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3K常用字就可以看的平淡好文字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碧血汗青发表时间:2006-07-03 20:13
坐在阶檐上的人

1
天黑后,你从长福阿公家门外经过,忽然听到阶檐上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气声,难免会被吓得发一个抖,经常有人又好气又好笑地抱怨说:“嗬——又是长福阿公是吧,你吓了我一跳!怎么还坐在这里。”
长福阿公是个伤心的老太公。他不大说话,挑着小小的两把稻草,或者腋下夹着一把干柴,一摇一摆地慢慢走着,看见他这副模样,就像能看见他的满腹心事。他坐在阶檐上,会从下午一直坐到天墨黑。他总是一根一根地拔着胡子,唉声叹气,喃喃地说自己命苦,想死都死不掉。他不说话也好像在唉声叹气,他就是长着一张唉声叹气的脸。
“做人真是没有意思。”他说。
女儿水凤做好晚饭,就在家里高声骂道:“你死在那里过年吗?吃夜饭了也不知道,当自己是小孩啊?”
长福阿公吃力地站起来,很不情愿地一步一步挨进家里。
我想,他去吃顿饭,也这么难吗?

2
实际上,在我的眼里,长福阿公几乎是个陌生人。我虽然经常见到他,没有见过他老婆小婆,可是我听多了小婆的故事,觉得对小婆比较熟悉,对长福阿公却一点也不了解,只觉得他是一个伤心的老太公。
很少有人愿意接近长福阿公,我上了红苗班以后,就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因为我忽然发觉,他是个很可怕的人,住在一个很可怕的地方。
他家的房屋很高大,在石窟堡至少能排到第三名。这间大屋就在大路边,有一堵极高极厚的砖头围墙,里面是一个狭小阴湿的院子,院门灰扑扑的,被蛀出无数小孔,似乎一碰就要散架。但家里的大门看上去很笨重,又黑又厚,门框上方还雕着几个野兽的头。大门总是关着,就算有时开着门,我也看不清楚里面的东西,因为里面太黑了,而且我也不敢停下来往里看。
这里面,只住着长福阿公和水凤两个人。
老六说:“他们家真是太冷清了。我跟你打赌,你敢去住一夜,我输给你一个脑袋。”
我说:“我输给你两个脑袋。”我说。
老六说:“我倒不是害怕,我只是觉得住在他们家里,一定很气闷。”

3
我很小的时候,还能看到长福阿公坐在门口洗脚,那时他脸上似乎还有笑容——我记起来了,那时他长着一副笑脸,可是后来,他变得脏兮兮的,还整天愁眉苦脸。
七奶奶说:“水凤越来越大,他就越来越发愁。”
他的左脚小腿长着烂脚疮,紫红青黑,看一眼就让人觉得恶心。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生的烂脚疮,走路驼着背,一瘸一拐。在我们石窟堡,有好几个长烂脚疮的人,长年累月地流着毒汁毒血,从来没有医好过。
维立路过别人家的萝卜地,喜欢拔一个萝卜啃,老六就会骂他:“人家刚浇过料的,你想变成大麻风啊?”大麻风就是风脚烂手,所以我推想,长福阿公他们,也是因为吃了刚浇过屎尿的萝卜番薯,才生了大麻风。
长福阿公坐在阶檐上的姿势是这样的:背脊微驼,右脚下垂,左脚横搁在阶檐上,两手扶着小腿上烂脚疮的两端。
他常常这样看着自己的烂脚疮,像一个人看着自己刚出生的女儿似的。他是在等待绿头苍蝇来叮。苍蝇落下,搓手搓脚地舞弄一会儿,伸出嘴巴吃那些烂肉,渐渐吃得出神,长福阿公张开手悄悄举起来,在烂脚疮的上方飞快地横掠而过,同时将手攥成拳头,苍蝇多半就抓在手心了。

4
那个像麻杆似的人就是水凤,瘦长的脸发出蜡黄的光,肩胛长得像两块尖角石头,穿着衣服都看得出来,她的两条皮包骨头小腿是淡紫色的,还经常搽着紫药水。
我想,她将来会不会也长烂脚疮呢,她会像她爹爹那样坐在阶檐上,一根一根地拔着胡子,唉声叹气。
我看见水凤就有点害怕,因为她骂人很凶,很尖刻。有一次李宾宜开玩笑摸了摸她的下巴,被她骂了一个下午加上一夜,先是追着他骂,接着是堵在他家门口骂,还拿起石头泥块砸他家的窗子。李宾宜一家关着门窗,一声都不敢出。
水凤说:“你这万斩万剁的老流氓,枪毙鬼!摸你老婆女儿去吧,摸得脚断手烂,全家白骨打堆!”
她骂得比李美樱还精彩,很多话我们听也没听说过。我们站在弄堂口看热闹,看得特别过瘾。直到妈妈打着手电筒来找,我才不情愿地回家——回到家里,还能听到水凤的骂声。
我妈妈说:“水凤这姑娘,看不出还这么泼辣。”
我想起青头说的事情。青头家和水凤家自留地相邻,青头说,水凤老是挖界坝,扩大她家的自留地,本来两家自留地的界坝有一尺来宽,后来只剩下半尺,再后来只剩门板厚了,一场雨就会淋塌。
青头说:“水凤就是这样的人,她老是觉得自己吃亏,所以尽量占便宜。”
晓丰阿哥瞪了他一眼,说:“你懂个屁,她爹爹是个老实头菩萨,她再不泼辣些,还不给人欺侮死?”

5
水凤泼辣起来,谁都不怕,连老田同志都不放在眼里。老田同志是公社里来我们村堡的蹲点干部,是当过解放军的,一脸横肉。
一天生产队在大会堂开会传达文件,我和建山坐在靠墙的水车盘上玩,忽然听到嘭嘭嘭的声音。原来老田同志看到很多妇女坐在那儿绱鞋底,就责怪她们不专心听,敲着桌子催她们收起鞋底。
我想,老田同志怎么比刘老师还严格呢。
水凤正好坐在老田同志对面,所以老田同志眼睛就看着她。我看见水凤做了一件惊人的事情:她忽然沉着脸站起来,提起小椅子走了出去。
老田同志惊讶地瞪起眼睛,问:“她是谁?她是谁?什么出身?”
大家嘻嘻哈哈地笑着不回答,李伯安从文件上抬起头来,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我接着念。”老田同志这才不再追究。
我看到长福阿公坐在角落里,低着头研究他的烂脚疮,好像什么都没看见。长福阿公就是这样,看见水凤与别人吵嘴打架,也会装着没看见。
水凤这么一走,烂眼剑华就没有办法给她记工分了。我听说那天晚上,水凤急抖抖地跑到烂眼剑华家,一定要上工分,争吵了半天,不知道最后工分有没有记上。
我想,幸亏老田同志不认识水凤,不知道她是长福阿公的女儿,要是知道她是富农出身,说不定马上就开批斗会。
不过很难说,说不定老田同志早就知道水凤是富农的女儿了,因为后来我多次看到他笑嘻嘻地从水凤家里出来。有一次他从水凤家出来,对人说:“水凤是个需要经常教育的人,她现在觉悟高多了。”

6
夜晚,长福阿公家偶尔会传出“呜——呜,呜——呜”的尖锐叫声。
这叫声很奇怪,不像是人的喉咙时发出来的,比猫叫春的声音还难听,倒好像竹管哨子的声音,时断时续的,很怕人。
石窟堡的人睡得早,晚上八点钟左右就上了床,夜里是很安静的,但有两种声音会突然响起来,在黑暗中很凄惨,一种是杀猪一样的嚎叫声,一种就是这尖锐的声音。听到杀猪一样的嚎哭声,就说:“李家浩又在打他老婆了。”听到长福阿公家的奇怪声音,就说:“水凤又在打她爹了。”
都习惯了。
水凤对长福阿公真的很凶,经常扯着嗓子骂他,经常不给他饭吃,有时还用镬枪柄打他,打出好几块乌青。打骂一顿,长福阿公就有好几天坐在阶檐上,一坐好几个钟头,看着他的烂脚疮,或者看着手臂上的乌青。
小婆死的时候,水凤还是个小女孩,当然不会打得长福阿公呜呜叫。所以我想,水凤是长到多大了,才开始打长福阿公的呢?
你不能去劝水凤。金梅娘有一天晚上听不过去,就登门劝告,结果被水凤又推又骂地赶了出来。水凤说:“谁打人?你这烂人匹,谁说我打我爹爹?谁说的?谁看见了?你哪只狗眼看见了?”
金梅娘是个很内向的人,受到这样的辱骂,就有些想不开。一连几天,她坐在自己家门口,边哭边唱歌:

谁让你多管闲事的啊,
谁让你吃饱了管闲事。

我后来回忆这件事,觉得不是水凤这样骂金梅娘有多可怕,可怕的是金梅娘一连几天有腔有调的哭,这震慑了大家,谁也不愿意落到金梅娘这样的地步。
后来水凤嫁到了丁宅,长福阿公还是像过去一样,经常一动不动地坐在阶檐上,一根一根地拔胡子。他好像不再呜呜夜叫了。但是有几夜,他又呜呜地叫,人们就说:“长福阿公在做恶梦了。”

7
丁宅是个很远地方,我只在李长生忆苦思甜时听说过,李长生小时候常常去那里放牛,他姐姐送他到村口,两个人“哦哦哦”地哭。水凤嫁到丁宅不稀奇,让我觉得稀奇的是,据说介绍人是老田同志。
老田同志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人,他看见水牛在溪水里浸泡凉快,就一边扔石头赶,一边骂我们村堡的人:“牛要淹死了,没有人管吗?”所以我们觉得他是一个笑话,就连他做水凤的介绍人,也是一个笑话,大人们说起来,都眯眯笑着,只说半句话。
水凤的老公叫田丰顺,是老田同志的远房侄子,长得比水凤还瘦,大龅牙,走路一蹦一蹦的。听说他被水凤拿捏在手里,要他东他就东,要他西他就西,所以很多人说,水凤算是嫁着人了。
有一天,水凤和田丰顺带了两个人,从长福阿公家里搬出眠床、箱柜、桌椅、箩筐什么的,装在三辆双轮车上。我和青头坐在阶檐上看着,讨论这些搬家的人,谁的力气大。
“哟,搬家了?”烂眼剑华从路上经过,随口说。
“搬家搬家。”田丰顺忙不迭地笑着点头。
“哟,搬家了?”长脚阿光经过时说,“要不要帮忙?”
“嗯嗯,不用了,也没多少东西。”水凤说。
“听说你们在搬家。”七奶奶走过来,东看看西看看。
“没有办法了,年纪老了,靠女儿去了。”长福阿公笑着说。
他笑起来像猫一样难看。

8
长福阿公的家上了锁,围墙的顶上,长了许多草,阴森森的。还有人在晚上听见屋里传出呜呜的叫声,不过据说那不过是一只猫。
我白天路过那里,都会加快脚步,晚上路过,头皮就发麻,只好在心里暗暗地给自己壮胆道:“我是唯物主义者,从来不怕鬼。”
可是青头说,有一天晚上,他爹爹看见小婆的鬼魂,穿着浅蓝色的阴丹士林旗袍,没有开门就走进了台门里,像一股雾气渗了进去。
有一天夜里,我经过长福阿公家,真的听见了呜哇呜哇的声音,非常凄厉,我看见他家的窗口,有两颗绿色发光的珠子在晃动,忽然,珠子掉到地下不见了。
我吓得汗毛伶仃,逃回家里告诉妈妈。
妈妈说:“瞎三话四的,那是一只真的猫。”
又有一天,我看见长福阿公从他家的台门里面走了出来。
我又吓得逃回家去,我说:“长福阿公死掉了。我刚才看见长福阿公从他家里出来,所以他肯定死掉。”
妈妈一时没听清楚,问道:“你瞎扯什么?”
我说:“他的鬼回来了。”
妈妈说:“呸!长福阿公今天搬回来了。”
果然,长福阿公搬了回来,还带来了水凤和田丰顺。我觉得奇怪,水凤不是嫁过去了吗,难道田丰顺忽然想做上门女婿了?

9
长福阿公已经做不动了,只能割割菜,洗洗碗,他自己的衣服也要水凤洗了。
那天我看见水凤拎着两只篮子来溪边埠头洗,一篮装她和田丰顺的衣服,一篮装长福阿公的衣服。她洗着长福阿公的衣服,发牢骚说:“这个老不死的,衣服臭得像烂肚蛇。”
长福阿公还是在阶檐上坐着,一根一根地拔他的胡子,自言自语。夜里,人们偶尔听到“呜——呜,呜——呜”的尖叫声,就说:“水凤又在打她爹了。”
情况好像回到了从前,除了多了一个田丰顺进进出出,并且像水凤那样,用镬枪柄打长福阿公。
田丰顺也敢打长福阿公,这事情传了出来,就好像打了所有石窟堡人一样,就算我也感到脸上无光。老六很肯定地说:“田丰顺这小子,以后要犯天打的。”
长脚阿光约了我爹爹,一起去找田丰顺,将他当众责骂了一顿。田丰顺蹲在门口,吓得脸色发青,连连求饶。我爹爹临走时很威风地说:“以后只要听见你动长福叔一下,你就别想再直着走路了。”
我妈妈后来分析说,我爹爹和长脚阿光做这件事是应该的,可就是有一桩,做得过分光明正大,让长福阿公和水凤都太丢脸了。
水凤丢不起这个脸,开始用镬枪柄打田丰顺。田丰顺一挨打,就抱着脑袋逃出家门,躲到大坟头或者学校后面去,像挨了妈妈打的小孩子似的。他的名声已经坏了,所以别人看见他从家里逃出来,都看着他笑。
从此,水凤更辛苦了,不但要打爹,还要打老公。
长福阿公也丢不起这个脸,他上吊自杀了。
他在房梁上系了一根粗麻绳,伸头进去,只是脚下没有垫凳子,脚尖踮在地上。心一尖,脚就勾了起来,可是吊得实在难受,脚又踮到地上了。水凤回来时,他还在那儿瞎折腾。
水凤操起镬枪,夹头夹脑地将他打了一顿。

10
听说长福阿公还在水缸里自杀过。当时田丰顺刚挑满了一缸水,长福阿公就将头浸了下去,一会儿憋不住了,又抬起了头。
一缸水就这样废了,水凤气得拿着镬枪柄,两个一起打。田丰顺吃了一记就逃走了,可长福阿公不知道吃了多少记。
李家浩从畈里回来,看见长福阿公坐在阶檐上看着自己手臂上的乌青,呵呵笑着说:“寻死也要有天分的,不是随便谁都死得了。”
长福阿公头也不抬。
李家浩说:“你真的要寻死,桐树山脚有菜虫药脑头,割一捧来吃了,保证你死掉。”
长福阿公没有理他。
当时我也刚从畈里回来,走在李家浩后面,听见了他说的话。我还暗地里发笑,觉得李家浩真会开玩笑,长福阿公要是真的想自杀,难道还用得着他教吗,谁不知道吃了菜虫药脑头会死人的啊?
这件事我一直不敢说出来,因为我不知道算不算是李家浩害死了长福阿公。
第二天,长福阿公就死在桐树山脚下了。
我跟着一大群人跑到桐树山脚,看到长福阿公手里拿着一枝菜虫药脑头,斜斜地坐在坎下,嘴里流出的白沫已结了起来。
从那以后,经常坐在阶檐上的人,换成了田丰顺。他倒不唉声叹气,而是坐在那里摆象棋。他的棋下得很臭,只有阿灿肯跟他下上两盘。

嫁往镇上

“你怎么没有去维娟家?”
这估计是晓丰阿哥听过最多的话,只要他闲下来,不管坐在柳树下乘凉,还是到别人家去串门,人们都会这样问他。他不回答,低着他那个螳螂头,看着地面咧着嘴笑,踱两步方步。
晓丰阿哥似乎从小就看上了维娟。
我读小学时,就经常看到晓丰捧着一杯茶,坐在维娟家门外的道地里,冬天晒太阳,夏天乘风凉。有时候维娟坐在他旁边聊天,有时候她在给晓丰倒茶,如果维娟不在,他就跟老彩芹或者李长生聊天。
一开始,晓丰去维娟家的路上,会邀请我们一起去:“走,维娟家去不去?”
我总觉得去维娟家一点意思都没有,别过了头,理也不理他。他似笑非笑地踌躇一会儿,就独自去了。
晓丰谈恋爱的方式,我有点儿知道,他总是嘻皮笑脸地在维娟的肩上打一下,或者拉一下她的头发,维娟骂他一句,他就心满意足地呵呵傻笑。
那次我和建山、青头去里岙看电影,回家路上,一群后生就走在我们后面,我听见他们对着维娟起哄,晓丰的声音最响,吼吼吼地傻笑着。黑暗中,我看见他们越走越近,好像一群牛冲过来一样,心里很紧张。
晓丰忽然在维娟肩上用力推了一把,将她推到了草籽田里。后生们就拍手大笑。维娟踉跄了几步,笑骂着走回路上。晓丰已走到了前面,突然停住脚步,正好挡住了路,维娟就一头撞在他的背上。后生们又呵呵哈哈地大笑。
我不知道晓丰在没有人的时候,会不会对维娟有进一步的动作——当时我一直没有明白一个道理:如果他在没有人的时候有过进一步动作,在有人的时候,就用不着这样打一记摸一记的占便宜了。
维娟是和杨芳娣、杨晓芹结伴一起去看电影的,可是晓丰他们也奇怪,不欺侮别人,只欺侮维娟一个。那时我年纪太小,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只是很害怕他们在黑暗中撞到我身上来,或者踏到我的脚,所以我很讨厌晓丰这样欺侮维娟,弄得路都不能好好走,老是要提心吊胆的。
我还听到老六的声音,他也在起劲地起哄,青头也跟着一起笑,只有建山低声骂道:“下流胚!”
建山认为,晓丰就是一个流氓。有一次建山揉着他的小乳头,正好遇到晓丰阿哥,随口问:“奇怪了,这里长了个硬块。”
晓丰哈哈大笑着说:“什么啊,你发育了。”
建山马上就哭了,骂晓丰是流氓。我也觉得晓丰阿哥很流氓,随口就说出“发育”这样的下流话。也许就是因为他太流氓了,所以才十五六岁就知道追维娟,所以才一直追不到维娟。


谁都知道晓丰是追不到维娟的,但晓丰还是一有空,就去维娟家坐着喝茶。维娟出嫁了以后,还是经常去坐。
晓丰阿哥是个有技术的人,在社办高中毕业后,就当了植保员,戴着口罩、背着喷雾器,在稻田里喷农药治虫。
后来他开始管村堡里的碾米厂,谁家要碾米,随叫随到,在轰隆隆的机器声里,满头满身都是白蒙蒙的糠,还扯着嗓子大声说话。维娟来碾米时,他只要能腾出手,就帮她用风车扇完三遍米。
有一次,建山在畈里捡到一封情书。那是一个叠成蝴蝶结的便条,上面写着:

维娟:
放学后迟走一步。我有好些话要对你说。
知名不具

当时公社中学将初中拆分开来,变成一个初中部,一个高中部,这叫做社办高中。晓丰和维娟那时都还在社办高中里读书。
建山拿着便条给我看,神秘兮兮地说:“这肯定是维娟去畈里时丢掉的。”
我们坐在溪边的石头上,讨论知名不具是什么意思,看上去应该是一个人的名字,可是谁叫知名不具呢?
其实当时我们已隐隐猜到条子是晓丰写的,可是既然没有晓丰两个字,我们也就不敢确认。我们不知道,那个时候,“知名不具”四个字很流行。另一个流行的词一般写在信封右下角,是“内详”,我也不知道晓丰有没有写过“内详”的信给维娟。
建山将条子交给了维娟。他当着很多人的面,举着条子给维娟,一边还说:“喏,我捡到一张写给你的条子,是一个叫知名不具的人写的。”
维娟踢了他一脚,顺手将条子撕碎了。
我笑嘻嘻地说:“是晓丰阿哥,对不对?”
维娟骂道:“你也学会嚼舌头了,当心我告诉你妈去!”
我很想知道维绢收到这张条子后,有没有在放学后迟走一步,听“知名不具”说话,“知名不具”又有什么话对维娟说。我倒是没有想过晓丰和维娟结婚,我只是觉得,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互相有些客气。
青头看见维娟,有时会大声地念起歌谣:
两角辫子翘个起,
一对蜡烛胸脯里,
看见晓丰笑眯眯,
三角大菱痒兮兮。
维娟的辫子并没有翘起来,两个乳房倒是翘得高高的。她的脸圆圆的,皮肤稍稍有点黑,身子也有些单薄,平时看见她,还以为是娇生惯养的姑娘。可是她做起力气活来,呼呼喘着气,一身汗一身泥的,晓丰阿哥也未必比得上她。


阿七奶奶说:“晓丰恐怕没福气娶到维娟,为什么?维娟的心气高啊,她带着文宣队到镇上都去演过戏的,心气还能不高吗?”
每年年底,文宣队都要排练节目,刘老师拉胡琴,李家浩敲斗鼓,维娟专门扮演大姑娘,李铁梅,喜儿,小常宝。维娟是文宣队的负责人,所以都扮好人,过年演戏,脸上搽得红红的,在台上咿咿哑哑地唱。
晓丰天天看她排演,后来维娟总算让他演了一次戏,我记得他和烂眼建华两个人站在台上,都没有搽红脸,有些面如土色,老六在台下用手电筒照他们的脸,照得他们眼睛一眨一眨的,几乎背不出台词。
我还记得晓丰有一句很有道理的台词,叫做“宽手抲泥鳅”。后来我们常常说这句话,泥鳅木乎乎的,我们用两只手轻轻地捧起来,它也不会发觉,我们就轻声对着它念叨:“宽手抲泥鳅,宽手抲泥鳅。”
虽然晓丰演过戏了,但事情还是老样子,一闲下来,他就坐在维娟家道地里的椅子上,晒太阳,或者乘风凉,手里捧着杯子,微笑,聊天。我想,也许他在用“宽手抲泥鳅”的方法,这不是我能弄得懂的。可是我还猜想,他只是有点不开窍罢了,不懂得怎么才能将女孩追到手,他好像在维娟家的道地里坐坐就满足了,只要她们的家人不给他脸色看。当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李长生和老彩芹也不会给他脸色看。
晓丰在维娟家坐了几年,最大的收获是跟老六成了好朋友。他们常常一起上山砍柴,一起扔雷管炸鱼,下雪天还一起去打野猪或者角麂。
可是老六在老彩芹眼中还是个孩子,关键时刻插不上话,因此他也帮不了晓丰。老六跟我们说,他姐姐至少要像杨晓芹那样,嫁到南堡去,她根本不会嫁给什么晓丰。他很有把握地说:“我姐姐亲口跟我说的,她不会一辈子呆在石窟堡。”
怪不得晓丰一直单相思,原来维娟的心高。也许维娟已经拒绝过他了,只是他习惯了坐在那里。


维娟没有嫁给晓丰,也没有嫁给南堡人,她嫁到了镇上。她是石窟堡第一个嫁到镇上的大姑娘。
维娟高中毕业后一直在家里务农,她是个能干的姑娘,割稻种田砍柴养猪,什么都拿得起。自从她过了二十岁以后,老彩芹和李长生就再也没有上山砍过柴。
男人砍柴,一般四把柴一捆,一担就挑八把柴,女人大多数挑六把柴,我曾经数过,只有十来个最强壮的女人会挑八把柴,维娟就是其中之一。挑了一两里路休息,柴担是不放下地的,用朵拄拄着草杠,人稍稍弯腰,让肩膀歇一下。
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维娟在离村堡一肩路的地方歇着,满头大汗地与别人说笑。我年纪虽小,却也觉得她这样子很吸引人的。
后来维娟花了二十块钱——她是独养女儿,所以她有这么一大笔私房钱——学了三个月洋车。洋车就是缝纫机。她想买一部洋车,去当裁缝。这个要求被老彩芹拒绝了。老彩芹说:“你没有看见杨晓芹也买了洋车吗?可是你看见过谁请过她做衣服?”
在老彩芹心目中,总是只有一个最好的孩子。起初是维娟,因为她是独养女儿。维立死后,维立就成了老彩芹的心头肉,一提到维立,她就会流下眼泪。悲痛渐渐淡下去后,老彩芹最疼爱的孩子变成了老六,因为老六也成了独养儿子,而独养儿子总比独养女儿更重要一些。不过老六正在从少年变成青年,很反感他妈妈的这种甜腻腻的爱护,这让老彩芹有些不习惯。
听说维娟一直想要一部西湖牌洋车当嫁妆。老六曾经对晓丰说:“我姐姐说了,嫁人不嫁洋车,那还嫁什么?”
一部西湖牌的洋车,需要一百五十块钱。我想晓丰是可以凑到这笔钱的,这几年中,他只要每年积下两头猪的钱,说不定就能买到两部西湖牌的洋车了。也许晓丰心里透亮:就算他买了洋车,维娟也不会嫁给他,因为维娟心里的追赶目标,是杨晓芹。
维娟经常去杨家看杨晓芹的洋车,还在杨晓芹的洋车上,给她的爹妈和弟弟一共做了十多条短裤。我经常看见维娟笑眯眯地在杨家进进出出,看到阿五,就眉开眼笑,糯声糯气地说:“阿叔,晓芹在家吗?”我想,维娟真是个马屁精。
有一天,我听到杨平安说,维娟偷了他姐姐杨晓芹的一双丝袜。杨平安说:“有人看见维娟在我们门外喊了两声,然后走了进去。那天,我姐姐的一双丝袜丢掉了。”
风声大概传到了维娟的耳朵里,从此后,她再也没有去过杨晓芹家。杨晓芹出嫁后回娘家,维娟在路上遇到她,总是老远避开。如果来不及避开,她就靠着墙壁走过,连个招呼也不打。有一次我看见杨晓芹主动笑着跟她打招呼,她慌乱地停下来,说:“我没有空,没有空,有事情呢。”


有一天,我和青头在溪边挖沙坑做陷阱,刚做好一个,看见杨家玉走过来,就换了一个地方挖,想让杨家玉踩进陷阱里。但杨家玉已经发现了,绕过了陷阱,他说:“你们知道吗,维娟去镇上张过人家了。”他说他姐姐芳娣陪了维娟去,赚了一块手绢回来,他说:“是绸做的,的滑的滑。”
我说:“镇上的居民?”
杨家玉说:“就是那个配钥匙的瘸子,他当着介绍人和我姐姐他们的面,答应给维娟买一部西湖牌的洋车。”
青头说:“噢,原来是他,我知道他的。”
我也知道这个配钥匙的瘸子,镇上没有人不认识他,就连我们石窟堡,也没有人不知道他。可是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大家都叫他小锁匠,其实他已不小了,四十多岁。
他长得瘦小,像一只没有毛断了腿的瘦鸡,靠两条小凳子走路,背上有一块尖尖的突起,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抓着他后背的衣服提起来似的。他也真是命苦,还长着兔唇,说话叽叽喳喳的,你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的小摊摆在街边一个凹角落里,摊子上方挂着一把血红的铁皮钥匙,好像一把血淋淋的刀。
我哥哥在镇上读高中——那个晓丰曾经写条子给维娟的社办高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他说,他的课桌钥匙断了一把,吃过晚饭去找小锁匠配。小锁匠正在收拾东西,尖着嗓子凶巴巴地对他说着什么,一句比一句凶。
他好容易才听明白,小锁匠是说:“没空就是没空,叫你明天来没听见吗!”
那时镇上没有第二个钥匙摊,我哥哥只好第二天中午再去找小锁匠。小锁匠虽然没有赶我哥哥走,但还是白白眼睛,说话也没有好声气。
我哥哥说:“小锁匠真横啊,我去配个钥匙,倒好像欠了他一百块钱似的。”
维娟长得这么漂亮,怎么会愿意嫁给一个像赤膊鸡一样的瘸子呢?我对杨家玉说:“你说……你姐姐有没有说过,维娟真的会嫁给他吗?”
杨家玉向我翻了翻白眼,说:“你懂什么?”
青头也说:“你懂个屁。”他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小锁匠的事,很羡慕地说:“他跟二十多个女人睡过。”
我说:“这些女人都愿意跟他睡?”
青头说:“他钱多啊。如果他愿意积钱,恐怕我们校长也没有他富。可是他反正烂命一条,积多少钱也没有用,所以他左手进右手出,钱全花在女人身上了。像他这样的人,你千万惹他不得,他随时随地都会舍出去,反正都这样了,他才不管犯法不犯法呢。”
我觉得这话很有道理。青头总能说出很有道理的话。
那些女人愿意跟他睡觉,但不愿意嫁给他,所以小锁匠一直没有娶到老婆,直到有人给他介绍了维娟。


本来那天我和老六、青头、建山约好去东白山拔笋的,可是一大早到了老六家,发现老六没办法去拔笋了。
老六说:“今天那个小锁匠要来我们家张人家。”
青头睁大眼睛说:“你说什么?小锁匠要来做什么?”
老六说:“你耳朵聋了吗?”
这时老彩芹大声叫着老六,老六匆匆走了。
青头说:“你们听见没有?这么好笑的事情,从来只有女方到男方张人家,你们听说过男方到女方张人家的吗?”
建山说:“我们还去不去拔笋了?”
青头说:“去什么?我倒要看看,小锁匠怎么张人家——倒好像他要嫁过来似的。”
我们跑到桥头去等,一边猜想着小锁匠会怎么走完二十里路,怎么过我们村堡口那座木头桥。青头说,他会坐在自行车后架上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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