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地坛

论坛:江湖色作者:jura发表时间:2004-09-16 00:51



IXUS。

-------------
我与地坛 [ZT]

史铁生

......

地坛离我家很近。或者说我家离地坛很近。总之,只好认为
这是缘分。地坛在我出生前四百多年就座落在那儿了,而自从我
的祖母年轻时带着我父亲来到北京,就一直住在离它不远的地方
——五十多年间搬过几次家,可搬来搬去总是在它周围,而且是
越撤离它越近了。我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仿佛这古园
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
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
了双腿。四百多年里,它一面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
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记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祭
坛四周的老柏树愈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
这时候想必我是该来了。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摇着轮椅进入
园中,它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那时,太阳循
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正越来越大,也越红。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
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
自从那个下午我无意中进了这园子,就再没长久地离开过它。
我一下子就理解了它的意图。正如我在一篇小说中所说的:“在人
口密聚的城市里,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
两条腿残废后的最初几年,我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忽
然间几乎什么都找不到了,我就摇了轮椅总是到它那儿去,仅为
着那儿是可以逃避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我在那篇小说中写道:
“没处可去我便一天到晚耗在这园子里。跟上班下班一样,别人去
上班我就摇了轮椅到这儿来。园子无人看管,上下班时间有些
抄近路的人们从园中穿过,园子里活跃一阵,过后便沉寂下来。”
“园墙在金晃晃的空气中斜切下—溜荫凉,我把轮椅开进去,把椅
背放倒,坐着或是躺着,看书或者想事,撅一杈树枝左右拍打,驱
赶那些和我一样不明白为什么要来这世上的小昆虫。”“蜂儿如一
朵小雾稳稳地停在半空;蚂蚁摇头晃脑捋着触须,猛然间想透了
什么,转身疾行而去;瓢虫爬得不耐烦了,累了祈祷一回便支开
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树干上留着一只蝉蜕,寂寞如一间空屋;
露水在草叶上滚动,聚集,压弯了草叶轰然坠地摔开万道金光。”
“满园子都是草木竟相生长弄出的响动,悉悉碎碎片刻不
息。”这都是真实的记录,园子荒芜但并不衰败。
除去几座殿堂我无法进去,除去那座祭坛我不能上去而只能
从各个角度张望它,地坛的每一棵树下我都去过,差不多它的每
一米草地上都有过我的车轮印。无论是什么季节,什么天气,什
么时间,我都在这园子里呆过。有时候呆一会儿就回家,有时候
就呆到满地上都亮起月光。记不清都是在它的哪些角落里了。我
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也以同样的耐心和方式想
过我为什么要出生。这样想了好几年,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一
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
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
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
会降临的节日。这样想过之看我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
可怕。比如你起早熬夜准备考试的时候,忽然想起有一个长长的
假期在前面等待你,你会不会觉得轻松一点?并且庆幸并且感激
这样的安排?
剩下的就是怎样活的问题了,这却不是在某一个瞬间就能完
全想透的、不是一次性能够解决的事,怕是活多久就要想它多久
了,就像是伴你终生的魔鬼或恋人。所以,十五年了,我还是总
得到那古园里去、去它的老树下或荒草边或颓墙旁,去默坐,去
呆想、去推开耳边的嘈杂理一理纷乱的思绪,去窥看自己的心魂。
十五年中,这古园的形体被不能理解它的人肆意雕琢,幸好有些
东西的任谁也不能改变它的。譬如祭坛石门中的落日,寂静的光
辉平铺的—刻,地上的每一个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譬如在园中
最为落寞的时间,—群雨燕便出来高歌,把天地都叫喊得苍凉;譬
如冬天雪地上孩子的脚印,总让人猜想他们是谁,曾在哪儿做过
些什么、然后又都到哪儿去了;譬如那些苍黑的古柏,你忧郁的
时候它们镇静地站在那儿,你欣喜的时候它们依然镇静地站在那
儿,它们没日没夜地站在那儿从你没有出生一直站到这个世界上
又没了你的时候;譬如暴雨骤临园中,激起一阵阵灼烈而清纯的
草木和泥土的气味,让人想起无数个夏天的事件;譬如秋风忽至,
再有——场早霜,落叶或飘摇歌舞或坦然安卧,满园中播散着熨帖
而微苦的味道。味道是最说不清楚的。味道不能写只能闻,要你
身临其境去闻才能明了。味道甚至是难于记忆的,只有你又闻到
它你才能记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蕴。所以我常常要到那园子里去。

我与地坛 史铁生
标签: 添加标签

0 / 0

发表回复
 
  • 标题
  • 作者
  • 时间
  • 长度
  • 点击
  • 评价

京ICP备14028770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