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没来,贴篇新童话:永别的印记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童月发表时间:2008-04-18 13:58
系列童话:没有翅膀的天使之
永别的印记
童月

早晨醒来,我发现脚面上多了一块红色印记,椭圆形,边缘光滑,摸上去微微有点痛——是那种,被烫伤后过了多日,伤口已然愈合,然而新生的皮肤还残留着的——痛的印痕。
心理痛,最难治愈。
去医院。医生说不出所以然,只叮嘱定期检查。
一整天,时时透过凉鞋的缝隙看它,如同一个小孩,明知石板下压了一条毒蛇,恐惧,可忍不住掀开来看。
我去问住在楼上的天使——没错,我家楼上住了一个天使。其实,有很多天使住在人间,叫做“地勤”人员,只不过我们看不见他们。而这一个,因为生来残疾,只有一只翅膀,便觉得自己有一半像人,颇愿意和我来往。
我把那块印记展给他看,他太息:这是永别的印记,一定是有你爱过或爱过你的人和你作别,今生再难见到。
不可能。
我断然否认:我才30多岁,爱过和爱我的人都还在青春期的尾巴,死神绕路而行。
天使悲伤地看我:离别的日子已经到了,从此有你哭的时候。但是等到哭不出来的时候,就来找我。我永远在。

当晚我给家人电话,不敢明说,只细细把一些将近遗忘的名字点来点去,一一问道:……可好?
家人便笑:你那些陈年男友,当年从来藏着掩着,这会子倒要我们来做侦探。
闲聊片刻,家人说到:隔壁的那个疯子终于死了呢。人人都担心,她会活成一只老刺猬。
她的名字是滴落的滚油,印记一阵新鲜的伤痛。
是了,是她了。
家人还在说:她孤家寡人,居委会整理遗物时,你猜发现了什么?一屋子纸叠的小花篮,应该叠了十几年,最下面一层都脆了,手指一碰就是碎屑。
我已听不见她的声音。
去问天使:那疯女人,她可爱我?
——爱,爱到死时唯一记着的就是你的名字。

于是,我记起来了。小时候她是我们家属院所有孩子的噩梦,家有夜哭郎,父母从不求医问药,只吓唬道:再哭疯子过来把你拖走。那孩子便乖乖的噤声。
父母从不说她有何劣迹,因此在我的想象中,她越发青面獠牙。突然有一天,妈妈说,我们要搬家,做她的邻居。5、6岁的年纪,我骇到整夜失眠。
等到搬去,却发现她只是对声音格外敏感。冬夜,我们习惯在房间里用尿罐小便,哗哗的声音会招致她猛烈锤墙,但仅此而已。
好像是我5岁那年,第一个有阳光的春日下午,我讨到5分钱,和姐姐们跑出去买糖。她家的门半开着,她在里面冲我们勾了勾小指头,上面吊着一个繁复的纸花篮。
阳光暖的似乎有厚度,却在门槛出打住了,里面依然黑洞洞,唯独那花篮洁白明亮,仿佛盛着阳光。
我飞也似跑过去,拿过花篮,出门后方含混不清地说了声谢谢。
后来,大了点,断断续续听母亲讲起她的事情。文革中,她的丈夫失手打碎了一只主席像,两人像藏了谋杀的尸体一般,四处掩埋,但终于还是被人发现。她冷静地对专案组的人说:是我。入狱后她装疯,本想借精神病院逃脱,没想到,接到丈夫的离婚诉讼书后,她真得变做不正常。
多年后她出来,丈夫早已另娶娇妻,她一无所有,彻底癫狂。好在她是文疯,又好在原来的单位存一线仁慈,拨房与她住,随便应付一点收发之类的闲事,每月还定时发薪。
只是,没有爱。
甚至无人肯接受她的爱。

我对天使说,不,她不爱我,她只是从我这里感到了“被需要”。爱与需要,是两样东西。
天使轻叹:做人何必分得这么清清楚楚。她半生念你的名字,不是爱,也是爱了。
夜晚我摸着那块红记回忆。记忆是种奇怪的东西,我们以为没有被记住的,其实,只是没有被唤醒,过目过耳的那一瞬,它早已融入大脑的沟壑中。
我想起,家人曾当作闲话讲起,寒暑假一到,她便天天跑火车站,拿一束野草,碰到人,欢天喜地地说:我去接人了。想起黄昏散步时,总是碰到她在拾荒,殷殷地过来一罐可乐,说,别人刚扔的,还有一半呢,没坏。不忍拂她意,我接了一次,她定定看着我,要我喝下去。从此散步再不敢走那条路。想起夜半时听到有人在楼下嚎歌,居然都是流行的爱情曲。父亲说,别理那疯子。
此时方知,她像个初恋的少年一般恋着我。

半年过后,摸得时间长了,脚上那块印记温润起来,如一块玉,夜晚会散发微光。
可是,一个夜晚,我购物回家,冲凉时,眼看着一块红记在手腕出生长起来,绿豆大,蚕豆大,拇指大。我发狂似地喊出自青春期以来,互有好感的每一个同性异性的名字,终于,有一个把它烫伤。
是他了。12年前,我曾和他相知。在一起的时间,前前后后加起来不过几天。可我知那是半生中笑声最密集的几天。
记得他在某出版社,不顾夜半,自114查到号码,疯狂打过去。铃声空落落地回响。
一直打到天亮,终于有人接听。一个女声,说,某某出差还未回来,也许已经到家了吧。
定定神,假装是外地作者,要来他家中的电话。
铃响六次,还是七次?终于有人接听,是个几岁男童的声音。我嗫嚅出他的名字,听到他用欢快的声音喊出:爹地你的电话。
我听到拖鞋一路醒来的声音,听到他低声问:谁的电话。他的手拿起话筒的一刻,我却突然胆怯,挂机呆立。
几天与12年,我不知说些什么好。

去问天使:不是说这是永别的印记吗?他分明还在!
——你怎么这么傻呢?永别并不一定就是生死永隔,有时缘分已尽,哪怕同在一城,也没有相见的可能了。
那时他约我做一个漫画脚本,于是相识,可是我临近毕业,即将离开那城。后来去北京读书,陆陆续续收到他的信,用毛笔写在宣纸上,无关风月,只说些琐事。十一长假,他突然到来,说,想坐过山车了,可是J城没有,于是到北京来。
我们就去打车。面的。他傻傻地问司机:哪里有过车山做?
我们老家有句俗话:有眼子不拿,一律同罪。
“眼子”,就是“傻子”、“羊估”的意思。
现放着一个大眼子,没有不拿的理由。于是,本应向南,司机带我们先向北。
可是到了游乐园方知:设备检修,过山车没得坐。原本45元的票价,减到40元。
他说,这次若不来带你玩游乐园,不知你要等到几时才能玩成。
那时我是学生,每月生活费不过百元,40元也是天价。
可是,送他走时,我突然不耐烦,惦记起第二天的计算机考试,只送他到半路,便独自坐车回来。
我们还曾:
看过一场《真实的谎言》。
去隆福寺分吃一份小吃。
夜半时街头游荡,把袋装饮料撕开小口,在电线杆上浇出对方的名字。
试图拧开消防水龙头,看看是否有水出来。
也许是爱吧。可是之后,我们不曾联系。
后来我看到,红记生出的那夜,我在商场用手机自拍的照片。人头攒动的背景中,有一个,也许是他。
也许我们曾擦肩而过,也许曾礼貌地说声,对不起,也许……只是充当了彼此拍照的背景。而就是这些也许,成就了我和他最后一次相见的缘分。
之后是漫长的,没有你的日子。之前的12年同样没有你,但正因有一个可随时再见的念想,我不会想起你。
而今,我收你在手腕,只为永别。

又是数月过去。我和飞鸟在一处餐厅相遇。他提着行李,急匆匆的样子。和他分手已有数月,住在相距几百米的地方,却始终不得偶遇。你总有办法避开不想见的人,不管这世界有多小。
当年,初到陌生的城市,新识的第一个人,便是他。那时初出校门,又是看童话长大的人,以为飞鸟和鱼也可相爱,把巢筑在海空交界。殊不知爱情不过一年半载,婚姻、责任,均无法改变一个人的本性。他终究是飞鸟,我终究是鱼,蓝的天,蓝的海,到底要难为了你和我。
有时,就羡慕那些小昆虫,经历一次爱情,一次美妙的交媾便匆匆死去。而我们,这一生要面对多少个爱情所结出的丑陋果实。
分别之后,换掉全套家具,彻底清除5年生活的印记。
人总是贪生,据说,打消重活一次的念头的最佳办法,就是死后,在上帝面前翻看他为你记载的流水簿子,把平日所说的闲话句句供出。
其实,又何必等到死后,最好的办法就是搬家,把数年生活翻个底儿掉。
翻到5年前的照片,那时新居落成,墙上无半个斑点,不像现在,处处钉痕;翻到一两张生活短柬,发现我们曾如此努力过,却奈何不了命运。
也要等分别数月之后,才能心境平复,见到他,如熟人一般打照面。他说,要去陌生的城市出差。
祝了一路平安,我去洗手间,镜子映照出我苍白的脸,而在锁骨处,一处红记正在生长。
我直接喊出飞鸟的名字,红记灼痛。跌跌撞撞跑出餐厅,他乘坐的出租车正扬尘而去。
哭泣着打电话:不要,不要坐那次航班。
他只说我情绪不佳,应该休息,便挂了电话。
我尾随至机场,他已过安检线,人头攒动,辨不出哪个是他。
我在机场痛哭,到服务台要求取消航班,别人只当我是疯子。
数小时后,那趟航班平安着陆。
回到家,天使已坐在窗子上等我:不是早已告诉你?永别未必隔着生死,可能只是……错过。
我摇头,不信命运。
相距只有数百米的两人,刻意去见,命运果真要欺我到底,立时阻挡?
人不可和命斗,天使太息:不要把自己搞到哭不出来的地步。
约了飞鸟喝茶,他答应得很爽快。心中暗喜,仿佛和命运对弈,小胜一局。
我先到,叫了陈年普洱。一泡茶冲过五六道,渐渐失了味道。他还未到。
电话过去,他很客气地叫我稍侯,有客户谈兴正浓。
另叫一泡茶,却接到单位电话,紧急会议。
脸色惨淡,方知这场棋我始终未曾占上风。命运老奸巨滑。
仍不死心,约了一次、两次……数次。有时临时出差,有时车坏在半路,有时单位突发事件。
最终,算准了他在某地参加活动,未打招呼,自行打车前往。我以为,命运也怕突袭。
很难得,终日塞车的广州,居然一路绿灯,畅行无阻。司机心情大好,交通台的广播调到最大。
而不祥的信息还是出现了。路况信息中,忽然跳出几多交通事故……撞车、追尾,死伤无数。我劈手把收音关掉,如那个掩耳盗铃的人。
司机责问我,何故多管闲事。两人争执间,一辆泥头车,白日本不准进城的,忽然出现在主干道上,逆行,跌跌撞撞地向我们冲来。前方车辆纷纷避让。
我惨白着一张脸,冲司机狂叫:掉头,我要回家——
那辆车奇迹般在离我们半米远的地方停住。

问天使:我若执意与命运做对,结局会怎样。
天使不答我,只柔声说:你需要痛哭一场,再好好睡个觉。
忽然发现,我果真到了无法哭泣的地步。

之后……
随着年岁渐长,大大小小的印记在我身上铭刻。夜半,浴后,我会抚摸着光滑的皮肤,一一呼喊他们的名字。而他们,即便是那些曾多次电话拒接,多次挽留不回头的,也会以可以承受的痛,来回应我。
终于,一块印记在我心口生出。按位置,他应当是我最爱,或最爱我的哪一个。
可是,我把爱人的名字一一喊出,却没有一个能引起回应。
他是谁?我爱,还是爱我?是我的记忆被洗过,还是,我们爱过,却根本不知道那就是爱?
而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就已永别。
世界上最伤痛的事,不是你我近在咫尺,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我明明爱你,自己却不知道;或者,我爱你如此之深,却只当是好感。
凡俗如你我,这种伤痛,一生中注定遇到一次。
至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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