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记 第一部(5)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芭蕉发表时间:2002-02-26 15:05
7·代沟
相较于我或我这一代的人们的爱情模式,妈妈无疑单纯得多,在外遇之前她只是认真而严谨地和我爸谈过一次恋爱。我爸就更绝对,他声称这辈子只爱过我妈一个女人,这当然不能把他三十五岁那年企图非礼我家隔壁的疯女人算在内,那是兽性,和爱情沾不上一点边。
所以他们才会在我看来其实微乎其微的问题上纠缠不清,我爸还养成了每隔半小时必须打一通心理汇报电话的坏毛病,于是我们全家每隔半小时也只得跟着他的心情摇摆而重新整顿。可不是吗,爸爸维持了三十年的初恋就快要毁了,他丧失常理的暴怒也并非那么不可理喻。
我自觉是非常了解他们的。就装作体贴地对爸爸说:老爸,我知道你现在一点主意都没有了……
话还没说完就被他一声恶吼:谁说我没有主意。
我说的。我说。
他想了想说:是啊,我是一点主意没有,那你说吧。
这下他把我给难倒了,因为我的意见早就表明得没法再清楚了——只要别烦着我,你们去找黑手党来都无所谓——可他们从不认为我的立场严肃,这句话天生就那么像句玩笑话,也是我没办法的事。
我只好惺惺作态地对他说:开心点嘛,开心点。
我知道我很无力,一涉及语言方面我就觉得疲惫极了。就像我永远不会成为故事大王一样,每次我想给凤凰或诺诺描述刚看过的一部精彩影片时,故事的开头才从嘴里吐出我就觉得相当不耐烦,一点也没有把它继续下去的勇气和决心,我实在不喜欢面对还有那么漫长的过程和结尾都得从我的樱桃小嘴里说出来的事实,所以总是半途而废地对她们说:那人,挺有意思的。
看看吧,挺有意思的。
他们就在一块儿,挺有意思的。
……
几次下来她们就再不愿听我的建议,但却养成了从我的碟盒里不由分说拿了影碟就走的毛病,这对我而言尽管是另一种痛苦,也总算是比让我亲自叙述要好过得多了。

爸爸同样也是个不买账的人,对我的好意完全不知心领,因为我提示他必须开心点的时候示范性地笑了几声,结果他勃然大怒,说:听见你笑,我就不想再和你说话了,就这样吧。
他收了线,留我错愕地听着忙音,等喉咙里惯性的笑声完全消失后才抬头对妈妈说:真的,他真的疯了。

我告诉我妈,她此番回家既便没有被杀死,也得被逼疯。这话我几乎是不经大脑就脱口而出。而我真正的大脑只会闪烁四个字——“不祥之兆”。
我发现她这两天已经开始精神恍惚披头散发目光时而呆滞时而尖锐,一切迹象都在表明着发疯的前兆。
她细声细气地重复我的话:是啊,我回去没有被杀死,也得被逼疯。
吓得我连忙摇手如蒲扇般提醒她:没啊,不是我让你这样的啊,开玩笑别当真啊,我才疯了呢。
她坐着我那张鲜红色的电脑转椅上,这时整个身子朝我转了过来,诧异地问我:你在说什么啊?
我赶紧又解释:没说什么,我在自言自语呢。
她用遇到怪胎的眼神再瞪了我一把就像陀螺般转了回去。我妈或者我所有亲人从来没有发现过我的特异本领,在他们眼里我始终是个不正常的孩子,无论做出什么事都没什么可惊讶的。
于是她腰板挺直,目光呈四十五度角平视,那种万物皆空的神态令我忽然有种即将坐化的错觉,天啊,当时我怎能接受凤凰的提议让电脑椅呈现出这样神经质的色彩,上面还坐着一个形销骨立的女人。
在接下来直到她上飞机前的时间里,我都一直担惊受怕,心想我是宁愿在殡仪馆面对烧成一团灰的两人各洒千行泪,也不愿时时去参拜一对神魂颠倒的老人。那种可怕几乎是永无止境的……
永无止境的。

表舅请妈妈和我吃了一餐饯行饭,并别有用心地邀请了庄同前来作陪。我这几天也不知是怎么了,顿顿饭都自觉自发地把自己的肚皮撑得跟只皮球似的,一站到体重秤上就对自己说这是药物的副作用。
也许有天吃有副作用的增肥药会更有效果。
我的恋爱也有副作用。
所以我这回见到庄同,就主动地不搭理他,一边狂吃一边等着他冲我说第一句问候语。有表舅和我妈做后盾,我不怕他不忍气吞声来找我搭讪。
可我妈那天有离愁,在餐桌上不是低头发愣就是和表舅面对面地发愣。表舅是个非常严谨不苟言笑的人,我从小就很怕他,因为除他之外没人敢明目张胆地说我上学心不在焉,他曾经写过一封信给我妈提醒她注意我是个极其“不上路”的孩子。所以,若不是看在他是我们家族里长相最标致的男性的份上,我是不会喜欢像他这样的人的。
结果最后我非但没有讨厌他,有天夜里甚至还春梦四起,梦见他和诺诺关系暧昧,他正在使劲和舅母办离婚——看,生活对人们而言是彻底完蛋了——我只好劝他,说诺诺这样的女孩不值得他这样做,我对他说:她在玩你呢。
但在梦中我说的话他们一点都听不进去,还挽着胳膊在我眼前走来走去,我一怒之下就醒了。那天上午我在上班的路上回忆起这样一个完整的梦故事,立刻打电话告诉诺诺,所以诺诺这天便特意地偷眼看了看表舅,装作极不在意的样子告诉我:他没你说的那么好看。
比你现在那个好看多了。我把话扔回给她,深深感到她的审美观出了障碍。

庄同长得也没有表舅好看,但仿佛是一身傲骨撑持天地,他的坐相、站相甚至走路的姿态和吃饭的速度,都令人觉得他正在生一场好大的气。于是这场饯行大餐,显然就分成了两大派别——妈妈和表舅是姐弟情深无语凝噎,而我与庄同之间却杀气重重,斗了一桌子菜的狠。每个人都那么心事重重的样子,只是到最后我都不太明白,我们彼此之间到底想要证明点什么呢。

也许是我的多疑,也许并没有人会时时刻刻都想在表明某种意思,我只是一无聊一困惑就四处猜测揣摩,想知道人们心中到底在搞什么鬼。可说不定表舅和妈妈没有那么深的感情只是找不着话说,而庄同对我也不至于那样大的成见,他只是天生沉默木讷的一个人而已。我不断地假设,再推翻假设,这样才使我坚持到三个钟头之后的结帐。
庄同和表舅争执了一会儿谁付钱的问题,后来年纪大的占了上风,于是庄同望着我开口说:那好吧,下次我再请你吃饭。
我顿时受宠若惊,眼泪都差点掉了下来。
妈妈对他说:你太客气了。
他腼腆笑笑,说:应该的。

返回家后妈妈才突然想起一般告诉我:刚才都忘了问你舅舅飞机的事。
飞机什么事?
我的行李会不会有问题?
我当天第二十遍地告诉她:没有问题,不会超重,也没有违禁品。
她将信将疑地看着我,一直看得连我也开始怀疑,好像那两箱行李就在这种注视下开始灌铅、灌水,扛都扛不动。
而接下来的问题并不比超重要好多少,譬如她会不会晕机,会不会找不到厕所,那一纸袋回家送人的礼物会不会从行李架上掉下来,等等等等,除了飞机失事掉进海里喂鲨鱼这一点她没有想到之外,一切不幸的可能都将在她身上发生。
我懒得一一答复,但在把机票给她的时候,有意留下了二十块钱的保险单,总有一线希望会把那二十块钱变成二十万,并且其发生的可能性比妈妈所设想的方面都要大一些。
这样说起来似乎显得太过无情无义,可在我而言起码是有受益人存在,不像其他,单单被害,无冤可诉。

我妈一走,我就得开始自己煎药喝,早一次晚一次,但在她走的当晚,我将她最后留在桌上的那碗已凉透的药一饮而尽,把诺诺喊到我清冷空旷的房间,说:喝酒吧。


8·某种程度上的自由生活
实际上我当时更想找到杜秋,想知道她喝起酒来是什么模样,或者是吸毒的情形。但我发现自己是在躲避她的。没什么道理,怕见她,怕自己随时随刻被解剖出来,不得不因此而露出惨兮兮的表情。
在我和诺诺决定先从黄酒下手的时候,凤凰打来电话说她一加完班就赶过来。你现在什么心情?她问我。
我说:离愁。
她说:那我本来还想来替你庆祝的。
来吧来吧。
她问:可到底庆祝什么?
离愁。

所以我们就只好把黄酒留给凤凰,因为她不喝啤酒。诺诺非常牵强地拎着她半件燕京走进来,臊眉搭眼地说:我有点困呢。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难以服人,事实也是如此,在喝第一瓶的时候她尚且半推半就,最后一口我们碰了碰杯,说:干了。这时她才整个人向后仰去,感慨万千地尖叫一句:啊,好熟悉的话!
我们旧梦重温,回顾了一点在广州共同生活的片断,那时就是这样,我半推半就而她紧追不放——关于喝酒的问题上,她实在是太杰出了。
凤凰来以后我们开始热黄酒,是半坛子的绍兴花雕,她看着我俩形状各异地坐在小桌前就说:看来我是来对了,今天你是开心的。
的确,我不觉得难受。我在自己的空间中重获一种自由,这一夜之后我可以不再接受有人任意出入我的房间,我不用被迫说话,被迫看电视,被迫早起床。我可以时高时低地在空气中飘来飘去,这里全是我的。至于诺诺,或者凤凰,是我的出类拔萃的朋友们,这简直就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我多想把这些都告诉杜秋等等以至全人类知道。
谁说我孤独,或是寂寞,纵然我想,也不能既成事实。
凤凰还问我家里会变成怎样。不知道,我说:和我没有关系了。
这件事立刻就变成一千多公里以外那么远。如果我的同情心或怜悯性格会知道认路的话,也得日夜兼程才能赶得回去,说不定等到达他们身边时,已经过期了。

这就是了,事情根本不是你可以控制的,担心不过来的。她们告诫我。
我说:我要开始专心致志,找一个帅哥。
我本想借着酒暖和酒疯聊聊庄同的事,可发现并没有什么可说的。这时他却出乎意料地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妈是不是已经走了。我说是啊。
他问:那你呢,有点失落吧。
我说:是啊,是失落。
唉,就是这个词语,我一直没想起用它来表达当时的感受。他就安慰了一句:别难过。
倒不会难过。我说:就是不那么难过,所以才觉得失落点什么。
他迟疑了一阵子,大概是在分析我话中的含意,最后说:那就没事了。

这下我只好告诉对面斜躺着的两个各瞪一双骨碌眼的好奇宝宝,说那是个不帅哥,但总是时机恰当地出现,不至使人忘掉,所以就一直记得,一直放在心上的一件东西。
结果诺诺就揶揄地说:他是老在你内分泌失调的时机出现吧。
我恶狠狠地踹了她一脚。
你喜欢他吗?凤凰问我。
这我也拒绝回答,于是她们就建议开始玩猜火柴的游戏,猜错了的人必须正面而诚实地回答赢家的问题。当轮到我输了时,凤凰重复了刚才的问题。我只好说:可能吧,可能要颇费心思才行。
那就是一定会。她相当肯定地替我证明。

后来我在上厕所诺诺就站在门口和我对话——自从那回妈妈擅自在我拉屎的时候打开厕所门,后来我们就不再关门方便了——凤凰在一旁洗抹布,不解地说:什么时候开始上厕所都不用关门了。
这是我们家传统。我说。
是啊是啊。诺诺边附和边恨不得能把我立刻从马桶上揪下来,可当你问她嫌不嫌臭时她就会说:不臭不臭。那时我发现我们都喝的有点高了,火柴们渐渐开始无故失踪,我们可猜的数量越来越少,从啤酒到黄酒,诺诺在最狂乱的时候把冰箱里的两袋料酒都丢进锅里去煮。一股子菜味。凤凰嫌恶地说。可诺诺坚持说那是好酒。她一个人即兴喝着,在某一时刻忽然站起身来宣布:我真的困了。
说罢便有如僵尸一般走出去,径直进了她的房间,门一关,我的凤凰面面相觑:就这样了吗?
是啊,睡了吧。

我在床上辗转了半刻钟,料酒的余味久久不散在唇舌间作弄。凤凰在我身边,习惯性地把她的被子裹成一筒春卷,顶端刺出几根乱哄哄的棕色短发。而我在想:到底有哪里不一样了呢,自由呢,一样会喝高吧,自由呢,也和大家一样都安寝了么?
伴着这些念头我期待能尽快入睡,我想明天来临,或许就可以买足够多的花雕,可以在房门口划一道界限,可以重新构思我的小说,可以不食人间烟火,可以彻彻底底地一个人呆着,坚强又坚持地一个人呆着,死去也好,活来也罢。
不管怎样都好吧。只要我能够做到。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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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翩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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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芭蕉 
  • 2002-02-27 1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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