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王山姆

论坛:江湖理财作者:呆若木鸡发表时间:2008-04-30 15:40
赌王山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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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茫



万维读者白茫来稿:他身着白色衬衫,上佩黑色领结,下着黑色裤子,黑皮鞋,腰间系绛红色宽带。小心翼翼地端着托盘,疾疾徐徐地行走于餐厅、厨房、酒吧与食客云集的大堂之间,因偏瘦而略显清秀的脸上不时露出谦卑的微笑,熟练地给客人端茶、倒酒,上菜,不时还能用英语开句不伤小费的玩笑,引起大块朵颐着的客人们的欢心。客人走后他会数着多给的三五元,向其他同行炫耀自己的战果。

下班了,他穿着整齐,一身名牌,黑西服,黑墨镜。在其豪华单身公寓洗过澡吹过头发之后,驱车直奔赌场。一到那里,在人群密集的赌场内,俨然引起几分 明星效应:“大款来了”( high roller comes!),发牌员对他打着招呼并奔走相告,眼睛中分明有几分友善几分调侃的微笑。山姆坐下玩二十一点儿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开始运气一直很好,数百元起家,筹码一会儿变成上千。于是他人变得更加活泛,同周围人继续开着玩笑,给庄家的小费也是在所不惜。给端茶达倒水的小费更是慷慨无比。过了午夜,他短暂的大款生涯结束了,拍拍已经空了的裤兜和西服上衣内兜,当赌厅中响起诙谐的“彼德不要哭泣”(Peter Don’t Cry)时,他无怨无悔地离开赌场,潇洒地不带走一个筹码或者一张钞票。

他的生活充满了贫与富,单身贵族与贫困打工仔之间的反差与矛盾:他豪华公寓中有大屏幕电视,但却没有任何家具,人们去了须席地而坐;他出入赌场挥金如土,但唯一的皮带却已经旧得恨不得掉裤子。他在餐馆一毛毛地挣,在生活中能省就省,但这并不妨碍他在赌场大方给小费。他穿衣服体面,
但开着一个有25万英里里程的老比克大车,号称坦克,因为该车钢板颇厚,颜色土黄,且每行进数里,就会从排气管发出震聋发聩的似开炮的声音。

他所有的反差和矛盾一个字就可以轻松地解释:赌。因为赌,在运气好的时候他可以花大价钱租下豪华公寓,买下大屏幕电视;也因为赌,他豪华公寓中没有家具。也是因为赌,他没有好车,好裤带,
但也因为赌,他有时候可以省下几个筹码,在赌场买下五百元一套的西服。

他叫山姆,因为听说美国叫山姆大叔,他要与其一比高下,因此将自己命名为山姆。

笔者学文科的,当年念书的时候奖学金只够学费,生活费一直靠自己去挣。刚开始到餐馆找工作,因不懂得行内规矩,西装革履的,结果十多家餐馆没有一家要我的,后来才知道,人们一看我那打扮,就以为我不能吃苦,因此不要我。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餐馆,开始在厨房打工,从打杂、油锅干起,一直战战兢兢也兢兢业业地工作,后来提升为厨师助理。一个偶然的机会老板发现我口语能达到逗老美和老墨同时笑的程度,于是提升我当跑堂的(waiter),而且几年下来,干得熟练了,新来的跑堂的都归我训练,钱挣得多些,日子也比在烟熏火燎的 厨房里好过些。


一天老板吩咐,来个小广东,叫山姆, 当你的助手(bus boy)。我一看,这老弟二十刚出头,身材颀长,白净面皮,潇洒的长头发,颇有几分英俊。开始时有些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广东人,但又不好问,可能因为没有身份的人云集,餐馆这里讲究“英雄不问出处”。但没有出五分钟,我就知道山姆是地道的广东人,因为他自我介绍时说:“我从湿部来 ”(我从西部来 )。

虽然山姆说普通话吃力,而且英文只懂得一些误人子弟的学英文书中用中文注音的短句(如good morning 被 注释为: “姑妈 ”, good night 被注释为:“姑奶”;山姆还问过我:“同一个老太婆,为什么早上要叫她姑妈,晚上却叫姑奶?”)但山姆聪明且手脚麻利,学得很快,且心理素质好,很多客人同时来他也不慌,比我镇定,能帮助我收拾残局,我照顾不周的地方,他去给打圆场。在他的帮助下,我们一晚上接待的客人可达二三十桌,自然我们俩的收入增加,腰包经常鼓鼓的, 当然, 大都是一元的钞票。

后来我看他伶俐好学,并且仗义疏财,一口一个大哥地叫我,就刻意教他学英文,竟然没出半年,餐馆口语基本过关,可以独立跑堂了。自然,因为半路出家, 学得没有根,刚开始还是闹了些笑话。一次一个客人问他:“what is your lunch special today ?”,这山姆认为捡好的说没错,就回答:“everything is special !”,那客人眨巴下眼睛说:“you are special too”, 周围人都笑,
山姆还是不知道, 问道: “ why ?” 。还有一次,客人要樱桃(cherry)加到汽水中,他听成辣椒(chilli),于是将红辣椒油倒入客人的汽水中,客人喝得直咳嗽。更有意思的是,一次一个中年妇女要鸡尾酒“沙滩上做爱”(sex on the beach),山姆不知道有这酒,以为是开玩笑,回答说:“吃完午饭再去”(you can do that after lunch), 客人急了:“但我现在就想要呀! ”(but I want to have it now! )。 我们在旁边听到后都笑了,我赶紧调了一杯给端上。

不过,尽管偶然出笑话, 山姆工作殷勤,性格开朗,因此赢得多数 顾客的欢心, 而且因为他偏瘦,
很多人尤其 是些老太太以为他吃不饱, 给他很多小费,还深情地说:“我的儿子,这钱给你,保养好自己的身体”(“this is for you my son, take good care of yourself”)。山姆出徒后,
我们经常组成团队, 负责餐厅 的一角,老板知道 我们动作快,因此将多人的桌子给我们,小费很好,周末的一天下来,小费经常就有一两百元。要知道,那是九十年代初,一般工作的人也就挣三五万年薪。按说这山姆不需要交学费,而且当时吃住都在餐馆,应该颇有盈余。但他总是钱紧。有一天我们出去玩,他身上竟然没有零钱, 我感到 奇怪,问他:“你挣那么多 小费都哪儿去了?!”,
他这时告诉我:“都捐献给赌场了,你知道那新盖赌场的一根大柱子?那就应该是我捐献的”。这时候我才知道, 他经常去赌博。

餐馆打烊一般在晚十点以后,这时候娱乐场所大多关闭,酒吧有的开着,但在餐馆打工的人自然不喜欢,也觉得不值得花冤枉钱。因为干过餐饮业的人都知道,餐馆食物的毛利是百分之五十,但酒的
利润高达百分之百以上。因此这些餐馆打工的下班后很难找到轻松一下的地方,赌场就成了这些人喜欢的去处。其一,那里喝酒以及饮料免费; 其二, 赌场一般不需要说太多话,去消费不需要语言能力,而且大多数时候,赌场对所有客人都彬彬有礼,伺候别人之后,找到地方被别人伺候,这些餐馆打工的也许能得到些许的尊敬和心理平衡。 因此很多餐馆打工的中国人、墨西哥人下了班以后鱼贯进入一辆巨大的箱形车(van),一路唱着闹着到赌场优哉游哉地去试自己的运气。语言好些、胆子大些的赌21点,胆子小些不敢说话的赌*。这些人虽然是收入很少的打工族,没有很多钱赌,但架不住细水长流,给美国的博彩业贡献不少。

山姆就是其中一员,不过他同别人不同的是,他敢赌,而且可以赌得昏天黑地,赌得一文莫名,赌得给汽车加油钱都没有,如果不是在餐馆, 他可能会赌得饭都吃不上。 但山姆输掉后不愁,总是没有任何遗憾地辛苦打工,以备再搏,东山再起。有人说,赌场真正的赢家永远是开赌场的,但并不是所有的人相信这一点,山姆就是属于坚定的怀疑派, 原因是我们那里曾有一个数学系的留学生,学会了算牌,每次去赌均赢,后来赌场禁止他入内。山姆偶尔也有运气好的时候,一晚上赢得数百上千,这更让他坚信他有可能某一天大赢,同赌场有个彻底的了断,他的命运也就会因此改变。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山姆玩得越来越大而输掉的越来越多 ,而且赢得一千也不收手, 因为同赌场”旧恨新仇”太多,他此时同赌场他似乎结了缘,每个晚上都准时去报到,直到输光为止。

餐馆老板和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辛苦钱如数流入赌场,都于心不忍,于是反复劝说,但还不管用。 后来大家说多了,他就开始以牙还牙,他说:“你看我们这个餐馆吧,有的人好色,是色鬼,有的人好酒,是酒鬼,有人抽烟,是烟鬼”。还有个以前当过政府官员的,经常有怀才不遇的感觉,在厨房同厨师大谈中国的治国方略,山姆将他列为权鬼,“你们都是这些鬼的一个,我成个赌鬼还不行吗?”说得大家哑口无言。是呀,大家似乎并没有占据道德制高点来说服他。后来一个烟鬼说了,所有这些鬼都没有赌鬼费钱,抽烟喝酒找女孩子都不足以败家。山姆振振有词了:“我们老板不是差点儿败家吗?”。他说的是实情,单身有一对儿女的老板工作努力,没有其他不良嗜好,生活节俭,但就是过不了美人关。开餐馆雇佣 的美女经理中,不只一个贪污并且骗了他的钱和情感,然后一走了之, 有的还告他,试图讹诈一笔钱。这山姆在众人劝说未果后,不但没有戒赌,还将餐馆另外数人拉下水。一下班,山姆就拉上一车人,到赌场一显身手,后来连我都跟他去过数回。那山姆轻车熟路,一百多英里的路上有几个坑( pot hole) 他都知道,山姆成了众鬼的领袖。老板后来也去过几回,也有些上瘾,输掉一大笔钱后戒了。不过,他开春节晚会招待员工还是开了一桌21点,自己坐庄,故意输给大家 一千多元,皆大欢喜。

但山姆春节后还是领人去赌,经常天亮时带着一车满眼血丝的厨师和老墨回来,老板一看,如果不制止,这餐馆将成赌窝了。于是将山姆派到自己在密西根开的另外一家餐馆工作,那里附近没有赌场。
那山姆在那工作一年多,攒了万吧块钱。一天冬天下大雪,我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说很快要回来了,因为那里太闷了。“这次回来我不是腰缠万贯就是一文不名”――山姆跟我说话时常喜欢拽,但一般都很生动恰当。我放下电话,还没有在他的拽文中回味过来,就突然想到:糟了,在密西根回来的半路上有赌船,他一定又是去赌了,可那时候没有人有手机,也没有办法找到他。我为他捏把汗。那晚梦中显现出山姆在大雪中驱车进入赌场的情景,似乎挟着当年黄继光堵枪眼之勇。

山姆回来了,自然是满眼血丝,一贫如洗,但开回辆八成新的车,且微笑如故,丝毫不在意一年的血汗钱输光。山姆 继续在我们餐馆打工,赌场还是照去不误,但这回不拉别人了。大家这时开始商讨让山姆戒赌的对策,先是有人觉得他没有女朋友,因此嗜赌,因此一个打工的大妈给他介绍了一个漂亮女子,也是打工的, 且是广东人,女方很喜欢她,但山姆对那女孩子不热情,说:“我自己过得潇洒,干吗拖累别人?”。

据说他给女朋友的礼物也别致:第一次约会是个一百元的筹码,第二次约会是个两百元的筹码,当然那可能是大家的玩笑。不过,因为不能戒赌,女友最后拂袖而去了。后来我教他钓鱼,他因此去赌场的次数少了些,而且开始存钱,储备着旅游。后来又存够了上万元,就跟老板请了长假,开始驾车周游美国。先是到了美国东部,然后横穿美国到了他口中的湿部加州。后来穿越戈壁,进入亚历桑拉州,然后是大峡谷,潇洒得意之极。最后他到了赌城拉斯维加斯。

山姆到了那里,如同当年进步青年到了革命圣地延安,或者渴望已久的单身汉遇到美女,或者受寒冷疲惫折磨的北方汉子 遇到热炕头,山姆在那里一住气七天,在赌桌上和各种演出中耗光盘缠,然后打道回府。

照旧面带微笑,照旧无怨无悔,山姆又回来工作了。尽管走了数月,但老板很高兴接纳了他,毕竟,像山姆这样的好waiter难找,而且他从不在钱和工作量上和老板斤斤计较。这次老板想了一个新主意,扣他的工资,而且监控他的花销。这样,在我离开那个餐馆找到正式工作之前,他买了一辆像样的好车,租上了不错的单身公寓。虽然还赌,但他那时候开始买股票了,每个月先将钱买很多股票然后付出房租,剩下的才拿去赌。而且山姆买了手提电脑,经常关注股市行情,初次见到他的人还以为他是股票经纪。

光阴荏苒,开餐馆的那个老板陆续结束了美国的六家餐馆(其中一个餐馆卖给我们中的一个waiter), 到大陆杭州去开工厂,并且找到一个大陆姑娘结婚。在那里打工的各个鬼也都陆续毕业,找到工作,虽然没有谁真正飞黄腾达,但大都从事自己的专业工作,娶妻生子,过着安稳的中产阶级生活。只有这山姆,尽管请了多个律师,花冤枉钱无数,后来一起打工的那个权鬼成了移民律师,也帮他申请周旋,但山姆的身份还是没有解决,仍旧在美国各地的唐人街中餐馆之间逡巡飘泊。

我这时也在世界各地漂泊,有数年内我同山姆隔着太平洋,没有音讯,一次到 欧洲出差,看意大利的皮鞋和皮带很好,给山姆各买一副,邮寄给当年餐馆的同事,托她带给山姆。山姆给我回了一个
邮件:“皮鞋很合脚,皮带太豪华,不利于小费。”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我找个开会的机会终于到了山姆那个地方附近的城市去,见到山姆,兴奋不已。山姆略胖了些,头发有些秃了,动作也迟缓了些,但伶俐和笑容依然在,没有唐人街华人脸上普遍带有的沧桑感。我在他的餐馆吃了饭,等他下班,我说找个地方去坐坐,他笑着说,到我最喜欢的地方去,我积累的点多,在那里吃住全免费。我知道是哪里,想跟他去也无妨。

山姆开上他的车带我上路了,在夜色中,我们越过桥梁,峡谷和山峦,月亮升起来。刚喝过上好的葡萄酒,无比放松,我们推心置腹地聊了起来。

“其实,我不爱钱!”,山姆这句话我一点不意外,因为他平时对钱,色,权力,名誉,都毫不看重。

山姆继续说道:“我开始进赌场,是因为不服气,怎么我老是输呢?我不服气, 继续赌,但后来输赢不在乎了,在美国打工这么辛苦,坐下玩玩,开心就好;后来你们都走了,我就想:同样在美国奋斗,你们都出去了,我两手空空,干别的不行,只有靠赌场了,你知道,我有个晚上赢了好几万,但后来我领悟出来了,在赌场发财是不可能的”。

我说从统计上说,你玩的越多,输掉的几率越大,因为规则有利于赌场, 有利于庄家。不过,他回答说,我现在不玩21点了, 我玩poker, 跟别人赌,而不是跟庄家赌,所以专业性强些,输掉的几率小些。

我没有试图劝他,问道,不想成家生孩子吗?你也快四十了,他说,没有钱和稳定工作,就不耽误别人了。他告诉我,出国的真正原因,是当年苦苦追求的女孩子跟他一个最好的朋友结婚了,因为那人是万元户,而且那时候在国内生意场上混,吃喝之后,那些中年男人找陪酒女,他拒绝, 跟人合不来,因此决定出国。 

我知道山姆原来是在广东卖冷却塔的,很会销售,就问他,不回国再去做生意?他说,绝对不会去。
我这才知道,他在国内有家人管着,到了美国旧金山有车衣厂的姐姐管着。他因此同家人闹翻,四处漂泊,有时候给家人寄一笔钱回去,但从不留自己地址电话。他还给我讲述了他偷渡出来的经历:先到东南亚好几个国家,穿山越岭,差一点没有被毒蛇给干掉。在泰国过河:“那小船造的也不科学,
我们差点葬身鱼腹”,他又拽上了,我忍耐不住要笑。他严肃地说: “我出国九死一生,现在没有拖累,还不是应该好好快活!”。

“那你老了怎么办,人无远虑, 必有近忧”, 我也拽上了。“大哥, 你放心,我现在每个月 强制自己存钱。而且当年我买的yahoo, google 股票赚钱不少。等我的身份解决了,再弄个外卖店,
车到山前必有路嘛”, 我无言以对。

其实,山姆是个真正没有思想羁绊的人,一个free spirit,他现在将赌博看成是自己的专业,因为技巧出色,甚至有人要出十万元要他进入专业比赛,但因为身份问题没有能如愿。

到赌场,山姆开始玩poker了,看得出,那些岁数不小的美国专业赌家和发牌员对他都很尊敬。山姆戴着墨镜,白色衬衫,黑西服,神情冷峻,沉着自如,英文熟练, 且有了几分优雅。

此刻我看着山姆,有些联想起阿城的小说《棋王》,此刻,山姆实际上赌性渐淡,各种欲望也渐远,
山姆所追求的是大概是某种自我超越吧,尽管他走的路可能是错的。我周游世界,阅读的人无数,
很少看到山姆这样能将个人利益、名誉、金钱看得如此之轻松而且不去刻意经营的人,他可以忍受餐馆漫长打工的辛苦,依然维持一个乐观的心境,这不能不让人有几分折服。

我要提前去睡觉了,跟他说了声:“好运气(good luck),姑奶( good night)”。 他依旧谦卑一笑,用手比划了一个胜利的姿势,然后将那胜利的两个手指指向庄家,信心十足地要了两张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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