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 《再见,那些年青的日子》(13)a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村与镇的记忆发表时间:2004-07-21 20:23
十三


  李大兵笑吟吟地推门走了进来,他一手拎着一只烧鸡,一手提着一件啤酒,径直坐到地上。我正光着膀子睡觉,但睡梦中的我肯定闻到了烧鸡的香味。李大兵开始大吃大喝起来,他有滋有味的咀嚼声和咕咚咕咚的灌啤酒声终于使我跳了起来,我冲了过去夺去他手中的半只鸡腿,狠狠地啃了起来。


  手指的疼痛使我真正地醒来,嘴里空空无物使我大失所望。我翻身在枕头下摸索了一阵,终于掏出了半只烧饼,里面还夹有几片牛肉。我极快地把半只烧饼塞进饥饿的胃里,然后在满屋子的的猪粪味道中小心翼翼地回味着余香。


  离开湖山车站以后,我继续寻找着新的工作。经过一番周折,我在一个村子里找了一份活儿:给一个私人猪场喂猪。


  这个地方基本上处于湖山车站和我的家乡的中心,我经常在空闲的时候遥想百里之外的湖山车站和同样百里之外的家乡。


  从我进猪场干活的那天开始,死去了李大兵就带着一成不变的情节时时闯入我的梦中。


  最初我觉得很激动,觉得自己很和李大兵都很够义气,生死不忘。然而随着这个相同的梦频繁地出现,我开始变得忧虑、不安和恼火,我曾经对着又一次拎着烧鸡啤酒闯进来的李大兵喊道:你就不能换个方式进来?李大兵诚惶诚恐地啃完烧鸡后离去了。当他再来的时候果然换了个方式,不过令我哭笑不得:他分别把右手左手的烧鸡啤酒换到了左手右手!


  我是不是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了?我问我自己。回答是否定的,因为我认为我本身就是一个杰出的心理医生,同时我不想同那些自称心理医生的精神骗子们打交道。


  我对我自己进行了诊断和治疗。


  李大兵反复以梦的形式出现,表明湖山车站的痛苦经历给我的心灵留下了巨大的创伤。然而我心灵上的创伤并非只有湖山车站一个,在这里李大兵已经成为一个形象,这个形象代表所有过去了的、却挥之不去的心灵上的阴影。对李大兵的逃避表明我对痛苦往事的逃避。


  与李大兵成为一个精神形象一样,烧鸡和啤酒在此刻也不再是纯粹意义上的烧鸡和啤酒了。它们代表一种渴望或者欲望,是我内心对未来生活的一种幼稚的图解。这种图解来源于我对未来的深刻恐惧感,由于未来的不可捉摸,我便徒劳地把这种不可捉摸理想化为可捉摸的烧鸡啤酒了。


  总而言之,这个梦反映了我对过去的逃避和对未来的恐惧。我说过我是一个杰出的心理医生,我对自己的治疗就是不治疗,或者说用繁重的工作来使我忘掉旧的烦恼,体会新的快乐。


  我又翻了个身,伸出手去,摸到了沉睡中的丽莎。丽莎的皮肤很特别,使我摩挲着的手产生了一阵别样的快感。


  我坐起身来,走出屋子。


  夏天早晨六点钟的天气已经很燥热了。我用脸盆冲了个凉水澡,扎起湿漉漉的长发,发梢滚落的水珠使我的脊背保留着爽快的凉意。


  我拖出几大包饲料,把它们倾倒在水泥地上,用木锹大力搅拌均匀,然后接好黑皮管子,打开水龙头,在哗哗的水声和搅拌声中小山般的饲料就堆在了眼前。


  这是猪们的早餐。


  我搅拌饲料的声响激起了猪栏里的骚动,那些猪不安地来回奔跑着,兴奋地嚎叫着,甚至趴到矮矮的围栏上翘首期盼,真是望眼欲穿。我拉着满满一平板车饲料从西往东喂料,当我从东往西扯着空车返回时,猪栏里变得安静起来,只听到细碎的挪动蹄子声和得意的哼哼声、咂叽嘴声。


  我走到我的屋子前,把半桶精美饲料倒在食槽里,敲了敲了空桶喊道:丽莎!吃饭喽!


  丽莎迅速地从屋子里奔了出来,一头扎到食槽里,咂叽咂叽地吃起来。我用木棍轻轻拍着丽莎骂道:看你那馋样儿!


  在给猪们做完早餐后,我煮了两包方便面,吃完后穿上胶鞋,推着小翻斗车清理猪栏中的粪便。


  我站在黄黄的粪汤里,把那些变得干燥的大块儿猪粪用铁锹铲起来,扔到翻斗车内,再用竹扫帚把细碎的粪屑扫成一堆儿,铲到车内。这十多个猪栏内的粪便清理下来往往有三车之多,它们都被我运到猪场外的空地上。陈陈相因,那片空地上已经形成绵绵群山般的粪堆,成千上万条蛆虫在里面跋山涉水。


  望着这臭哄哄的猪粪,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它们在未经消化还是麸皮时,捧在手里闻一闻,还有股粮食的味道,但现在它们已经面目全非了。人在某些方面跟畜生一样,也要把精美的食物变成臭哄哄的粪便。相比较而言,还是猪粪好闻一些。


  我炒了四个鸡蛋,下了一支挂面,又撅了些小白菜和葱,在水里涮了涮后扔到锅里。


  我把满满一小钢精锅色香味俱全的面条吃完后,卷了条凉席在树荫下铺好,开始午睡。


  醒来时是中午一点,我给这些猪们做了午餐,并且拖着皮管子冲洗猪栏,给它们降温。随后我又躺倒睡下。下午六点,我预备好它们的晚餐和夜宵,同时又清理了粪便,冲洗了猪栏。当这些猪们吃饱喝足安然入睡时,我也丢开碗筷进入了梦乡。


  这是我一天的基本工作。


  我想我该改变一下我的叙述角度了,因为在这个猪场里占绝对多数的是猪而不是人。同时,我在前面说过,我比较喜欢这里的工作,一方面是指这里工作的单调可以使我忘记烦恼,另一方面是指我开始喜欢上这些猪了。现在我就来谈谈这里的猪们,不谈它们的历史,它们根本不知道。不谈它们的未来,它们无暇顾及。我着重要谈的就是它们正在体验和享受的现在,尤其是它们的情感。


  亲爱的读者,对于我在猪们的身上使用了“情感”这个词行为本身,你可以说我在故弄玄虚、哗众取宠,但是你不可以说我无中生有。在地球生物圈这个大家族里,人类是最年幼而又最横行霸道、最自私的。那些渊源流长的生命种类都像宽容的长辈一样无私地为人类的成长作着贡献,而人类却在恣意享受的同时虐杀它们。自然灾难来临前,各种生命都相互转告而早早避开,只有蠢笨的人类才在灾难降临之后去显示自己所谓的顽强。人类在精神上越来越傲慢,在物质上越来越强大,但自身却越来越不堪一击。当真正的灾难到来的时候,最先灭绝的一定是人类。


  两片叶子在枝干上拥吻、一群蚂蚁在召开临时会议、狗望着你的眼睛猜着你的心事、... ...动植物的情感是简单的,但它确实存在。


  好了,废话不说,言归正传,让我们来继续关注割了尾巴就能成为人的猪们的生活吧。


  在猪场工作的同时,我编了一本《猪们的绝对隐私》,下面选出两篇,以飨读者。


(1)奔向自由


  刚刚和强强依偎着躺在地上,他们可以听到彼此单纯急促的呼吸声,而其他兄弟们则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都睡着了吗?刚刚低低地问,他的眼睛望着天空,蓝蓝的夜幕里有无数闪亮的星星。


  都睡着了。强强小心地回答着。


  走吧!


  刚刚和强强爬起来,他们的小蹄子在干结着薄薄粪便的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其他的兄弟们正在酣睡。


  从出生到现在,刚刚和强强就一直生活在这个猪栏里,他俩厌倦了单调的生活和一成不变的天空。一个月前的一次长谈,确定了他俩今夜的冒险。


  刚刚和强强协力把食槽拱向小铁门,向后退了几步,彼此坚定地望了望,然后拼力向前奔跑,跳上食槽,奋力一跃,飞越了铁门。


  刚刚嗅地了嗅地面,想,外面确实和里面不一样,连地面都这么松软好闻。


  响声惊动了栏内的兄弟们。


  怎么啦?... ...发生什么事啦?... ...没事儿,是刮风吧?... ...哦,刮风。... ...睡觉睡觉... ...


  鼾声又飘了出来。


  刚刚由衷地为栏内的兄弟们悲哀,他们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从来不关心外面的世界,不关心命运、前途。唉,他叹了一口气,迈出了冒险生涯的第一蹄。


  他们经过了一个又一个猪栏,里面是相同的兄弟们在呼呼大睡。数了数,大概有三百多位。如果三百多位兄弟集体大逃亡,共同在旷野里奔跑啸叫,那该是何等壮观呀!刚刚感叹着。


  他们转了一圈后发现,四周都是高高的围墙。


  多象一个大猪栏啊!强强对刚刚说,这时他发现刚刚已经爬上了一个高高的柴草垛,正趴在围墙上张望着。强强也爬了上去。


  这外面是什么?刚刚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这气息让他舒畅,让他觉得以前的生活污秽不堪。


  是一个更大的猪栏。强强回答。


  外面的外面呢?


  是比更大还要大的猪栏。


  外面的外面的外面呢?


  你怎么这么罗嗦呢?


  我想到外面去看看,你呢?刚刚问强强。


  到处都一样,强强说,到处都一样,都是猪栏。


  就这样他们分手了,围墙内的强强听着围墙外刚刚的蹄声渐渐远去。


  强哥,到哪里去呀?强强在回去的路上碰到了耗子亮仔和他的女友小琴,跟我们去会餐吧!欢乐嘉年华哦!强强欣然同意。


  几十只耗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欢腾跳跃,它们脚面前是高山一样的饲料。静一静!亮仔兴奋地说,现在我宣布,小琴的生日派对暨年度欢乐嘉年华正式开始!大家狂欢吧!


  这一群耗子又是吃又是喝又是跳舞,叽叽喳喳气氛热烈。强强也一头拱到饲料堆里大吃起来。


  忽然一切都静了下来。


  强强探出头,看到所有的耗子都停止了动作,上百双黑眼珠闪闪发亮,刹那间他们四散逃窜。


  暗处奔出几头狼狗,舌头流着唾液,呼呼地冲了过来,四周传来一片惨叫。


  强强看到了犬牙间已经死掉的亮仔,他的脑袋爆裂,两只眼珠耷拉下来,尾巴梢还在微微抽动。


  强强撒蹄狂奔,慌乱间高高的铁栏门他居然一跃而过。


  简直是屠杀!强强惊魂未定地对睡眼惺忪的兄弟感叹,还是里面好,还是里面好!


  睡吧睡吧,其他猪们咂叽着嘴巴,并不理会他。


(2)隔壁的歌声


  雨打寂寞门,望穿清秋水,真心爱人那,你在何处醉。


  夜来晚风摧,两行相思泪,真心爱人那,莫让我心碎。


  ... ... ... ...


  梁子又听到这令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歌吟了,歌声低沉凄婉,随着清风越过墙壁而来。梁子不禁跟着轻声和道:


  我为你憔悴,哪顾他人论,真心爱人那,同是沦落人。


  ... ... ... ...


  那边的歌声停了下来,梁子把耳朵贴在凉凉的墙壁上,他听到隔壁传来嗵嗵的心跳声和细微而不均匀的喘息声。他用蹄子在墙壁上试探地敲了三下。片刻寂静后,隔壁也传来了三声敲打。梁子又敲了三下,对方又回了三下。就这样,他们敲了一夜。


  梁子恋爱了,他爱上了这歌吟,爱上了隔壁发出这歌吟的女子。虽然梁子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但还是决定爱上她,并矢志不移、终生不渝。


  终于在一个晚上,梁子在隔壁歌吟的鼓励下,攀上墙头,翻了过去,摔倒在地上。他挣扎着爬起来时,一只小蹄子扶住了他,梁子抬头看时,一阵激动雨云般掠过他的心头,面前是一副完美的形象:长长的嘴巴,嫩蒲叶似的耳朵,乌黑的眼睛,修长的身材,短短的尾巴,一切都跟他想像中的一样。


  梁子爬了几爬都没有起来,他的腿有些发软。


  我叫绒草,她自我介绍着。这时他俩已经蹄并蹄地趴在了角落里。夜幕下梁子和绒草进行了深入内心的长谈,当天际发白时他们发现彼此已深深相爱了。


  明晚我还来,梁子在深吻了绒草之后说。


  梁子度过了难捱的白天后快乐地翻过了墙头,然后迎接他的却是劈头盖脸的一顿毒打。


  气息奄奄的梁子倒在地上,他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恶狠狠地说,她是我的!滚!


  梁子带着屈辱和满身伤痕,艰难地爬上了墙头,那个黑影又给了他一蹄子,梁子重重地摔了下去,同时他听到了绒草被虐待的惨叫声。


  我一定要打败他!一定要把绒草救出来!梁子在遭受挫折之后并没有消沉,他制订了严格的训练计划,每天除了吃睡之外,就在猪栏里狂做健身运动。一个月后,梁子的体重增加了三倍,信心增加了十倍。


  在一个深夜,梁子飞跃墙头,稳稳地落在地上,冷冷地对黑影说,我梁子回来了!


  之后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恶斗。


  当滚字从梁子的口中说出时,胜负已定。


  梁子微笑着揽着绒草的腰,他俩在夜幕中齐声吟唱:


  霜天雁去回,坦荡知己心,真心爱人那,携手相拥醉。


  ... ... ... ...


  这是猪们无数个故事中的两个,其中第二个故事正在进行时,我曾经连续多个夜晚潜伏在猪栏旁,见证了故事的高潮和结局,听到了那些歌吟,目睹了那场恶斗,因此我可以保证我的故事的真实性。从文字的叙述,你可以看出我很热爱这些有理想有情感的猪们。然而我却很矛盾,因为我的工作除了要让它们健康成长以外,还包括结束他们的生命。这令我在爱与恨、是与非之间徘徊不定。


  我第一次杀猪是在我工作一个月以后,在猪场老板的怂恿之下我站到了屠夫面前。这个黑脸膛的屠夫笑呵呵地把杀猪刀递给我说,没事儿,使劲捅就行了。


  我攥着尺把长的尖刀走向被几个人按住的猪前,在它的长嚎中我把刀子捅了进去。我相信这头猪不是失血过多死掉的,而是活活疼死的,因为我至少捅了二十多刀才让它闭嘴。


  屠夫在吸了两袋烟后乐着对我说,你太嫩了,根本不适合干这个。


标签: 添加标签

0 / 0

发表回复
 
  • 标题
  • 作者
  • 时间
  • 长度
  • 点击
  • 评价

京ICP备14028770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