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 《再见,那些年青的日子》(8)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村与镇的记忆发表时间:2004-07-21 20:18
(八)


  你怎么跑来啦?你们学校离这儿挺远的,我边走边大声地问乔声,你今天不上课啊?


  是呀,没想到你们学校这么远,快要热死了。乔声笑着说,我这么大老远地跑来找你,你就没一点儿表示?


  我把教案投到办公桌上,跑到小卖部买了四瓶汽水,说,一人两瓶,够不够?


  够啦!乔声喝了一口说,挺好的,就是不凉。


  没办法,条件不好,我说,也没个冰柜。


  哟儿!这是去哪儿?刘正明迎面走了过来,兴奋地问我。他是教地理的,比我晚来一年,特别爱下棋,也特别能输棋。


  给我一瓶吧,我快渴死啦。


  我递给他一瓶,但他并不急着离开,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说话,眼睛却不断地瞄着乔声,还跟我做鬼脸。一边儿玩去吧,我嚷嚷着把他给推开了。


  我和乔声走到了操场上。


  这时一阵不紧不慢的钟声传了过来,那是挂在教导处门前弯脖儿柳树上的一截铁轨发出的。这当当的钟声在校园里回荡,从这个教室跑到那个教室,告诉那些早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学生们:放学啦!


  傍晚的阳光将操场中心的两棵黑槐树拉得长长的,它们巨大的荫影覆盖了半个操场,我和声就坐在这荫影里。


  找我有什么事儿吗?我晃着空汽水瓶问。


  乔声没有回答,眼睛望着远处。我看着乔声,她用牙尖咬着汽水瓶的吸管,并不喝,只是反反复复地咬着。


  怎么不说话?


  乔声微笑了一下,整了整裙子,把盘着的腿并排放直,又踢掉了鞋子,一双洁净的脚丫便从红裙子里钻了出来。她轻轻晃着脚丫,这使得她的十根乖巧的脚趾像十个红色帷幕前的孩子,在大拇指队长的带领下快乐地跳舞。习习的风从我们身边掠过,她扬起的几根长发扫到了我的眼角。


  你们学校踢球的人还挺多的,乔声指了指我后面。


  我回过着来看时,学生们已经在操场上散成了一片,有的练球,有的分队踢,呐喊呼喝声也围了过来。


  那就是王凯,我指着一个迅速奔跑带球过人的男生说,我以前跟你提起过他的,还记得吧?


  乔声点了点头。


  他的本质还是相当好的,我说,你看他带球、传球,都表明他有很强的个人能力和协调组织能力。不过,我停了一下说,人都是难免再犯错误的。今天他打了一位老师,唉,不知死活的学生啊,现在还有心情踢球。


  打老师?乔声感到很惊讶。


  是啊,脸都打肿了!我比划着将王凯与王桂芳之间的冲突讲了一番。瞧,就是左边那个人。我指着已经恢复了正常,并且笑逐颜开的王桂芳。此时王桂芳与和刘正明沿着操场边散步,估计她此时暂时忘记了要如何报复王凯。刘正明不知道对她说了些什么,她放声大笑,而且笑弯了腰。


  这时候一只足球滚了过来,我用脚尖把它挑起来对乔声说,看看我的球技有没有长进。


  我不停地用脚、腿、肩、胸、头颠球,姿势一定极具吸引力,因为众多的学生围到了我的身边为我数数。101、102、... ...


  我要结婚了,乔声说。


  球从我的脚上掉了下来。我捡起球一个大脚把它开了出去,它在空中划出呼啸声,带着一群追逐的学生远去了。如果有可能,我当然真想把这只足球开到寂寥的月球上去。


  跟谁结婚?我满头大汗地问。


  你应该认识他的,你初中时候的同学,蔡明刚。乔声拿起两只空汽水瓶轻轻碰撞着,它们发出的声音清脆。但这声音在我听起来,好像万钧雷霆一样。


  我想起了蔡明刚,他是我初一到初三时的同班同学。上学时他家里仿佛很有钱,在初三住校时我们其他同学都是一样的伙食:馒头和自制的咸菜。而蔡明刚却吃的是当时很希罕的鸡蛋糕,喝的是奶粉。这让我们大家很看不起他,觉得他娇生惯养。丰富的营养并没有使他聪明百倍,相反却更加愚钝。他的考试成绩永远都是排在倒数第一。致使有些同学很感激他,拍着他的肩膀说,唉,明刚明刚真厉害,倒数第一回回占。老天老天真长眼,我们不用挨木板。


  我记得很清楚的是初三那年冬天,不知什么原因蔡明刚和外班几个男生发生了口角,这几个男生就围着他殴打。当时正值课间,许多人围着看,我们班大部分男生都在场,但没有一个人出手帮他或劝阻,只是津津有味地欣赏点评,因为他在班里根本没有什么人缘。


  就这样蔡明刚被几个人围着打,他抱着头躲来躲去,但拳头脚板像长了眼似的跟着他,和他的身体碰撞着,发出特殊的声音。


  最终蔡明刚发出了一声绝望的长嚎:我拼啦---!


  他踉踉跄跄地跑出包围圈,蹲下身去捡一块砖头,不料他连连用力却拿不起来:那块砖头被牢牢地冻结在了地表上。


  蔡明刚幼稚的反抗行为更激起了那几个男生的兴趣,他们再次一哄而上,把蔡明刚打倒在地,折过来倒过去再踩扁,再折过来倒过去又踩扁... ...


  这场殴斗后,蔡明刚就没有再来上课,据说是转学了,又据说后来他有钱的父亲为他买了一个中专学校的指标,再后来就一直到了现在。


  蔡明刚现在做什么?我不无鄙视地问。


  他在市政府办公室,乔声说。


  像蔡明刚这样的人居然成了国家政府工作人员?这让我感到无耻,然而更加无耻的是像蔡明刚这样的人居然要成为乔声的丈夫!


  你们什么时候,那个,嗯?我问。


  明天,乔声说,欢迎你来参加。


  当然喽!我怎么会错过呢?我大笑着,你们双方我都认识,你说我是娘家人还是婆家人呢?我是嫁姑娘呢还是娶媳妇呢?哈哈哈哈


  当天傍晚我就去了蔡明刚家,他家里这时候忙得一团糟,炉灶里熊熊的火焰将气氛烧烤得热烈而急躁,每一个人都像蚂蚁一样匆匆忙忙穿行于大摞大摞的板凳、碗碟之间,上百盆菜肴堆在院落里不安地散发出不同的气味来,明天它们将在数百个胃里相逢。


  我看到蔡明刚时,他正站在镜子前大发脾气,他无赖一样地把一套西服扔到他惶恐的姐姐身上:这么热的天你让我穿西服,想热死我啊?


  穿吧穿吧,将就一下,就一上午,一到家你就把它扔了,好了吧?他姐姐哄孩子般地劝他。


  我的衬衣!走开!蔡明刚向一旁坐在沙发上的小外甥大喊大叫,你把我的衬衣坐皱啦!他的小外甥马上老鼠一样地蹿出了屋子。


  我就在蔡明刚情绪急躁的时候拍了拍他瘦巴巴的肩膀说,恭喜啊!新郎倌儿!


  蔡明刚显然没有预料到我会来,他站在那里的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立刻使我想起了他初中时被围殴的样子。


  怎么?老同学都不认识啦?难道真是什么眼看人低吗?我继续很重地拍着他的肩膀,这让他吃不消。


  哪能呢哪能呢?欢迎还来不及呢!


  够兄弟!那好,我明天来帮你娶媳妇!


  第二天早上十点钟,迎亲的车队在一片纷乱的鞭炮声中出发了。


  我没有坐进蔡明刚的新郎车,虽然他极力邀请我说我的属相好,但我还是拒绝了。因为我讨厌和他并排坐在一起,尤其是并排坐着去娶乔声。


  我和几个久违了的初中同学坐在一辆客货两用车上,我的职责是把鞭炮放掉制造噪声。


  车队上了公路,半个小时后我遥遥地看到了乔声家所在的那座楼,它在花花绿绿的人群里默不作声。楼外集市上买菜的、卖菜的混杂在一起,用喋喋不休的讨价还价声使彼此的意图妥协。车队的速度降了下来,而我们的情绪却高了上去,因为在买菜的人群中不乏年青漂亮的姑娘媳妇,因为是早上买菜,她们穿得很简单而随便。然而这在我们看来是一种挑逗,集体的荒唐感于是立刻显露。我们大声而无耻地对着她们无耻地唱:大姑娘呀大姑娘,你长得真是好漂亮!好漂亮!什么时候嫁给我呀,让我抱回家去爽一爽,爽一爽呀爽一爽... ...


  当然想到今天晚上蔡明刚就要抱着乔声爽一爽的时候,我顿时蔫了一来。顺手点燃几挂小鞭炮,朝人群扔了过去,惊叫声和咒骂声让我满足。


  到楼下了,蔡明刚和其他人一拥而上,踩得楼板嗵嗵真响。我不想上楼,我害怕乔声的妹妹问我为什么新郎不是我,虽然她根本不会这么问。


  我在楼下一挂又一挂地放着鞭炮,响声单调而不连贯。


  新郎和新娘终于出来了,黑色西服和白色婚纱沿着破旧的楼梯缓缓而下,我真希望黑色西服里是我或者白色婚纱里不是乔声。


  要上轿啦,伴娘喊道,新郎要鞠九个躬!


  蔡明刚很顺从地鞠了。


  再鞠九个!


  蔡明刚又做了。


  再鞠九个!伴娘好像有些故意整人的味道。


  蔡明刚的亲威不愿意了,尤其是几个小伙子,嗷嗷直叫:她让你鞠你就鞠啊?太没有面子啦,以后你还要跪床头呢!人们轰然大笑。


  十八个躬已经让蔡明刚热得出了一身汗,他鞠也不是,不鞠也不是,站在那里傻愣着。快鞠呀,快鞠呀,伴娘催促着,大男人怎么跟个娘儿们一样啊。


  这时候我快步走上前,照着蔡明刚的屁股就是重重的一脚。


  这突如其来的一脚让蔡明刚几乎跳了起来,他满面通红地回过头来找。


  看什么看!我喝道,鞠几个躬就可以讨个老婆,这么便宜的事你要不干我干!说着我就走上前去。


  蔡明刚立刻抢到我前面,连珠炮般鞠了九个躬,完了以后气喘吁吁地问:再鞠几个?


  一片嘻笑声中,新娘终于上了车。


  车队回来时已经十一点半了,开席前还要拜天地。我一把推开证婚人,跳到椅子上,大声宣布仪式由我来主持。蔡明刚疑虑地看了看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在拜了天地父母之后,蔡明刚向大家讲述恋爱经过,但由于他颠三倒四的叙述和过低的音量使这个本来就平淡的包办式的仪式更加平淡。我一把扯开蔡明刚的衣领,一边儿用扇子扇一边儿问你爽不爽啊?在凉风的感召下,蔡明刚响亮地回答:爽!


  哇!还不到晚上你就爽啦?那晚上你想让谁替你爽呀?人群立刻发出目的明确的哄笑。


  敬酒的时候我又出现在蔡明刚和新娘身边,我的再次出现让蔡明刚明显地露出不安。放心吧,哥们,我大大咧咧地说,我保证每个人都喝光你敬的酒。


  敬酒一开始挺顺利的,千篇一律的祝福和着喜酒倒入了每个来宾的喉咙,但到蔡明刚的同事这一桌时,一个白白净净戴眼镜的年青人说什么也不喝,蔡明刚的酒敬不下去了,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我接过蔡明刚手中的酒杯说,兄弟,大喜之日,给个面子,喝了吧。


  不行呀,我有胃病地,医生说... ...


  说你妈个头!我把酒泼到他的脸上恶狠狠地骂道,给你脸你不要脸!随后一脚把他连人带椅子踹倒在地。这个年青人挣扎着要扑过来,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但同桌的人马上抱住了他。


  喝了!我操着板凳指着另外两杯酒,不喝就废了你!


  他终于把酒喝了,一切又开始变得顺利。甚至有的桌子上的人早早就把酒杯端了起来。这些欺软怕硬的狗东西!


  酒敬完之后蔡明刚对我说,费心啦,兄弟,来,我也敬你一杯。


  要喝一起喝,我说。


  行!他变得很爽快。


  新娘子,倒酒---!


  来来来,碰个一心一意... ...来个好事成双... ...还有三星高照... ...事事如意... ...十全十美呀!蔡明刚跟我喊着,他的舌头已经被这十杯酒泡得大了起来。


  晚上还要闹洞房,这是我大显身手的时候。酒席撤掉,闲客散尽,洞房里只剩下七八个满脸通红的年青人,这些都是闹洞房的好手,精英中的精英。笑话、隐语、游戏,使蔡明刚和新娘应接不暇,一场我强敌弱的歼灭战正在激烈地进行着。


  来,玩个老头开汽车吧!我的提议立即得到了响应。汽车是这样开的:新娘是想像中的汽车,半跪在地。新郎作为司机要以新娘的胸部为方向盘,左拐就捏左边,右拐就捏右边,这样在在屋里左拐三弯右拐三弯,最后要当场响亮地吻新娘三下,以作为三声汽笛而结束。


  面对这个具有挑战性的游戏,蔡明刚再一次表现出了他的怯懦。


  能不能换一个?他结结巴巴地问。


  换?游戏不能换,要换就换人!有人嚷道,谁来替新郎啊?


  我!


  我大喊一声,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上去,从后面抱着新娘,探出双手紧紧抓住红嫁衣里那双青春结实的乳房,在屋子里风一样地左拐三弯右拐三弯,最后在新娘惊讶的嘴巴让响亮地亲了三下。嘀!嘀!嘀!汽车到达终点站!我模仿着售票员喊道。


  屋子里一片寂静,大家都惊愕地望着我。我在众人的眼光中回头看了看新娘。新娘令我大惊失色又大喜过望,我激动不安地大声地问新娘:你不是乔声?那你是谁?


  亲爱的读者啊,请原谅我再一次撒谎了,从我颠球落地的那一刻开始,以后至此的叙述99%是我虚构的。我之所以臆造出许多并不存在的情节,完全是为了抚慰我偏激嫉妒的心灵,真实的情况应该是这样的。


  乔声的未婚夫蔡明刚确实是我初中同班同学,出于内心的阴暗念头,我把他写成了一个娇生惯养愚蠢无知的家伙,但实际上他是一个聪明勤奋、积极上进的学生。蔡明刚是我初中时学习上的唯一对手,我俩暗暗较劲,轮流拿着年级第一。他的家庭确实相当富有,然而侥幸的是蔡明刚并没有成为一个败家子,相反他的成绩和品行常令他的父母感到脸上有光。初中毕业后他到省城上了重点高中,随后进入重点高校,毕业后进入市政府工作。几年的磨练,他为人处事相当老到,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在我臆造的情节里我多次使用了“新娘”来代替乔声,因为我真的不希望乔声嫁给别人,但现实是蔡明刚即将成为他的丈夫。他们的新房在市政府家属院新院,那是一座新建的六层楼,他们的新家就在四楼。这一带的环境很好,一条清澈的河流从楼侧流过,河两岸是垂柳。傍晚的时候,他俩会手挽手走在波光粼粼之中,互相为对方撩开掠过面庞的柳梢。


  乔声的婚礼我并没有参加。

  当天晚上我站在操场上的大树下,内心无比痛苦。这痛苦不仅来源于蔡明刚和乔声结婚这个无法改变的事实,更多的来源于在这个事实还是将来状态时我没有把自己变成主角。


  那天在操场上,当乔声告诉我她将要要蔡明刚结婚以后,我故作轻松地把话题岔开,我们谈文学,谈过去,谈一些趣闻轶事,总之,我和乔声兴致勃勃地坐到了天发黑,起身后我们到学校外的小饭馆吃了两小碗炒面,分享了一瓶啤酒,然后我就送乔声回家。


  我们愉快的谈话在黑暗的路上继续进行,乔声不时发出快乐的笑声,我可以想像出乔声脸上的灿烂 笑容,它们在这水样的黑夜里就像迷人的火焰。我忽然想到了一首诗:


我的爱人快乐而且善良
但是不容易遇见
就像水底的火焰
不容易遇见


  独自坐在大树下的那个晚上我想了许多,最多的是关于真实和虚幻,过去和未来之间的关系。我不断地得出结论又不断地推翻它们,什么都是,什么都不是,一切都在这里。我和这个世界,至少有一个是错的。


  日子慢慢过去,我也在慢慢学会忘记。当我无法彻底忘记的时候,我再次选择了逃离。


  放寒假前的一天,我把我用过的教材、写的教案以及同学的信件之类的东西收集到一块儿,搬到校园里,然后点燃。


  望着快乐跳舞的火焰,我扬长而去。


  如果我的这篇文字有幸被我所教过的学生看到的话,他们一定会记起那年冬天校园里的冲天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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