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生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圣斗士发表时间:2006-09-13 16:12
大概一年前,我的朋友林奇叫我到他的新家去玩。“虹山东路,星光之约小区”。

我打车过去,司机也不知道星光之约在什么地方,在虹山东路中段就把我扔下了。我问路旁商铺的一些人,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懒得搭理我,都摇头表示一无所知。我只好打电话给林奇,他一会儿就出现了,原来这个小区就在附近,外大门正在热火朝天地施工,还没来得及标注小区的名字,怪不得我在外面徘徊了几次却始终不识其门而入。

从外大门进去还要走一道很长的拐弯的坡路才算进正大门。路上空旷,一辆小排量经济型家用小汽车和我们一起并排上坡,爬得吭哧吭哧,这让我印象非常深刻。

小区颇有特色,名副其实,里面的楼房用十二星座命名,白羊座,射手座,巨蟹座……林奇的房子在天蝎座里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是山体建筑,楼房之间间隔巨大并且富有层次感,所以让人感觉小区很庞大,应该是不止十二栋,但我没有深究。我们经过的楼房是没有重名的。楼房的侧面除了用漂亮的我所不知道的字体写着星座的名字,还画着星座的具体形象。总的说显得有些童稚化,但以我的趣味,我觉得这个小区名字不错,起码比泛滥这个城市的所谓“创意英国”、“苏州园林”等等好很多。

楼房的大门很大,楼梯间很宽阔。房门也很大,房子也很宽阔。走进林奇新家的客厅的时候,我感觉象到了一个音乐厅。实际上自然没有这么夸张,大概是因为客厅并没有摆放什么,只有一些明显是新的刚开封不久染上新尘的杂物,两个漂亮的是我喜欢的深蓝色随意安放的的沙发,以及一组线路散乱明显没有照顾房间声学原理安置的音响,那套音响的主音箱上还贴着在发烧界内叫得出名字的牌子的标签。一些新旧混杂的CD封套堆在旁边的地上。

那时林奇刚毕业,我没有问他这套房子是谁的。林奇在他的家族内很受宠,还在他读高中时,他就一个人住一套房子,当时我们经常晚上在他那套房子里打通宵麻将,第二天再面带菜色,两手乌漆巴黑,走路摇摇晃晃地去上学。那套房子给我的印象也很深,除了他的卧室和厕所外别的房间都没有灯,其他房间堆满东西,许多日常物品,以及许多年轻人穿的衣服,不过衣服不是他的,我想是他的两个姐姐和他一个姐夫的,因为我曾经在白天他睡觉的时候在那套房子里发现了一本女人的日记,那一定是他姐姐的其中一个写的,我认识她,在生活中是个新潮儿,但日记写得真诚动人,近乎悱恻。

那套房子有两层是他的,楼下关着一条鲨皮狗,总是叫得很凶。不知道是不是很长时间不放出来的缘故,我甚至不知道是谁在喂那只狗。

林奇的朋友很多,经常聚会,我本来怀疑他叫我去也是朋友聚会。走进客厅时寂无一人,我有点意外,怀疑是不是有一帮家伙躲在别的房间里,比如他的卧室里面,然后跳出来吓唬我一通。说实话我讨厌这种无聊的哄闹,只是是朋友的话还算可以接受。我做好了接受的准备,装做无意地故意去一一推门,但门后都并没有藏着人。林奇告诉我房子大部分是他自己设计,请人装修,我对他的才华表示了赞赏。他的卧室铺着地毯,我没有换鞋就走了进去,在上面打了几个转,当时没有注意,发现后才想到是不是会让他有所懊恼。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他似乎根本不在意。

林奇卧室里的电脑开着。他让我留下吃饭,说自己最近力学厨艺,准备露露身手,问我要不要上网,我刚做完一堆事情,找到他这边来又费了半天劲,所以没有闲情,帮他关了电脑。他打开了音响,试了几张,最后放《布兰诗歌》,是节选,最后两章,我听过,但对这个版本感觉陌生。我问他,他说是小泽征尔和芝加哥交响乐团。不知道是不是先入为主的原因,我对这个版本有些排斥。布兰诗歌最终章前面的独唱,是能听得见手势或步伐的——如果在演唱的时候有手势和步伐的话,可这次听来全是陌生的手势和步伐,这让我相当不适应。我坚持着才把它听完,直到从最后低音的近似于朗诵的作为高潮起兴的那个段落开始,我才勉强培养出了一点认同感。

林奇在厨房里劳碌,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开抽油烟机。油烟的味道,葱姜蒜的味道弥漫了整套的几间房屋。我打开了窗户也久久没有散去。在这种弥漫的味道中间听交响乐很奇怪,即便是表现世俗欢乐的交响乐。我喜欢音乐,这林奇知道。不过我印象中他对音乐似乎一直没有多大的兴趣,我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喜欢音乐,我那天太累了,没有到厨房里帮手,只是想象他面对着锅里沸腾的水,或者喷溅的油,耳边传来来自千里之外的不真实的交响乐的情形,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

林奇作饭中间,我站在客厅的窗户边往外面看,这个小区似乎还没有住进多少人,这从有没有挂窗帘上可以看出来。在我的角度能看见唯一一个小区保安,他显得有点瘦小,穿着正规的略嫌逼仄的保安服,坐在小区的一个没有栽多少花或者说花开得不够盛的花园旁边,颇有些严肃和正襟危坐的样子。天蝎座楼房下面摆着一台黑色的擦得非常干净的亮闪闪的奥迪A6。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吃饭。林奇的厨艺非常不错,我虽然疲惫不堪也觉得胃口大开。美味的饭菜让我们都心情大好,我们边吃边聊,大说大笑,回忆过去。我们那时已经是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有很多东西都可以纳入回忆,有很多东西足够回忆。那是一次酣畅淋漓的回忆。只有一点瑕疵:我们刚吃完,我另外一位林奇不认识的朋友打电话叫我,说儿子被人打伤进了医院,他现在在外地,要我赶紧帮他过去看一下。我只好搁碗就走。不过我想这并不会影响什么。林立问要不要送我,我匆匆穿上脱下的外衣说不必了,那家医院也就在附近。

我因为忙,很长时间都没有联系林奇。林奇也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联系我。

直到最近,有警察来找我,问我是否见过林奇,又详细地问关于林奇的一些事情,见我疑虑,在最后告诉我,林奇不见了。“就是失踪了”警察说,“他所在的星光之约小区收物管费,但是一直联系不到他。又过了一段时间,还是不见人影。通过其他一些间接的联系也不闻踪影。所以报了案。”警察大概是了解过我曾经是他最好的朋友,安慰我说:“我们会找到人的。”

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似乎当时没有什么反应,我想我的心情近乎冷漠,表情近乎麻木。来访的警察说不定因此怀疑估计是从林奇的家人或林奇其他朋友那里听来的“以前他是林奇最好的朋友”是不是真的,说不定因此感慨世风日下,人情冷暖,就连失踪——这种离奇的长时间失踪事实上等于宣布死亡,也难以唤起旧日的亲密友情乃至只是人道主义兔死狐悲之常情。我不知道。

我请求到林奇的家中去看一下,警察同意了。那个地方已经被他们搜查穷尽,任何蛛丝马迹也都尽在掌握。但他们还是无处可寻、无计可施,只能再借助外人的眼睛。警察在一定程度上很重视这个案子,这大概有林奇的家族施加了一些外力的关系。我没有和林奇的家人见面,我想我和他们见面只能尴尬无词,另外要提到的是,林奇的是母亲是继母,这让我为难,我难以同时安慰他们,我让警察在一个恰当的时候让我独自一人前去。

星光之约小区比以前更象一个小区了,外大门早已竣工,通往正大门的坡道上来往的人流也多了起来,但也正恰当,刚好是这样一个小区正常的出入量。还是十二星座,我虽然只来过一次,但在这第一次来时觉得无比崎岖的小区里却奇怪地轻车熟路,我找到了天蝎座。首先看见的是那台以前非常干净的亮闪闪的,现在却看得出来很久没有使用,蒙上了不厚不薄被雨水稀释过的一层灰的奥迪A6。我猜到了七八分,问警察,警察说那是林奇的车。“这套房子和这辆车都是以他的名义登记的——他的家人毫不知情。”

房间内差不多还是以前那些东西,摆放也几乎没有变动。一些无关紧要的变动,我对照着记忆,能够想象这些变动所发生的应该的时间,所发生的可能的契机——和我的朋友林奇当时的心情。或许有时和心情无关,只是自然而然的,就象每个正常的人的正常的生活一样自然。我能看见那些情形。没有风云变幻,斗转星移,都是默默形成。我回忆我那次到这些房间里所走的路线,我想重新走一遍,但是警察在旁边,总是打断我的思路和回忆。我没有实地走,只在想象中走了一遍。想象是容易的,有一刻我感觉林奇就在房间里,做着自己的事情,看着我和我们。想象总会超出现实,我知道是我的刹那恍惚。

在来到这里之前,我大概也恍惚着,我有一些可笑的想法。我想到了星光之约,十二星座,他的天蝎座。想到最近据说天文学界发生了一件事情,冥王星被降级,从此撤出了九大行星行列。在星座书上,冥王星是天蝎座的守护星座。冥王星撤出了,我的朋友,虽然他不是天蝎座,他也同样不再被守护,他被撤出了。我想起中学时班上的女生一度热衷于谈星座,我年轻的朋友林奇那时在某种程度上说是一个小小的风华正茂的风流浪子,他乐于参加所有女生喜欢的话题,并且总是头头是道,自出机枢,以此赢得女生们的好感。我和朋友们笑话他,他自辩说:“星座还是好玩呢么。”这一句是方言。“星座是愉快的无稽之谈。”这一句是普通话。

我让警察允许我打开使用林奇的电脑。我查看他硬盘上的东西,都是电影和音乐,除此几无其他。我打开IE浏览,发现还能照旧上网,想来他用的是预交了长时间费用的宽带网。我查看历史,大概被他清除过了,或是IE浏览器设置了定时自动清除功能,所以也一无所获。但是地址栏里自动记忆了一些应该是他常登录的网址,我一一查看,大多无非是一些大众化论坛,那些我自己也曾经浏览过的论坛照旧一刻不停地人言纷纭。另外有一些外语页面,英语,德语,俄语,法语,以我的外语水平,不可辨识。在这些地址里,还有星光之约的小区业主论坛。

我想警察大概也浏览过这些网址,包括星光之约的小区业主论坛。殚精竭虑,掘地三尺,企图发现一些有用信息。但我想他们失败了。

我在星光之约的小区业主论坛上看出了林奇发的文章,即网络上所称的帖子。从他的ID的注册信息上看,注册时间很早,他的大部分帖子也是在前期所发,后期则逐渐稀少。警察们没有发现他的ID,他没有谈关于这个小区的任何事情,只是把这个地方当成一个存档的地方。他发的是一些类似于灌水的东西,显得诡异的小说,不成形的散文,和诗。他的帖子的点击率很少,我想一是没有人关心这些东西,二大概是人们以为他这些东西是从别的地方转来的,所以不会认真对待。但由于这是业主论坛,版主听之任之,并不删帖。

我打开了那些帖子,我自认为在这些东西上有一定的鉴赏力。他的文章之于这个论坛,如果是以水平论,让我想起最近拒受菲尔茨奖的俄罗斯“数学隐士”佩雷尔曼在网络上首发自己涉及庞加莱猜想的轰动数学界的论文。

他写东西并不诚实,有时近乎难于理解。他从未说出过一件事实,一切都是避实就虚的浮光掠影,即便偶尔提及现实也是一笔带过,让人难以把它们拼凑成形。但是,我看到——可是我不敢相信,他的内心如此黑暗。每一个字和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带着一种莫名的恐惧。即便是在一个没有人会注意他的论坛他也考虑周详,在注册ID时不显露身份,发帖小心翼翼——不是小心翼翼,我想更大的可能是他不但难以面对外人,更难以面对自己——同时他又不得不说出自己的秘密,不得不面对自己——他写这些东西充满饱受煎熬的自欺欺人,如同拷打,自残、自虐。

林奇大学时是学生会会长,想必要常常上台,我和他不是一个学校,没有听过他的演讲。但在高中时期,他已经表现出了演讲的禀赋,他喜欢在朋友中发表演讲,半真半假的演讲,到最后让人觉得是真正的演讲。我曾经看过一篇文章,讲到前美总统克林顿和他最近要参加总统选举的现为美国参议员的妻子希拉里的演讲风格,“希拉里象个律师,讲起来逻辑严密,天衣无缝……克林顿讲话象个牧师,富有煽动性……总有一种悬念。他完全不可预测。当他把手轻轻地搭在讲坛上时,马上就会创造出令人敬畏的气氛,让你急着要听他讲什么。”林奇就是这种风格。

一个当众说话的出色的演说者,和一个只对着自己内心说话的痛苦的写作者,是刚好完全相反的两种人。

他究竟做过什么?遭遇了什么?他经历了什么?

我想起他的这套房子,他的奥迪A6。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他只是一个正常毕业的大学生,即便是他的父母,也不会一下给他这么多闲钱。他的家族里他的一个叔父是本城巨富,但巨富也不会无缘无故让他一毕业就过上逍遥日子。如今,巨富安然无恙,对此无动于衷,可以相信他们之间没有此等关系。

我在电脑前坐了很久,警察提醒我,我才清醒过来。

我不知道,我的朋友林奇现在是去了什么地方。最好的是,他逃走了,卷着真正的巨款,用新的身份避居他乡,开始新的生活——这里他留下的东西对他来说只是九牛一毛,弃如敝履。而我将祝福他。最坏的是,他被抓住了,并被实施报复。也许他就在周围的什么地方,被用史蒂芬金小说或希区柯克电影里的残忍方法秘密处死,悔恨和屈辱的灵魂永世不得翻身。也许我应该在这个小区里仔细转转,到星光之约外大门附近那个堆积成山的垃圾站里翻翻。我更希望的是,他并不是死去,也没有远走,只是消失,就象电影《透明人》里面的透明人。他还生活在他的这套房子里,不为人知地、隐秘地、快乐地、永恒地——即使孤独但绝不再忍受难以忍受的绝望。

我对警察无可奉告。也许我现在也是一个危险的人。“这个人肯定藏着什么秘密。”我从警察们不露声色的表情上看出了他们心底的话。他们一定会仔细地调查我的,毕竟我是林奇的朋友。以他们的经验,朋友许多时候总是这类事件最终被论证、认定的不二人选。但是我懒得让他们相信我的清白,尊重我的秘密。我所能做的是离开这个地方,忘记这一切,也忘记我的朋友林奇。

已经是傍晚了。一切都渐渐隐藏,即使楼栋和路上亮起许多不知道是多少功率瓦的灯。我离开了星光之约小区,仔细想想,这个小区确实很中学女生,很土鳖,但是有什么关系呢?我回头看,星光之约小区是傍山而建的,显得有点不真实,显得孤清,就象一切往事一样黑暗,就象世界的尽头一样美丽。而且,它的名字真的不错,让人不禁想象星空。

想象或者抬头看看星空吧,虽然其实看不见什么,但人们在看的时候总会假想自己能看见什么,并且能够把那些星星一一拉近,放大,让其清晰地呈现面前,以此证实它们存在的真实不疑。想象或者看冥王星吧,它或许仍然在那里——它仍然在那里,就在那里,但你从此再也看不见它,从此再也想象不到它。它失踪在这个世界的眼前,永远消失在所有苍老不堪却仍然撑着活下去的人们心中。

(《毕业生》,又名《星光之约》,《现实之歌》,《天蝎座传奇》,《某小区诡异故事》。星光小区实有其名,故事半真半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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