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不错,贴个关于爱伦坡的与兄唱和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雷立刚发表时间:2002-04-02 20:09
从乐山到成都:背叛了爱伦·坡的人

雷立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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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近拂晓的时候,陡然从梦中惊醒,四周是沉默不语的漆黑,窗外的天空颜色则稍微淡些,象铅。对面楼宇里有一盏灯亮着,是楼梯里的灯,但它还不如不亮,太昏黄了,面对无边无际的黑夜,它显得如此憔悴,仿佛一个在茫茫黑夜里无目的漫游的倔强的人,执着,却注定孤立无援。让人的心,反而更加绝望。
   这盏灯使我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消逝的天才,一个在过去的某一天突然袭击了我的心灵并必将在我未来所有的日子反复向我微笑的面容,那是一个苦涩而纯净的微笑,带着掩饰得几乎难以察觉却又根深蒂固的羞怯,象是一个永恒的弱者。
  
   这是一个虚假的偶像铺天盖地而真正的偶像却普遍缺席的年代,出于对虚假偶像的深深戒心,我一直顽固地拒绝偶像崇拜,但是,命运却让我在无意之中与我的偶像不期而遇。或许不应该用偶像这个词语,这个人在我心中,是如此崇高,使得我从来不敢以他自比,甚至效仿也不敢,他是不可以重复或者克隆的人。有时我想,如果真能找到我和他的某些共同点的话,那可能就在于,我也象一个弱者。
   因为某种私人的原因,在过去的一年里,我曾不时穿梭于成渝和成乐高速公路上。坐得多了,便坐出了一些经验。比如说,成渝路上的巴士小姐,比成乐路上的漂亮;又比如说,到乐山最晚的一班高速大巴是晚上7点,而到重庆则很晚都还有车;再比如说,成渝路的大巴里一般放的都是言情或者枪战片,而成乐路的大巴却常放MTV碟片。前一次,我从成都去乐山时,一路上都不得不聆听“中国娃娃”的那首弱智歌曲“大错特错,不要来,污辱我的美……”,原因在于巴士小姐喜欢这首歌,于是她就反复地放。六天后,由乐山返回成都时,还好,没再放那么卡通的歌了,这回放的是迈克·杰克逊的MT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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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迈克·杰克逊的歌唱得是否真的很好?我一直都在心里打一个问号。不过,他的MTV拍得都很有创意,很精彩,这是不争的事实。我记得他好几年前有一首MTV,是在美国西部沙漠上一个磨盘上与一位蛇一般的黑人女子共舞,那位女子如待放的黑色玫瑰,无限妖娆,使我第一次发现,原来黑人女子也可以如此水一般柔媚。
   时过境迁,流行的脚步总是匆匆向前,人类象一个挑食的孩子,对于时尚总是那么容易厌倦。当对于人生的义正词严感到虚幻时,他们开始性泛滥,开始嘻皮,当过度的性使人发虚时,他们开始把玩变态的性,使同性恋成为一种时髦,当变态的性也无法构成吸引时,他们开始向恐怖寻求刺激。
   我在乐山至成都的大巴上,看到的迈克·杰克逊的这一缉MTV,正是这种向恐怖寻租时尚的典型。里面,迈克·杰克逊领着一群魔鬼狂放地扭动身躯,邪气逼人而来。最邪异的是,他们跳着跳着都成了白色的骷髅,骷髅们的四肢灵巧翻动,如罪恶之花,放肆地绽放。
   那时候,已经濒临夏天,车外已经比较热了,路边的行人在中午的烈日下萎靡着头颅。而大巴里,空调使人如沐春风,我将眼睛悄悄地从MTV画面上拉回,我轻轻地侧过脸去,将额角抵住车窗的玻璃。窗外的风景在我的视野里一闪而过,我遥遥地怀想着一个名叫爱伦·坡的异国的男子,他已经死去了一百五十二年。
  
   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有如此多的人开始注意爱伦·坡,虽然,相对于他的天才,所有的注意显得如此单薄。而且,自始至终,坡依然没能取得应有的地位,德莱塞等资质平庸的人及亨利·米勒等伪装另类的人,似乎依然比爱伦·坡吃香。但是,相对于长期的默默无闻,在这个恐怖成为一种时尚年代,爱伦·坡终于成为一个隐隐约约的热点。
   然而,悲剧也正在于此。当今流行的恐怖文化,其实恰恰是对坡的背叛,因为坡最大的特点,恰恰在于顽固地拒绝媚俗,拒绝成为时尚。而这个可怜的人,这个死后也总是不得安宁的人,这个美国乃至世界文学史上的稀世之珍,居然要靠着一种背叛了他的时尚,靠着那些盲从于这时尚的背叛了他的人,取得对他已经完全没有意义的死后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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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9年秋,我到北京游玩,寓居北大27舍时,一位知交向我非常郑重地推荐波德莱尔。至今我依然深深感谢那位朋友的推荐,并非因为我看到了波德莱尔,而是波德莱尔作为一座桥梁,使我通向了伟大的爱伦·坡。
   波德莱尔,一个如此高傲的自认的天才,居然对爱伦·坡如此推崇,这使我产生了阅读爱伦·坡的愿望。开始仅仅因为好奇,但当我第三遍反复读完坡的小说集时,我发现,就连波德莱尔,也是一个背叛了爱伦·坡的人。这种发现令我伤感,爱伦·坡,莫非真的是个那么容易被人误读并且背叛的人么?就连那些爱他的人,也总是身不由己地在自以为靠近了他的时候背弃了他……
   天才成为天才,并非什么幸福,甚至往往不是他自己的愿望所在。他们其实就是一些得了病的人,只是他们的病根在社会,病体敏感地映照着整个时代的疾病。成为天才,对于他们那个民族或者国度或者文化,应当说是一件幸事,但对于他们自己,却是一个悲剧。
   同为病人,波德莱尔和爱伦·坡病情乍一看很相似,且波德莱尔也一直自作主张地把爱伦·坡引为同类,弥漫着同病相怜的温情。但实际上,他们得的却是不同的病。
   差别就在于苦难对于他们意义的不同。苦难之于坡,是属命的,文学史上还从来没有任何其他人,一生能象爱伦·坡那样凄凉苦楚。他仿佛生来就要承受无尽的悲凉。他抗争,他不断与命运拼命,但每一次,他都是输家。于是,他的文字里,那种怪异,便完全发自内心,发自他对命运的嘲讽,发自他对神的质询。
   而波德莱尔不同,他的苦难,其实都是自找的,一个富家子,尽管父亲早逝,但遗产颇丰,母亲和继父对他其实可谓仁至义尽,他却那么不懂得珍惜,爱伦·坡不到两岁就丧失了父亲,不满三岁就失去了母亲,被人收养却得不到正式的收养协议,没有继承权,他是想要珍惜却没有机会珍惜那些擦身而过的幸福啊。波德莱尔却把苦难想象得十分浪漫,为了这种浪漫或与众不同,去向往悲苦。
   爱伦·坡生下来就是一只兀鹰,一只带着先天疾病的受了内伤的兀鹰,而波德莱尔,则象一只孔雀,尽管他确实也把自己弄得很受伤,但却隐约可见表演的痕迹。这种表演,使他终于背叛了爱伦·坡。
   与此类似的还有希区柯克,他也把爱伦·坡视为先师,但是,当他在电影《群鸦》的广告招帖画里,叼着雪笳,面带自做神秘和轻松的微笑,两手各托一只乌鸦,并夸张地在头上再顶一只乌鸦时,他的这一表演成为一种经典,在现代还不断被复印和四处张贴,通过这种经典的做秀,他终于确立了恐怖大师的地位,但同时,也终于完全背叛了爱伦·坡。
   爱伦·坡是真挚得罕见的人,是完全拒绝做秀的人。于是,一切做秀都构成了对坡必然的背叛。哪怕是出于良好动机的做秀,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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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无论是波德莱尔还是希区柯克,他们对爱伦·坡的背叛都不如另一个人的背叛来得令人心碎。这个人就是霍桑。
   霍桑与爱伦·坡的疾病几乎是一样的,身为真正的写作者,他们对所谓“世俗风情”都毫无兴趣,而关注于人心中的“心理传奇”,亦即着力于发掘詹姆斯所说的“咱们共同天性的深处”。然而,他们所发掘到的,并非爱默生所发掘到的“爱与善必然存在于万物发展之中”,而是“人类能攀升的高度是间歇性的,而堕落下去的深渊却永不改变”。
   结果,他们对人类的处境自然便都产生了忧虑,表现在作品中,便是那种几近绝望的痛苦和罪恶。以及对“自助,自信,自力更生”之类的绝对怀疑。
   世界上没有完全一样的人,所以他们自然也有一些区别。在坡的词语调色板里,反复出现的是:恐怖,畏惧,焦虑,痛苦,暴力,谋杀,疾病。而在霍桑的词典里,他钟爱的形容词是:忧郁,暗淡,冰冷,呆滞,钟爱的动词是:分离,疏远,隔绝,钟爱的名词是:骄傲,罪孽,邪恶。霍桑比坡更沉静,更耽于沉思冥想,也更私人化。如果说,坡象刺穿人类伪善的匕首,霍桑则象暗示着人性罪恶的寓言。他们异曲同工,相辅相成,仿佛人类文明史的天空里闪耀的群星中那灿烂的双子星。
   然而,命运终于使他们越走越远,曾经,霍桑的运气也很不好,以至于他自己都嘟哝着说,“许多年来,我一直是新大陆最最无名的文人”。但是,或许波士顿这块土地容易成就声名,这里一连出现了爱默生的《历史性代表人物》,麦克维尔的《白鲸》,梭罗的《瓦尔登湖》,以及后来惠特曼的《草叶集》,也成就了霍桑的《红字》。一部《红字》,彻底地改变了霍桑的命运,他由此而找到了大师的感觉,而一个人一旦找到了大师的感觉,他就再也不是大师了,晚年的霍桑丰衣足食,但再也没有类似于《爱丽丝·多恩的恳求》,《牧师的黑面纱》等早期作品的惊人力量了。于是,因为世人给予的巨大名誉,霍桑被动地背叛了自己,也背叛了爱伦·坡。世人慷慨给予的崇拜,象一堵墙,将霍桑和爱伦·坡隔绝,从这个意义上说,霍桑构成了对坡最大的背叛,所有的背叛,都不如来自于相似的人或者同类的背叛,来的惨烈。尤其是,当这种背叛是无法由当事人控制的话。
   有趣的是,爱伦·坡其实也出生在波士顿,但他18岁就愤然跟养父断绝关系,带着悲愤,开始了他漫长的飘泊生涯。他奔波于里士满,纽约,费城等地,为了糊口而终日操劳。我宁愿相信这是一种上天的安排,让他错过波士顿,错过名誉,错过因名而来的所有利益,以成就一个绝世的奇迹。这个不被他们时代接受的可怜的男人,终其一生,也没有得到承认,他永远没有那种大师的感觉,这就使他的生命,保存了最完好的卑微。
   这个世上有些东西,是必须通过众人的盲从和追捧才能形成的,比如领袖人物的地位,比如著名作家的荣誉,甚至比如那些鸡鸣狗盗之徒的偷鸡摸狗……无论是爱伦·坡,还是梵高,尽管他们内心无疑都坚信自己不逊于任何大师,但是,反反复复的不被认同,将会使他们在自信中变得无比自卑,他们几乎都是带着对自己的绝望离开了这个人世。
   1849年10月3日,这位一生坎坷,疲惫不堪的不被世俗接受的男人,在巴尔的摩街头被人发觉,衣着寒怆,倒在路边地上,气息奄奄。四天后,这个一生仇视上帝的人,最后说的一句话却是“上帝保佑我!”,在这无限悲凉的对于可能的来生的憧憬中,我最崇敬的人,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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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经很想在这位可敬的人出生或者逝世的某一个整数年写一篇《爱伦·坡祭》,但我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在从乐山到成都的大巴车上,在凉爽的空调冷气中,在迈克·杰克逊那另类而前卫的表演里,我彻底放弃了这篇祭文,因为我没有信心成为一个不背叛爱伦·坡的人,是的,我热爱他,他曾经使我欲泪,但是,我知道,我肯定也必将是一个背叛爱伦·坡的人。
  
  
  
  2001年7月17日,雷立刚于郭家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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