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黑暗部落(连载二) 作者:童月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拉家渡发表时间:2002-08-11 20:24
黑暗部落(二)
  
   我病了很久,病好后,发现禁区门上的破洞被封住了。我四处找年,但是没有找到。据说,他被强制送回了男孩聚集营。
   我的7岁也随着这场病去了。8岁生日那天,妈妈送我去圣祭女营。没有任何行李,我只带去了赤裸的身体。
   木嬷嬷给我洗澡时下了狠劲儿,硬毛刷子在背上兹啦兹啦响,像是不刷破皮不肯罢休。
   “妈妈每天都给我洗澡。”我说。
   “你以为你很干净,其实你的气味很肮脏。在神嗅来,任何人的气味都是肮脏的。”提到神时,木嬷嬷在我身后做了个祈祷的手势。她把一种液体浇到我身上,香气四溢,被搓破了的皮肤火辣辣地痛。
   自降生起我第一次穿上了衣服,一件宽大的袍子,质地粗糙,如绳子一般束缚着我的手足。
   “为什么穿这个?很不舒服。”我说。
   木嬷嬷冷笑:“你想让魔鬼看到你的身体么?你的身体是罪恶的,你的气味也是罪恶的,从此你的手禁止碰到你的身体。”
   “洗澡时呢?”我反问。
   她拿出一只长柄硬毛刷子:“用这个。”
   进入圣祭女集体居住的小屋时我愣了一下:无论视觉还是嗅觉都无法告诉我屋里到底有多少人,室内灰蒙蒙一片,和我沐浴时一样的祭女圣香掩盖了各人的体味。
   “向右走三步。”一个清冷冷的声音响起,我感激地冲那里应了一声,右走三步。“向我的方向走两步,再右走四步,就是你的床了。”按照指示我并没有走到床边,我的脚陷入地板锈蚀形成的破洞里,一直穿越两层金属板之间中空的部分,又穿越下层天花板。下面是男人聚集营,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摸了一下我的脚,我尖叫一声把腿抽出,金属板尖锐的边缘在上面留下了长长一道划痕,我用手紧紧捂住伤口。
   木嬷嬷快步走来,拉开我的手重重打了三下。“圣祭女的手不能接触自己的身体,我刚刚说过。”
   一阵笑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带着毛茸茸的翅膀扑打得我晕头转向,但我的耳朵仍然敏锐地辨出,除我之外,这里还有7名少女,共8个人,我生存的机会是1/8。
   或许正因为此,聚集营里充满了一种稀薄的敌意:那一腔子冤死的愁怨分散到7个假想敌身上,每人也就只分得了一丁点,况且, 谁知道那唯一的胜者会不会是自己呢?因此,在那层稀薄的敌意上也会点缀些许温情,有时是同命鸳鸯式的: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有的是无可奈何的:有个朋友总比没有强;有的却是自我安慰式的:说不定自己就是处死所有人的那个刽子手呢。
   而沙子是例外。沙子就是当初捉弄我的那个女孩,她比我年长一岁,在聚集营中年龄最大。她心思灵敏,诡计多端,总有层出不穷的花样来折磨聚集营里的每一个人,包括木嬷嬷,甚至也包括她自己。每周总有一天,她会走到房间中央跪下,用清亮的声音宣布:“从现在起1小时内,我是大家的奴仆, 你们可以对我提任何要求。”早已厌倦了这类游戏,女孩们只是各自忙各自的,并不理她。她会膝行至每个人床前苦苦哀求:“你让我为你捏捏背好不?你让我喂你吃饭好不?再不,你打我一计耳光总行了不?”直到那人不耐烦地唾她一口。
   我曾命令过她拔自己的头发,她就真地坐在地上揪下一绺头发。她问,够了吗?我冷冷地回答:我要你拔光。她愣了一下,说,1小时之内拔不光,拔到后来, 我的手会软的。我没回答,她就飞快地接下去,说,这次拔一部分,剩下的留到下周、下下周、下下下周,行吗?她的口气近乎苦苦哀求,我忽然厌倦了这一切,我说,行了,现在我叫你滚。
   而除此之外,她俨然是这小小空间内的无上暴君,而我是她最喜欢折磨的一个。
   入营第二天,木嬷嬷抽动着鼻子,准确地在房间角落里找出一只蜜罗果。这种果实是男人们的恩物,强烈的麻醉作用会使他们飘飘欲仙,神魂颠倒,却是圣祭女们的禁物。据说,我们吃了它灵魂易被魔鬼俘获去。
   “谁带来的蜜罗果?”木嬷嬷的声音并不大,一只手悠闲地甩动鞭子,鞭梢划过空气啪啪作响。
   没有人回答。
   木嬷嬷用她灵敏的鼻子嗅遍了每个人的嘴巴和床铺,却什么也没有发现,最后,她气急败坏地宣布所有的人禁食一天。
  我得承认,那天我饿坏了,一个8岁的孩子食量大得惊人。腹中发空时, 我就吮吸我的咸味手指来解馋。所以,第二天食桶提进来时我第一个跳下床,扑了过去。
  一根棍子敲在我手上,祭女圣香盖过了食物的香,沙子立在我面前,微微喘息着,带着兴奋,令我想起男人,那些面对我妈妈肉体的男人。
   “阳,现在木嬷嬷不在,你就招了吧。”
   “招什么?”
   “这两天我们谁也没出去过,唯一接触过外界的就是你。那只蜜罗果只能是你带进来的。”
   “不是我!不是我!”我大声分辨,可是没有人相信,或者说,人们都懒得相信我。我的头被沙子按进桶里,她的判决钻进我的耳膜时显得遥远而神圣。“神说过,我们要以德报怨,敌人打我的左脸,我就把右脸也送过去。阳害得我们一天没吃饭,今天我们就要加倍报答她,这一桶食物,都让她吃光。”
   我抓起一只青色的苏合果,艰难地塞入口中。
  一小时后我从食桶旁倒下,捂着肚子满地打滚。沙子很快喊来了木嬷嬷。“你看这孩子,挨一天饿就受不了了,霸着食桶吃了这么多,怕是要生病的。”她说。
  几天后我又闻到了蜜罗果的醉香,是沙子。我愤怒地揪住她的衣领,她却毫不在意地扔一只果子给我。“尝尝吧。”她低笑着说,“你会飞的。”
   我吃下了那只果子,味道很怪,烂甜里夹着微辛的刺激性,像是搅了无数细小的倒刺。大脑开始变沉,而身子变得很轻,像是浸在了热水中。
   “你看到了什么”沙子问。
   “海,蓝色的水,一大块玻璃漂过来,上面汪着红的蓝的绿的颜色。太阳快落下去了,海水燃烧着。一条很大的鱼飞到天上,每片鳞片上都画着只眼睛……”那个叫阳的孩子说。
   醒来后我忘记了自己醉中看到的一切,沙子却记住了我说的每一句话,里面充满了神族用语和一些早已消失,只在故事中存在的词汇。
   此后沙子依然换着花样折磨我,还有他人,这成了她的习惯,成了她,还有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除此之外,我们8位祭女的主要任务就是学习神族语言, 辨析各种颜色,熟习各种祭祀礼仪,还有,就是吟唱纳米人的圣歌。
   那首歌总是唤起我一种熟悉的感觉:曲折幽长的走廊,遍地堆积的尸骨,到处是黑暗,推不开扫不尽的黑暗。只有那神奇的音乐指引着我,温暖如母腹一般包容着我,我像是在死亡,又像是在降生,痛苦与幸福杂揉……
   圣歌就是那日我和年在葬场后的隐密房间里听到的,只是,没了歌词。我问木嬷嬷什么时候教我们歌词,她惊恐地问我怎么知道圣歌有歌词。我喃喃地说我猜的,她松了一口气,冲虚空膜拜,她说圣歌就是神旨,指明了纳米人的过去和未来,只有圣处女祭司才有权知道歌词。
   “神意不可测,看你有没有命听到了。”最后,她这样说。
   日子就这样在圣歌的旋律中平静地过去了,一天又一天。两年过后,祭女营里已添至11名少女。在一日白日铃响过不久,羽毛来到我们中间。羽毛还不满8 岁,但她妈妈死了,人们只好提前把她送进来。7岁,实在是太小了, 她身上的一切都淡淡的,毛发、体味,甚至浓烈的祭女圣香洒到她身上都留不下多大的痕迹。沙子很快把兴趣集中到了她身上。一日,沙子逮住羽毛的一个把柄,强迫她吃下一大碗木香糊。我知道,木香糊好吃但不能多吃,否则会解不下大便;我还知道,如果第二天羽毛真的便秘沙子会伏在她身后用手抠。沙子就是这样的人。
   黑暗中我听到羽毛的喉咙艰难地咕咚了两声,两声之间是轻微的啜泣。第三声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勺子落地的声音。
   “拣起来。”沙子冷冰冰地说。
   我轻轻地走过去,但体香仍使沙子注意到我的到来。“阳──”她喊道。真不知道在一模一式的体香中她是如何辨出我的。
   我端起剩下的木香糊浇在了沙子头上。“谁也不许再欺负羽毛。”我说。
   睡眠时间羽毛爬到了我床上。我们搂在一起,形同母女。沙子从此丧失了折磨人和被人折磨的欲望,我们风平浪静地又生活了三年,直到有一天灾难发生。
   那天的白日铃响过不久我就嗅到了一股奇特的腥甜。熟悉的味道……它“唰”的一声拉开了眼前无尽的黑暗,把一滩红色的东西从记忆深处拎了出来。红色,这是我在学习神族语言时学会的第一个词。红色、血、死亡……10年前那段恐怖的记忆把这三个概念紧紧联系在一起。
   “血……有人要死了。”我喃喃自语。
   “死是什么?”羽毛问我,口中的气息一直扑上我的脖颈。我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搂住了她。“是谁的血?是谁要死了?”没有人回答,我听到沙子从鼻孔中哼了一声,手脚麻利地爬下了床。木嬷嬷在酣睡,口水在胸前肆无忌惮地流淌着。这个女人比我初进营时老了不止7、8岁,体味很快变成了老女人的淡淡尿骚气,洒再多的香水也没用。沙子轻手轻脚地跑到她身边,蜜罗果的香气四溢,不一会儿,木嬷嬷发出了缠绵的梦呓:“我们一起游么?你在我身体里游么?……”
   沙子把蜜罗果汁滴到了她口中。天知道她是从哪里弄来的蜜罗果。她冲大家诡密地笑了一声:“都别动,等着我。”便走了出去,血腥气随之消失。
   是她么?楼梯在咯吱咯吱响,锈蚀了的金属表层不断有大团夹着尘埃的锈粉下落,发出噗噗的声音。上楼梯的脚步沉重而杂乱,沙子带了人上来。陌生的体味袭来,虽还浅淡,但已有了浊重的成分,那是个男孩。我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别的女孩们也在向床的深处瑟缩。
   “现在,跟着我念祈祷文。”沙子让那个男孩在房间中央站定,一本正经地说。我们茫然失措,却又无可奈何。杂乱的声音跟着她起来了:“……那时,第1881次战争已经结束,魔鬼的血流进江河湖泊,流入马里亚纳海底,重新汇成十万魔众。魔鬼会变形为人,变形为神,遇到谁人,便把谁人的血换成魔鬼的血。神说,要警惕啊……”
   “现在,让我们来做一个实验,”沙子说,“我带来一个人,但他可能是人,也可能是魔鬼。现在,用你的眼睛来看他,用你的鼻子来嗅他,用你的手来摸他,告诉我,他是人还是魔鬼,为什么。”
   “羽毛,你先过来,放你的手在他身上。”
   我紧紧搂住羽毛,可是沙子的声音里像是有不容抗拒的魔力。羽毛缓缓挣开我的手,走过去。沙子急不可耐地抓起她的手放在那人身上的一个部位。
   羽毛像被烫着一般缩回手,哭叫起来,声音中充满了恐惧与羞愧。沙子在喃喃自语:“真奇怪,真奇怪的东西。”唯有那个男孩低低地、邪恶地笑了起来。一时间我心里充满了不洁的感觉。
   我把羽毛拉开,她无法抑制地抽噎着,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只小拳头。男孩忽然痒痒地笑了起来:“别……别……你干什么……”沙子的喘息愈加粗重,我听到了手指划过干燥肌肤的嘶嘶声,灰白的皮屑缓缓飘落,手指抚过的肌肤呈现出新鲜的红色,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欲望的小口,蚊子的口,渴望饱饮鲜血。沙子的胳膊消失了,身子消失了,整个人化成了两只手,轮番拨弄皮肤上的那些嘴唇。她的手指上有腥甜的血液,有咸酸的汗液……事实上我什么也没看到,黑暗中只有沙子和那人微灰的轮廓呈现于我面前,一个立着,一个跪着。
   “你们在干什么?”木嬷嬷的声音还残留着蜜罗果的余香。
   沙子颓然跪倒在地,腥甜的气息在满室祭女圣香中左冲右突。“我要死了,我在流血,从昨晚到现在,我不想死得太遗憾。”
   木嬷嬷愣了片刻,大笑起来:“沙子,你是女人了,普通的女孩子到这个时候就能自己申请一间房,接待男人了。沙子,你真的不懂?对了,你是不懂,你是祭女,你妈妈怎么会对你说这些呢?我真是傻了。”蜜罗果真奇妙,我第一次听到木嬷嬷说这么多话。
   我们沉默了一段时间,只剩下羽毛的抽泣有一搭没一搭地响着。而后,灾难就发生了,先是地板剧烈地跳动了几下,随之屋顶的金属板呀呀做响、断裂,嘭哐嘭哐砸了下来。我先是倒地,身体不知撞上了谁人,而后顺着起伏的地板滚到了不知何处。尖叫混合着金属碰撞的声音一下下击打着我的耳膜,大脑中像是有千万面鼓在同时擂响,我昏了过去。
   极度的寂静唤醒了我。纳米人的世界总是充满了声音:呻吟、喘息、孩子的尖叫……寂静使我从未有过的恐慌,我挣扎着坐起,头顶碰到了坚硬的床板。
   我嗅到了腥甜的气息。谁的血?有人受伤了,还是……沙子?我急切地向两侧摸去,手指碰到了一具年轻的身体。
   “我是沙子。”她的声音还是以前那般清亮,没有受伤的迹象。我向后缩去,像是要避开地板上一处阴险的断裂,我的背碰上了冰凉的金属板。“出不去了。”她说,“房顶塌了,我们算是幸运的,滚到了床板底下。”
   我没接话,黑暗中只听到我们的呼吸。“你恨我?”许久,她试探着问。
   “我们。”我说。
   她叹了口气:“可是你不觉得这样时间能过得快一点吗?”
   “有好多办法能让时间快快过去。”
   “我知道,一遍遍唱圣歌,复习礼仪……可是,它们不能让我忘记……死亡。
  那么近,就在一两年后。”
   我们不再说话,可是杂乱的声音开始从四面八方响起,呻吟、呼救、金属断裂的吱吱声……“纳米人要完了吗?难道我们对神还不够虔诚吗?”
   “纳米人注定要灭亡的。”沙子忽然把头凑了过来,鼻孔中的热气灼着我的皮肤。“但是不在今天。圣歌说了,当被处死者复生,当白色光刃劈开纳米人的寓所,在红色的火焰中,在末世的雷鸣中,纳米人将迎来毁灭。”
   “圣歌!你知道圣歌歌词!”
   “我不知道。”她简短地说,“我吃了蜜罗果再听圣歌,眼前就会出现这些画面。我相信这就是它要告诉我们的。”
   我永远无法理解沙子。远处不知谁嘭嘭敲响金属板求助,那声音惹得我心烦意乱。好半天声音停止了,尾音拉成细丝,又消失不见,却始终不见回音。我忽然怕了起来,我怕我会悄声没息地在这里死去、臭去,孤零零一个人。没错,身边还有沙子,可面对死亡时,我永远是孤零零一个承担它的重压。
   “沙子。”我央求她,“想个办法,让时间过得快点,让我忘记……死亡。”
   没有回答。好久,她的手滑溜溜地游了过来,一直游到袍子底下。她的手冰冷,我的皮肤上起了密密的寒栗。那手灵巧地来回抚弄着,仿佛是要抚平那些细小的突起。
   她的手依旧很冷,可我的身体已开始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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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童月 
  • 2002-08-18 1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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