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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坛:寻音觅影作者:江上飞发表时间:2002-04-22 13:20
『闲闲书话』虽然俗,还是要说--我寄愁心与明月:张爱玲《金锁记》


作者:三滴血 提交日期:2002-4-20 20:16:00

   我寄愁心与明月
   -----《金锁记》分析
  
  
   冯友兰先生在《中国哲学史》前言中说道:“中国哲学家惯用名言隽语,比喻例证的形式表达自己的思想”。其实,不光是哲学家,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继承了一种所谓的“天人合一”的精神,在人的精神活动领域,物象时时突入而来。于是人们能够把心绪情愁寄寓世间万象,托物言志。这在中国传统的文学作品中随处可以看到。
   明月意象可以说是在中国文学尤其是中国古典文诗词中是运用最多的。人们“借那轮高悬苍穹的明镜,洞彻肺腑地进行天地对读,自然与人情互释,内心与外界沟通。”(杨义《李白诗歌的明月思维》《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1998》)从而以“人月相得”的审美效果和思想活动的结果求得心灵的安宁,清风朗月中识透人生,消解烦忧,趋于广大空灵。
   四十年代初期,张爱铃的小说以写“男女之间的小事情”震动文坛,而在这些作品中,最耀眼,最夺人魂魄的一篇,大概就是《金锁记》了。夏志清说:“据我看来,这是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小说最吸引人的,不光是那一出悲悲切切的金锁传奇,还有文章本身的美。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它凄婉而又动人,忧郁而且轻盈,无处不透露出作家浑然天成的创作技巧。其中更能打动人心的是那一轮高悬苍穹孤寂凄清的冷月,故事以月开头以月结尾,明月这个古老的传统意向在文章中承载了许多内容。既传达了作者的感慨又体现了文中人物的哀伤,在某种意义上说,明月这个意象既有传统的文化内涵,又有西方的美学意义,沟通了古典和现代,融合了东方与西方,具有无比深邃的意义。本文将从三个方面来逐层分析其独特的文化意蕴。
  
   一 七巧,长安----传统意义的现代载体
  对中国文化熟悉的人不难理解,在中国古典作品中间,对人物的命名有着十分深刻指代意义。中国传统诗词最讲究的就是“托物起兴”。在中国的小说里,人物的名称可能暗示了其一生的命运和最终的结局。典型的例子就是在《红楼梦》里,无论是“木石前盟”还是“贾雨村言”,都是有深刻的暗示作用的。《金锁记》中,对两位女性主人公的命名则暗示了她们一生摆不脱的明月情缘,以及在这种命运中的必然走向。像许多的古典小说一样,作品人物一出场,我们就知道了下面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或者即使不知道详细的过程,但是知道结果是注定无疑的。曹七巧,曹长安,这两个人物符号,在作者有意无意的安排中间,就和明月结下了不解之缘。
  七巧,乞巧也。七七乞巧,在七月七,月亮一般都是看不到的。因为这一天,牛郎织女要相会于鹊桥之上,相思的泪水会变成伤感的雨丝飘落人间,七巧就意味着这样一个愁云惨雾满苍梧的故事。这样一个话题,注定了这个符号的不幸,而他们迂回曲折,崎岖坎坷的苦恋是能引起人们广泛的同情的。所以尽管我们都认为曹七巧是张爱玲笔下一个最令人毛骨悚然的人物,却无法否认作者在语句中间对她这个人物的深深的惋惜之情。如同大观园中熙凤的女儿巧姐一样,她们的命运都是自己无法掌握的。造化轻轻的挥一挥手,就足以泯灭一个多情的女子所有的梦想。文中最明显的例证就是,当巧姐儿因为家族的破落如同浮萍一般漂泊的时候,也正是曹七巧从小家碧玉走向深闺大院的年龄。两个女孩的命运是如此的相似,这也可算是作者安排的一个苍凉的巧合。
  再来看一下曹长安,曹七巧的女儿。李白有诗《长相思》云:“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栏,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这是李白的一首闺月诗,在诗仙的笔下,闺月之情似乎另有别寓,但对于长安来讲,这就是她人生的写照。长安毕竟已经不同于她的母亲,她本来可以开始一种新的生活的,因为那时候时代已经开始赋予女性觉醒的意识。但是长安没有想到,她的母亲会亲手毁灭她的幸福,她终于在了结相思中也罢自己的青春过早的结束了。“望月空长叹”,当一个人走到这一步,还能有什么感叹呢。已经是无可复加的颓丧,以后的事也就不言而喻。而作者和读者看到这样的结局,总是免不了伤感的。美丽的沦落是如此的震撼人心,而长安这样美丽的青春的女孩也就无可奈何的变老,变形,直至成为另一个“七巧”。
  这仅仅是文章的一个开头,从两个主要人物的名称指代上已经看出了“定命”的意思,这自然是中国传统叙述手法的淋漓铺张。在这样的暗示中,主人公的活动自然和月亮有了联系,在这种联系中完成这个明月传奇。读者总会在朦胧的月色中间获得难以言说的满足和谈谈的无名的惆怅。
  
  二 《春江花月夜》---生命乐章的逐篇解读
  
  要谈论月亮,就不能不提到《春江花月夜》。对此诗闻一多先生赞不绝口:“一个更深沉更廖廓更宁静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恒面前,作者只有错愕,没有憧憬,没有悲伤。……他得到的仿佛是一个更神秘的更渊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满足了。”李泽厚则认为:“其实,这诗是有憧憬和悲伤的。但是,尽管悲伤,仍感轻快;虽然叹息,总是轻盈。……它显示的是,少年时代在初次人生展望中所感到的那种轻烟般的莫名惆怅和哀愁……是种少年式的人生哲理夹着感伤,怅惘的激励和欢愉。你看‘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东流水’这里似乎有某种神奇的哲理,某种人生的感伤。”(《美的历程》)
  《春江花月夜》之所以受到这么高的评价,正是因为在诗中体现的“神奇的哲理”。这种哲理暗示着人生,暗示着将来,整个的人生岁月被铺陈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在月光的映照悄然流淌。它迂回曲折浅吟低唱,但是并不停止生命的涌动。月光下闪烁的片片银光,似乎就是人生的灿烂,但是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却是孤单冷清的生命。整个生命的乐章就这样起伏不平,流向不知所终的远方。而且在人生的河流里,前前后后的重复着一种或者辉煌,或者暗淡的轮回。诗歌里的时间意识和轮回感,是最震撼的。
  在《金锁记》中,这种轮回感是很强烈的。母女二人的悲剧的延续,就是人生一种无可奈何的轮回,作者用月光把它表示出来,和《春江花月夜》有相同的地方。当《春江花月夜》的生命之曲开始弹奏开始吟唱的时候,金锁传奇也慢慢展开,人物开始走上舞台,合着忧郁的曲调在人生中轻舞飞扬。本文试图用《春江花月夜》里的诗句和生命的感觉来解释《金锁记》的悲剧人生。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它意味着对生命的起始从何而来的发问。对人生最真切的迷惑已经变成了最委婉的诗句,进行心灵上的自责。《天问》里也有同样的困惑和惘然:“夜光何德,死又何盲,厥利维利,而顾菟在腹?”而在《金锁记》中,丫头凤箫看到自己一只“青白色的手搁在旧高丽棉的被面上”,心头便道:“是月光么?”这个问句虽然是由一个丫头发出的,但是代表的却是文章主人公的一种迷茫。显然,在晚上只有月亮能把手照成青白色,但是这种颜色在丫头的心中却有着另外的想象。这是一个明显的暗喻,应该说全文就是从这种迷惑的语气开始的。它承接了文章一开头那一段苦涩的回忆,尤为下文的云必定式,暗示这文章人物与月亮的关系。随着情节的展开,人物一个个走向读者逐渐在我们的思想里生动起来,她们的一举一动,吸引着读者对其命运的探寻。神秘莫测的月光则不时的出现在人物活动的每一个场所,观察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作品中的人物也不是的对月长叹,排泄抑郁和苦闷。
  其实凤箫的疑惑也就是人生的疑惑。本来存在的月亮光芒因为这一个思考变的神秘莫测,正好对应了故事的含义。就是说故事的发生和存在,既是真真切切的,又好像毫无来又,是在不知不觉中神秘进行的,无法找到明晰的线索。这体现着中国文化所张扬的那种对人生的疑问和思考以及所看到的神秘性。整个过程其实如佛语所说是由心生发的,归根结底没有一个完美的答案。《春江花月夜》的诗句固然是表达作者的迷惑和惘然,《金锁记》则更鲜明的表现出为人生悲剧起始和终结没有理由的怅然,故而更加涩重。
  《金锁记》集中笔力描写了曹七巧,吸引读者的还有曹七巧的子女长安,长白。她们的故事是一出凄清的悲剧,而这一种悲哀却是任何人都无法进行合理的解释的,因而悲剧中的人物便无所适从。他们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更不晓的为什么自己的生存中会透出悲来。但是她们感受到了生命里的轻视和屈辱,以及精神自我沦落的悲怆。一种渴慕解脱与自由的心情在她们心中油然而生,但是同时又怀疑这种追求实现的可能性。他们进行的是毫不抱希望的挣扎,曹七巧不甘心守住那个不能称其为人的“丈夫”,幻想有真正的肉体到灵魂的快乐,可是这种幻想让她为小叔子所利用和羞辱。长安也曾经鲜艳过,但是在这个家族的腐朽气味的熏陶下,终于枯萎了,成了“一颗盐腌过的雪里红”。一出闹剧终于平息,喧哗失去,苍凉复归,人们都在认命的同时,无奈的获得了麻醉状态下的解脱。痛苦的极致便是经历痛苦而无感觉,这是一种可怕的麻木。剧中人物来的突兀,走的平淡,一切凄怨伤感,最终归于无言。
  中国小说有极其复杂的生命情结,它是生命的流出物,内容上偏重散乱的感想,没有明确的情节,动作峰点和收场。“这种没有形式的小说里,就特别象征着人生。人生是没有结构的,我们既不知道我们的将来,也不知道环境对我们的影响。”《金锁记》借月光将人生的断片连接为一个整体,以月发问,以月回答。月光传达了文字的内在情愫,即作者体现的对人生的无助与苍凉,人物苦难不息的轮回的一种忧思,一种无法解答的焦灼和失望。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东流水”叹惋于韶华易逝,时不我待,以及生命个体之有限和宇宙生命无穷的矛盾。在《金锁记》中,流露的是人在命运面前的失落,一种有心无力的悲苦。张爱玲力图将悲剧的往复循环,化解在李后主的一句“一江春水向东流”中间,以此把不能改变命运的沮丧感觉消解掉。人生就是一条川流不息的长河,不停的卷挟丑恶同时也无情的吞噬着美丽。人在这种宏大的命运走势面前的无可奈何使得悲剧的主题永恒。白乐天不是也有“东舫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的感慨么?它把无力转换成无语。面对时间的流失,无语诗逃避是失败更是悲哀。“人不仅是宿命般的被投进世界,没有选择,不能选择。还宿命般的被赋予自由,这是一种扔也扔不掉的自由。人孤苦伶仃。”萨特的存在主义对人的渺小作了最好的阐释。这也是一种认识到痛苦的自由,一种逃避的自由。这种自由只会给人带来惆怅和失败,让人对无知的恐惧越发加重。文章中起起落落的月光,也同样的无语并且无情,它和时间同步而行,不作丝毫停留。无论它是大而白的满月,还是模糊昏黄的残月,它都会自顾自的出现和退走,使人与月的交流彻底失败。
  这种无语和失败使得人对命运既不满又畏惧,想把握住生命的印证,又痛苦的意识到这根本不可能。想寄托于“清风朗月识人生”是一个不太容易看见的“美丽而苍凉的手势”。“人生是两读黑暗间的一线光明,从他身后的黑暗中延续出先辈的链条来”赛珍珠对人生的定义是冷静又痛苦的。在这个链条上,有一代又一代人所走的艰辛而阴暗的道路。只有时代的存在者才能感受到时代的光亮,然而如果把目光投放在过去和未来,所能看到的只能是无边的黑暗,连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也看不到。这说明月光在《金锁记》中,一方面要时刻证明人生的黑暗和痛苦,另一方面则以自身的光亮增添淡薄的希望。尽管叹息声声,但并不表现为真正的颓废。作者并没有因为光阴的流走而对生活完全失去信心,而是致力于从苦痛中剖析出诗会黑暗的根源。尽管是无力的描绘,也是希望找出一个疗救的方案。很明显作者批判的笔已经触及到了封建制度,而在这种批判里更重要的则是女性的自审意识。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曹七巧作为中国近代文学史上一个妇女形象的典型,代表着一累特殊时代的特殊女人。曹七巧人性的沦丧有许多方面的原因,人性的堕落无疑是那个时代的一个缩影。单独从人的内心世界来寻找蜕变的根源是说不清楚的,从社会角度来挖掘,真正的凶手则昭然若揭。几千年的男尊女卑,包办婚姻,造成的最典型的结果,就是这种月上西楼顾影自怜的场景。闺房对一个封建女性来讲,既是起成长的地方,也是她终老一生的场所。作为一个女人,一生少有机会离开这个铁笼子,一幕幕悲剧,就发生在这华丽但是残酷的温柔乡里。在这种常年不见天日不透气息的环境中,意志,自我意识的泯灭,都是不可避免的。曹雪芹写《红楼梦》可能更有这样一个意识::打破金丝笼,让鸟儿们自由飞翔。大观园的最终败落,说明了这束缚人的环境的不牢靠。但是不管怎样,它在特定的社会里顽强的存在着,继续着压抑人,摧残人的使命。七巧小时候的人性发挥的比较健全,她生在小户人家,“十八九岁作姑娘的时候”,也曾经楚楚动人的。她“高高挽起了大镶大滚的蓝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上街买菜去”。有很多少年喜欢她,她也萌动过少女童真的春心。她的底色其实是白璧无瑕的,先天并没有什么污秽。然而自从她嫁到曹家之后,没有了表达个性的自由,失去了青春蓬勃的活力。每天还要面对一个活死人,她的灵魂终于扭曲,变形。“在没有比这种要完成克服的欲念对生活更有锐利的刺激了,同时也就知道再也没有比这种要织成一张绝对严密的网的欲念会对生活更有锐利的刺激了。”她还想有自己青春的生活,而这种无比强烈的欲念又得不到满足,于是觉得“这是个疯狂的世界,丈夫不像个丈夫,婆婆不像个婆婆。不是她们疯了,就是她疯了。今天晚上的月比哪一天都好,象是黑漆的天上一个白太阳。”这暗示者她心态上的不正常,到后来,他对生活的态度已经接近于歇斯底里的疯狂,不管不顾的要满足自己的情感要求,但是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于是他彻底的成了一个异端,套在黄金的枷锁里再也出不来了。
  这种人性的毁灭,在另一方面也有人性内在的恶的因素在作祟。七巧内心的不安分促使她向非人的地步转化,她后来的种种举动可以说是让人触目惊心。在她和她的子女的身上,体现了“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的悲剧循环。
  在《春江花月夜》里,这十四个字也没有明确的指向,它只是道出了一种人生的循环往复,也可以扩展到宇宙之间。它说出了一种情怀,年年望相似的明月传达着这种共同的情怀,也就是对人生无穷但是盈虚有数的感慨。《金锁记》把这种循环演绎成为悲剧的延续,这种循环延续体现在七巧之女长安身上,七巧负责设计,长安自我完成。
  七巧心态失衡以后,她不快乐,也不想让别人快乐。此时她已经“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了,开始成为一家之主。就向任何一个封建主一样,在忠孝掩盖的后面,七巧总能体味到主宰别人命运的快乐。“尤其是当一种痛苦的打击以一种愉快的形式被经验时,当一种绝对的胜利感从新中引起了悲痛的呼号的时候。”“一个被封闭于个人的玻璃钟罩里的人,他如何能忍受去听那‘无穷之宇宙太空之夜’所发出来的无尽的幸福与苦难的叫唤和悲鸣的声音呢?”(尼采《悲剧的诞生》)其实她到现在也还是一个弱者,在这个社会中,她能控制的东西也实在是太少了,除了自己的子女。但是曹七巧身上神圣的母性已经消失,对她而言,世界给与她冷酷,她便也冷酷的回报世界。心头固有的报复人生的恶念,一旦有个合适的发泄机会,便会不可遏止的喷发出来,开出恶之花,结出恶之果。七巧现在已经不叫生活,而仅仅是“活着”了。
  “爱的本质具有某种悲剧性的破坏力”“爱的最深处包含着最深沉的永恒的绝望”(弗洛姆《爱的哲学》)曹七巧的爱也是悲剧性的畸形的爱,在这个时候七巧产生了绝望的感觉,外界的东西对她已经没有意义,她需要的是自己的快乐。因为以前她的生命是被动的,受到别人的奴役和驱使,现在需要别人对她的服从,不管用什么手段来达到这个目的。生命需要看到对手的弱点,才觉得自己又存在的希望。七巧将当时绞杀她的青春的绳索套到了她的子女的脖子上。她刚从刑架上走下来,转而便拿起了刑具成为施暴者了。这种施虐感于她而言,是一种绝对的快乐,更是一种无知的快乐。她对子女的压制则体现了中国封建礼教的威力。她依然使用当年束缚她的虚伪情感来捆绑她的儿女,运用的是忠孝这种最具威力的武器。“孝不是一种报酬,所以不是一种义务。把孝看成一种义务,于是孝就由问心的道德降为问礼的道德了。许多人‘孝顺父母’,并不是因为激于情感,只是他想凡是儿子都孝顺父母,才成体统。理至而情不至,孝的本义已丧失,儒家思想因存礼以存情,于是孝变成了虚文。”(朱光潜《朱光潜全集》)在这无聊的麻木的顺从下,长白成了一个市侩,长安成了七巧的翻版,芝寿则最先在这虚情中间丧命。张爱玲有意让我们看到,两代三人,都要忍不住观望明月,而都伴随着无尽的孤苦,凄凉和迷失。
  《金锁记》就这样冷淡的讲述了一个旧中国平常家庭的平常故事,故事中的女性默默的生与死。“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文章最后并没有一个完整的句号,而是在暗示,这种悲剧正在另外的家庭中发生着。张爱玲的讲述“纵是无情也动人”尽管作者处处掩饰自己的情感,将故事叙述的平淡至极,但我们依然感觉到这个女作家内心丰富的情感活动,通过文章我们可以合作者进行沟通。“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文章中既有作者的情感,也同样不可避免的要读者倾注大量情感,与作品人物同喜同悲,进行心灵上的对话。
  曹雪芹写“伤金悼玉”的《红楼梦》,人们从作品里领略了女性身上的柔美,美的流逝就更加让人伤感。宝玉祭奠晴雯时祈祷:“汝南泪血,斑斑撒向西风;梓泽余衷,默默诉诸冷月”而无情的冷月最终竟温柔美丽一并收走。鲜花凋零了,仍旧有芳香温暖了这个人世间。每一个善良的读者都会为作品里的女儿们洒一掬同情的泪水,祝福她们在另一个世界能够快乐。这是文学创作的最高境界,能够让作者和读者的情感融为一体。在《金锁记》中,读者也会不无遗憾的看着几个美丽的灵魂的变异和沦丧。作品已经驾驭了读者的情感,势必营造出强大的审美效果。月光承担了它的全部主题,汇集了复杂的情感。这些情感都是极为真诚的。作品强烈的艺术魅力深深的震撼了美一个读者的心,道德的破产,人性的丧失,都不是我们希望看到的。我们希望的是在这丑陋的世界发掘出美来,并用真情去维护她。七巧是特殊文化环境中所产生出来的一个女子,她生命的悲剧,正如亚里斯多德所说的,引起我们的恐惧和怜悯。通过月亮我们和作品互相沟通。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同样是在表达一种信念,一种期待。作者在写这篇小说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多少的光明和希望,但并不等于没有希望。“人用以与死亡相对抗的东西就是她对生命的坚固性,生命的不可征服性,不可毁灭的统一性的坚定信仰。”(卡西尔《人论》)如果缺少勇气和力量,作品就失去了一切意义。在这里表现出的是一种精神和对美的期待。我们宁愿作品又一个更光明的结尾,尽管作者不是这样写的,并不是说张爱玲没有这样的希望。故事结束了,但是对故事的讨论并没有结束,人类的信心应该永远存在。就象契可夫在他的小说《在峡谷中》说的那样:“不管罪恶多么强大,可是夜晚恬静而美丽。而且在上帝的世界里,现在有,将来也会有,同样恬静美丽的正义。人间万物一心正在等着,正义来把它们融为一体,就跟月光和夜色互相融合一样。”
  以上的分析是从中国古典的传统角度出发,分析明月的一个大圆圈结构。故事结局不是圆满的,但情节是循环相因的。像悲剧的往复一样,表达着人生的悲凉。在某种意义上,作者受西洋小说的影响更多一些,因而作品就表现出浓厚的现代主义色彩来,包蕴着西方的道德追求,心里描写,以及作者从中体悟的生命哲学。
  
  
  三 等待戈多-直取生命意义的核心
  
  《金锁记》是中国的,古典的,属于传统的形式美学。作品中的意象,充分体现了中国美学的优美的内涵。尤其是明月意象,在张爱玲别的作品中也多次出现,令人牢记不忘。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振宝和娇蕊偷情,梳头时发现一弯剪下来的指甲,小红月牙,振宝于是想:“昨天晚上忘了看看有月亮没有,应当是红色的月牙。”这其中的韵味,当然是中国式的。
  《金锁记》同时属于世界,和《围城》一样,她的创作突破了传统文化的限制,而以世界的眼光,宇宙的意识来关注人生,社会,生命等本原现象。在作品中我们可以读出形式和内容上双重的现代主义风格。
  夏志清借用泰特讨论小说技巧的文章中对妥斯柁也夫斯基的《白痴》的分析,来比较《金锁记》中语句的力量。他讲的是七巧自怜的一段:“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这正表示她的生命的浪费,她的天真一去不可复返。不论多么铁石心肠的人,自怜自惜的心总是有的;张爱玲充分利用七巧心理上的弱点,达到了令人难忘的效果。翠玉镯子一直推到腋下-读者读到这里,不免有毛骨悚然之感;读者不免要想起约翰•邓恩有名的诗句:
  光亮的发镯绕在骨上
  (A bracecet of bright hair about the bone)
  我们也可以从另外一段中找到这种技巧的运用,这是一段对月亮相当别致的描写:
  这是个疯狂的世界,丈夫不像个丈夫,婆婆不像个婆婆。不是他们疯了,就是她疯了。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想是黑漆的天上一个白太阳。遍地的蓝影子,帐顶上也是蓝影子,她的一双脚也在那死寂寂的蓝影子里。
  看了这里对月光的描写,不免想起《静静的顿河》里那一个著名的关于太阳的描写的那一段:
  在烟雾中,太阳在断崖的天空上出现了,太阳的光线把格利高里头上浓密的白发,照的发光了。光沿着苍白的,可怕的和一动不动的脸上滑着。他仿佛是从一个苦闷的梦中醒来,抬起了头,看见自己头顶上的黑色的天空和太阳的,耀眼的黑色圆盘。
  太阳为什么会是黑色的?这是广大读者的疑问。而在读完全文后边会明白,他表达了主人公当时极度苦恼紧张的心情。《金锁记》中七巧看到的不正常的月亮,也同样表达出一种变态情绪。前面已经提到过,张爱玲世界里的人物,尤其是恋人,总喜欢抬头看月亮。无论是寒冷的,阴沉的,同情的,伤感的,或者微笑的,哭泣的,月亮作为象征手段,功用繁多,可以表达各种复杂的意义。
  从主题上将,《金锁记》在表达了人生的苍凉和凄惨之后,更多是一种等待意识,无论哪一个人物在进行对月亮的关注时,总免不了寄托自己的情感,幻化出一片光明,在长久的等待里给自己安慰。事实上,这种期待是无期的,渺茫的,毫无结果的。主人公在最终获得的依然是一种空虚和迷惘。这种人生的戏剧性的讽刺和贝克特《等待戈多》的思想如出一辙。《等待戈多》最能震撼人的,就是对戈多的永远等待。但是有人告诉你,戈多今天不来了,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来,而在不知不觉中,人物的活动场景丝毫不变,但是人物的年龄和面貌都大非以往,可是心理上还是没有变,依然是一种等待的思想。在张爱玲的《金锁记》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在月亮不变的情况下,七巧,长安,都在悄无声息的衰老着,七巧转眼间从少妇成了婆婆,长安则意识到自己的青春完结了。没有人能从中发现新鲜的气息,没有更好的途径去摆脱这种无望的等待。人物命运的悲哀象征着社会的荒诞,作为一个女性作家,她没有能力去开拓道路,但是知道指责社会的不合理。在指责里却是永远的等待,这也是一种生命的悲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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