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黑暗部落(连载一) 作者:童月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拉家渡发表时间:2002-08-11 00:05
作者:童月
  
  
   我感到一个人在悄悄向我们逼近,虽说我看不清他──事实上, “看”早在几个世纪前就已成为神族专用语,神的宠儿,纳米人用不着看见什么──可是我嗅到了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它的基味是腐烂的肉体和清冽的金属混合的味道,基味之上,掺杂着一股从未闻到过的刺激性气味。假若魔鬼为纳米人建了收尸场,无疑应是这种味道。它纠缠在卅祭司为我沐浴的圣水浓香中,显得那样怪异。我相信自己曾经闻到过它的基味,但是,何时、何地,我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卅祭司一定没有注意到,她沉浸在自己口中源源不断涌出的一支曲调怪异,词意难辨的歌中,身体不断地前仰后合,赤裸的胸膛一次次蹭过我的脸。圣水冰冷刺骨,她的胸膛温暖柔软。
   圣水一瓢瓢浇上我的背,从此我身上将散发着和卅祭司一样的体香──神族圣处女的香。
   那人向我们逼近了一步,浓烈的体味构成了一种威胁──他是个男的, 一定是的!我下意识护住胸前,虽然我明知他无法看到,即便他有微弱视力, 纳米人居住的黑暗所在也足以重重包裹住我的秘密。
   “出去──”
   狂怒使卅祭司的声音尖利如一把刀,割破黑暗,刺向那人。她站起时,赤裸的胸膛碰到了我的脸,愤怒和恐惧使她皮肤上爆起了一粒粒寒栗。
   纳米人几千年的历史中,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事:圣处女祭司交接仪式上,闯进来了男人。按惯例,圣处女交接仪式只由新旧两任祭司参与,其余任何人不得闯入。
   “我只想给阳一样东西。”那是一种被悲伤榨得再无一丝起伏的声音。
   是年!
   浴桶因我的急切一下子翻到了,我从湿淋淋的地板上爬起,扑向他。曾经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他,心被绝望折磨了太久,已经长满了茧,不会再痛,再流血。可他的出现仍是洒在伤口上的一把盐。
   “卅一祭司!”
   卅祭司的声音是一道无形的绳索。在离年不到三步的地方,我停了下来,而且慢慢地,倒退着走了回去。
   “这里没有什么‘阳’,只有卅祭司和卅一祭司。”卅祭司的声音像冰。
   “阳,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年不理卅祭司,对我说。
   我一下子紧张起来:年用了“看”这个词,难道他“看”过?要知道,在纳米人中,除了祭司外,任何拥有视力的人都将被视为“魔鬼”而处死。我暗暗祈祷:卅祭司不要注意这一点。
   黑暗中传来铁器摩擦的声音。我睁大眼睛,可是,眼前还是什么也没有。
   “它没了……没了……”年绝望地低语着:“它怎么会没了呢?它曾经使我看到过呀……”
   年身上那种飘忽的气息逐渐远去,圣处女的香又围拢过来,裹住了我和卅祭司。
   “年。”他的名字从我口中溜了出来,像以前我独处时的好多次一样。无奈的感觉像一只毒虫把毒液注入我心头,并不觉得痛,只是觉得麻木。
   对不起,年,我已无路可退。
   卅祭司忽然把指头放到口中,发出一声尖利的唿哨。卫兵们杂沓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接着,是年的惊叫。
   卅祭司的声音中充满恐慌:“魔鬼,一定是魔鬼派他来,窃取神族秘密的。”
   “他会被怎么处置?”
   “死。明天一早,由你来执行。”
   我忽然觉得卅祭司在笑,而且,是冷笑。汗从我额上滚了下来。
  
   15年前我出生时没有哭,接生的甘嬷嬷把我倒提起来,打了一巴掌,还是不哭。妈妈以为我死了,可是我的胳膊腿儿分明还在动。于是,甘嬷嬷取出两块石头,击打了一下。火星飘入我眼中时,我哇哇大哭。
   血泊中的妈妈忽然挣扎起来,提起我的小腿,准确地扔向床下那只盛满血液污水的便桶。甘嬷嬷抢过去接住了我,反手给了妈妈一计耳光。我的哭声中止了一刻,而后,由痛哭变成了嚎啕。
   甘嬷嬷冲我下跪:“神族的人。”
   “你也要跪。”甘嬷嬷对妈妈说,房间里因这句话而充满了血腥。妈妈从床上滚下来,双膝跪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她跪了一次又一次,额头碰得地板嘭嘭作响──不是冲我,而是冲甘嬷嬷。
   “求求你了,让这孩子去她该去的地方吧。”
   甘嬷嬷只是冷笑:“我只是奉命行事,按纳米人的规矩,有微弱视力的都要好好保护的。”
   她走后妈妈把脸伏在了自己的血液中,一动不动,直到我的哭声喑哑,又渐渐消失。
   我是一个成熟而早慧的女孩,3岁时妈妈便试图让我明白我的命运。
   “15岁时你会死。”她说。
   我问她死是什么,她说死就是无梦的睡眠。我说那每天晚上我都会死的。她说不一样的,死了就再也不会醒来了。15岁是一个太遥远的概念,我问妈妈你多大了,她说26。26比15更不可捉摸。我问她为什么我15岁时会死,她不再说话,只是紧紧把我搂在怀里。滚烫的液体落在我脸上,尝一尝,是咸的。我说很好吃。
   不久以后我就目睹了真正的死亡。
   妈妈一再对我说那个男人是我杀的,他闯进我们的小屋时我正拿着把刀子刻地板。几个世纪来纳米人一直居住在这种金属小屋里,呼吸与汗里的潮气使地板、四壁严重锈蚀,刀子刻上去,发出一种能杀人的兹啦兹啦声。妈妈让我停下,我说我要割下地板来做盘子。
   那个男人进来时带着满身醉气,他一定是吃多了蜜罗果。他大声喊着妈妈的名字:“你看见我在飞吗?我在飞,我要带你一起飞……”赤裸的大腿从我头顶上迈了过去,臭骚哄哄的味道使我大哭起来。随即,我听到了妈妈带着喘息的声音:“孩子,孩子在呢……”那男人醉笑着说:“你怕什么,她又……不见。”沉默,而后我听到了男人的喘息和女人的锐叫:“她有微弱视力!”
   醉中的男人并没有领会这句话的含义。“那我杀了她好了。”他摇摇晃晃地从床上下来,扑向我。“她是神族的人!”妈妈从床上跌下来,抱住他的腿。男人轻易地把她甩开了,但同时自己也失去了平衡,往下跌时正好扑到了我的刀子上,刀子戳穿了心脏。
   “就这么简单。”妈妈一再对我说。可是她忘了,我的记性一向很好,3 岁之前的种种,也许我无法回忆起一个个完整的故事,可总有一些感觉,几桢画面,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中。我记得那人口中蜜罗果的醉香和他胯下的骚臭;我记得那人粗嘎的喉咙砂纸一般磨得四壁扑蔌蔌往下掉锈渣;我还记得──一只手从我手中夺去刀子,刀柄磨得我手心皮肤发烫。随即,不知什么液体溅到我身上,腥甜。最后,刀子仓啷一声落到地上,击起几点火星。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了──看到了黑暗之外的另一种东西,不像以前,我看到的不过是物体的模糊轮廓,是擦淡了一点的黑暗。它完完全全超乎我的想象,甚至我的语言中都没有合适的词汇把它表述出来,我只觉得什么东西透过眼睛一直楔进了大脑中,横冲直撞。
   后来,在我学会神族语言之后,我知道,那叫“红色”。
   妈妈呆坐了很久,而后用刀子把那人卸成了小块。每天取食时间──神是宠爱纳米人的,我们无须劳作,每日食物自会准时出现在食场上。此时,5 岁之上的纳米人都会聚集在食场上,跟随圣处女祭司做祈祷,而后领取如嬷嬷分发的食物──那时住宅区别处总是空空荡荡的,妈妈会抱起一小块尸体跑进居住区底层的葬场,把它丢进那个被称为“永无乡”的金属棺匣里。对于纳米人来说,那个棺匣永远是个谜,任何东西塞进去都会在5分钟内消失。多少年了, 被塞到里面的死去的纳米人有成千上万,可它始终没被填满。
   那个男人太不走运了,在纳米人中,杀婴是很常见的事,哭闹不休的婴儿常被急于泄欲的男人抓起来摔成一滩肉酱。法律默许它是合法行为,甚至许多母亲都不会太在意,常常收拾了婴儿的尸骨就开始欢娱。可我是神族的人,8岁之前我出了事,妈妈会被活活丢进棺匣里。妈妈说我是凶手或许是因为万一被人发现了,神族的人在一定程度上有豁免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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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部落雄—婴社会行为的观察报告
   摘要:黑暗部落雄—婴社会行为的观察数据收集于星际纪年 X0038 年镧月—0039年锕月,覆盖了一代黑暗部落民的出生至死亡。分别用1分钟点取样和5分钟事件取样收集数据。焦点动物为5个雌性房间里的5个婴儿。数据处理结果表明:①由于黑暗部落发情雌性几乎会与部落中所有雄性交配,其子女的父亲确认精度低,雄性黑暗部落民对婴儿照顾偏少,20周龄内婴儿平均有0.1%时间受到雄性照顾。②雄性对婴儿的照顾多发生于雄—婴—雌三边关系中,其基本模式为雄性接近怀抱婴儿的雌性,并在此后与之发生交配关系。③雄性杀婴行为普遍,被观察的5名婴儿有3名在20周龄内被杀。结果③支持先前关于黑暗部落部落为控制部落民总量而盛形杀婴的假设,但结果②不支持关于雄性杀婴以刺激雌性发情的假设。
   1、材料与方法
   1.1、研究地点:黑暗部落金属蛋形居住舱。
   1.2、观察方法:应用亚Φ光透视,暗中观察。
   ……
  
   那天我问妈妈那个男人是不是死了,她说是。我问她为什么15岁是我会死,妈妈沉默了许久,告诉我纳米人中每年都有一两个女孩生下来能看到光,这样,到老的圣处女祭司15年任期满,该退职时,总有十几名具有微弱视力,初潮已过、年龄又在十六岁以下的女孩子够接替的资格。这些人中,有一人会被选为神族圣处女祭司,其余的,将被视为魔鬼而处死。
   我号叫,直叫得耳朵嗡嗡作响,大脑再也不能思考。15岁时我会像那个男人一样倒在地上,身上到处都是那种能扎入人眼睛的颜色。我不能接受,可无力抗拒。妈妈轻拍着我的背安慰我,可成年后想想,她的语调中有着残忍的快意。或许是因为,这个秘密她独自背负了太久,而今有人分享了。
   断断续续地还有男人来找妈妈,妈妈总是义正辞严地说:“孩子是神族的人。”可我知道,她的每一个毛孔都会在此时打开,散发出一些相反的信息。毕竟她还年轻,她的乳房坚挺,皮肤光滑如缎──“缎”这个字是妈妈无意中吐出的,据说她小时候还曾在妈妈的妈妈那里摸过缎的残片。可是轮到我,“缎”只剩下了残丝,如几天没梳过的头发。
   渐渐地我学会了在男人进门时出去。走廊里满是孩子──或许是黑暗中无可消遣的缘故吧,性爱是纳米人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而对于一个8岁以下,还不能到聚集营过集体生活的孩子来说,在居住区漆黑的走廊里游荡便是他们的生活方式。
   没有人愿意和我玩,没有人愿意和一个具有微弱视力的孩子玩。据说,魔鬼的微弱视力是靠吸取纳米人的生命获得的。没有人愿意拿自己的生命打赌──一比十几的赌。
   我只有缩在黑暗的角落中,每日每日听着那些和我一起出生的孩子在走廊里尖叫、嬉闹,啪啪的脚步声只在供应食物的时间稍稍停息一会儿。有时,他们会敲响每一扇门,用尖锐的童音刺激人的耳膜:“开门了,打搅了,你要不开我走了──”里面的喘息声会稍停片刻,男人用粗重的声音骂:“滚!回家听你妈去。”或者一刻不停,且愈演愈烈。
   回家后我总是把头钻进妈妈怀里,让她的心跳声包围我,驱赶那些孩子的诱惑。当那些声音远去,妈妈把我放开时,会发现,衣襟是湿的。
  或许是为了补偿,妈妈开始给我讲故事,在长长的睡眠时间,我把头枕在妈妈的臂弯里,耳朵贴着她的嘴,听她用细细的声音讲神族之间的爱憎恩怨。她讲了一个又一个,梦呓一般说过又忘了,我听了一个又一个,听来听去所有的故事都变成了两个的化身。一个是:两个神族男女相爱,女神的家族不同意,男神伤心死了(神也会死吗?我问妈妈。妈妈说会的。他们的死是什么样子呢?无梦的睡眠吗?或许吧。妈妈说。),女神被迫嫁给别的神。路过恋人墓时,坟墓裂开(神的尸体是要保存起来的,不像纳米人。妈妈说。),女神便跳了进去。不多会儿,里面飞出一对美丽的蝴蝶。(蝴蝶是什么?一种最最美丽的会飞的神。什么是美丽?等你被神族接纳了你就知道了。)另一个是:一位男神爱上一位美丽的女神,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女神的容貌毁了,男神便刺瞎了自己的眼睛。他们相爱,直到永远。
  揣摩着这样的故事出去时,在我的想象中,妈妈与那些男人在房间里的行为也染上了故事的美丽。我不再觉得委屈,每日边游荡边为自己编故事,可编来编去,我不过是把故事中的女神换成了自己。
   生活在黑暗之中,有微弱视力并不是件好事,对它的使用使我的其他感觉能力大大减弱,我经常嗅不到别人在远处的体味,听不准脚踏在破损地板附近时异样的声音。然而,走得多了,我慢慢熟悉了纳米人的居住地。开始,我觉得它极大,后来,我发现它挺小──毕竟,纳米人总共不过两三万人。女人们──有的带着孩子,住在围成圆圈的一圈小房子里,圆形房子上层是三个聚集营,一个住男人,不过男人只在竞技游戏和一年一度的性狂欢节时才住在里面,通常他们都宿在不同的女人房间里;还有两个各住8—14岁的男孩女孩,15岁就是成人了, 可以享受成人间一切秘密的游戏了。聚集营再往上是圣祭女营,8岁后我也要到那里去。 女人们的圆形房子往下,是葬场和圣处女祭司居住的圣殿。圣殿是禁地,非经允许,任何人走近它40步以内都会被处死。
   离我们家14座房子远的地方,有一个大厅,不住人,门上挂着一把很大的锁。妈妈说,那是禁区。那里曾是纳米人的欢场,每隔11个月,所有成年的纳米人都会聚集在那里,不分昼夜尽情欢乐。妈妈8岁那年, 纳米人中怪病流行:所有男人都丧失了征服女人的能力和欲望。这在纳米人间引起了极大的恐慌,流言四起,矛头指向当年的圣处女祭司。后来,人们查出,那年的圣处女祭司和一个男人有染,已不再是处女。神一定是生气了。于是,新的祭司马上被选出,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处死被废黜的老祭司。
   然而,她没能成功,因为老祭司自杀了,和那个男人一起,在一个方台子旁。从此,男人们的病就好了;从此,那儿成了禁地。
   这些传说使那个房间变得神秘而美丽。我常常一连几个小时,以膜拜的姿势站在门前,像是在祈祷什么,又不知道自己想得到的是什么。
   后来,我发现门板下部已锈蚀,可以轻易地弄出一个大洞,而后钻进去。
   第一次进入禁区时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后来,在我学了神族语言后,才知道,那叫作“亮”
   “亮”使我的微弱视力迅速提高。我常常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躺上几个小时,看各种东西的轮廓逐渐从暗中浮出,像一个个肃立的鬼魂一样,看着我,不作声。我最喜欢的东西是一个躺着好多小球的平台。我经常把那些小球滚得满地都是,再一个个捡起,借以消磨一天又一天难耐的时光。方台子有好多个,我曾经挨个儿闻过,想找出有人自杀的是哪个,但时间早已把那个故事的痕迹磨掉了。
   再后来,我遇到了年。那时我已6岁。一天,我打算走时,门上的破洞口出现了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人的两条腿。我紧张地屏住了呼吸,但是,当我发现那腿很短,很细,和我的差不多时,我放了心。
   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出奇不意地抓住了它们。那人还没来得及尖叫,就被我拖进了房间。他的皮肤被门上的裂口撕破,发出的“嘶”声分外响亮。
   他拼命挣扎,我紧紧抱住他,两个人在冰冷的地板上滚来滚去。他的皮肤很脏,手指触上去滑腻腻的,一定是许久没有人照顾过他了。纳米人都不穿衣服,也没有什么衣服可穿,据说神是穿的。少女们会用种种香料混合自己的体味──在视觉受限制的情况下,体香成了吸引异性的最佳手段;男人则努力使自己胯下的骚臭更强烈些,据说这样能使女人情动。而那个男孩身上没有人味,有的只是腐败的植物的气息,垃圾的气息。它混合在地板散发出的清洌的金属味中,一丝丝钻进我的鼻孔。后来,我感到腿上湿漉漉的,他在流血。
   我急忙松开他。他滚出好远,站起来,敌意地面对着我。
   我说:“这是我的地方。”
   他说:“4岁时我就来过这儿。”
   我们静立着,谁也不肯先走。开饭的时间已到,妈妈喊我名字的声音在远处回荡。我不敢答应,怕声音暴露我可怜的秘密。妈妈的声音越来越焦灼,沿着黑暗爬来,一点点缠住我的心。我的腿开始发颤,可脚底却像有胶水粘着一样难以移动。突然间我的泪水汹涌而出,我说:“这是我的地方。”
   他慌了。于是我们达成协议:这个地方归我们俩共有──孩子间的协议总是很容易达成的。再后来,他成了我唯一的朋友。他叫年,比我大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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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酸性锶杏果对雄性黑暗部落民交配能力的影响
   摘要:交配是黑暗部落民最主要的日常行为,但其目的不为生育。在近期投放的食物中,酸性锶杏果对雄性黑暗部落民的交配能力有明显抑制作用,并带来恐慌。其表现为:厌食、同性之间敌对行为……
  
  一枚针刺入我的左眉骨,我猛然跳了起来,惊问道:“卅祭司,你……”
  卅祭司的声音出奇的温柔:“别担心,这是仪式中最关键的一项:纹面。纹完后,你就具有代神发言的权力了。”
   “代神发言的权力!”我喃喃重复着。
   “对!完全视力!从此,只要有光,你就什么都能看见。魔鬼一直想得到这个秘密,可它们不会知道……”
   魔鬼。年。
   年会是魔鬼吗?
  
   一开始我非常小心地隐瞒着我具有微弱视力的事实,我怕失去年,我唯一的朋友。年也是个非常孤僻的孩子,我曾试探地问他为什么不和别的孩子一起玩,他只是一言不发地走出去。后来,我才知道,那时他母亲刚去世,是自杀。据说,是因为精神错乱。她总是对人讲一些莫名其妙的故事,里面充满了纳米人闻所未闻的东西,比如说,海洋、飞鸟、树木;比如说,星座、星云、银河。她坚持说那都是老辈人讲过的,它不仅属于神,而且属于纳米人,可是没人相信。按规定,自杀的人没有举行葬礼的资格,她只是被草草地裹了起来,塞进金属棺匣里。年被提前送进男孩聚集营,那儿他最小,别的孩子以戏弄他为乐,他就逃出来,终日在居住区里游荡,靠捡一些残羹剩饭为生。
   当时,在孤独之中,我们互相讲述着从各自妈妈那里听来的故事。飞翔的蝴蝶、美丽的容颜、闪亮的星星……清亮的童声是一只只银色(是的,银色,木嬷嬷教我们辨认颜色时我认出了这就是我们声音的颜色)的小铃铛悬挂在黑暗的大厅里。我相信多少年后那些声音仍会悬挂在那里,等着人来碰响。
   年送给我他妈妈留下来的遗物,一块半个手掌大的方牌牌,上面有精细的花纹,但摸不出是什么。
   讲故事之余,我们还喜欢游戏。大厅里的东西都成了我们游戏的工具。我们不断发明着新的玩法,又不断地把它们抛弃。7岁时,我和年最喜欢捉迷藏。 在黑暗中,我们站得远远的,而后一个开始摸索着寻找另一个。年的身影在微亮的房间里像一块暗色的补丁,每次我都能轻易地找到他,不管他是靠墙而立还是躲在什么东西的后面。年对此表示吃惊时,我非常自然地说:“我有微弱视力呀。”
   年的第一个反应是恐惧。他后退一步,冲我下跪:“神族的人!”他的反应与当年的甘嬷嬷居然毫无二致。
   “或者说是魔鬼的使者,神族的祭品。”我淡淡地说。
   他的害怕是有理由的。纳米人从生下来就接受一系列关于神与魔的故事的教育。据说,我们的祖先生活在一块“流淌着蜜和奶的土地上”(我曾问过妈妈,土地是什么,她犹犹豫豫地用脚蹭了蹭地板,金属地板发出吱吱刺耳的声音)。神和魔都想控制纳米人。经过1881次战争后,神族胜利了。后来,神来到人间,魔鬼就变成人的样子,对神非礼。神只受到了兄妹两人的善待。于是,神决定肃清人间,火焰从天上落下,从地底喷出,贪婪的人,凶残的人,都被烧死了。而兄妹俩得到一只可以躲到里面的葫芦,在大劫难来临时保全了生命。
   妈妈给我讲这个故事时我5岁。那时,我最爱问的一句话是:“后来呢?”
   “后来,神说,你们成婚吧!于是,一代又一代的纳米人就出生了。”
   “那只葫芦呢?”
   “就是我们居住的地方啊。神什么都为我们考虑好了,一切都不要我们操心,吃的、用的到时候就有了。”妈妈说着,跪了下来,带起一阵风。
   “可是我们为什么没有视力呢?”
   这个问题使妈妈捂住了我的嘴。过了会儿,她低低地说:“我们要视力干嘛呢?视力是属于神族的。”
   我挪开了妈妈的手:“祭司不也是从人中挑选出来的吗?”
   “不一样。”妈妈严肃地说,“祭司是神的使者,其余有视力的,都是魔鬼派来混进纳米人中的。我们要是被它们控制了,就麻烦了。”
   “你不怕我是魔鬼?”我的声音冷得不像一个5岁的孩子。
  
   “你不怕我是魔鬼?”当时,我同样问过年。年不说话,但寂静中我能听到他发抖的声音。我徒劳地想挽回我们之间已经千疮百孔的友谊,犹豫着向前走了一步。他慌忙后退,身子撞上了一个方台子。早已锈损的台脚塌了,上面的小球轰轰隆隆滚得到处都是。我扑到地上,徒劳地拣拾那些小球,我以为拣起了小球也就拣起了声音。
   外面的人一定听见了。脚步声从门外杀了过来,犹疑着,却没有进入。我悄声对年说:“他们不会进来的,这里是禁区。”但是,当卅祭司独特的体香传来时,我的脸色变了。卅祭司有权进入禁区,而且她有纳米人中唯一的发光权杖,在光下,在卅祭司的完全视力中,我和年将无处遁形。
   我和年紧紧地靠在墙上,仿佛籍此可以使自己的身躯变小。不经意间,我的手碰到了墙上突出的一样东西,上面有条窄缝似乎和年送给我的小牌牌大小一致。完全是无意识的,我把它塞了进去。
   背后的墙壁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和年尖叫着跌了下去,跌到了一个陌生的,充满了不知名的危险与邪恶的地方。
   不知什么东西刺入我的前额,我只觉得一把利刃劈开我的脑袋,无数细针扎了进去。不只是痛,还有恐慌,因为我眼前影影绰绰晃动着无数东西,不是以前我习惯的世界中的黑、灰两色,而是花的──后来,我知道,那叫做“颜色”,可当时,我觉得自己看到的不是神就是魔鬼。
   年也在叫,我问他是否看到什么了,他不回答,只是一声比一声高地叫。
   刺入我眼中的东西同时刺进了我身上,体内的水分一下子被赶了出来,变成汗,又吱吱叫着蒸发掉了。渐渐地,我像一只储藏已久的水果一样缩成一团,倒了下去。不知什么东西硬邦邦地硌着我的脸,视觉和触觉都告诉我那是一具尸骨。我的微弱视力不足以使我看清他的脸,但我知道,他身上裹着衣服,奇怪的衣服,肌肉都烂尽了可衣服仍完好无损。他是神么?故事中的神都是穿着衣服的。这里是神的墓地么?
   我从指缝间张皇四顾,在一堆花花乱跳的东西中我终于发现了熟悉的黑暗。我挣扎着跑了过去,将近时脚下忽然一空,骨碌碌滚了下去,直到一具同样穿着衣服的尸骨挡住了我。熟悉的黑暗中浮动着不熟悉的味道,空气温暖但不干燥。
   我忽然想起了年。年还活着吗?于是,我挣扎着爬上去,爬上去,闭着眼睛四处摸索。无数细针扎入我的眼睛又扎入我的前额,但已不像刚才那么疼痛。花花闪动的小圆亮点即使用手掌蒙着眼睛也能看到,这些彩色的幻觉使我步履蹒跚,如在梦中行走。从我口中发出的不是年的名字,而是一声声锯木般的噪音。血珠从我干裂的嘴角渗出,沿着下巴一直流到胸膛上。
   没有回答。
   年一定是死了。
   不会有人听见,可我仍抑制自己:不要哭出来。血从我干裂的皮肤上渗出,那就是泪水。
   我的手指触到了一具软绵绵的身体,微弱的呻吟传了出来。年!我伏在他身上,用泪水滋润他干裂的皮肤。
  
   我拖着年在黑暗的台阶中走了很久,很久以后眼前那些奇异的光点都在闪动。我以为我一定是死了,可是年沉重的身体坠得我手臂酸痛。妈妈说过死是无梦的睡眠,而梦中是不会痛的。于是,我想我一定是见到神的眼睛了。讲故事时妈妈说过神们有一只巨大无比的眼睛,高高悬在天上,散发热量,能视万物。它叫阳,和我的名字一样。不过,所有的故事都告诉我,魔鬼常常假扮神的模样,谁又能知道刚才我看到的会不会是魔鬼制造的幻觉呢?我就这样一路胡思乱想着拖着年走,直到眼前的幻觉消失。黑暗真好,我长长舒了口气。
   后来年醒了,他大声问我到了什么地方了,我让他闭嘴,他就乖乖地闭了嘴。过了会儿他又问我是不是到了故事里了,我说算是吧。上上下下我们不知穿过了多少台阶和走廊,时不时就有一具尸骨在我们脚下出现,或俯或仰。有的牙齿都没有合上,摸一摸,摸出森然一声呼喊。年说这里一定是神的墓地,我说也许是魔鬼的。
   再后来,走廊里的尸骨越来越多,几乎挡住了我们前行的路。见多了,也麻木了。我和年把它们一具具拖开,一扇小门便露了出来,门上同样有一个方形突起。
   就在那扇小门里,平生第一次,我听到了圣歌。
   门内只有三具尸骨,两具紧紧拥抱在一起,不知是一对恋人还是仇敌。第三个却安祥地坐在门内一张宽大的转椅上。这么多年了,纳米人的居住区锈迹斑斑,到处飘落着呛人的金属粉尘,这把转椅却灵活如初,我们开门时的气流带动了它,椅子微微转动起来,好象上面的人没有死。
   年大着胆子推了他一下,他便訇然倒地,瘫成一堆再也无法拼合的碎骨,地面上多年的积尘飞了起来,扑上我们赤裸的身体。我用微弱视力,用敏感的手指感知这个房间,它很大,呈圆形,沿墙壁是一圈奇形怪状的东西:有无数突起点的平台,光滑如镜的竖壁,一排排光滑的圆球,一堆堆缠绕一起的线……当我摆弄一个方匣子时,奇迹发生了。
   宏大的音乐陡然间填满了黑暗,并灌进我们的耳膜。我们瑟瑟发抖,缩到墙角里,可那声音依然不依不饶地追着我们。
   “神!一定是神的声音!”年在低语。恐惧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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