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原谅(后记)——我的文字我好绝望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尚爱兰发表时间:2000-03-31 04:37
我的文字我好绝望(后记)

尚爱兰

写完这个小说,我就要自杀了——是指在文学上自杀。自杀一段时间。因为这个小说让我觉得疲惫,觉得绝望,觉得自己没有做小说的天分。

也许会有人问,这是不是个自传。老实说,我原本是有写成自传的打算,但是当我写下“永不原谅”这个题目,而且写下这样的题记“世界将永不原谅我生活过的生活,我将永不原谅我生活过的世界”——我就明白,这个“我”已经不再是我本人了。许多我原先只打算三言两语就结果了人物,他们好象都是一些灵魂,而且奇怪,他们都是和我有关系的死去的灵魂,而有些人,我并不认识他们,有些人,只是听说过他们。但是他们在小说里自动地跑出来,对我说:写我吧,也写写我吧,我是和你有关系的人,你不能抛下我们。所以写到最后,有些是我的故事,有些是别人的故事;平缓无味的差不多是我的故事,突起刺目的差不多是别人的故事,或者是我的编造。这个知道一点小说是怎么回事的人,都不难理解。所以,我首先要声明的是,谁要称这个小说是自传,我就要跟谁拼老命。

那么,这个小说就不再是写给我自己看的。而是写给灵魂看的,准确地说,是给亡灵看的。或者说,我要代一些亡灵说话,来讲述他们的平淡而悲苦的故事。我有的时候,是以一个大活人的眼光来看他们;有的时候,就把自己看做是他们的一员,或者,即将成为他们的一员。我想避开大悲大喜,恨不能跳到云端上去看这些人和事。所以有一部分苦悲,变形成了轻松和调侃。似乎隔了迢迢的生死路,回头去看现世的人生。我恨不能自己也变成个亡灵,或者有通灵的本事,能说出参透的话。但是,即便我变成个亡灵,也依然想不清楚生存和死亡的问题。这个任务太恐怖和沉重了,我越深入,越感到这是个无底洞。越坠越远离光明,而且没有人抛下绳索来救我。这是我对自己文字绝望的第一个意思。

写的时候,我有时想,我为什么“结果”不了某个人物?就好象这个人拖着我的手,让我对他多写一点。那个人本没有安排他什么事,为什么进到我的小说里?到底是什么共同的地方驱使他们走到一起?慢慢地就明晰了——他们都是需要同情和拯救的灵魂,和我一样。我写下这些文字,就是为了使我自己安妥,同时也让他们安妥。他们已经面目模糊,而且全都失掉了自己的名字。但是他们的灵魂至今还在游荡着,没有上帝收留,没有上帝拯救。

我们的文学缺乏什么样的精神?我自己说不清,但是我想网上天才SIEG说得有道理:“缺乏一种聚焦性的精神指归。这种精神指归在哲学表现为对形而上学的无穷疑问,在宗教上表现为对上帝存在的无限敬畏,在数学上表现为对极限概念的无尽思索,而在文学上则表现为对纯粹完美的无比向往。”为了不断章取义,所以全部引下来,我主要是同意第二点:我们缺乏的是宗教的旨归。——对数学和哲学,我是个外行,不好发表看法,而宗教,我越活越感到自己需要某个宗教来拯救,未必是某个具体的宗教,也许是一种宗教精神。但是我已经失去了信仰的能力——我们是没有信仰的人,我们是没有信仰的民族。我们的宗教信仰,只用来求上帝给我们弄一个丈夫,或者搞一个子宫。所以活着的时候,我们自觉地学会了屈辱,欺骗,抢夺,残害,不知道怎样活,才能活得自由张扬一些,尊严体面一些。死的时候,好一点的灵魂,也只能指向虚无和宿命。所以我们的灵魂最终都无法得到拯救。

那么,我的文字就试图来充当上帝,拯救自己的灵魂,也拯救文中人物的灵魂。我能做到吗?我肯定不能。这是我对自己的文字绝望的第二个意思。

我总在对自己说:再等一等,再等一等,等到我自己比较有把握的时候,再来写这个故事。但是,我的那个小文,在“榕树下”得奖,使得我不能再等了。因为——挺多人对这个小说不服气的。说句您不爱听的话,要是您的小说得了奖,我也要在家里生闷气。这不能怪评委的眼睛长到后脑勺上去了。我不承认什么“网络文学是中学生的水平”,“中学生作文”我也不能同意把它当一个贬义词用。但是,你不得不承认人家批评得有一定道理。我们目前的确拿不出很多既大气的厚重的,又灵动的飞扬的东西,拿不出让人家肃然起敬的东西来。

但是,现在逼得我不得不对自己的写作提高标准了。我不想因为自己的水平太臭,而损害了网络文学的名声。这个话,容易引起误会,以为我不知天高地厚,企图代表网络文学的水平——你非要这样理解,那我也没有办法。总之我希望我自己,也希望更多的人,拿出真东西来,让人们对网络文学重新评价,重新定义。我能做到吗?我肯定不能。这是我对自己的文字绝望的第三个意思。

余华在评奖后说:“我选了一篇文章,挺打动我的,结果连初评都没通过就给筛掉了。我评文章才不看什么语言结构呢,对我们这种写了这么多年字的人来说,语言算什么呀?技巧不过是造一条比较平坦的路,开车的还是真情实感。”以我多疑爱猜忌的心理去判断,我觉得这个话是针对我的批评。(在这里引作家的话,即使是批评,也容易引起误会,有臭显的嫌疑。但不引又想不出由头)——我是说,他的话我是不能同意的。光有“ 真情实感”你做出的不一定是小说。而且,也恐怕不见得有人要看。我一直没有做这个故事,就是因为对自己的技术还没有足够的自信。我一直觉得:小说是技术含量最高的一种文体。代表某个作家技术上的标高。——你可以不同意。

我想,余华可以这样说,那时因为他在语言,结构方面过关了——我想他是过了关的。而我不能这样要求自己,不能以为挥一把“真情实感”的大刀,就可以所向无敌。

现在,我要用我还没过关的文字能力,去讲一些应该被历史记取的故事。而从前,我就没做过什么小说。我要怎么做才对得起这些故事呢?而且这些故事,讲的是很多人都讲过的一段历史。如果我用比较沉闷的手法来写,我相信这对我不会太难。但是,我知道我决不能够这样去做。为什么不能够,我的理论水平之低,又使我讲不出道理来。如果要讲一点的话,我觉得我看到的国产小说,都是用一根情感神经走到底,单调。而我想,现在的小说需要复杂的旋律,需要带着读者在多种情感的体验中——甚至在相互矛盾的体验中,灵活地跳来跳去,或喜或悲,才会有更大的快感和刺激。这些手段甚至在好莱坞的经典动画里,都俯拾皆是,没有什么稀奇。

我想把这些陈旧的平淡的故事,既讲得沉痛,讲得哀婉,又讲得好看,讲得奇崛。甚至——有的地方讲得搞笑。而搞笑,并不是我的强项。这是一个很难处理的矛盾。我做的过程很艰难,做的效果很尴尬。永远也达不到我想达到的标准,写着写着,才明白这需要有驾驭多种文字风格的能力,而无论哪一种风格,都不是我的强项,原来我没有强项,一项也没有。这是我对自己的文字绝望的第四个意思。

写这些零乱的故事的时候,我常常带着沉痛和悲悯,我悲悯自己,也悲悯每一个人,我悲悯的时代并没有彻底过去——其实,我很愿意弱化时代的痕迹,已在文中尽量弱化了,但有时不得不提及。我记起它,也是为了给我自己的后人来观看,为的是不再重复那样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永远过去了吗?我们到底改变了多少?我们不是依然看见,那样的生活以别的方式继续存活吗?也许有一些壳的量的改变,但是没有质的核的改变。也许在一些小的群体小的地方里有一些改变,但是在整体上没有多少改变。如果放在历史的长河中去看,改变更是微乎其微,少乎又少。而我们一边感叹“人生苦短”,一边不得不坚持着,观看这极其艰难和缓慢的改变。很可怕啊。

我终于以绝望的姿势,写出了这个东西,可以使自己略微得到安妥。甚至可以夸张和搞笑地说:死而无憾了。但是我无法使它完美,所以我依然绝望。最后我就绝望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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