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族式奶茶的主食不是炒米,是油炸的面果子包尔撒克,这个人人都知道。哈式饮茶重要的是音乐。毡旁挂着一柄冬不拉,奶茶几巡之后,客人就问到这柄琴。他并不说弹。主人递给他后,话题便转到琴上;不知不觉谁弹了起来,突厥的空气浓郁地呈现了。他们是一个文学性非常强的集团,修辞高雅,富于形容,民歌采用圆舞曲的三拍子。
这样,在天山北麓的茶生活就不单是休憩和游牧流程的环节,它在和谐的伴奏中,发育着丰满的情调。
视野中又不仅仅是单调草海,而是美不胜收的天山。蓝松、白雪,无论沉重或者欢快总悄然存美感——所谓良辰美景对应心事,所谓“四美”,好像差一丁点就会齐备。
那时禁不住赞叹。茶后人们都觉得应该捧起双手,感谢给予的创造者。我的慨叹还多着一层,我反复地联想起蒙古草原,想着我该怎样回答这样的经历。
最后是个砖茶的输入问题。砖茶是农耕中华和游牧民族之间的联系。古语有“茶马交易”,一句千钧,确实,惟有这句概括本质。其余比如“绢马交易”就未必影响远及牧区奥深;宋与西夏之间的“青白盐之争”更是地理决定历史。一个游牧社会,尤其是一个纯粹的游牧社会,它可以不依存农耕世界繁衍和生存下去,只要给它茶。
不穿绢布可以有皮衣,不食粟米可以“以肉为食酪为浆”,茫茫草海虽然缺乏,但并非没有盐池。草原蕴藏复杂,自远古就盛行黄金饰具和冶铁术。
——只是,生理的平衡要求着茶。要浓茶,要劲大味足易于搬运的茶。多多益善,粗末不拘。于是,川茶、湖茶、湘茶应召而至,从不知多么久远的古代就被制成硬硬的砖头状,运向长城各口,销往整个欧亚内大陆的牧人世界。
唉,砖茶,包括湖北四川的茶场工人在内,有谁知道砖茶对牧民的重要呢?同样的青黑砖茶,在蒙哈两大地域里,又受到了不同的鉴赏。哈萨克人把色极黑、极坚硬的砖茶,描写式地称作“Tascai”,即“石头茶”。对另外几种压制松紧和色泽不同的砖茶,不作过分严格的区分和好恶。据我看,他们饮用更多的是蒙古人称之“黄茶”的黄绿色、近两寸厚、质地比较松软的砖茶——而这种黄茶被蒙古牧民视为性凉、不暖,比“石头茶”差得多的劣等货。乌珠穆沁牧民坚持认为石头般的Haracai(黑茶)性热、补人,甚至能够入药。
3
成人之后又走进第三块大地,在肃杀荒凉的黄土高原度世。我在数不清的砖房、厦子房、土夯院、窑洞和卵石屋里,结交农产,攀谈掌故,吃面片,饮粗茶,一眨眼十数年。
在河州四乡,人们喝的是春尖茶。产地多是云南,铺子里都是大簸箩散装。摊铺主人经营茶叶买卖多是几辈子历史,用两张粗草纸,把一斤春尖包成两个梯形的方块锭子,再罩上一张红艳的土印经字都哇纸,绳儿转过几转,提上这么两锭茶,就是最入俗的礼性。
春尖茶也大多含些土,沏水前要把茶叶先扑抖一番。渐渐泡开的茶原来都是大叶,仿佛没有打砖压型的茯茶一般。我心里有时琢磨,春尖茶和蒙疆两地使用的砖茶,味道不同,源头不一,只一个粗字概括着它们的共性。粗茶对着穷日月。慢慢地,我几乎要立志饮遍天下的穷人茶,为这一类不上茶经的饮品做个科学研究。
不过在甘宁青,黄土高原的茶饮多用盖碗子。这种碗用着麻烦,其中诀窍是——有一个伺候茶的人,在一旁时时掀开碗盖续水。做客的不必过谦,尽管放下便聊天扯磨,由着那侍者提着滚开的壶添水。确实那仅仅是添一口水;盖碗子里面,民俗礼节要求碗口溢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