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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木头人

我再一次看到她，是在一张旧照片上。那是我初中时候一次游园的照片，她独自一个人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对着镜头笑，表情僵硬，姿势奇怪，她头上是一片松树，石头上有刚刚下完雨还没有干掉的水迹，照片的旁边，是我的班主任，他不小心冲进了镜头内，被拍下了半张脸，很呆滞。

她的名字叫李桂琴，是我初中时的同桌，我清楚的记得这个名字，一个字都没有写错，但是有时候我也会有些模糊，是琴还是芹？因为她自己也是在她的练习本上把名字改来改去，当然了。初中女生对待自己的名字，就爱搞这样的把戏。即便那名字本身庸俗得并不值得玩味。

单单从名字上看，就知道我的同桌不是一个很文艺的女生了，事实上，她似乎也从来不曾试图很文艺过，虽然她也在上课的时候看琼瑶，但是在一个三流高中里，我们的主旋律从来不是文艺而是彪汗，而她又是把这个主旋律发挥得最好的一个人，甚至从精神层面上来讲已经远远超过了那些男生，以至于我们整个学校基本上没有人不知道这么一个人，好像武侠小说里反派人物，恶名昭著的行走于江湖，那些混社会的女生被她修理过得不计其数，男生们骂架骂不过她，又不能和女生动手，于是就每天任由她像一只母鲨鱼一样在人群里横逛。但是这个人正是我的同桌，谁逃得开，我却也是逃不开的，所以我每天生活的水深火热可想而知。我个头虽然不比她差那么多，但是论气势，论实力却从来不是她的对手，就算不至于想借她的力量来狐假虎威，每天和这个母老虎坐在一起说话上课，不挨揍本身也是一种生存技能，这样一来，我除了和她交朋友以外别无选择。

她很快发现我对她没有任何的威胁，虽然我不敢和周遭的环境对抗，太刺眼的做一个文艺女生，有时候甚至也会装装江湖，但我不是混社会的这一点却很容易被人一眼看穿。也许这让她觉得安全，于是我似乎成了她在班里可以谈话的人之一，她经常滔滔不绝的给我讲她的事情，她讲话的时候，错字很多，脏话也很多，但是我却发现她的眼睛很漂亮，眸子很黑，睫毛很长，这是我在和她同桌后才不得不承认的一个事实，更令我惊奇的是，她整个人其实也很漂亮，相貌端庄，皮肤白皙，特别是笑起来的样子，很甜，有点像那个女演员肖雄，那是我喜欢的女演员。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一双眼睛，和这样的笑容，我才相信了她给我讲的关于爱情的事情，相信这样的女生也有爱情，相信她看琼瑶小说也会哭。
我们从来不是朋友，因为我们骨子里流淌着的是来自不同世界的血，她和我心里都清楚的明白这一点，于是我在挨班里别的女生欺负的时候她从来不挺身而出，而我也并不曾费心的为她的苦恼出谋划策过。她从来不曾邀请我去过她家，所以我不知道她是怎样长大的，但我知道她本能的更加希望与那些和她同样世界里的女孩子交朋友，不过她们恨她，因为她既漂亮，又孤傲，又粗俗，又强悍。她给我讲我们班的三个女生，也是她的三个最好的朋友，她最信任的人，是怎样的把她约到学校旁边的小树林里，打算合起伙来把她揍一顿，结果反倒被她把她们一个个给修理了一番，她给我讲她是怎样对追求她的男孩子冷冰冰，怎样不理会他的痛苦对他冷嘲热讽，她给我讲这一切的时候总是想讲就讲，不管是上课或者上自习，也不管我感不感兴趣，是不是在认真听课。当然慑于她的强悍，我只能是很安静的听着，仿佛一个玻璃罩子外面的人，安静的看着玻璃罩子里的一切，内心又鄙夷，又冷漠。但我的问题是，整个世界都在玻璃罩子里面。被隔在玻璃罩子外面的，只有我自己。然后，我们会被正在上课的老师发现，然后她会被点名，毫无一次例外的和老师对抗起来，而我则会被叫到办公室，耐心的进行说服教育，认为我是好孩子，怎么可以和她这种人一起上课说话。有一次我被逼急了，就说，那你给我换座位，老师于是又会说，把你和她安排在一桌，就是为了让你帮助她。

回想起来，在那个时候，我们也许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和这个世界交锋，我用的方式是冷漠，是关起来打电子游戏，而她用的方式则是和这个世界来一个正面迎战，是横冲直撞的愤怒和刚硬。在她的爱情故事里，她永远为自己设计的是高傲冷酷，从不妥协的女主角，但是我总觉得，她在折磨别人的同时也在折磨她自己，她深爱着那个被她折磨着的男生，我忘记了他的名字，只记得他很帅，同样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有一次我们在楼梯口碰到他，他笑着跟我打招呼，而她则像不认识他的陌生人一样穿过他们一群男生，从他身边就那样走过去，目不斜视，腰杆挺的笔直，好像一个斗士一样的穿过长长的走廊。我偷偷的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男生并没有像小说里那样留在长长的走廊尽头一直目送我们离去，他在和另外的几个男生正在互相拳打脚踢的笑闹着走开了，不过我怀疑她并不知道这一点。其实她如果肯回头一下。就会发现这个世界和她想的并不一样，但是她直是高昂着头，一直往前走。

很快的，男生有了新女朋友的消息就传来，那女孩子不如她漂亮，但是脾气德行竟然和她有几分相像，而且曾经是她的手下败将，但如今，整个局势到是颠了个，男生跑到她这里来，让她不要为难自己的女朋友，结果被她骂了回去，这样的情况下，她当然不能用她惯用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因为她再大打出手就更加说明她在乎他。班上所有的人都幸灾乐祸，男生，女生，包括我自己在内，我们都用眼神尽量的往死里同情她，不久后，我发现她胳膊上有烟头烫伤的痕迹，一个，两个，三个。

她愈发的暴躁和强硬起来，不断的惹事生非，不断的滋事挑衅，班上很多女生都遭了殃，对她噤若寒蝉，我处处陪着小心也已经到了快要抓狂的地步，只等着每周一次的换桌位和她暂时的分开才能喘一口气，老师根本是充耳不闻，男生们却拿她没有办法，按照游戏的潜规则来说，男女生之间的冲突，是不可以用暴力来解决的，可问题是，当年的我们，要么解决不了，要解决，就只会这一种方式。现在想来，她虽然强硬，但也是深知道这个潜规则的，所以才由着性子的嚣张，即便是在人来人往的课间，只要某个男生一句话说得不顺，我们就会看到一张椅子越过我们的头顶，从教室这头直向教室那头的那个男生的脑袋飞过去。

但是最后的一次，她错了，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班上最血性的男生给臭骂了一通之后，男生只说了一句话，别以为你是女生我就不揍你。当时她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吧，我们都以为是，直到我们看到他站在学校门口，一把抓住她的书包带把她从自行车上拉下来狠狠的摔在地上的时候，我们才知道，那不是个玩笑。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们都在场，我和我的同学，我在马路对面等车，他们则就在旁边旁观，我们看着她被拉下来，看着她反抗，看着她被他骑在身上狂殴，我没有动，他们也没有，没有人走开，也没有人上去劝阻，我们都只是静静的站在原地看着，心中带着快意。奇怪的是，当时下课的铃声刚刚打过，学生都刚刚出来没有散去，老师却在五分钟之后才收到消息赶到现场，而我也是在那一天才第一次知道，废掉一个人，只要五分钟就可以。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一个人坐，没有同桌，那个下午后来发生的事情，我没有看到，因为我等的车来了，虽然我很恨她很幸灾乐祸，但是这趟车却真的很难等。但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她会被打瞎一只眼睛的。包括那个打她的男生自己在内。这件事情之后，她休了学，那个男生则被学校开除进了少管所。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她来学校办休学手续那天，我值日，所以晚走，她从长长的走廊那头走过来，脸上还带着一块块的淤青，她的头上戴着一个眼罩，可惜不是黑色。她笑着和我打招呼，我拎着一块抹布靠在教室的门前问你怎么样？她笑笑说，挺好的，然后用眼睛很威严的扫了屋子里其他的几个同学一圈，就笑着和我告别离开了。快意在我身后的教室里再次弥漫开来，我看着她的背影，知道以后不会再相见。她走起路来还是那样有力量，浑身都绷得紧紧的，好像每一下都要把地板跺个坑出来一样。

后来我想起来，那张照片是我拍的，之所以一直保存着，是因为我忘记了给她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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