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评:《三峡好人》与《一只花奶牛》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前天下雪发表时间:2007-01-06 00:28
关于《三峡好人》



我买了一个《三峡好人》和《东》两张碟放在一起的收藏版套装。是在家门口的正版音像店买的,30块钱。中午买的,下午就带到班上去给学生看,我坐在后排,看到那个建筑物象火箭一样腾空而起的镜头时,学生回头震惊地跟我说:“老师,科幻片啊?!”:)

这个片子让我想起余华的《兄弟》,在《兄弟》下部出版之后,余华在各个杂志上有无数访谈,但有一个观点是核心的——“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现实是超现实”。《三峡好人》与《兄弟》都是直接描述当代现实的作品,在一点上,倒是殊途同归。超现实主义中时空的错乱与并置,现实与梦境的交融,对于一个前现代/现代/后现代状况并存的中国当下,的确不是一种“手法”,而是一种“状态”。贾樟柯感受到这种状态,《世界》是一种空间状态的读解,而《三峡好人》更是一种时间状态的描述。

在三峡,有拆迁中发掘出来的考古文物,也有横跨双峰的大桥,“淹没”与“搬迁”成为鲜明的隐喻。——如果说有一种表象能够直接地就是本质,并且同时具有丰富与集中的文本风格,那是三峡就是。这也是刘晓东与贾樟柯为什么从艺术的角度,同时被这个场景吸引并引发出描绘或书写的热情吧。

从一个文本的角度看,《三峡好人》有许多可以“分析”之处。比如三明与赵涛的外来者的视点,事实上是一种贾樟柯的视点代入——这两个视点,是底层的、普通人的。场景受制于二者的主观视角,但同时也是一种立场与态度。贾樟柯的电影,是“累加”式的,他明白他自己好的地方,并且不停地复沓出现。电影开始的一个镜头,是一个庄重的平移长镜头:船上的一个个普通人,他给了他们一个个特写。这个镜头让人联想到他的一个纪录片《公共场所》,那个短片的最后一个镜头也很长,是固定的,拍从门帘下走出来的一个一个普通人。在一切“超现实”中,力量的源泉在哪里,贾樟柯很明白——问题的根本在于底层。这是绝望之所在,也是希望之所在。

因此影片中还是有一些打动人心的地方。一群在拆迁中每天赚五六十的民工,打算这个活干完后跟三明到小煤矿去,三明说要想好,他们有一个不说话的片刻。——几乎让人一下子想到《站台》中的三明,签署的那张《生死合同》。这些流着汗的身体,他们只能这样被现实与历史的洪流卷走。刘晓东的画、贾樟柯的电影留下他们了吗?没有。而赵涛在这个电影里还是显示了她美好的地方。她不是一个漂亮的女演员,但她有一种在最普通的地方,见出自然与柔韧,倒水,吹风扇,她有一种面对命运的沉着——这种沉着不是因为对于命运的自觉,而是因为有一种生活的朴素态度。

从电影语言的角度上说,贾樟柯还是非常一贯的长镜头与纪实美学。比起《故乡三部曲》,画面要明亮一些,这是南方,虽然在毁弃之中,还有种种机会与可能。人心不是全然的下沉,倒又能在一片瓦砾之中有着一种无所指归的热潮。而流行音乐依然是贾樟柯的保留项目,但在新时代里,流行曲的文化地位已经远不及八九十年代了——以一种直白的方式来强调,就显得形式大过内容。

是的。不管这个电影如何地象一条“现实的渐进线”,它依然有一些形式大过内容的地方。场景之上,有着太清晰的思考,太明显的象征,创作者的过分“自觉”损害了作品的丰富性。——比如最后一个走钢丝的镜头:电影如果能给人这样的体会,不见得需要这个镜头;如果不能给人这个体会,这个镜头是过分生硬的解释。

这是贾樟柯的问题。在《小武》的时代,他是一个文艺青年,是把自己的感情全放在电影里了,但《故乡三部曲》的确用掉了一个艺术家的经历与感情中最切肤的部分。他变得越来越象一个“知识分子”,而不是一个“艺术家”,他用他的电影面对与思考中国当代问题,理路与表达都很清晰,但那种最直接的冲动与被压抑的热情却变得稀少。把《三峡好人》放在中国电影的版图中来看,它还是一个重要作品,但题材本身最重要的混杂性却与电影形式的工整郑重,形成了一个新矛盾。


关于《一只花奶牛》


前些日子我到北京去,见到朱日坤。他是现象工作室的负责人,每年策展的纪录片展与独立影像展,对院线外中国当代影像的汇总整理,功莫大焉。我跟他说呆在杭州,许多不上院线的小成本电影没法看到,过了些日子,他给我寄了几张碟来,其中一张就是《一只花奶牛》。

电影根据一个小说改编。说一个年青人,读高中时,父亲因为卖血染上艾滋病去世了,村里小学校的老教师不在了,他就高中辍学,回家当了孩子王。镇上不能给他开工资,给了一只花奶牛做经费,挤奶卖钱。这个年青人一心一意要把书教好,把学校的校舍整修起来,但就算是花钱请镇长喝了酒吃了饭,也还是没批下钱来,一天大雨,校舍倒了,他被椽子砸到了腿。——在这个过程中,班上十四岁的读四年级的女孩子有些喜欢上了这个老师,他的高中女同学也来看过他,还出场了些别的人物:同学马千里,堂兄春子,老村长,和卧在床上听他汇报各种事情的老祖母。最后的结局是,村里不再办学校了,学生并到别村去,老祖母去世了,年青人也要离开这里,到别处去。

当然用文字把一个电影复述出来,与这个电影几乎是两回事。看这个电影的时候,我和阿波都非常感动,因为在这样的一个故事里,能看得出来一个导演的深切的眷恋与忧伤。——眷恋与忧伤这两个词实在都又太书面与柔美了,不完全能说明里头蕴含的感情。这是一个在家乡拍摄的电影,大多数演员应当都是导演的乡亲——在片末有着“感谢村里的大叔大婶”的字幕。他拍这个贫困的小山村,拍这里的人与孩子,是有着内心的爱的,然而因为他爱的对象,承受着贫穷、痛苦,处于无望之中,他的爱也是压抑着痛苦与带着茫然之色的。影片结尾的镜头是一个空镜头,对着青色的山峦,慢慢往上摇,摇到一片空白的天空。定格。

从一个年青导演的角度看,《一只花奶牛》显示出了导演在电影语言上的成熟与天分(导演本身也就是摄影)。他的镜头基本上是一个个长镜头,在场景中稍作平缓的运动,然后找到人物,就一个固定镜头,拍人物的行动。对于场景的描述与对人物的关注,都有着一种熟悉而自然的态度,虽然镜头长,但并不拖沓或者冗长,没有过多技巧性的东西,镜语风格是非常朴素的。但是这种朴素又不是全无想法,它有一种清新的风格,长而简,简单地叙事,但却从中能够让人看到态度与心性。这种电影语言的好,在于它与拍摄对象非常地契合,在这个电影里,内容、情感与形式、风格是一个统一体。

它让人回想到贾樟柯的《小武》,那种在早期作品里最常能够见到的丰沛的感情积蓄与创作热诚,如果说有什么“个人特点”的话,这个导演还是太唯美了些——虽然他并不回避生活中的种种艰险复杂之处,但还是有着一种纯洁而柔弱的质地,因此它不如《小武》有力。它很自然地描绘出了一种“美”与“善”,让人能够体会这样好的东西,但这个东西不能给影片中的人们与村子面对的问题,带来一个可能的答案——当然也没有别的更强有力的人能带来答案。以葬礼始,葬礼终的这个电影,真的如同一首挽歌,是对中国这个农业大国正在崩溃的农村唱去的。

我想得是一个农村成长的孩子,才能有这样的切肤之痛。这样的爱与哀。

看完这个片子,我去GOOGLE了一个导演与影片的情况。导演叫杨瑾,影片已经得了几个欧洲小电影节的奖项,还是北京DV影展的开幕电影,已经得到了一些认可。这些青年电影实践,虽然上不了影院,甚至没做影碟,但任何的投入、努力与积累,总是慢慢能汇成新的流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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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圣斗士 
  • 2007-01-06 2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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