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教师>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前天下雪发表时间:2005-03-16 16:42
这不是一本让人愉快的小说。

埃里卡与母亲住在一起,她是个35岁的钢琴教师。如果说女主人公的这个职业能引起的,是有关音乐的、纯洁、优雅的联想的话,那么耶利内克一开始就轻蔑地打破了这个预期。她几乎象是掀起了下水道的铁盖子。——埃里卡是偷偷买条裙子,然后与母亲在撕斗中揪下她头发的埃里卡(耶利内克写:“她走进厨房,把外层染色欠佳的褐色发绺扔进了垃圾桶里。”),是背着乐器与曲谱袋,挤在电子里,在拥挤的人群中掐陌生人的埃里卡(耶利内克写:“这寡妇的小腿肚子肯定被掐青了,只见她一蹿老高,犹如夜里明亮、闪闪发光的喷泉,最终成了注意的焦点。”),是攒下许多十先令,到色情场所的小单间去看淫秽表演的埃里卡(耶利内克写:“这些钱是她从下午茶点费里省下来的。现在,一束聚光灯掠过一块肉。甚至连颜色都是特地选用的!埃里卡从地上捡起一块被精液浸透变得板结的面巾纸,把它放到鼻子上。她深深地吸气,吸着,看着,消磨了一些生命时光。)

耶利内克“直截了当”地,描写,不,记录下一切“不洁”的东西。这种不洁不只是自然的,还有她的音乐生活与金钱,与阶层的混合关系。她让某种侧面性描绘中被隐藏的东西,以同等权力,浮现到一个平面上来——在线性的文字描绘中,停留在同一张纸的平面上。于是,钢琴与腐烂的奶酪皮,它们在世界中是共同存在的,就也共时存在在耶利内克的小说中。

如果不从道德的意义上说,这是一种勇气,那起码,这是一种能力。耶利内克具有一种不改变状态的,通过细节的涌现,来展现状态的能力。她不收拢归类,不打磨擦拭,但她遵循一种节奏,让这些细节成为一部轰鸣的交响曲中的音符。在有时一整页之长的漫长记录中,读者的困顿会使细节的有效性受到怀疑。但是对于一股泥沙俱下的潮水而言,细小肮脏的各种悬浮物是必要的。而对于小说作者来说,一边必须保持着这股潮水的动力,一边自己还不能被潮水吓住、冲垮。

耶利内克不会退却,她的轻蔑是她的武器。这种轻蔑不仅是对腐烂的奶酪皮的,也是对钢琴的,她有一种整体的对这个世界的轻蔑态度。这种轻蔑态度里有一种奇异的平等性,因为她对于这一局部与那一局部,对于局部与整体的轻蔑是共同的。在这本半自传性的小说里,耶利内克与埃里卡分享这种从轻蔑中得来的力量。这种轻蔑是实实在在的,它不只是“正确”的,低层对上层的轻蔑,坦白对矫饰的轻蔑,有时也带着某种让人不安不快的恶劣态度。

“下等人不仅毫无理由地强占艺术,而且还搬进艺术家的领域。他们占取艺术家的地盘,并且为了使外人能看到自己和自己也能看到外面的人,他们立即打开几扇通向外界的窗户。这个笨家伙考茨勒用爱出汗的手指摸着仅仅属于她的东西。”——这一段写的是埃里卡的心理与感受。但是埃里卡自己,也是个从下层到上层的,被卡在中间的人。她不是个艺术家,她只是个“钢琴教师”。埃里卡的整个生长与生活,是封闭的、压抑的、不充分的。在耶利内克的恣肆的笔下,是埃里卡的局促的经济、难堪的位置和孤单的身体。母亲以高尚的名义剥夺女儿买一件新裙子的权力,她永远让女儿处在“犯错”的担忧与负罪中。这是一个没有正常地成长完全的人格,但她的身体已经完全成熟了,甚至已经错过了成熟的季节。

于是当埃里卡收备停当,带着她的望远镜走在普拉特公园时,一种真切的难受升腾起来,冲淡了轻蔑之色。她在公园里找到了她的目标,一对正在交媾的男女,她躲在灌木丛中用望远镜偷窥,并且在险些被发现的当口憋不住了,“她小心地把裤子往下移,在地上撒尿。……她什么也不考虑,不考虑前因,尿水由开始劈里啪啦朝外泄,轻柔、平缓地不断流淌。”紧张的节奏在这里忽然间暂停了一下。这一团空白几乎是书中最放松的瞬间。它是纯粹的生理性的,但在这一长段的结尾,耶内利克难得地用了一个有着微弱的抒情性的句子:“现在她走了,他也走了,而天地在黑暗中又相互紧紧地握住刚刚松了一小会儿的手。”

这个段落让人想起“埃里卡”这个名字的含义了:荒野上的花朵。她不能将蔑视贯彻到底,她还抱着一点希望。她给了追求她的学生克雷默尔一封信。埃里卡要在她与他之间建立起一种S/M关系,她需要他用软橡皮管将他捆起来,将她弃置一边,让她驯服地听从他。如果一定要分析出原因来,还回到“蔑视”上去吧:埃里卡需要一种仪式性的蔑视,来缓解、取消她内心的对世界,以及归落到对自身的蔑视。能够将蔑视这样彻底的仪式化,——也许,倒有某一种“爱”的存在?

这只是一个读者的肤浅解释而已。耶利内克不解释,她写小说,写情节与细节。在第二部分里,她越写越好了。埃里卡与克雷默尔在卫生间里,在清洁工的小屋里,在家里,一个场景接着一个场景,这两个人怎么样的互相摧折!“由爱带来的福祉近在咫尺,但墓前的石块太重了。克雷默尔不是天使,而且女人们同样也不是天使,不能推着石头滚动。”所有的预想都没有得到酬报,只有一个比一个更残酷的打击。埃里卡所有的要求都成了羞耻。男人说:“你发臭。”

当埃里卡呕吐着她的欲望与愿望时,在这部一直充溢着一种令人恶心的气味的小说中,她被定义为最臭的人。经验过这一幕的两个人,都受了巨大的伤害。但埃里卡的痛苦是更深刻的。更孤立无援的。更无从改正的。克雷默尔以彻底地殴打与强奸结束了这段关系,而在“新的一天”,埃里卡走在路上,她一把刀插进自己的肩头。“埃里卡走啊。走啊。”

在平面的铺展记录转化为一种纵深的体验表达与映照时,有一种同情出现了。克雷默尔是不同情埃里卡的,耶利内克同情。

但同情不象轻蔑,能够在短时间内取得效用。无从拯救埃里卡,她的“走啊。走啊。”就也象刀子插在读者的肩头。耶利内克只是写了一本好小说。她能够将生理与心理的感受表达得如此完整,饱满,同时通过情节来加以结构。语言的音乐性,在经过翻译之后已经很难体会了,但是整个小说的节奏,却是强大的,具有笼罩性与推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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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夜幕>
  • 前天下雪 
  • 2005-03-16 1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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