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要被我歌唱了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拔根韭菜当令箭发表时间:2006-02-26 01:13
2月22日夜, 大风

八点整,匆匆吃完饭准时赶到酒吧,我的夜晚就这样开始,告别白天那个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换上一副夜的面孔,在不大的酒吧舞台上与乐队合作,漫不经心地歌唱。说实话,我喜欢这样的生活,似乎把自己分成截然不同的两半,一半属于喧嚣的昼,一半属于寂寥的夜。这样的生活方式,恰好满足了自己性格中的两面——一面热情似火,一面凉薄如冰。

我爱我工作的酒吧,这里有我八年前留下的痕迹,那时候我还是个有着平齐刘海儿的,低眉顺眼的中学生。我在楼梯口的阁楼上住过;墙壁上有我写的短小诗歌和碳素笔线条画。当年光滑雪白的A4打印纸,如今已经泛黄,边缘破损,并且角落里有不知谁信笔附加的评论;留言板上最初的几张便笺是我贴上去的,内容一张是给酒吧的猫征婚,另外一张是为当时男友的乐队招募BASS手。

我在这个酒吧里哭过笑过醉过刷过杯子煮过方便面偶尔还客串一下服务员;我在这里邂逅了大连最早的一批摇滚乐队成员,其中包括我的初恋男友,亲眼目睹了这个城市原创地下乐队组建早期的挣扎过程;我在这里看过很多形形色色的男女,虽然或早或晚终究成为过客,却在我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在这里我曾经和如今已是多年好友的老板吵过架,更多的是作为旁观者看到酒吧里的人大打出手——有时候是客人和客人之间,有时候是客人和老板,导火索也各不相同,既有拼出一条命为博红颜一笑的,也有的只为一句无聊的挑衅或者一瓶不该喝的酒就拳脚相向头破血流。

最严重的一次斗殴是去年平安夜,几个喝醉的家伙第一次闹事吃了苦头,心中不服,居然又聚集了一群人带着家伙卷土重来,把老板打到颅内出血生命垂危,虽然所幸最终顺利恢复,但是对于“平安夜”来说,仍然不失为一种讽刺。

其实和大连其他娱乐场所相比,这个酒吧发生殴斗的机率已经是凤毛麟角,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因为这里很单纯——朴素的美国乡村风格,没有刺激的节目和色情服务嫌疑,就连音乐也以欧美流行歌、爵士、轻摇滚和带有亚洲民族音乐色彩的电子乐为主。从开业至今,始终是木质的本色,昏暗的灯光以及穿着格子衬衫的服务员。来这里的客人,大多图的是一份安全感,喝喝酒,聊聊天。他们知道,这里既不会带来太多惊奇,至少不会造成什么惊吓。一些多年的老顾客偶尔带了新朋友来,就会自豪地带着对方在酒吧里东转转西看看,自豪地展示着每一个细节,讲述关于这里的种种历史和故事,好像是在展示自己的家一样。

不过,有酒的地方,就有人喝醉,于是总难免发生口角。前天晚上就是如此——两个老客人酒兴正浓,他们非常喜欢我们乐队,经常在演出间隙过来搭几句话,或者请乐手喝一瓶啤酒。没想到后来却大动干戈。

其实我们的音乐是很即兴的,同一首歌,每天晚上的演奏和SOLO都不同。在台上演出时我们很专注于彼此的配合,不会用过多的言语和表演煽情。作为BACKGRUND MUSIC,我们不在乎下面的客人是否认真聆听,也绝对不会试图打扰。如果你在喝酒聊天的间隙有一搭无一搭地听听音乐,感觉很惬意,如果你突然发现正在演奏的是一首你多年前听过的老歌;如果一句从我嘴里唱出的歌词,无意之间打动了你的心;或者,你在这里发现了一首虽然没听过,但是很喜欢的歌,那就是我们乐队的工作意义所在。音乐是这里的配角,不会喧宾夺主,然而,却是酒吧里不可缺少的重要组成部分。

话扯远了,接着说这两个客人,当时显然已有几分醉意,在吉他手行云流水一般的SOLO中手舞足蹈。他们是崔健迷,最喜欢听乐队唱老崔的歌,这一次也不例外,找到吧台,说要听乐队唱那首《花房姑娘》。

原则上,酒吧是不提供点歌服务的,因为我们都不希望看到那种卡拉OK大家唱的混乱局面,也不希望有财大气粗者拍出一叠人民币让乐队整晚都唱一首歌(事实是,这种情况绝非我的臆测,而是完全有可能发生),所以,一旦有客人提出让乐队唱某首歌或者为他伴奏的要求,都会遭到礼貌的拒绝。但是,《花房姑娘》原本就是我们经常演出的曲目,如果他们私下和乐队打声招呼,想来不难满足。偏偏掌管酒吧日常事务的吧台大舅是个很认真固执的人,他严格地维护和执行酒吧的规定,当场回绝了他们的要求。

像以前发生过的无数次情况一样,提出要求的人满腔热情遭到冷遇,有点下不来台——原以为凭着自己是酒吧的忠实顾客,这点面子还是会给的,没想到自己的面子原来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大。两个客人中的一个借着酒劲开始发飙,摔了几瓶啤酒,扯断了留言板上方的射灯线,又险些和大舅动手。幸亏另外一个相对理智,在旁边阻拦,再加上之后110赶来制止,才没有真正打起来。

我不知道,在这次不欢而散之后,他们是否以后还会光临?

过去曾经有一位经常点洋酒的客人带着新女友来,喝到兴头上,想为身边的美女点首歌,恰好GOLDEN当时嗓子发炎发不了声音,乐队其他人又不会唱,只好婉言拒绝。那个客人先是掏出一张百元钞票给GOLDEN,他试图解释,却惹火了客人,愤然把手里的钞票撕成碎片,天女散花一般抛洒向舞台,并且当场叫了一瓶未开封的杰克·丹尼,重重砸在地上。玻璃碎片飞贱,酒香四溢,周围的客人惊吓之余无不为糟蹋了一瓶洋酒而可惜。倒是撕钱砸酒的这位绅士眼都不眨一下,恨恨地宣布:“我以后再也不会来这里!”然后偕同女伴拂袖而去。

见多了这种冲突,我逐渐发现了几条规律,有几种类型的客人,自尊心是非常脆弱的,一旦有什么要求没有得到满足,他就会发出“不给我面子”的抱怨:

第一种是三十五岁到四十岁左右的男性客人。他们大多注重仪表,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皮鞋光可鉴人,腋下夹着方方正正的小皮包。通常是一人做东,请三五生意伙伴或者朋友哥们儿一起畅饮。酒过三旬之后,做东者便摆出主人的架势叫来服务员,颐首气趾地要求乐队唱一首指定的什么什么歌。一旦遭到拒绝,就会臭骂酒吧服务不周,黑心宰客,什么狗屁东西也敢故作清高。把从老板、服务员到乐队,骂个狗血淋头。甚至威胁说,要动用种种厉害的关系,轻而易举就能搞到酒吧关门大吉。

第二种是带着女伴来的男人,特别是刚刚接触不久或者急于讨好的美女。他们希望借助歌声向身边的红颜表白自己的一片殷切仰慕之情,而遭到拒绝后的反应我刚才已经说过,结果可想而之。

第三种是高消费的客人。一般这种人在酒吧里都有写了自己名字的存酒,或者点了洋酒又点红酒套餐,最后还要来上一打啤酒,爆米花和小吃也是一样不少,动辄一掷千金,自然只图玩得痛快。只见客人志得意满,潇洒地叫来服务员,要求点歌,听说这里不提供这项服务,立刻叫嚣着“找你们老板来!你们这什么酒吧!我花了这么多钱,居然连点歌都不行!岂有此理!”

第四种是醉酒者。无论男女,一旦酩酊大醉,胸中豪气干云,总想放声高歌一曲。这种客人干脆连服务员都不找,直接冲着舞台过来,语无伦次,翻来覆去地要求乐队为他(她)伴奏一曲。服务员匆忙阻挠并且解释,而这种人虽然一般不会动怒,只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某个乐手,喷着酒气念叨着要唱的歌名,如入无人之境,叫人无可奈何。

人的虚荣心,在公共场合尤其旺盛。特别是酒吧这样的消费场所,每个人都想让自己显得比别人更加风光体面。而人的自卑意识,也往往就潜伏在这样的虚荣心背后,此消彼长。在大连泡吧的中年男人之中,同时跨越了以上四种类型。事业有成的,希望别人羡慕自己的同时,又生怕别人认为自己没品位,所以故做音乐鉴赏家的样子。事业不太顺心,半辈子碌碌无为,眼看着别的男人风光无限,香车美女,自己却郁郁不得所终,心情颓败的男人则不同,好不容易进一次娱乐场所消费,当然要借机摆一把谱,也和那些成功人士平起平坐,过过点歌的瘾。还有的,衣着不如人家光鲜,钱包不如人家鼓胀,叫得酒水不如人家昂贵,身边的女伴不如人家漂亮,酒量倒是不比人家差,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一副好歌喉呢!既然在KTV包房里,那些小姐都夸自己唱《两只蝴蝶》“好好听耶”,为什么不能在酒吧里一展歌喉呢?

可以想象,假如刚才说的这几种类型的人,都有机会点歌,那将是怎样可怕的场面。男人的社会地位,总需要一些附加的条件来确定,男人的虚荣心,也需要一些外在的因素来得到满足,中年男人,恰好是这场较量的核心人群。权利、地位、混得怎么样,在酒吧里是一个小小的缩影,明里暗里地比画着。这样的较量,就像酒吧里的女人总爱偷偷窥视别人的相貌、身材和穿着一样。对于这些人来说,泡吧不再是单纯的泡吧,而是一种展示和挑战。点歌,成了他们自己幻想中的试金石,似乎一个人只要有钱,有地位,就没有办不到的事情,既然身为“上帝”,酒吧就必须满足自己的一切要求,一旦遭到拒绝,内心里为自己设置的高度就如同遭到了全世界的否定。这种心理上的落差,让他们再也无法保持矜持,拍案而起。

可是,他们大概从来没想过,到底所谓“面子”这东西,是应该别人给你,还是自己给自己呢?在“花钱买面子”的行为背后,又暴露了怎样的性格缺陷和素质问题?

男人的从风度翩翩到毫无风度可言,只是一瞬间的转变。而这个瞬间暴露出的人的本性,就在酒吧消费点歌被拒这样小小的事件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说到酒吧客人的素质,我想起服务员曾经给我描述外国客人的一些特点。她们说,外国人一进酒吧门,还没等你跟他打招呼,就先微笑着说你好,而不是表情严肃,眼神飘忽,看都不看你一眼就在酒吧里四下大量,好象要搜索要犯一般,也根本不听你在说些什么;外国客人叫服务员时,如果当时酒吧里比较热闹,人多嘈杂,一时没有服务员注意到,就会自己先站起来,或者干脆直接走到吧台叫酒,而有些中国客人则会大发牢骚,或者干脆用瓶底敲打桌子来表示不满;还有,外国客人不会把烟头往酒吧地上乱扔,临走时会记得把自己坐过的椅子收回原位等等。

听了服务员的话,我注意观察了一下,虽然绝大多数情况无论中国或者外国的客人,都显得礼貌而有涵养,虽然并不是全部外国客人都会如服务员所说的那样,但是确实有所区别。比如外国客人有时候喝多了也会兴奋地跃跃欲试想要点歌,但是一旦被拒绝,大多会心无芥蒂地说一声SORRY,不再纠缠。难道外国人的面子没有中国人的面子值钱?还是外国人的脸皮比较厚呢?

其实,来泡吧当然是要享受服务的,所以对服务员的要求不能降低。可是泡吧更重要的是享受一种轻松自在的心情,如果把精力都放在挑剔服务质量,抱怨乐队不能点歌上,又怎么能享受悠闲的夜晚?人的心态和素质,往往就在不经意的一举手一投足中流露,无须炫耀,自在人心。

今天晚上的演出还算顺利。我和吉他手GOLDEN、贝司手ZZ以及主唱/吉他/鼓手稀饭生活里也是很好的朋友,在台上自然有不言而喻的默契。稀饭最近一直嗓子发炎不能唱歌,我那几首歌反复唱来唱去有点厌倦。最后稀饭按耐不住,唱了一首“枪炮玫瑰”的《KNOCKING ON THE HEAVEN'S DOOR》作为结束,我打鼓,大家都有点激情澎湃的意思。

白天的时候一个同事说,周日她所在的青年教会做礼拜,唱赞美诗时需要有人打鼓,过去那个临时鼓手不知道为什么失去联系,问我能不能去帮忙?我说可以但是我没有手鼓。她说可以跟酒吧借。再细一打听,她所说的酒吧就是我工作的酒吧,而原来去帮忙的鼓手也就是过去一直在我们乐队打鼓的老Q。我心里咯噔一下,没有告诉她,老Q恐怕再也没机会打鼓了。

我和老Q认识八年多,他早先是我男朋友乐队的鼓手,也是酒吧里的元老乐手,在这边一干就是好几年。这个人性格胆怯保守,原来是大连一个大厦里默默无闻的保安人员。他对于音乐没有太多灵性和感悟,只是酷爱打鼓,演出间隙时也喜欢拿着鼓棒琢磨各种节奏型。

好多年前,广州一个偏激的地下乐队全国招募鼓手,我帮他写了一封自荐信被对方挑中,于是辞去工作,平生第一次坐飞机去外地闯荡,和那个乐队合作了几场演出之后,无疾而终返回大连。在我离开这个城市四处漂泊的那几年,听说他娶了一个艺术院校毕业会做陶的女子为妻,开了一段时间陶吧后来改为在家中烧陶。

现在我们虽然在一个酒吧工作,却感觉他变化很大,似乎更加自我封闭和现实功利,很少和大家一起聊天开玩笑,情绪也有点阴沉,比较容易发脾气甚至撂摊子。但是我依然没想到,这个本质上敦厚朴实,不善言辞的人,居然春节前因为蓄意杀人而被警察逮捕,目前吉凶未卜。我记得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虽然很震惊,却并非无法想象,这几年生活的磨砺,足以让一个人在压抑中疯狂。

只是,回忆起当初那个接打口磁带时笨手笨脚,却能自己焊接精致的手鼓架子,借口同事想要,花五十元钱从我男朋友手中买走一堆色情杂志藏在单位抽屉里,喜欢在酒吧和我一起切磋手鼓的老Q,我的心中黯然,如同落下一颗冰凉的石子。

第三节演出结束,我匆匆套上外衣,坐班车回到家。此时已经觉得腿有点发软,头也昏昏沉沉的。明天早晨七点还要起床,洗脸刷牙,揣着公交卡去单位签到。虽然这样周而复始的忙碌生活感觉自己像一只惨淡经营的工蚁,但是我需要把那些多余出来的孤单时光填满,不让自己有时间伤感。即便如此,这个月仍然有两个晚上,因为抑郁的情绪而无法正常去酒吧上班。这个世界,人和人之间的情感维系,仿佛一丝纤细的头发相联,即使小心翼翼,仍然若有若无。每个人都是笼子的一部分,而我的心就关在那里。每次把自己陷进那张过分柔软的床上,我都在心里默默祈祷,这一次,希望能快快进入无梦的安眠,幸运的话,请不要让我醒来。

因为只有在那无边黑暗之中,才有久违的温暖与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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