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等分(全)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王威发表时间:2006-12-22 10:25

  平等分(全)
         ——无忧王别传


  我梦见了海上之舟。
  在云之国。
  我披着白头巾,在颠簸的船上,到处找一枚发光发亮的大珠子,珠子的名字我已经忘记,至于为什么要找那枚珠子,我也忘记了。
  因为这是一个梦,浩瀚而阔大的梦。在这样浩大的梦,我只是一个老人,又寒冷又孤单。
  后来,我把珠子吞入了肚子之中,多么圆润而冰凉,经过了喉咙、食管,终于安稳的摆放在我的胃部。
  我醒了。

  阳光照在窗扉之上,我推开窗,窗外的两个驿童,一个在砍竹子,一个挖竹笋。
  我是帝国西南边陲小镇上设置的一个驿站的驿长,我已经在这个驿站呆了45年了。当驿马如旋风般的到来,马脖子下悬挂的马铃就会和着竹林的叶子摇动的声音打成一片,我会准备好刚刚敲打过的马蹄铁。我已经习惯了这样不紧不慢的处理三百里加急文书。
  要知道,在这样一个幅员辽阔的帝国,新皇登基改元这样的消息,第一批驿使们总是先从京城出发,一个月后才到达最边远的州郡,再半个月,第二批驿使出发,前往更靠近京师的地区,最后才是京师,通过这样的同心圆运动,改元的事情才能同一天诏告天下。
  历经了四个皇帝登基,经过了十一次改元,我还依旧在这个驿站当我的站长,我对生活没有什么可以抱怨,只希望活的更长一些。

  “砰”的一声响,我抬头往天空上看,一块很大的金属在天上飞。金属穿过云层,留下一道笔直不散的白云,将天空飞成两半之后,很快的不知去向。后来我知道,那是一千年之后的飞机。然而刚才那一声响,并不是从那块金属发出来的,而是从另一块金属发出来的。
  一个白衣人穿过这片竹林,他正往自己手上的一块金属吹气,吹去金属冒出来的青烟。
  白衣人告诉我,那是手枪,用来打鸟的,他又提起另一只手,手上有麻雀,也有鸽子乌鸦,还有老鹰和野鹤。他一本正经地说,他甚至打下过传说中的凤凰。他是每一位无所事事的主人最喜爱的宾客,他带来远方各种各样神秘的故事和传说,当他诉说的时候,他的表情,他的语气,无时无刻不在考验我的判断力,他习惯把无数的小故事套在一个大故事里头,有时在十个故事里头,我会认为九个是真的,以至于我判断剩下的隐藏在其中的一个是不是假的就需要很伤脑筋了,又有时候,他会提醒我,他下面说的故事,只有一个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以至于我到了最后,只好承认每个故事都是真的。
  白衣人在我的驿站呆了一个多月,当我问他的名字的时候,他说他有时候叫本不生,有时候叫达梵音,又有时叫多尼明,我觉得这些名字都很亲切,他在离开我的时候,说,其实我也可以叫他王威。
  既然客人这么奉承我,我觉得我该做出适当的回报,也尝试着给自己起一个名字——无忧王,至于我为什么想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在一个梦中,我好像听见很多人在呼喊这个名字。   
  我想——拥有这样一个名字,一定让人很有成就感。
  有时候我会陪他带上他的手枪去打鸟,他甚至把手枪交给我,当我扣动扳机的时候,我被手枪的威力深深震惊了,手枪里头的金属穿过了驿站的墙壁,三道墙壁。当白衣人离开我的时候,告诉我两件事——从今天开始,帝国已经改朝换代了,分成了南朝和北朝;从今天算起,我只剩下一年的寿命了。
  我把白衣人的话,当成一个笑话,直到一个月后,我才把它当成值得敬畏的咒语。两个驿使同一天到来,送来了新的消息证实,帝国确实在白衣人离去的那一天,分裂成为南朝和北朝,至于我这个小小驿站,到底是归属南朝和北朝,就交由我本人自己决定了。
  我的决定——我永远属于那个已经崩溃的帝国。按照圣贤指引我们的历史的进程,崩溃的终将实现复兴,分裂最终也将再次统一。就像天地万物人事都会找到自己位置,我的驿站和我,也会有自己的归属。
  我的答复让两位驿使无所适从,最后南朝和北朝决定放弃了对这个驿站的控制权,或者说,从各自王国的版图上抹去我的标识。他们不再给我发放薪酬,上任离任的官员也不再停留于这个驿站,由我承担物需供应。而我,继续居住在这个驿站里头,管理两个驿童和一大片竹林。

  现在,我只剩下11月的寿命,秋风悄悄降临在这个驿站,我坐在竹林里头,不能确定到底是落叶或者落叶的影子像一只轻巧的蝉的影子在我眼中飘忽过去,还是轻巧的蝉或它的影子像一片落叶一样凋零于我的身后,落叶和蝉互为隐喻,互相包裹,它们和它们的影子甚至混合起来了,我有时候甚至想到,是一只轻巧的蝉登上落叶,随着落叶,随着风的方向四处去。于是,我和任何老年人一样,像哲人一样,开始深邃的思考,思考生命,思考我的灵魂和我的肉体,就像我想分辨这到底是片落叶,还是蝉,或者今生的一切,仅仅不过是一些影子。我又想起了天空的大雁在平静的流水涌现出它的影子,到底水面上流动的影子是真实的,还是那天空中翱翔的大雁是真实的。
  我抚摸我所剩无几的岁月,就像抚摸那些曾经把我的思绪带去远方的古典诗歌,我一句一句的吟唱一些据说是宋代诗人的诗歌的时候,当我听见诗人在诗集中引入黯淡晦重的乌鸦声,其实是为即将到了光明作准备,准备好了欢情和鼓舞,还有醉意。我又看见诗人们描述的地平面上的景物和天空无缝的连接起来,就像今生来世并没有所谓的过渡。
  最后,我在这些美好的句子中找到了很大的安慰,这些句子中折射出的光与影,就像漂浮在竹林的竹叶飞舞了起来,像一艘艘的小舟,乘着流动的阳光,终于到了天上。
  生命最后的钟声敲响了。钟声就像在空芜巨大的山中回响,奇妙的飘荡不定。这声音又像幽灵一样,既影响我的现实生活,又占据我的梦镜,它既在彼,又在此,任何试图把这声音找寻出来的努力,注定了要被嘲笑,我开始了解古典诗人为何如此热衷于对偶,因为每个人现世生活是如此的孤独,一间孤独的亭子,一朵孤独的云,一个孤独的旅人,还有我这一个孤独的驿站,他们终于在诗歌,在对偶中被联系起来了,让我们的视觉和听觉沟通起来了。
  让我们关注的事物在被诗人书写时候,诗人本人也被事物所包围。
  我在想,我阅读诗歌的一个任务,有时候是帮诗人从包围的境地解脱出来,很明显,诗人的目光也是我的目光——孤独留在了巨大宇宙的要素之间:天、地、奔流不息的大江以及作者和读者平静的内心,这是一种回家的感觉,回到安稳安全的地方,一切都是寂静和宁定。解释、叹息、感伤,这些生命情感自由自在的表达出来,使简单的抒情像被摆置的屏风,有了多个立面,有的被隐藏,有的被显现。
  阅读诗歌是个愉快的过程,我有时候甚至会想,也许我的生命就像诗歌,诗歌的一个句子,一样轻,轻的像一根羽毛。
  这时候,我趴在那射穿三堵墙壁的弹洞处,一线的望过去,提醒自己只有七天的时间了。

  我离开驿站,到三里外的小镇购买一些日常必备的米面油盐,在闹市在人群,一切突然飘忽起来,眼前的一切在过去,在过来。这些画面就像是回忆中的画面,我还没有经历却觉得自己已经经历,甚至是再次再三的经历。这么说吧,我看见一个卖炭翁把自己的马车牵在柳树边上的时候,同时看见了他把马车拉到柳树之前的情形,也看到他把马车牵离柳树的情形。
  过去未来和现在同时叠在了一起了。就像明月光照在雪上,难以分辨。
  买完了该买的东西之后,走进了蒋四郎蒋检阅开的“清乐茶馆”,要了一碗酸梅汤,进门是客,坐下是爷,很快有一个小伙计过来,高声喊:爷,您来了,花茶、绿茶、乌龙茶,柜上样样都有,用壶沏还是用盖碗沏都随客人意。”我摆了摆手,让伙计别挡着我看窗外,茶馆外有个大栅栏,我第一个注意到的是一个喝醉酒的人,他抬起头,对着太阳,好半天终于把一个哈欠打出来。那架势就好像要把太阳从天上打下来。那人打完了喷嚏之后,又手舞足蹈了好一会儿,甚至双手握拳,猛打自己的胸口,又好像要把自己的胸口打穿。
  一碗酸梅汤都快喝完了,伙计跑过来续水,铜壶在他手上起伏了三下,我其实以往每次来,都看到,这次索性问是什么缘故,伙计笑呵呵地说——爷,您是常客,别人我还不说,这是我们这行的规矩,叫做凤凰三点头,一谢客人光临,二谢客人捧场,三谢客人花钱。
  “哦”的一声,我点了点头,这时候小伙计对着栅栏,“咦”的一声,小声嘀咕道:“他们要走了啊?”
  “谁?”
  “一个要去蒙自县上任的孔目,你看都六十多岁了,还带着自己的儿子和仆人上任。咱们这南方是瘴疠之地,这三个北方人不晓得死活,居然在五色雾中走了一天。一到了镇上,就腿软脚软,一起病倒,都在茶馆隔壁的客栈养了有十几天了。”
  瘴气轻一等的,无非是毒虫身上散发出来的毒气。有所谓的“黑蛙瘴”“蜈蚣瘴”“黄鳝瘴”“长虫瘴”。更有一种“仙女瘴”,那是幽灵鬼怪前生怨念累积而成的毒气。这类毒物,伏在地下,年深日久,成为精怪,吐出来的气,便是瘴气。气如烟云,散布空中,呈不同颜色:黑色之雾最毒,中人必死;五色雾,多现于日出日没时,其毒次于黑雾;白雾是最常见的,毒最轻。
  我听伙计说到这里,忍不住抬起头来,看见三个人互相搀扶,勉力而行,看着他们的脸色,明显瘴气未除,想起自己的驿站中有历年自己炮制的“祛瘴丸”,站了起来,要请三个行人进来,问问朝廷的消息,只是到底又坐下,苦笑着想着自己的生命也不过七天,还操这份闲心做什么。
  我又在茶馆坐了很久,直到这条街道再没有什么人了,茶馆的伙计也趴在桌子上打瞌睡了。

  在古老的神话传说中,死亡是一条分界线,或者说,一个考验,有些人因此上天堂,有些人因此下地狱。我现在用了一年的时间,去接近去抚摩死亡的面孔,事实上我想像不出,我闭上眼睛,仔细数算那些生命中甜和美的瞬间,我注视着四季在我身边缓慢的流转,我问自己,我为什么一点也不感到恐惧。
  沿着一条路,一直走下去,走到了尽头,我姑且这么想像死亡吧。想像中,道路两旁的光线越来越弱,越来越暗,除了脚步声,自己的脚步声,便什么也不能听见了。我伸手,一伸手,面前便是一座巨大而虚无的宫殿,死亡的宫殿,宫殿的大门,大门厚重,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去顶去推去撞,撞不开。
  都到了这里,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我说服自己要有耐心,我开始抚摩厚重的大门上,那些精巧繁复的花边,每一朵花边,在黑暗中,我努力用心灵熟悉它们,重新组合起它们,组合起它们的每一个线条,每一个弧线,每一个棱角。终于,我找到花边的起源和尽头,那是我的左掌和右掌。
  是的,这是个比喻。

  当我们畅饮生命之杯的美酒,满上满上再满上,就好像美酒永远不会被饮干。就好像生命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支配生命,使用生命,用各种各样的欲望装满它。生命是有这样一种能力,对事物喜悦的能力,以为世间的一切都是有用的,助益于我的。我认识到了,所谓喜悦自己的生命,不如说是喜悦窗外的竹林,喜悦摇动竹林的那些风还有竹林下面慢慢生长的竹笋,等等等诸如此类这世间每一样具体而微的事物。喜悦它们的同时便错觉的以为它们同样也悦纳着我们,
  我们花了多少的时间才忘记了,二十年还是五十年,或者是一百年,忘记了自己只是暂时寄住在这世界,只是一个旅客。却一厢情愿、痴心妄想的想着自己是这世界的主人。
  所以,死亡是好的,提醒着我从那里来,曾住什么地方,到底是什么促成这次遥远的旅行——多么简单的问题啊。我这时候我发现,我无法回答这些世界上最简单的问题。
  我要死了,窗外的竹林依旧存在着,被风摇动着,就是这样。


  一谢客人光临,二谢客人捧场,三谢客人花钱。
  我躺在浴桶的时候想起这句话,忍不住微笑起来。这个巨大的浴桶是我自己制造的,用了我快一个月的时间,从来没有别人用过。他分成上中下三层,中间一层同样放着水,最底下一层,是个灶台,当火把中间的水烧开之后,最上面才倒进冷水。两个驿童,一个在下面烧水,一个站在高高椅子上给我搓背。
  忘记说了,这两驿童是一对双胞胎,一个叫赵娜,一个叫赵琳,在十三年前的一个夜晚,我在驿站大门的石阶上捡到的。那时候我55岁,作为一个男人欲望还没有消失,却不愿意找一个女人束缚自己,事实上,像我这样吃官家饭的鳏夫,只要和茶馆的蒋四郎说一声,自然会有一大群女人自荐枕席。我之所以收养赵娜和赵琳,是看在她们眉眼清秀的分上,要等着她们长大了,再来好生伺候我。为了不让别人太在意,我一向让赵娜赵琳男装打扮。
  在浴桶蒸腾的物体中,我看着赵娜赵琳,赵娜伏在地上,鼓红双腮,狠命地对着吹火筒吹气,赵琳则站在我的身边,拉高我的手臂,雾气到了她的脸上,挂在了刘海、睫毛,又凝成水竹子往浴桶中掉。
  我的眼睛看着身周的一切,这驿站的一切,赵琳赵娜,一砖一瓦,一柱一梁,那一样不是我成就,那一样不属于我。在45年前,当我接收这个驿站,是何等的破败,那时我才20多岁,又是有着怎样无穷无尽的精力,如果说我是在重建整个驿站,不是说我是再反反复复的折腾它。折腾成现在这个样子,我满意的样子,难道我不该说这个驿站不是我的么,不该是我的么。可是,可是……是的,我要死了。我死了之后,帝国总有重新统一的一天,会有新的人来接管这个驿站,赵娜赵琳会像伺候我一样去伺候他,我想到这里,问自己,是不是不甘心了,这样的人世,是不是白活了。
  真是苍凉啊。苍凉的让人失笑。
  “爷爷,你笑什么?”赵琳在旁边问。
  “爷爷要死了?”
  “真的么?”
  “你说好不好?”
  “好啊,我以后再也不用给搓背了,还有,我也可以用这个大水桶洗澡了。”
  这时候,水桶的水慢慢的热起来,我苍老的身体也被泡红了。我对赵琳说:“你就那么想在这个大水桶洗澡啊,那你就把衣服脱了,下来吧。”
  赵琳有点犹豫,低头看了看赵娜,赵娜一脸羡慕的表情,于是她终于一件件脱光自己的衣服,小心翼翼的跨入水桶之中。
  在水桶中,我轻轻的抚摩着赵琳的身体,那么的纤巧细腻,就好像一匹好绸缎,这绸缎到底怎生好法,全世界只有我知晓了。我的整条食管在突然之间温暖了起来,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站在我的指尖之上,鼻尖之上,多么空幻,一无所得的空与幻,空幻之中,没有色相,没有感受、思想、意念、见识,没有眼睛、耳朵、鼻子、舌头、身体、意识。我的眼目所看到的,我的心灵所意识到的,是这一无所得的香。在这香气中,寒冷从我的腹部上升,就像一只小猫在雪地上悄悄地奔跑着,快捷的留下若有若无的梅花一样的脚印。
  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把赵琳小小的身体抱紧,抱的是那么紧,就像抱着不属于我的东西,就像那个茶馆外拍打自己胸口的醉汉,要把赵琳的身体挤入我的身体之后。
  “爷爷,放开我,我受……我受不了。”
  我放开了赵琳,赵琳的全身也通红了,两只手扶着浴桶的边缘,大口小口的喘气。我把自己的脸贴了过去,我的双手停留在她的乳房,还没有发育的乳房上,轻轻的揉着乳尖,我的口我的唇吻了上去,就像乳尖是所有香气的来源。
  赵琳茫然地看着我,推着我,我的肩膀,说着:“爷爷,你干什么,不要这样,我不要,我不要这样。”她的声音突然柔腻沙哑了起来,就好像不是在用嘴,而是鼻子在说话。
  我想着,也许香气来源于另外一个地方,也许,于是我的嘴唇慢慢地往下寻找,我在年轻的时候很熟练,也能很快找到那个地方,但是,现在的我,毫无欲望,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更也许,我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
  时光的结构,时光有一种结构,在我的十二三岁,二十二岁,二十五岁甚至二十七岁就已经历尽了一切的奇遇,爱过一切该爱的,恨一切该恨的。这些永生不再的时光化作各种碎片和意象停留在我的脑海里,以后,无论我的躯壳在何种时光和地域,命运有何变化,我的思想都不过是在那些早年的时光和意象里漫游,那里埋藏了我们对世界的根本情感。
  现在,我要像给牲口打上烙印一样,让赵琳赵娜永生不忘这个画像,我要再她们的心灵深处,埋藏下这个画面,我真自私,我真软弱,我忧心忡忡地望着赵琳赵娜的面孔——她们会忘记我么。
  “爷爷,好痒,你放开我,你的胡子好痒,不要在那里。不要。”

  当我的头深深的潜入水中,当我的舌头灵巧的拨弄着赵琳的阴唇,当我的头发像八爪章鱼一样在水面上铺开,我看见身边的水泡一个个的往上冒,清脆的发出一连串美妙的声音:

  日从东方升,王之城无忧。
  月从西方落,王之城无忧。
  大哉不朽哉,王之城无忧。

  这声音合拢了碧丽色的水,一块块的像冰块灌入了我的耳朵,我从水底毫无力气的浮了上来,大口大口的喘气。
  “哐当哐当”,驿站大门有人一遍遍的敲着兽头,我让赵娜出去看看,她回来告诉我是三个迷路的人,请示我要不要让他们留下来。
  是他们。应该就是我在茶馆遇见的那三个人。
  我摇了摇头,我不想站起来,我老了,我一个手指头也不想动,不想穿衣打扮,不想让人看见我现在的情形。更何况,这个驿站已经不是朝廷的驿站,是我的驿站。
  赵娜跑了出去,又再次跑回来,她脸上露出还想为那三个人请求的表情。
  我摆了摆手。

  半个时辰过去了,我让赵琳为我穿上衣服,躺在床上,从床板下找出“祛瘴丸”,叫赵娜给那三个人送去。
  赵娜欢欣鼓舞的跑了出去,不到十分钟又哭哭啼啼地跑回来,告诉我三个人中的老人已经死了。他的儿子和仆人正伏在他的尸体上恸哭不止。她给他们祛瘴丸却被儿子打在地上,还是仆人帮她找寻。
  我吃了一惊,然而我实在是不想动,真是悲哀啊,死亡真的一切的终点了,我连死人的名字都不知晓,这件事情和我毫无关系,我只是在茶馆里见过他一面而已——这样的想法让我局促不安,我意识到自己在撇清,撇清自己和死人的交情,当然,我本来是可以弄清楚,可以同这个死人建立更深一点的关系的,但是我自己也快要死了。我们之间没有关系,我没有照看这个人的义务。当然,我也明白我和死人本来是可以建立关系的——我怎么会知道后来发生这种事呢?不管一个正要去赴任的吏目是否有权利在我的驿站下榻,眼下的情况是,这位死人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晚上,是在被我拒绝的半个时辰之后,不得不继续上路,终于倒下的。
  明明上天,这一切我不需要分辨,你也能见证,问题是,我在和我自己分辨。一个将死的人对一个死人做一次良心上分辨,有意义么。

  我叫过赵琳,让他拿着那一包“祛瘴丸”,继续沿路追去,一定要把药交到死人的儿子的手上,我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无论如何,也尽可能地把他们请回驿站。
  又半个小时过去了,那么漫长的半个小时,我觉得时间在这一年一直很快,可以现在,好像冥冥中有一个人恶意的把时间拉长了,它是谁,它是不是因为我一直对死亡不感到恐惧,甚至漫不经心的一种报复,我无法回答。
  赵琳回来了,带来更让我吃惊的消息,我差点从整个人从床上摔下来。
  ——那个老人儿子也死了,那是一个俊秀而瘦弱的年轻人,他甚至来不及听完赵琳的自我介绍,整个人就软倒在地上,仆人为他捶胸口、掐人中都无济于事。
  我披衣而起,随着赵娜赵琳的指引前去,一路上想着各种各样古怪的念头——
  天,我开始为自己开脱,这些事情是怎么发生,我难道没有尽力,我一次又一次的派人去了,可是已经太迟了。难道我是死亡的开端么,难道是我让不详的乌云笼罩在他们的头上。不,他们一路同行,他们应该有相互扶持的责任和义务,我算什么呢。他们三人中只有有一人活着,那么幸存的人就该承担起这些责任。
  当我赶到的时候,一阵天旋地转,我除了看到地上两具尸体之外,还看到他们旁边的大树上,吊着一个刚刚死去的尸体——仆人的尸体。在我抚摸仆人的胸口,还是热的,但是,已经救不回来了。

  我突然觉得,死去的三个人一直活在我看不见、摸不着的世界里头,我一直被一个看不见的东西隔绝着——是命运么。
  啊,奇怪的噩耗就接踵而来。带给的死讯,每一次都使我挂念,使我感到内疚,我并不是对死者一无所知,因此,我无法置身事外而无动于衷。软弱的心可以给我自己无数个理由摆脱,我也可以让自己的心刚硬起来,不理会这些,不去找任何理由。但是,我做不到。

  天慢慢的亮了起来,整整一个晚上,我和赵琳赵娜手持畚锸,挖坑、埋人、抛土、立石。
  我不想报官,不想给自己找那么多的麻烦,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本来想在石头上做个标识,可以又想,谁会记住他们呢。
  在眼前,忙完之后的赵娜赵琳在嬉闹着,她们给彼此做花圈,彼此追逐各自头上的蝴蝶。我却捂着自己胸口,克制了好久,终于眼泪扑哧扑哧的掉了下来。打湿了我的上衣也打湿了沾满泥土的下衣,这些眼泪没有源头的涌出来,无穷无尽,砸在刚刚翻过的土块上,无声无息。
  “爷爷,你这是怎么了?”赵娜赵琳围了上来。
  埋葬死者的人是有仁人之心的人,从感情上说我不必如此悲伤。我马上明白过来,我这样的悲痛,痛哭的这样真挚,看起来是一种完全的同情在驱使着,事实上因为看见到自己也会遭受的命运。我其实是在这样为自己感到悲痛。除了自己之外,还有谁,又有谁,能在乎自己的感受呢。
  我抚摸着赵娜赵琳的头发,告诉她们——“你我都同他们一样,以后你们孤零零的单身呆在这边疆荒野,没有亲戚在身边,随时都有可能倒在路旁,然后被世人遗忘。……”,我想说的更多,然而我同样的知道,赵娜赵琳是不会明白,也许以后她们会明白,但是她们那时候已经忘记了,忘记曾经有过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了。
  岁月太长了。
  我尽量使自己严肃起来,用低沉的声音告诉赵娜赵琳:“埋葬那些没有人安葬他们的人,这是你们的责任。如果我们不把他们埋了。他们会闹鬼作祟的。会晚上进入你们的梦里头,骚扰你们纠缠你们。”
  赵娜赵琳一个说:“怎么会,这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一个说“我们埋了他们,对他们那么好,他们为什么要纠缠我?”
  我无法回答这些简单的问题,索性让她们回驿站做好米饭拿过来,还有放置在床底下45年的陈酿米酒。
  当我把米饭摆放在石头之前,当我把米酒浇灌在坟土中,我望着天空高远不动的白云,喉咙一下一下的滚动着,我害怕我的眼泪再次掉出来。啊,在坟墓里头的三个人啊,你们是谁,从那里来,又到了那里去,怎么会突然之间变成了暴骨无主的山中之鬼。从此在这里游荡嬉闹。我实在是不明白啊,老人家你的官职俸禄不过五斗,便是在家乡耕作田地,也不止这个数目,值得你千里迢迢而来,更何况搭上儿子和仆人的性命。你为什么自己选择了一条这样的死亡之路,你这完全是咎由自取。而我,我只是呆在我的驿站,你用你的死打扰了我,让我不安,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我更不明白,既然你是为五斗米而来,则应该高兴鼓舞的走在路上,为什么在茶馆看到你的时候,却是一脸的忧愁,难道仅仅因为瘴气的缘故。我真恨不得召回你的亡魂,责备你为什么这么不当心,为什么没有预见到危险。我看见你脸上的那种在劫难逃的晦气。你可以死,但是,为什么不到别的地方去死,我没有必要知道你的死活。然而,你死得离我这么近;三个人全死了,事情又发生得这么快,这能怪我么。我安葬了你,这给我带来很多麻烦,也使我感受到自己的不幸:我把悲哀奉送给你作为礼物,它反过来让我如此的难过,如果不是我,你们就要葬身在狐狸和毒蛇的肚子里,你们应该感激我,因为我你避免了多么可怕的归宿。呵呵,我真可笑,我说这些干什么,死去的人并不在乎——不在乎怎么埋葬他们,埋葬在哪里,甚至不在乎是不是有人埋葬他们。
  够了,一切都够了,我实在是不应该为你们悲痛伤感。 更也许,这里,这个荒山是你们最好的归宿,天上白云可以是你们的好朋友,草木树林中的猿猴们会来陪伴你们,让你们不再寂寞,你们从此再也不感到饥饿,你们也许在另一个世界,会找到生平从没有找到乐趣。而我,不也正走在你们路上。
  我埋葬你,之所以埋葬你,是出于孤独,我在这里,这个驿站是孤独的,我自己也难免一死,死后也是孤独的。

  几天过去之后,我在驿站睡着了,更也许是死了。我尝试过像一个人一样的活过来,但是没有成功。我进入那没有标识的坟墓里头,看着那三个人的尸体是怎么在悠长的岁月中变成了骷髅,变成了灰,最后连灰也不剩下了我才离开。
  我尝试着站在白云上,寻找那个白衣人的影踪,却只看见地面上成千上万上百万的人群,手持着白衣人曾经交到我手上的手枪,彼此热烈的互相扫射。
  我站了那么久,数算着在我身边来回穿梭的巨大金属,它们越来越大,越飞越高,越飞越快。甚至穿过了月亮和星辰。
  再后来的后来,我回到我的驿站。再次耐心的建立起一座人类眼睛看不见的建筑,人类用尽所有的感官也不能触摸的建筑,是的,这建筑不像人类目前知识所了解的建筑,有着梁柱门窗,它不在地面上延展它的空间,也不在岁月中延展它的时间。即便人类想记录它,也是一种奢望。
  如果我还能像人一样的叫喊,一样有着喜怒哀乐,我会赞叹,我是这个建筑的主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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