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在孩子们与主的身边》
如果不被打动,就不能算阅读。如果不是有东西堵在喉头,我不会开口。而现在,我要说一些话,关于一位身边的诗人,不关心她的成就或无名,不掩饰我的批评和赞赏。真正言说着的只是她的文字,而我,尽可能地做一个忠实的倾听者。
Spoonriver的诗,我在她的专栏一首首读过――当时我在图书馆的lab里忙着写作业,却无意中发现了那个地址,于是断断续续地读了好几天。她的语言很奇特,既像是一株疯狂生长的植物,又仿佛一面镜子,映射出窥视者自己的面目。
《想起一些人》的第一段是好例子: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过多的雨把天空压得很低
低到我的窗前,低入我的身体
也许我想起了一些人,一些黑暗的舞台上喑哑的道具
我只有两手掰开回忆,像掰开一瓣瓣豆荚
我惊叹于句子与句子之间的血肉相依,她拥有让意象自行生长的能力,这种流畅又被适度的声音上的和谐所强调。从“哭”到“雨”(从现实的摹状到比喻),又到被压低的天空(多么简单而贴切的“压低”),不仅低到窗前(写实性的),而且低回了身体(回到了那个哭的主体)――短短两行里,她呈现了一个美妙的回旋,像是拔地而起的柳树又把枝条柔顺地垂下,而错落着的“低”、“体”、“具”、“忆”恰好是枝条上的几个关节。至于掰开豆荚般的回忆――想象力把不可描摹的东西变得触手可及,我甚至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了手上若有若无的温度和柔软,并为此满心感激。
“柳枝”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基督教意象,但她用它来写自己的devotional poetry,比如这首《一次回忆》:
我醒来,我想我是截倒长的柳枝
末梢带着凌晨断裂的泥土
你的手指轻扣瓦罐的声音
如少女清冽的欢笑,滴入我心里
那里盛着活命的水么?
你笑了,有些事物可以在你的笑涡中发芽
愤怒却使我受到损伤
在那不能被切除的根部,它裸露着
那么一片庞大的水域,我视而不见
那里没有让人发苦的盐
越来越多的船远去,我的岸黑了,黑了
迫使我,迫使我生长吧
你可以恢复,可以再造一次,就用土,用水!
天上的群星依然亮着,等着
我不再焦渴,风把流云和后来的雨都吹向一边了
你伸开双臂,就拢住了那令人战栗的光
我醒来,我想我是截倒长的柳枝
在我们各自的回忆里
这是一首安静着、并令人安静的诗,我不愿更不能打搅它的浩大和从容。两句一段的轻盈在“黑了,黑了”、“迫使我,迫使我”、“用土,用水”、“亮着,等着”这些吟咏的配合下取得一种静水流深的节奏感,而不是简单的轻浮或轻快;而首尾相应的“柳枝”则使整首诗达成了结构上的完整――虽然我必须指出,结构是S的弱项,她的植物有时疯长到失去形状,而“首尾呼应”这种太过有效的控制方式即使能偶尔解决问题,却有埋藏隐患的危险。当然,有时“首尾呼应”并不能奏效,比如《想起一些人》,呼应的首尾单独看都是优秀的片段,却不足以统辖首尾之间那些过于散文化的段落,反而造成了结构上的脱节。
相比之下,《下雨的夜晚,你擦着一扇玻璃窗》是整体感非常好的作品,然而,我喜欢它,却是因为诗中那盖着雨水被子的“甜蜜的孩子”,虽然,他在玻璃窗的那边,在我们这个“被雨水抗拒的世界”之外,也在我们彼此之间的抗拒之外。
下雨的夜晚,你擦着一扇玻璃窗
你不时地回头说,这是一个过盛的季节
我看着你的脸,渐渐模糊
你把黑暗擦出了多么大的一片轮廓
我的身体里却亮起了一盏灯笼
甜蜜的孩子沉睡在街角,雨水象被子,温暖着他
我仿佛看见自己的孩子湿润的面孔
看见我出生时那颤动的雨,雪和庭院
妈妈说,不要在屋里打伞,那样你就永远长不高了
是么?我喜欢的男孩子正光着脚,象鱼儿游过我的院子
那时,雨水都染上了栀子花淡淡的清香
那时,我只能端着一只木盆子,放在漏雨的屋顶下
可我长大了,下雨天,我时常怀着迟到的恐惧
穿过空荡荡的校园,从没有人越过铁丝网,说,走,
我带你回家。当然我天天回家,可,院子里那棵苦楝树
是什么时候永远停止了生长?骤然间,我所有的衣服都太小了
看,雨水在窗上耐心地爬着,它把这当作欢快的道路
它从不急于表达,从不担心自己走失,
因为它从不曾长大,从不会变老,从没有太多的秘密
而我们的窗内,是被雨水抗拒的世界
雨还在下,你还在擦玻璃窗,你说,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已经太少
你是在擦一扇不可能的玻璃窗,你永远触摸不到外面的雨水
我们是否也曾深深地彼此抗拒过?
我突然想流着泪,跟你说那几个字,就象电影里那样
S拥有并不完美却绝对优秀的技术,但技术不足以成就诗人。幸运的是,S的天赋,她那深入事物核心、感受苦难和神示的天赋,远远大于她现有的技术。她知道,无论我们如何安慰自己或彼此安慰,总有光利斧般劈下,而“那些有过的苦难必像脊骨一样穿过并整合所有的生命,直到地极”。读到这样的句子,我像是被光击中,而在热泪涌出之前,听见S接着说:
“为什么不这样祈祷呢:主啊,请赐给我力量去改变能够改变的事物;主啊,请赐给我力量去忍受不能改变的事物;主啊,请赐给我智慧去辨别这两者的差别。而在路上,盲目的悟性如将残的灯火,引我们不停地跌倒在无谓的愤怒与痛楚中。”
――是的,一直以来,这就是我的祈祷。而现在,竟然是玻璃窗外那甜蜜的孩子――不,不是困苦和伤痛,或是疲于呼告,或是不堪寒冷――终于教会我膝盖的重量;虽然,不是从此虔信,而只是用膝盖在那无谓而无尽的愤怒与痛楚中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