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来个概览?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事如春梦了无痕发表时间:2001-09-11 17:51
[给谈中西文化的人看看病]  李敖   
  三百年前,徐昌治编了《圣朝破邪集》。这八卷论丛是中国人对西洋近代文
明最早的抗议文献,也是最有力的反西化理论的集成。

  三百年来,朝代换了,古人死了,这部书的纸张也变黄了,可是圣朝破邪的
细菌并没有消失,它钻进中国人的感情里,一代又一代,随着愚昧程度的深浅而
有着不同的病象:有时中体西用的谚语出现了,那好像是一场伤寒;有时超越前
进的怪调出现了,那好像是一场白喉;有时义和团的疯狂出现了,那好像是一场
猩红热。

  三百年来,我们民族的感情变成这种细菌的函数。在思想上,我们不是一个
正常发展的有机体。在别人都朝着现代化的跑道竞走的时候,我们却一直发着怪
病,一直在跑道的起点逡巡不前。我们总想找点理由来拒绝赛跑、奚落赛跑,同
时断言赛跑的终点将是一个悲剧。

  三百年了,原在我们前面的,离我们更远了;原在我们后面的,也纷纷跑到
我们前面去了。可是我们还不肯劳动足下去快跑,我们还在脑袋里做着后来居上
的迷梦,梦着我们老祖宗曾是不可一世的选手,我们总想凭点祖上的余荫来占便
宜,总想凭点祖传的步法迎头赶上。

  三百年的迷梦不可谓不久,三百年的失败不可谓不多,三百年换汤不换药的
恶果不可谓不大。民国以来,我们的病况虽有起色,可是我们并未真正健康起来、
活泼起来,我们还有许多不健康的心病,成为我们赛跑时的阻力。如果我们真想
在现代化的跑道上做一个尾随不舍的健儿,如果我们真想在年轻民族的背后脱掉
我们的暮气,我们必须把这些心病做一次彻底的治疗。

  遗憾的是,历来研究这些心病的医生本身就是病人。偶尔一两个没破传染的,
却又接近蒙古派--对病情的诊断和病历的了解完全是枝节的、笼统的、混淆的。

  基于这种现状,我不得不把从古到今的病人和蒙古大夫全部请到一起,从他
们中间,精选一些有代表性的豪杰做为病例。再依这些病例,把他们厘定为十一
种病名。在这些病名底下,我抱歉竟有许多民族英雄、达官贵人和名流学者做了
我这些病名的捕获品。换句话说,竟有这么多的爱国的人儿因为“爱国不以其道”,
反倒成了中国现代化的罪人。这种不幸说来令人伤心,可是做为一个文化医生,
他有消灭这些病菌和防上它们蔓延的责任。婆婆心肠不能阻止传染病,阻止的方
法在于无情的指控谁是蒙古医生、谁是病人、谁是就要被感染的倒霉鬼。

  面对这三百年来聚讼纷坛的死结,想用一个历史的观点来透视它,显然是值
得的尝试。基于这种看法,我决定开始我的指控:义和团病

  义和团的祖师爷是清人张祥晋。他大概想学司马相如那一套,写了一篇《拟
谕咪唎坚(口字旁)佛兰西等各夷檄》。他的最大希望是:

  舳舻一炬,借赤壁之东风;鼓金齐鸣,穷朱儒于南海……克张斐相之英风,
奚卢庐循之小寇?(阮元等编《学海堂三集》卷十七)

  他这种口诛笔伐的梦想居然真有人拿来实行了,那就是义和团。义和团是排
斥西方最纯粹的分子,也是最知行合一的一群。他们对洋玩意一概是否定的,所
以会表演大刀对洋枪、赤膊挡洋炮。他们不但深信中学为体,也深信中学为用。
他们是道道地地的黄帝子孙,他们虽然光荣的失败,害得全国同胞每人都赔了银
子,可是他们的阴魂不散,阴魂附在辜鸿铭身上,鼓舞这位老怪物写The S
pirit of the Chinese People(《春秋大义》),
来做他们的安魂曲。“春秋大义”式的思想与义和团思想事实上是一个窑里烧出
来的,只是表现的方法稍微文明而已。降至今日的一些老古董,在思想上愈以
“不忘本”标榜的,愈接近此类。这一派显然是式微了,因为他们既无义和团的
勇气,又无辜鸿铭的妖焰,只好以古稀之年,筹办他们的中国道德励进社去了。
中胜于西病

  这种病是很明显的文化优越感,根本不承认西方胜过我们。代表这种论调的
可以举清人阮元做例,阮元说:

  天文算数之学,吾中土讲明而切究者代不乏人……

  学者若能综二千年来相传之步算诸书一一取而研究之,则知吾中上之法之精
微深妙,有非西人所能及者。(《畴人传》卷四千四“利玛窦传”)

  民国以后,熊十力用着同一口气说话了:

  吾国今日所急需要者……一切依自、不依他。高视阔步,而游乎广天博地之
间。空诸倚傍……体现真理、担当世运,恐非西洋人识量所及。(《十力语要初
续》页一

  又过六年,牟宗三又套他老师的话开口了:

  ……知华族文化生命之圆融通透,与夫圣学之大中至正,其蕴藏之富、造理
之实,盖有非任何歧出者之所能企及也。(《认识心之批判》序言)

  我们试看这三人所用的句法:“非西人所能及者”、“非西洋人识量所及”、
“非任何歧出者之所能企及”,完全是如出一辙的抹杀主义。他们的句式都是
“非……所及”的格局,都有着目空一切的狂妄,但是他们三位只是九牛一毛而
已,这种妙人今天还多着呢!试看有多少人摒西医不用,而迷恋着五运六气“寸
关尺”的中医,有多少人摒正规音乐不学,而迷恋着七音六吕“笙萧缘”的国乐……
这种中胜于西的观念最容易导来“以此类推”、“举一反三”的夸大,而这种夸
大却又正是滥用“民族自信心”的显例!古已有之病

  犯这种病的人并非不讲西学,而是认为这些洋玩意都是我们古书中早就说过
的现话。这一派的老祖宗是明人李王粲,他在《劈邪说》中骂利玛窦道:

  近复举其伎俩一二,如星文律器,称为中土之所未见未闻,窜图订用,包藏
祸萌。不思此等技艺,原在吾儒覆载之中。

  这种“原在吾儒覆载之中”的大言,在我们国民心中流传很广:

  阮元就拿过后汉的四分法来比西洋数学(《畴人传》);印光任就拿过周脾
来包括“浑盖通宪之器,寒热五带之理”(《澳门纪略》);陈启天就拿过孟子
的后来比近代民主政治的观念(《中国政治哲学概论》);毛子水就拿过大戴礼
记“四角之不揜”的话来比西方的地圆说(《中国科学思想》)。现在某些人做
一些事,动辄以古人“先得我心”而自喜的,或以“与古法合”自傲的,都是
“古已有之”病患者,你若问他“孔子周游列国时为什么坐马车不坐汽车?”他
并不说“那时候没有汽车”,他的答复是:“那时候的马车就是现在的汽车。”
这种夸大诞妄的先生门,说破了,不过是古人尸影下的奴隶罢了。中土流传病

  犯这种病的人比前一派更有夸大狂。前一派只是“本来我们就有”,这一派
则是“本来是我们的”,“两洋近代文明是我们传过去的。”在情人允禄的《数
理精蕴》里,竟说西洋教士的天算格致:

  询其所自,皆云本中土所流传。

  而其原因,乃是:

  三代圣时,声教四讫,重译向风,则书籍流传于海外者,殆不一矣!周未畴
人子弟,失官分散、嗣经秦火,中原之典章既多缺仗;而海外之支流反得真传。
此西学之所以有本也……(卷一,《周髀经解叙》)

  这真是毫无历史根据的谎言!本来在中西文化交流的过程中,“声教四讫”
的情形不是没有。例如:养蚕、造纸、瓷器、柠檬、大黄等的西传,都是斑斑可
考的史实。但若不根据史乘,认为一切都是“吾家旧物”,一切都是西人“阴图
以去”的,这就未免有点无赖了。而耍这种无赖的,纪晓岚和他老师刘文正最为
拿手,在《滦阳续录》卷一中,我们可以拜读他们的高论。

  这种“中土流传”病本是“礼失求诸野”观念的翻版,这种病严重以后,就
会乱做浮夸的历史考证:什么法显发现美洲啦、詹天佑发明火车挂钩啦、徐福就
是日本神武天皇啦、宋儒理学对欧洲文化划时代的影响啦,不一而足。又常见一
些人最爱拈出罗盘、火药、印刷术来骄人,殊不知这些东西早就在洋人手里脱胎
换骨好多次了!

  不得已病

  近三百年前,杨光先和比利时的南怀仁斗历法失败,遣戍归来,写成了《不
得已》。他呼吁“宁可使中国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国有西洋人”,躲在这种态度
背后的动机,说穿了疱,不过是怕洋人“收吾天下之人心”罢了。这帮子人一方
面想要人家的文明,一方面又觉得要了危险,想来想去,决定还是不要好。

  这种畏葸的小心眼儿,投鼠忌器的谨慎,真是怪可怜的:他们怕这一变,连
腐朽的老本也没有了。梁漱溟后来写《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民国二
十二年)时,已经明显的转入“不得已”派,他那种“最后觉悟”的语气是很沉
痛的,他一方面中国之于西洋,有所不及则诚然矣!(页九十七)一方面又自甘
于不及,他说:

  悟得了什么……于一向之所怀疑而未能遽然否认者,现在断然地否认他了……
否认什么?否认了一切西洋把戏,更不沾恋!西洋把戏之真不得而用之也!(页
十三)

  “更不沾恋”,“真不得而用之”,这是何等不得已的调调儿!现在很多人
因为赚不到钱转而歌颂“抱布贸丝”的农业社会,因为讨不到老婆转而留恋“父
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最后诋毁工业文明、攻击自由恋爱,究其微意,不
过“不得已”三字耳!酸葡萄病

  这种病患者对西洋把戏的口号是:“没有什么稀罕”“又有什么了不起!”
明末许大受的《圣朝佐辟》最能发挥这种高论。他认为洋鬼子的东西“纵巧亦何
益于身心?”他举的例子是:

  ……自鸣钟,不过定刻漏耳!费数十金为之,有何大益?桔槔之制,曰人力
省耳,乃为之最难,成之易败,不反耗金钱乎?火车(此指火炮)等器,未能歼
敌,先已火人,此又安足尚乎?

  这些“有何大益”乎、“反耗金钱乎”、“又安足尚乎”,全是吃不到葡萄
的狐狸的专用语汇。乾隆时英国使臣请福大人参观他们的兵操,可是福大人的答
话可妙了:

  看亦可,不看亦可。这火器操法,谅来没有什么稀罕!(《乾隆英使觐见记》
页一0三)

  这就是许大受的“体”与福大人的“用”!犯这种病的人比患“不得已”病
的还低级:后者起码还承认外国好,可是我们不要他的好;犯这种病的人就不同
了:他内心深处觉得外国好,可是在外表上,他一定要表现“张脉偾兴”,一定
要理由化(rationalization),好使他心安一些。这种善为巧
饰的心理,三百年下来,还是完美的遗传着,世风是日下了,可是人心并没有。
不古呀!

  以上六派都可说是纯粹排斥西方的。他们共同的色彩是西方并不值得学,我
们固有文化是无待外求的。在这六派中,有的已经变得乖巧了,至少他们不再用
义和团的符咒来征服世界了,他们要用齐如山梦想的“国舞”来“远征世界”了。
无论如何,在精神上、他们永远是胜利者,永远站在洋鬼子的肩膀上,任凭鬼子
们一尺一丈的增高,我们这些“痴顽老子”是绝不在乎的!

  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病

  这是中国人文字魔术最蛊惑人的一次表演,也是最不通的一次表演。张之洞
高叫的“旧学为体,西学为用”,在表面上,至少承认西学可供“采补”,至少
想“择西学之所以补吾闭者用之,西政之可以起吾病者取之”。但是用尽管用,
必得“西学先由中学”,孙家鼐的两句话把这种理论的核心点破了:

  中学包罗西学,不可以西学凌驾中学。

  这就是他们骨子里的真精神!这种精神,事实上只是奕訢、文祥、曾、李、
左等人洋务理论的“建构化”。当然张之洞之流把它建构得很别致、很迷人,既
维新又卫道,最适合焦灼状态下的国人的口味。顺着这种思路滑下来,在民国二
十四年出了一件怪事,就是盛极一时的《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宣言》,俗称“十
教授宣言”。这十教授是:王新命、何炳松、武靖干、孙寒冰、黄文山、陶希圣、
章益、陈高傭、樊仲云、萨孟武。他们在宣言里颇藐视中体西用的见解,但是他
们笔下的“根据中国本位”、“具有中国特征”,却正好是“中学为体”的盗版;
“吸收欧美的文化……但须吸收其所当吸收”,却正好是“西学为用”的化身。
这真是数典忘祖的大笑话了!据我看来,王新命诸公唯一比张之洞之流高明的,
只是抬出一点“批判态度”来做取舍标准,而张之洞在这方面的念头似乎没有他
们强烈。但是这一点并不重要,他们在“残基”(residues)上面和张
之?/B>?是完全一致的。他们真可说是“友天下曾经致力于党务之士,尚论古人”了。

  东方精神西方物质病

  这一派的头脑构造跟前一派是大哥二哥的,都是二分法的构造。前一派是体
?/B>?二分法,这一派是精神物质二分法。

  在体用二分法上,若只把西学局限在科学工艺的“用”上,便很容易转形为
这一派了。所以老实说,这一派比体用二分法还浅薄。这一派的理论本是清季
“中学治身心,西学应世事”的蜕变,到了《欧游心影录》(一九二0年)时代
的梁启超和《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九二二年)时代的梁漱俱,突然有了新的
气象。下传至陈立夫得意的时代,这种理论更是日正当中了。

  陈立夫写《中西文明的特质与新文化的创造),劈头就说西方有“物质的重
心”,而东方“正和他们异趣”,有“精神的重心”:

  中西文明的长短互见,一个是偏于精神,一个是偏于物质。

  我们要赶快取人之长以补己之短,创造完美的新文这种断钉截铁的确定感
(senseofcertainty),由这么一位大护法来多年推行,无怪
在今天能收到“洋洋乎”的效果了!

  挟外自重病

  妄自尊大是自己来肯定自己,挟外自重是拉别人来肯定自己。二者肯定的方
式不一一样,肯定的目标则无二致。三百六十年前,利玛窦所以能大行其道,主
要乃在他宣言他那一套“与中国占法吻合”。梁章钜《退庵随笔》中就说大主教
义“与儒书,又何所异焉?”(卷八)这显然是一种不正确的比附。这就好像名
不副实的广告一样,一时虽能得售,久了就会露马脚,,教皇格勒门得十一的六
条禁约带来了中西冲突的白热化。两年后康熙还击,他拿起红笔,忿忿批道:

  西洋人等无一通汉书者,说言立论,令人可笑者多!

  这是公开否定洋鬼子的比附了。就事论事,康熙皇帝此言也未必过当,想洋
鬼子对东方能够有所“通”,实在是太乐观的事。他们偶尔有“倾慕”色彩的,
也无非是用看“海上奇方”的眼光比附一阵,用来推销他们的主义和满足他们的
偏锋感觉而已。莱布尼兹用他的《单子论》(Monadologie)来比附
中国儒释道三家学说就是一个显例。此外弗朗克(A。H。Francke)、
沃尔夫(Christian Wolff)、伏尔泰、狄德罗、海尔佛修(H
elvetius)。巴夫尔(Poiver)、揍内、堵哥,这些人对中国的
了解都是有问题的,都是不可以胡乱肯定的。但是这些人名单到了挟外自重派的
手里,自然就会表演一次“再比附”:

  借洋鬼之尸,还祖宗之魂了。他们在“国威坠失,民族陵夷”的时候,会大
叫道:“你还说中国文化不行吗?外国的大思想家都佩服我们呢!”于是张其昀
埋头大写其《艾默生论中国文化》(《东西文化》页十七),谢扶雅也伏案大做
其《来布尼兹与东西文化》(《岭南学报》一卷一期)。他们的结论无非是“嘻,
何酷似‘圣人之徒’也!”洋权威引过来,正好可填补他们“子曰”、“诗云”
意识的空虚。既然得观古人之光耀,又闻洋人一言以自壮,无怪乎他们都那样活
泼泼的了!

  以上三派都可说是利用西方的。他们比前面六派开化多了,也斯文多了。他
们既宣扬中土的“道”、“体”真传,又承认洋人的“器”、“用”价值。他们
的算盘是如意的,方法是两全的:繁复的中西文化被他们往简单整齐的公式里一
装,手一拍,大功就告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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