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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坛:江湖谈琴作者:稻壳发表时间:2004-04-14 06:11
庾子山赋艺术管窥
一绪论
若以一言概括庾信的文学地位,谓之六朝[1]风流感伤的“桂冠诗人”[2],庶几并不为过。生当六朝,风雷激荡、政局飘摇,诗人的人生历程跌宕蓬转。称其“风流”,乃谓子山家世代贵族,文学特优,辞采华茂,风神俊赏;[3]而较之先祖考,子山更当仁不让。指其“感伤”,乃谓子山国破家亡,由南入北,羁旅而无友生,郁陶之情发为文章,遂有萦损柔肠的“乡关之思”荡溢其间。家族、时代、环境,铸成一位情辞俱胜、文律双美的诗人。子山天才勃发,摠历代之美,兼诸家之长,炼成一己独特风格,终于掩映往古,独标当世。最初为子山编定文集的滕王逌序《庾子山集》云:“信降山岳之灵,緼烟霞之秀,器量侔瑚琏,志性甚松筠。妙善文词,尤工诗赋,穷缘情之绮靡,尽体物之浏亮,诔夺安仁之美,碑有伯喈之情,箴似扬雄,书同阮籍。”子山简直无愧六朝文学之冠了。
前修之谈庾信者夥矣,论文专著可谓汗牛充栋。然大多集中在其生平经历、作品年代的考证,以及创作心态的探索方面。专门讨论庾信诗赋的论文专著较少,角度也各有侧重。笔者无意屋上架屋,亦不敢自诩师心独造,唯求紧扣本文,从句法、气局、声律、隶事诸方面对庾赋作较全面深入的解析。在此基础上,力图得出具有宏观意义的结论。如此,似乎既可避免枵腹空谈之习,也可略防视野过窄之弊。
二本论
秉持传统以子山由梁出使北周被羁为界之观点,我们断其赋作有前后两期。子山在梁时赋作有:《春赋》、《七夕赋》、《灯赋》、《对烛赋》、《镜赋》、《鸳鸯赋》、《荡子赋》;北迁后赋作有:《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简称《马射赋》)、《小园赋》、《竹杖赋》、《邛竹杖赋》、《枯树赋》、《伤心赋》、《象戏赋》、《愁赋》(残)、《哀江南赋》。此就仅存篇什而言,庾赋全豹早已无由得见了。
即就以上十六首而论,子山赋可谓“艳溢锱毫”,照临后世。后代文家学士,咸来钻仰,见仁见智,不同的学术背景、文学趣向折射出子山赋在历史分光镜中的多元色调。
令狐德棻《周书·庾信传》史臣曰:“子山之文,发源于宋末,盛行于梁季。其体以淫放为本,其词以轻险为宗。故能夸目侈于红紫,荡心逾于郑卫。昔扬子云有言:‘诗人之赋丽以则,词人之赋丽以淫’,若以庾氏方之,其又词赋之罪人也。”按此力诋庾赋之徒尚声华,流荡不还。
《四库提要·庾开府集笺注》评子山:“骈偶之文,则集六朝之大成,而导四杰之先路。自古迄今,屹然为四六宗匠。……至信北迁之后,阅历既久,学问弥深,所作皆华实相扶,情文兼至,抽黄对白之中,灏气舒卷,变化自如。”按此褒扬庾赋之才情俱胜,继往开来。
这是两种代表观点,然此乃专就文章而论。众所周知,子山历仕诸朝,立身常招攻讦,或见称“不足重”(《四库提要》),或被詈“无耻”(《鮚埼亭集·外编》),本文于此不缀一语。惟就子山赋作本文入手,从不同角度分析其艺术特色。襞积割裂之讥,恐不免焉。
(一)句法
古人为文,极重雕章琢句、选词炼字,以其着眼虽小,用意则大。单字妥帖,一句工稳;一句警策,全篇飞动。刘勰《文心雕龙》云:“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见《章句篇》)可知中古文家之严于考词就班。子山集六朝文学之大成,其赋作之句法,实深有可味者(本处侧重于小赋的考察)。
一曰炼字琢句。
落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按:此虽六朝习调,却开唐人无数法门。)
华盖平飞,风鸟细转。路直城遥,林长骑远。(屠隆评[4]:只此八字,便觉无限逶迤,笔端有缩地神法。)
草御带长,桐垂细乳。鸟啭歌来,花浓雪聚。(屠评:姿韵嫣然。)
石堰水而浇园,花乘风而绕殿。(以上《马射赋》)
檐直倚而防帽,户平行而碍眉。坐帐无鹤,支床有龟。鸟多闲暇,花随四时。(许梿评:极意修饰,而仍不黏滞。)(《小园赋》)
临风亭而唳鹤,对月峡而吟猿。(按:主语置末,句法奇崛,开杜诗一大法门。)
平林鏟甲,落角摧牙;重重碎锦,片片真花;纷披草树,散乱烟霞。(《枯树赋》)
钗朵多而讶重,髻鬟高而畏风。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影来池里,花落衫中。(许评:秀句如绣,顾盼生姿。)
月入歌扇,花承节鼓。(许评:生绽可喜。)(以上《春赋》)
蛾飘则碎花乱下,风起则流星细落。(许评:风致洒然,句法为唐所祖。)(《灯赋》)
莲帐寒檠窗拂曙,筠笼熏火香盈絮。(《对烛赋》)
能横却月,巧挂回风。龙垂匣外,凤倚花中。(屠评:巧艳。许评:刻画细致。)(《镜赋》)
讲求句法,自诗歌始,西晋时方兴“秀句”,迨及东晋南朝,句法益为文家所重。结言炼字之风,不仅盛于诗,赋亦然。[5]子山赋“秀句”纷至沓来,尤从组织得来。其炼辞之功,洵可谓“语不惊人死不休”。
庾信诗中亦颇含警句,略举一例。《奉报穷秋寄隐士》:“秋水牵沙落,寒藤抱树疏。萤排乱草出,雁含断芦飞。塞回翻榆叶,关寒落雁毛。”按“牵”、“抱”、“排”、“含”、“翻”、“落”诸字下得极妙,工稳之外不乏生动,颇得谢客之妙处。沈德潜亦云:“子山诗不专造句,而造句亦工。”(《说诗晬语》卷上)
二曰五七言句式。
赋源出于诗骚(即《文心》所谓“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句式并非特定,汉赋多以散体铺排为主。降及魏晋六朝,古赋一变为骈赋(俳赋),句法趋向整齐,多以四六对句组织成文。齐梁文士尤擅为之。然物极必反,专用四六排偶成文,易导致文气滞塞,篇章乏灵动之姿。文家有鉴于此,遂于赋(多为小赋)中杂以五七言句,调转流美,品致疏越,赋体摇身一变幻化通契于诗歌之境。[6]此法虽精,却也并非骚坛密语;子山亦非开山老祖,然其所作实最工此道。
1.句首
宜春苑中春已归,披香殿里作春衣。新年鸟声千种啭,二月杨花满路飞。河阳一县并是花,金鼓从来满园树。一丛香草足碍人,数尺游丝即横路。(《春赋》)
许琏评:六朝小赋每以五七言相杂成文,其品致流越,自然远俗,初唐四子颇效此体。
龙沙雁塞甲应寒,天山月没客衣单。灯前桁衣疑不亮,月下穿针觉最难。(《对烛赋》)
许评:轩然而来,笔力峭秀。
虞姬小来事魏王,自有歌声足绕梁。(《鸳鸯赋》)
荡子辛苦逐征行,直守长城千里城。陇水恒冰合,关山唯月明。(《荡子赋》)
以七言句领起赋篇,新人耳目。而且此种七言句不论从平仄,还是从意境上讲,与近体诗句都极为接近(《春赋》首句入韵,尤富诗情)。其平仄不谐处,诵之亦非诘曲聱牙,而极富有歌行体淳朴流转的音乐感。此种句调,清扬婉媚,如飞来峰,飘然而至,立将全篇笼罩于诗意的氛围中。接下来的四六句参差对仗,声偶工丽,却不觉繁缛板滞,因开首警策足以振起故也。
2.句末
三日曲水向河津,日晚河边多解神。树下流杯客,沙头渡水人。镂薄春衫袖,穿珠帖领巾。百丈山头日欲斜,三晡未醉莫还家。池中水影悬胜镜,屋里衣香不如花。(《春赋》)
许评:结杳邈。
乍九光而连采,或双花而并明。寄言苏李子,应知余照情。(《灯赋》)
许评:收束妙,有含蓄。
秦皇辟恶不足道,汉武胡香何物奇。晚星没,芳芜歇,还持照夜游,讵减西园月?(《对烛赋》)
许评:兰麝可渝,芳词靡歇。骈枝家言,此焉高唱矣。
游尘满床不用拂,细草横阶随意生。(《荡子赋》)
以五七言诗化句式收束全文,常有意态婉转,神韵悠长之妙。盖以先飘然凌云,忽戛然而止,言词已尽而声味不绝。
综上所述,可明子山一方面孜孜于琢句炼辞,定使章句明丽流美,秀气扑面;另一方面,子山之雕琢并非泥于形迹的“锦心绣口”,而特重视文章首尾气韵之绾合无隙,使全篇浑然自足而又馀韵袅袅。此即所谓六朝风情乎!
(二)气局
孙德谦《六朝丽旨》云:“所贵取法六朝,在通篇气局耳。”六朝文之艳丽足可凌驾后世,然亦以此颇遭诟病。实则,六朝骈文于“采丽竞繁”之外,也深重气势布局。魏文即发“以气为主”之论,彦和亦次《风骨篇》以扬波。要之,篇有气势则遒逸有劲,文工局段则舂容大雅。子山之文,正可一言以蔽之曰:以劲气驭篇。
刘申叔《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云:“庾文虽富色泽,而劲气贯中,力举其词,条理完密,绝非敷衍成篇。(如《哀江南赋》等长篇用典虽多,而劲气足以举之)”[7]按此言极是。子山赋不论篇什长短,诵之均感层次清晰,娓娓不倦,其关键即在于一个“气”字。尝试论之。大赋体态雍容,譬诸华屋大殿,包罗宏富,观者一望难尽,急切不可了其结构。主人当于分界承接处布置醒目之物,使人能循其意脉,渐明其局段。虚字之于大赋,用正在此。小赋玲珑小巧,如亭台池榭,流转精致,以小世界自成大境界。主人当于圆转流美上着力,切不可贪多务得,妄加分割,否则转生局促,意境荡然无存。小赋之作,须明潜气内转,虚字内敛之理。前者关键在于以大见小,后者关键在于以小见大,但二者亦非截然分流。小赋之可争衡大赋者,在体格虽小而意态完足,动人情致。大赋之胜过小赋者,以其义尚光大,堂堂正正,催人气壮。然则大赋又可截为数段小赋,每段又当明“上抗下坠、潜气内转”(此朱一新《无邪堂答问》语)之旨,其义又通契于小赋了。子山之作,不论《春》、《镜》、《灯》诸短制,还是《哀江南》之长篇,均有收放自如、进退从容之妙,其奥秘正在于此。
一曰虚字挺起。
《文心雕龙》认为虚字“据事似闲,在用实切”(见《章句篇》),《文镜秘府论》亦言虚字可使“属辞比事,皆有次第,每事至科分之别,必立言以间之,然后文势可得相承,文体因而伦贯也”(东卷《论属对》)。子山《哀江南赋》结体甚长,中每以“于是”、“尔乃”、“若乃”、“且夫”等表示连接转折的虚字劈开段落,提清眉目。这是大刀阔斧本领。汉代骋辞大赋于文字起承转合处常用此法。然汉大赋元气淋漓,古拙朴茂,虚字之用益显其骨架嶙峋之感。子山之以虚字提纲挈领,较之汉赋,手段尤为高明纯熟。[8]下面抄录《哀江南赋》(并序)一段:
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惟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岂有百万义师,一朝卷甲,芟夷斩伐,如草木焉?江淮无涯岸之阻,亭壁无藩篱之固。头会箕敛者,合从缔交;锄耰棘矜者,因利乘便。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是知并吞六合,不免轵道之灾;混一车书,无救平阳之祸。呜呼!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悽怆伤心者矣!况复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风飚道阻,蓬莱无可道之期。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陆士衡闻而抚掌,是所甘心;张平子见而陋之,固其宜矣!
一段之中,集叙述、评论、抒情于一体。虚字之用,毫无生硬赘疣之感,而能与文气交融无间。读来只觉转折从容,波峭挺生,层层扣接,局段自高。
二曰潜气内转。
孙德谦评六朝文云:“气转于潜,骨植于秀,振采则清绮,陵节则纡徐;缉类新奇,会比兴之义;穷形抒写,极洵染之能。”(《六朝丽旨》)子山之文,于此评的然无愧。试看《镜赋》一段:
暂设妆奁,还抽镜屉。竞学生情,争怜今世。鬓齐故略,眉平犹剃。飞花塼子,次第须安。朱开锦蹹,黛蘸油檀。脂和甲煎,泽渍香兰。量髻鬓之长短,度安花之相去。悬媚子于搔头,拭钗梁于粉黛。
可谓筋脉内敛,转接空灵无痕;虚字不露,结构圆美紧凑。这样的小赋已逗露出诗的神韵境界了。
三曰以散入骈。
倪璠《注释庾集题辞》云:“子山之文,虽是骈文,间多散行。譬如锺王楷法,虽非八体六文,而意态之间,便是横生古趣。” 孙德谦《六朝丽旨》云:“骈体之中,使无散行,则其气不能疏逸,而叙事亦不清晰。”又云:“作骈文而全用俳偶,文气易致窒塞。即对句之中,亦当少加虚字,使之动宕。”
骈散结合,奇偶相间,六朝文家,特别是庾子山可谓自觉的开创者。其中奥妙,深为盛唐“燕许”诸公所法乳。[9]下面试看《伤心赋》一段:
若夫入室生光,非复企及;夹河为郡,前途逾远。婕妤有自伤之赋,扬雄有哀祭之文,王正长有北郭之悲,谢安石有东山之恨,斯既然矣。至若曹子建、王仲宣、傅长虞、应德琏、刘韬之母、任延之亲,书翰伤切,文辞哀痛,千悲万恨,何可胜言?
可见,子山赋乃纯以情纬文,以气驭篇,无须斤斤布置而自“气韵悠娴,风神散荡”(《六朝丽旨》)。《四库提要》谓庾信北迁之后,“所作皆华实相扶、情文兼至,抽黄对白之中,灏气舒卷,变化自如”。体势轻倩,情文相生,厚而不板,逸而不荡,子山赋直是一股清空之气。[10]这是庾文的真诀,也是六朝文的真诀!
(三)声偶
声律说的发明,是中古文学的一大演进。《南齐书·陆厥传》标“永明体”之目,沈休文《宋书·谢灵运传论》大倡“宫羽相变,低昂舛节”的声律论。永明声律论,原非仅仅针对诗歌,然实由诗歌创作所直接推动。由此总结出的经验,旁衍渗透到辞赋等其他文体,促使其律化。中国文字皆单音只字,“准声造字,修短揆均”,于是又衍生出对偶的理论。声律精工,对仗整丽成为中古文家标能擅美的不二利器。(参刘申叔《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子山生当南朝,妃黄俪白,审声制律,自是当行作手。
一曰对仗。
刘彦和《文心雕龙·丽辞篇》云:“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此言文家之属对自然而普遍。又同篇赞语云:“体植必两,辞动有配。左提右挈,精位兼载。炳烁联华,镜静含态。玉润双流,如彼珩珮。”力赞对仗之可耀采全篇。辞赋自西晋即开始其全面骈化的过程,偶对益工,色泽华丽,显示出与诗合流的“缘情绮靡”的风貌。降及齐梁,更是“金声玉润”,“绣错绮交”(孙梅《四六丛话·叙赋》)。
偶对之体,古人析之甚详,唯言人人殊。[11]结合前代诗文评专著的对仗理论,笔者以《哀江南赋》为中心,具体考察其中的对仗,并总结为十类,是为:当句对,隔句对,的名对,互成对,异类对,同类对,联绵对,流水对,设色对,数字对。
1.当句对
洪迈《容斋随笔》云:“唐人诗文,或于一句之中,自成对偶,谓之当句对。”
《四六丛谈》云:“当句对,盖起于《楚辞》,蕙烝兰藉,桂酒椒浆,桂櫂兰枻,斲冰积雪,齐梁以来,江文通、庾子山诸人亦如此。”
《哀江南赋》一文,当句对主要有:“日暮途远”、“天意人事”、“掌庾承周”、“经邦佐汉”、“吴歈越吟,荆艳楚舞”、“韩分赵裂,鼓卧旗折”、“主辱臣死,名存身丧”、“隼翼鷃披,虎威狐假”、“兵弱虏强,城孤气寡”、“苍鹰赤雀,铁轴牙樯”、“剖巢燻穴,奔魑走魅”、“黄旗紫气”、“月榭风台,池平树古”。
2.隔句对
刘麟生《中国骈文史》云:“徐庾在骈文中,尚有一重大贡献,即四六句之属对是也。以四六句间隔作对,可谓徐庾导其风。古人作对,不过上句对下句,其隔句作对,亦往往多用四言,至四六句间隔作对,则首推徐庾为多。”
《哀江南赋》一文,隔句对:“傅燮之但悲身世,无处求生;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潘岳之文采,始述家风;陆机之辞赋,先陈世德”、“《燕歌》远别,悲不自胜;楚老相逢,泣将何及!畏南风之雨,忽践秦庭;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荆璧睨柱,受连城而见欺;载书横阶,捧玉盘而不定。锺仪君子,入就南关之囚;季孙行人,留守西河之馆。申包胥之顿地,碎之以首;蔡威公之泪尽,加之以血。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惟八千”、“头会箕敛者,合从缔交;锄耰棘矜者,因利乘便”、“并吞六合,不免轵道之灾;混一车书,无救平阳之祸”、“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风飚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陆士衡闻而抚掌,是所甘心;张平子见而陋之,固其宜矣”、“掌庾承周,以世功而为族;经邦佐汉,用论道而当官”、“平吴之功,壮于杜元凯;王室是赖,深于温太真”、“南阳校书,去之已远;上蔡逐猎,知之何晚”、“灞陵夜猎,犹是故时将军;咸阳布衣,非独思归王子”。按隔句对之用,可使文句益显工整密丽。孙德谦《六朝丽旨》云:“至徐庾两家,固多四六语,已开唐人之先。”
3.的名对
《文镜秘府论》云:“的名对,正也。凡作文章,正正相对。上句安天,下句安地;上句安山,下句安水;上句安东,下句安西;上句安南,下句安北;上句安正,下句安斜;上句安远,下句安近;上句安倾,下句安正。如是之类,名为的名对。”
《哀江南赋》一文,的名对主要有:“值五马之南奔,逢三星之东聚”、“分南阳而赐田,裂东岳而胙土”、“东门则鞭石成桥,南极则铸铜为柱”、“西賮浮玉,南琛没羽”、“地则石鼓鸣山,天则金精动宿”、“竞动天关,争回地轴”、“西瞻博望,北临玄圃”、“水神遭箭,山灵见鞭”、“齐交北绝,秦患西起”、“有南风之不竞,值西邻之责言”、“水毒秦泾,山高赵陉”、“闻陇水而掩泣,向关山而长叹”、“余列祖于西晋,始流播于东川”、“渭水贯于天门,骊山迴于地市”。
4.互成对
《文镜秘府论》云:“互成对者,天与地对,日与月对,麟与凤对,金与银对,台与殿对,楼与榭对。两字若上下句安,名的名对;若两字一处用之,是名互成对,言互相成也。诗曰:天地心间静,日月眼中明。麟凤千年贵,金银一代荣。又曰:岁时伤道路,亲友念东西。”
《哀江南赋》一文,互成对主要有:“里为冠盖,门成邹鲁”、“草木之遇阳春,鱼龙之逢风雨”、“五郡则兄弟相悲,三州则父子离别”、“天地离阻,神人惨酷。晋郑靡一,鲁卫不睦”、“谓荆衡之杞椊,庶江汉之可恃”。
5.异类对
《文镜秘府论》云:“异类对者,上句安天,下句安山;上句安云,下句安微;上句安鸟,下句安花;上句安风,下句安树;如此之类,名为异类对。非是的名对,异同此类,故言异类对。诗曰:天清白云外,山峻紫微中。鸟飞随去路,花落逐摇风。”
《哀江南赋》一文,异类对主要有:“分裂山河,宰割天下”、“江淮无涯岸之阻,亭壁无藩篱之固”、“秉嵩华之玉石,润河洛之波澜”、“民枕倚于墙壁,路交横于豺虎”、“既倾蠡而酌海,遂测管而窥天”、“侍戎韬于武帐,听雅曲于文弦”、“宰衡以干戈为儿戏,缙绅以清谈为庙略”、“负其牛羊之力,出其水草之性”、“饮其琉璃之酒,赏其虎豹之皮”、“下亭漂泊,高桥羁旅”、“峰随星落,书逐鸢飞”、“乍风惊而射火,或箭重而回舟”、“路已分于湘汉,星犹看于斗牛”、“旅社无烟,巢禽无树”、“入欹斜之小径,掩蓬藋之荒扉。就汀洲之杜若,待芦苇之单衣”、“倚弓于玉女扃扉,系马于凤凰楼柱”。
6.同类对
《文镜秘府论》云:同对者,若大谷、广陵,薄云、轻雾,此大与广,薄与轻,其类是同,故谓之同对。同类对者,云雾、星月、花叶、风烟、霜雪、酒觞、东西、南北、青黄、赤白、丹素、朱紫、宵夜、朝旦、山岳、江河、台殿、宫室、车马、途路。
《哀江南赋》一文,同类对:“训子见于纯深,事君彰于义烈”、“嗟有道而无凤,叹非时而有麟”、“论兵无江汉之君,拭玉于西河之主”、“王子遭戎,奸臣介胄”、“猛士婴城,谋臣卷舌”、“鏖兵金匮,校战玉堂”、“直虹贯垒,长星属地”、“幕府大将军之爱客,丞相平津侯之待士”。
7.联绵对
《文镜秘府论》云:“联绵对者,不相绝也。省略号朝朝、夜夜、灼灼、菁菁、赫赫、辉辉、汪汪、落落、素素、萧萧、穆穆、堂堂、巍巍、诃诃,如此之类,名联绵对。”
《哀江南赋》一文,联绵对凡一处,即“溃溃沸腾,茫茫参黩”。按它处尚有:“天惨惨而无色,云苍苍而天寒”(《伤心赋》),“风骚骚而树急,天惨惨而云低”(《小园赋》),“发种种而树急,眉髟髟而竞长”(《竹杖赋》),“谅天造兮昧昧,嗟生民兮浑浑”(《小园赋》),“寄根江南,淼淼幽潭;传绝大夏,悠悠广野”(《邛竹杖赋》),“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悽怆江潭”(《枯树赋》)。又于对仗中用双声叠韵字,如“发蒙密而见窗,行欹斜兮得路”(《小园赋》),“(左女右便)娟高节,寂历无心”(《邛竹杖赋》),按《文镜秘府论》谓前者为“双声侧对”,后者为“叠韵侧对”,微为烦琐,今姑附于联绵对下。
8.流水对
所谓流水对,亦称串对,指上下两句对仗,一意相承。
《哀江南赋》一文,流水对主要有:“追为此赋,聊以记言,不无危苦之辞,惟以悲哀为主”、“日暮途远,人间何世”、“逮永嘉之艰虞,始中原而乏主”、“本不达于危行,又无情于禄仕”、“天下之事没焉,诸侯之心摇矣”。
9.设色对
《哀江南赋》一文,设色对常见,如“青袍如草,白马如练”、“白虹贯日,苍鹰击殿”、“乘白马而不前,策青骡而转碍”、“赤乌则三朝夹日,苍云则七重围轸”、“苍鹰赤雀”、“秦中水黑,关上泥青”。按《马射赋》:“兵革无会,非有待于丹鸟;宫观不移,故无劳于白燕”、“银瓮金船”、“青赤之气”、“乌戈黄支”、“玄鸟司历,苍龙御行”、“选朱汗之马,校黄金之埒,红阳飞雀,紫燕乘风”、“鸣啭则汗赭,入埒则尘红”。《象戏赋》:“绿简既开,单局正布”、“白凤遥临,黄云高映”、“赤水之符,玄山之策”。正可谓“错采镂金,雕绘满眼”,且各种色彩颇能表现丰富多样的情感。
10.数字对
《哀江南赋》一文,数字对常见:“值五马之南奔,逢三星之东聚”、“轻九鼎而欲问,闻三川而遂窥”、“两观当战,千门受箭”、“界于七泽,滨于十死”、“未深思于五难,先自擅于二端”、“赤乌则三朝夹日,苍云则七重围轸”、“虽复楚有七泽,人称三户,箭不丽于六麋,雷无惊于九虎”、“浑然千里,淄绳一乱”、“李陵之双凫永去,苏武之一雁空飞”。
按子山《哀江南赋》之对仗,法度精严,内涵丰富,手法灵活,不拘一格。上所析十类,虽有便于循名责实,却亦过于琐碎、甚有重复之处。子山赋之“七宝楼台,拆碎下来不成片段”,笔者的寻章摘句当是难辞其咎了。
二曰声韵。
《文心雕龙·声律篇》云:“凡声有飞沉,响有双叠。双声隔字而每舛,叠韵杂句而必睽;沉则响发而断,飞则声飏不还,并辘轳交往,逆鳞相比,迕其际会,则往蹇来连,其为疾病;亦文家之吃也。”又云:“异音相从谓之和,同声相应谓之韵。韵气一定,则馀声易遣;和体抑扬,故遗响难契。属笔易巧,选和至难;缀文难精,而作韵甚易。”言文家之应讲求声韵。其实,古人为文,本不拘泥于所谓声律,平仄不谐,对切不工也并不为病。爰自中古,始有韵书,学者以为发明,矜为秘宝,文家操觚,亦奉为圭臬。刘申叔即云:“音学愈明,斯文韵愈密。故阴、何诗什,遂开近体之先;徐庾之篇,无复单行之体。赋必叶律,送迎互换其声,文必成章,进退递新其格。”(《文说·和声篇第三》)的确指出了齐梁以降文学之特重声韵。
李国熙《庾信赋体演变考》[12]说:“庾信后期赋的用韵,大致按照古体诗用韵规则。中间可以押别的韵(‘换韵’或‘转韵’);除平声韵之外,也常用仄声韵,而不能称得上严谨,但仍有同用和独用的规则。后期赋中出现的用韵情形,是以平声为主,上、入次之。其中用韵的分布,以宽韵最多,即包括之韵类七次,先韵类六次,麻韵类五次,尤韵类四次,寒韵类四次,真韵类四次,元韵类三次,庚韵类三次,侵韵类三次,灰韵类三次,支韵类三次,东韵类二次,歌韵类一次,鱼韵类一次,豪韵类一次等。用窄韵者包括微韵类五次,覃韵类三次,青韵类二次,齐韵类一次等。而且,庾信非但用仄声韵,也多为上去入声俱全,即包括上声二十次,去声十一次,入声十二次之多。这种现象是足以说明庾信在后期赋选韵上是多方面的,无论宽、窄韵或平、仄韵,都用来呈现出他的才华。一般论来,韵类的音调往往和作品的情调有密切关系,声音可以表达情感和思绪。例如‘微’、‘灰’韵类含有气馁、抑郁的情思;‘尤’韵类似乎含有千般愁怨,无法申述的意味似的;‘寒’韵类含有黯然神伤,喻弹双泪的情愫。‘真’韵类含有苦闷、深沉、怨恨的情调。‘庚’韵类含有一种‘淡淡的哀愁,似乎又有相当理智’的情愫。‘虞’、‘鱼’韵类含有日暮途穷,极端失意的情感。此外,后期赋所用的‘先’、‘寒’、‘元’、‘侵’、‘覃’、‘歌’等韵类,也较适合于表达‘乡关之思’的沉重、哀痛、缠绵和忧愁等情绪。可见庾信后期赋的用韵,也能配合在作品中所需要表达的情感。”论颇深切,无劳再缀。此处再略谈谈其前期赋的用韵[13],考察对象为《春赋》、《七夕赋》、《灯赋》、《对烛赋》、《镜赋》、《鸳鸯赋》、《荡子赋》。
《春赋》用韵归部:微(平);模(去);东(平);脂(上);灰(平);模(上);阳(平);真(平);歌(平)。
《七夕赋》用韵归部:寒(平);真(平);东(平)。
《镜赋》用韵归部:之(上);仙(去);铎(入);东(平);耕(平);祭(去);寒(平);鱼(去);微(平);寒(平);之(平)。
《鸳鸯赋》用韵归部:阳(平);铎(入);东(平);幽(上)。
《荡子赋》用韵归部:耕(平);支(去);祭(平);耕(去);灰(平)。
《灯赋》用韵归部:祭(平);阳(去);寒(平);铎(入);耕(平)。
《荡子赋》用韵归部:寒(平);仙(平);鱼(去);歌(平);支(平);没(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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