们社会中有多少人坐
着一九六一年的汽车却装着一六九一年幕日脑袋?有多少人用着新式印刷机制造
着冥纸锡箔?有多少人用着新式塑料工厂出品麻将牌?有多少人用电气冰箱装祭
孔祭祖时的冷猪肉?……孔夫子的后人穿着新式西装,抽着名贵烟草,坐在先师
奉把官府里写毛笔字;张天师的后人也同样在天师府中服气炼形,或走到广播电
台,用科学方法来导引胎息!

  这些“中学为体”的臭腐,“西学力用”的神奇,哪一点比那用叉子吃人肉
的老哥高明?哪一点不代表我们在皮毛的西化--匪夷所思的西化!哪一点不代
表我们神经与胃口的衰败?哪一点不代表我们是一群浅尝即止的病人?

  我们最大的悲哀在大家根本不知真的洋货是什么,我们总以为舌尖舐到的那
点是洋货;眼睛瞟到的那点是洋货;与圣经贤传吻合的那点是洋货;二毛子学人
贩卖的那点是洋货。

  流风所及,真正的洋货还没进口就被我们“止”住了,所以一旦有人真正谈
点西学的时候,一些“善为气矜”的土包子就看不过去了,就要“向政府质询”
了,就高叫这是“东方人的耻辱”了!

  第三个原因是“和经济背景脱节”。传统派不知道我们东方这一套思想完全
是农业社会的产物。农业社会是靠天吃饭,修己以顺天。资源是有限的,基本的
资源是几亩地,一代一代的土生土长,谁也没有扩展的可能,机会的扩充(a 
broadening of opportunity)是做不到的,每个人
生存的条件是祖传的农作。一块土地,爷爷交给老子,老子交给小子,小子恭恭
敬敬涕泅横流的收下来,年轻一代生存的机会是年老一代传下来的,所以不能不
敬老,所以老年人在我们社会最神气;可以“养于国”、可以“杖于乡”、可以
拿棒子乱敲人的膝盖。因为土地资源就是那么多,你年轻人想吃饭,就得听话。

  农业社会的经济往往是一种“匾乏经济”(economy of sca
rcity)。在匾乏经济下,东西就是那么多,你多要了我就没有了,所以要
“知足”、要“克己”、要“乐天知命”、要“允执厥中”、不要“以有涯随无
涯,要乖乖的,要“知礼”。

  礼教是叫我们要安分,重名分,各守岗位,不要“君不君。

  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要讲“仁”,“人而不仁,如礼何!”

  但是,如果你不在这种模子底下烙守“非礼勿言”.如果你想打破传统秩序,
如果你敢藐视老年人的独占系统,你就是一个不识时务的家伙了!用上面这种观
点来解释中国思想、解释儒家学说,则易如庖丁解牛、则一针见血。

  好景不长的是,正在我们“日入而息”的时候,另一种经济形态出现了,那
就是洋鬼子的富裕经济。按说这两种经济碰了头,最好的办法是我们“贫而无谄”,
人家“富而好施”。可是这样下去,我们就永远是个落后国家。

  不想做落后国家的唯一办法是改变经济形态,从农业社会跨进工业社会。

  但是工业社会是动的、扩展的、进取的、不知足的、不靠祖宗的、不依赖白
胡子老头的。在工业社会里面,一切传统的价值体系,不论是好是坏,全都是生
了锈的发条,全都不能配合新的齿轮发挥作用。

  我们要跨进工业社会,要光明磊落的跨进,不是“犹抱琵琶”的跨进。旧琵
琶除了能遮丑,别无用处。

  我们要奏工业社会的迎春曲,不能依赖农业社会的旧琵巴。

  可是一一些老先生却不这样想,他们死爱面子,总是不肯“琵琶别抱”,他
们忸忸怩怩的,欲说还休,于是钱穆又出场了,钱穆唱道:

  中国文化一向建基植根在农业上,因此只有在农业社会里,才可有办法……
不是农业社会,我们的文化力量就难运使,则我们所理想的世界主义,便永难达
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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