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部落(连载三) 作者:童月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拉家渡发表时间:2002-08-13 00:24

这场据说名叫“地震”的灾难并没有使纳米人遭受多大的损失,只有锈蚀比较严重的祭女营塌了,但11个女孩中只有3个受了轻伤。一时找不出合适的房子, 卅祭司就命令我们像未成年时一样,回家和妈妈同住。
我的妈妈已经去世了。有个男人找她睡觉时她陷入幻觉之中,以为他们是故事中的男神女神。她为他讲了许多神的故事,就像以前对我一样。可是那个男人很清醒,尽管他很爱吃蜜罗果。他告发了妈妈──神的故事只能由祭司来讲,妈妈侵犯了神权。她被处死,尸体丢进那只棺匣。
羽毛也没了妈妈,我们被分派住在一起。那日的灾难使羽毛越发沉默,她开始拒绝和我同睡,每日婴儿一般缩在墙角。多日没用祭女圣香沐浴,圣香的外壳脱去后,原有的体味逐渐显露出来。我发现羽毛的体味有了些微的变化,不再像以前一味地浅淡如水,多了些微酸微腥的气息。有时我一觉醒来会发现羽毛不见了,房间里没了她的气息,仿佛没了空气。几小时后她会回来,缩在墙角发呆或者入眠。我陪着她睡,醒来就数数,从1数到10000000就会再次入睡。 几天后白日铃和黑夜铃对我来说已丧失了意义,除吃饭外大部分时间我在酣睡。
年在我昏睡时敲响了门,敲得很重。很长时间内我仍在昏睡,直到我的名字夹在咚咚声中闯了进来。
“坐在地上吧。”我打着呵欠说。羽毛又消失了。5 年前我有许多话要对年说,日日夜夜咀嚼在口中,太久了,早已成了一团烂渣,吐在了垃圾中。祭女营的生活没教会我别的,除了把一切都当做垃圾,包括自己。
“我刚刚举行了成人仪式。”年说。
“你可以找女人了,恭喜。”我说。平淡的声音是一幅帘子,刷地拉在我和年之间。
“我想你……做我的女人。”他低低地说,低低的几块铁板砸在我身上。我哑然失笑:“这不可能。你知道我的身份,圣祭女,不是献给神就是献给魔鬼,你有资格享用吗?”
“我没资格,可是我会陪你死。”年急促地说,“恐怕还要有一、两年卅祭司才会退位,两年足够我们过一段快乐的日子了。你只有1/11的希望当祭司,当不上会死,被发现不是处女也会死,1/11的希望和两年的快乐生活,你选择哪个?”
我疲惫地倚在墙上,墙壁潮湿阴冷,伏满细细的水珠。一块翘起的铁皮死死抵住我的脊椎骨,生疼。“我选择1/11。”我说。
“为什么?”他绝望地问。
为什么?为什么呢?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脑中忽然出现了一支奇异的曲调,而且,它从我口中滑了出来。
“圣歌!”
年散发的热量远去了,我知道他后退了一步。
微微的,对年的歉意消失了,我挺直身子,声音意想不到的低沉:
“不为什么──我只是想知道圣歌讲了些什么……”
“可那是祭司的专利……”年说不下去了,他是聪明人。我想当祭司──纳米人的圣处女祭司。
我捉住年的手,把它放到我的额上。年的手滚烫,不过在一点点凉起来;我的额冰凉,但是在一点点热起来。年挣开我的手,我再次抓住它们,紧紧的。墙壁的冰冷渐渐浸入我的骨髓,年用身体裹住了我,房间罩着我们,黑暗包着房间,容着黑暗的,我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我和年依旧时不时地见面,我会用一种粗俗的巴罗叶香掩盖自己身上残存的祭女圣香,和年手拉手一圈圈在住宅区的走廊里闲逛。五年隔绝的生活使我对异性的肌肤、体味深感陌生,甚至是厌恶。年抓住我的手时,我会下意识地挣扎。他一定也觉察到了。黑暗中,我们的心跳嘭嘭,如鼓。在那些封闭的小房间里,和我们一同出生的孩子都已长大,尖叫着,喘息着,作一些人类有史以来就会作的游戏。依然有孩子在走廊里嬉闹、尖叫,啪啪的脚步声震得天花板上的金属锈渣蔌蔌下落。他们会敲响每一扇门,用尖锐的童音刺激人的耳膜:“开门了,打搅了,你要不开我走了……”只是,人已换成了后来出生的一拨。无所谓生,无所谓死,无所谓欢乐,无所谓悲哀,无所谓希望,无所谓绝望……。在蚀掉了一切的黑暗里,在原始的欢娱中,新的生命被一代代制造出,又一代代老去,生命的延续仿佛只是为了生命的消耗……
初潮来临那天年撬开了禁区的门,在那里为我举行了“成人仪式”。本来,只有普通女孩子才有资格拥有它。年用蜜罗果,桑怀子叶等种种香料调制了一种味道甜密的香水,他用头发沾着香水,一遍遍温柔地抽打我赤裸的身体。我低低地哼着圣歌,直到那瓶香水被我的皮肤一滴不剩地吸干。
“从此你可以被神接纳了。”他说。
“从此我可以被男人接纳了。”我纠正他。我找到了儿时我们一同嬉戏的那个平台,它的四条腿虽已塌了,但台面还完好无损。我仰面躺上去。“接纳我吧。”我说。我感觉到年的颤抖搅动了空气,一阵寒一阵暖的气流拂过我的身体。不知道是哭泣还是汗出,我听到了水珠滴在地板上的声音。年走了过来,深深地俯下去,柔软的舌尖舔舐我初次绽开的伤口。
 瓖在极度的狂喜与战栗中,我又看到了海,蓝色的水,一大块玻璃漂过来,上面汪着红的蓝的绿的颜色。太阳快落下去了,海水燃烧着。一条很大的鱼飞到天上,每片鳞片上都画着只眼睛……

羽毛死了。那天回去后我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红色烧退了黑暗,空气令人窒息。粘稠的液体把我的光脚粘在地板上,每走一步都拔起许多血红的细丝。我试探着呼唤羽毛的名字,一声比一声狂乱,直到我的手指触到一个灼烫的身体。
羽毛怀孕了,我居然不知道。天知道这些日子我都干了些什么。她喝生水,用臀部撞墙,血就从她身体里流出来了。我没想到一个人身体里会装这么多血。
当时她还没死,请甘嬷嬷过来或许还能留下她一条命,可是卅祭司命令人把她丢进了棺匣。她是活着被丢进去的。
据说,灾难那日,她和那个被沙子掳来的男孩同困一处,男孩轻易地占有了她。后来她居然就爱上了他,她时时去找他,直到初潮来临,直到一个小生命在她体内诞生。
我找到沙子,当着其他所有圣祭女的面狠狠抽了她一顿。她没有还手,只是不停地大笑,笑得声音嘶哑,笑得我抑制不住地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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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怀孕雌性黑暗部落民生殖系统组织形态学观察
摘要:采用常规方法制片,HE染色,观察了一怀孕雌性黑暗部落民的生殖系统组织结构,包括生殖腺和一系列附属器官……
1、材料和方法:
研究用品为蛋形金属居住舱下部排泄孔弃出的一雌性怀孕黑暗部落民,12月龄,处于深度昏迷中,有流产前兆。外形量度为:体长1580MM,臂长640MM, 腿长650MM,体重45KG。先对其进行大体解剖观测,而后取各部组织用10%福尔马林溶液固定,常规方法切片,HE染色,光镜下观察、测量和摄影。
……

三个月后,卅祭司绝经的消息像一股瘟疫在纳米人间传遍。本来,14年前卅祭司就该退职了,可在那次的抽签仪式中,不知怎么搞的,所有的签都是“魔鬼”。卅祭司一口咬定她制签时,有一个“神族”,是神意把那支签换掉的。于是,所有的候选者都被处死了,卅祭司安安稳稳地又作了一届。可现在,年龄使她丧失了资格。
剩下的10名圣祭女跪在卅祭司面前。她手捧一个发着淡淡荧光的小盒子,盒子里放着10个纸团,9个死,1个生。
我轮到最后一个抓,这很有种听天由命的味道。
纸团被一个个拿走,最后,剩下两个。我前面的沙子战栗着拿起一个,犹豫了一下,放下,又拿起另一个。
一片悉悉挲挲拆纸团的声音。
我没动,用微弱的视力挑战般望着卅祭司。她替我展开纸团,而后把发光权杖递给我。
我的生死就在沙子的一犹豫间。
就在抽签仪式的前夜,年一个人在葬场坐了很久。也许就在白日铃响过前几分钟,他躺进了棺匣。他应该等到抽签结果出来的。或许,等待的痛苦已使他决定以死来承受,或许,他不愿看我死,更不愿看我被神占有。他说过他要陪我死。

“睁开眼睛。”卅祭司的声音忽然变得无比柔和。
我睁开眼睛,眼前还是漆黑一片。接着,卅祭司举起发光权杖,荧光照亮了一张笼着白色面纱的脸,面纱掀起,我着魔似的盯住她,咬住嘴唇,直到腥腥甜甜的东西从唇上渗出。
其实那张脸不丑,只是布满了古怪的花纹,微笑使它们全部皱到了一起。
我知道她为什么要戴面纱了。我也会。因为我从她脸上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
卅祭司说:“很好,孩子,你比我强,你没有哭。看你明天的表现了──明天,你要主持10个魔鬼使者的处死仪式。”
“10个?”我一愣,“应该是9个吧。”
“再加上一个年。”卅祭司的笑意味深长。

我被想象中树叶飘落的声音折磨着,它们一次次扣击我的耳膜。我甚至真的看到了叶子,它们都长着人的眼睛,人的嘴巴,黑暗中没有声音地冲我笑着。
年对我说过,纳米人整个儿是一棵树,每个生命都是一片叶子。人死了,叶子就会飘下来,碰到哪片叶子,哪片叶子代表的人就会听到死亡的声音。
我处死了9名同样具有微弱视力的女孩,她们中间最大的15岁,最小的只有12岁。
在葬场上,几名士兵在我的指挥下,把那些女孩挨个放进一个金属棺匣里。棺盖合拢后,5分钟不到,再打开,里面已是空无一物,连一点挣扎过的痕迹都找不到。
沙子在最后一刻挣开绳索,跑到我面前。“抓住她!”卅祭司大叫。“等等。”我说。卫兵们犹豫着,最终选择了把她团团围住。沙子神态倨傲,有一瞬间我忽然起了跪拜的冲动。
“要不是我犹豫了一下,现在我们的位置正相反。”沙子说。
卅祭司冷笑:“是神让你犹豫的,一切都是神的旨意──卅一祭司,你还等什么呢?”
沙子轻轻笑了起来:“不要以为你很幸运,还记得那天我的预言吗?我们都会从死里复生,纳米人的国要完了。”
卅祭司的脸色变了,尖利的声音戳进我的耳膜:“你说什么?你是怎么知道的?”
沙子淡然一笑:“我生来就知道。”她坦然走向棺匣,卅祭司的嘴唇颤抖着,也许她是想说成“等等”两个字,可是晚了,沙子的身体已消失在棺匣中。
棺盖合拢的一瞬,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悄声无息地穿过我的身体。
是年的目光。不知何时,他已被几个卫兵夹着,出现在葬场上。心悸。我怔怔地望着他,双手紧紧护住面纱。不知从哪里来的风吹起了我的衣服。它会偷走我的心事吗?
“把面纱去掉吧。”年说,“真的,我能看见了,阳,去掉面纱,让我看看你──这么多年了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能看看你。而现在我真的能看了。不是魔鬼,我相信这是神赐给我的礼物,神让我今生今世能看见你,阳。进入棺匣后我感到自己急速穿过一个幽黑的通道。我没想到死并不痛苦,只是让人恐慌,心好象不再跳了,四周空落落的没着落。天堂是有门的,我沉甸甸地撞了上去。有一刻我好象失去了知觉,可渐渐地黑暗在我眼前隐退,大块大块浓烈的颜色隐现。知觉恢复,眼睛周围麻麻痒痒的。我睁开过眼睛,第一次看到了一个亮的世界。我真的看到神了,一身白衣,他们不想让我看到脸,就用白布遮得只剩下了眼睛。‘光’,我不断听到这个词,我记住了它,我想它就是那种美丽的亮东西。我偷了神的东西,我用一只小铁管装了一管光,我想那是能送给你的最好的礼物。后来神又让我睡过去了,梦中我仍然能看到大片大片的颜色,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它们。醒来后我又回到了纳米人的住所,一定是神知道我在念着你……”
“捂住耳朵,不要听那些渎神的话!”卅祭司冲卫兵们声嘶力竭地高喊,“快把他处死,处死了再扔到棺匣里去!”
突然间我暴怒起来,我冷冷地说:“现在我是祭司。来人,把他带回去。”
卅祭司望着我惨笑,笑得我不由自主打了几个冷战。良久,她缓缓地开了口:“不错,现在你是祭司,可是你还不知道圣歌里的神旨。等你知道了,你就明白我为什么这样做了。”
我决定试探她:“沙子知道神旨,我也知道,别忘了她和我同住了5年。 我知道纳米人本来和神一样拥有完全视力,年就是明证;我知道纳米人的国要完了。”
卅祭司的脸色变成了死人般的灰白。也许沙子的幻觉是真的,纳米人的国真的要毁灭,可是为什么呢?良久,卅祭司开口了:“你准备怎么办?”
我含混地说:“怎么办?这是纳米人的命运,我要让所有纳米人来决定。”
卅祭司在无边的黑暗中抖得像一片风中的叶子,即将飘落的叶子。“我看错你了。”她喃喃自语,“原来你这么懦弱,你没有能力承受……没有能力……”
不懂,我不懂她在说些什么,但转瞬间她又恢复了正常,柔和地对我说:“听我说,阳,你真要为了这么一个男人毁掉纳米人吗?不值得,男人是不会长久地爱一个女人的,何况他有了完全视力。你想想……你的脸……他不会爱你的,明天把他处死好吗?他活着会带来恐慌的。”
我的身子委顿下去,仿佛筋骨被一寸寸抽去了……毁了容的女神,刺瞎双目的男神……可是他会么?许久,一句话从我口中挤出:“卅祭司,你知道美丑不过是个概念,或许年认为纹面美。”
卅祭司无声地笑了,递给我一样扁平的东西。“送你一样礼物。”我机械地接过来,那东西光滑冰凉。而后,她伸手招过一位女侍站在我身边。
“看呀!”
我麻木地把它举到面前,在发光权杖的照耀下,那儿浮现出两张脸,一张柔嫩光滑,眼睛的颜色很淡,但散发着宁静的光辉;而另一张……纵横的花纹使它看上去丑陋狰狞。任何一个有眼睛的人都会这样认为。
卅祭司的声调缓和了下来:“他有了视力,他不会再爱你的──明天就处死他吧,只有这样你以后才不会伤心,不会哭。”
我猛然扯下面纱,把一张阴森可怖的脸伸到她面前:“你不就是想看我哭吗?看呀,看呀!”说着,我拿起一把刀,在眼睛下面猛地刺了两下,鲜血蜿蜒下爬,像红色的小溪。
“这就是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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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部落民复明手术的可行性论述
摘要:黑暗部落民的视觉器官虽已退化,但其脑组织中仍有分管视觉的区域存在,且其种族的视觉记忆亦沉积在无意识中。通过弱电刺激刺激眼部当可使其复明。
1、材料与方法
研究用品为蛋形居住舱下部排泄孔弃出的10名活黑暗部落民,雄性1, 雌性9……
备注:10名实验动物复明后均植入微形摄录器材放回原居住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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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童月 
  • 2002-08-18 1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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