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觉禅思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苍海一书生发表时间:2006-02-09 15:46
                     
  京西北处多禅寺,是因为山多,水多,树多,果实多。山多是这里的山环拥着帝都北京,这山是太行山的支脉,到了这里,变成了燕山,秦汉时还在山上堆上城墙砖,一直连绵到大漠。水多是这里所有的甜水都流向都城,旧时,燕京城里多苦水。这里的水甜,也十分温暖,山脚下的一片土地有个很好听的名字,温泉。向南流到颐和园和圆明园时,又和香山、玉泉山的水合在一处,那时,燕京大学的校园外,一片荷塘。树多是因为漫山的柿树、红果树、彩叶槭、银杏树、丝棉木、椴树、等百余个彩叶树种到了秋风送爽时节,把苍绿的叶子都染成斑斓。果实多是有了好山好水好树,结的果子自然香脆甜润。这一片山山水水到底掩映了多少禅院,《辛斋诗话》说“西山岩麓无处非寺,游人登览,类不过十之一二耳。”王子衡诗:西山三百七十寺。正德年间内臣作。后来何仲默诗曰:西山五百寺,多旁北邙岭。明末《帝京景物略》又说:“西山巨刹,创者半中珰,金碧鳞鳞,区过六百”而京城内外,到底寺院有多少,明代有文献称两千余所,西山就过五百。
  追溯到辽金时期,金章宗在这一片山山水水修建了有名的西山八大水院,大觉寺旁的金山寺的金水院、七王坟的法云寺的香水院、聂各庄车耳营村西明照洞瑞云庵圣水院、香山公园香山寺的潭水院、玉泉山芙蓉殿的泉水院、门头沟仰山栖隐寺的灵水院、石景山五里坨天台山双泉寺的双水院、大觉寺便是金章宗时期的清水院。寺内碑刻:清水者,幽都之胜概。山寺在,泉水流,古树苍、结果香。妙应在其中。我曾在寺里问僧人:一山一水一寺院,今夜佛祖落哪家。僧对我说:佛有千变万化,是你心在追着跑,你不追,佛就在这里。
                ·山寺禅·

  山寺在空谷幽台上建造时,久居城郭的问禅者指着远山中的寺院说,敬佛的僧人,远离市侩烦扰,在那里清净的修禅。城郭里的僧人停下木鱼,笑了笑说;原来佛去了那里,那我还修什么?问禅者说:难道不是,那在深山上建寺院做什么。诵经的僧人微微一笑,去问问。
  问禅的人到山寺里向和尚讨教;佛是在这寺里吗?
  知客僧道;若在寺里,那城里修禅的师兄在做什么?问禅的人不语。
  问禅的人留在山寺里,知客僧端来斋饭,指了指小亭说,吃了斋饭,去那里听听。
  问禅者后来这样记录他听到的声音:“闻斫樵语近,幽谷不相逢”这是久居山野的樵夫砍柴声。“行囊背枯叶,空山鸟噪声”这是行旅匆色的途人叹息声。“暮轻藏曲径,乡月大如城”这是背井离乡的游子脚步声。“汲水流泉响,香茗送友朋”噢,这是遁世离俗的贤者吟游诗歌声。
  第二天,问禅者说:原来空山幽谷,是因为有这些声响才觉得幽静啊。在这里修禅的确能静心净思啊。
  僧又指了指山寺后台的白塔,说;你只听到了心外的声音。再去那里听听。
  问禅者端坐塔下,于是听见:暮色断鼓、晨雾远钟、松间琴落、涧边瀑鸣、林中梵呗、月下禅语……于是,记录下来送给知客僧。
  知客僧笑了笑;你只听到了寺内的声音。你追佛从闹市追到静谷,佛又在哪里呢?问禅者说,原来寺在哪,佛便在哪,城里的寺院也有佛。知客僧依旧摇摇头说,你再去寺外,闭上眼睛听听,不论什么声音在耳畔响,都不要睁开。
  问禅者于是来到寺外,坐在阶前,闭上眼睛。过不多久,有樵夫讨水喝的声音,有途人问路的声音,有游子寄宿的声音,有僧隐说禅的声音,还有一个声音在问他,你来这里做什么?
  问禅者睁开眼,知客僧手扶半开的山门,问,我在开门,还是在关门?
  问禅者终于明白,哈哈笑着跑下山去,回城里去找诵经的僧人。僧人问:山上可有佛?问禅者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僧人会意地笑了。
  空山幽谷建寺院是给这样几种人去的:樵居的砍柴人累了,能有讨水的地方;迷途的旅人听见晨钟暮鼓可以辨别方向;离乡的游子有个寄宿的地方;隐居的贤者可以读书的地方。僧人只是给佛倒水、指路、铺床、对诗的修行者。寺院修在山上也是一种禅。
                ·泉水禅·

  城里的寺院和山里的寺院一样,大殿前都有蓄水的缸或池子。不管知不知道用意的都明白那是用来防止寺院着火而做的必要准备。尤其在寺的后院,那里一般都是藏经书的阁楼所在,更需要水来保护,所以,寺院的藏经阁起名字时,不管是用几个字,中间必定有一个三点水旁的字。
  寺院里有个火头僧,就是给修行的僧人们和前来虔拜的信众们做饭的僧人。他也在修行。问禅者经过他身边时,看见火头僧趴在寺院前的功德池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偶尔还会心地一笑,于是问道,您看到了什么。
  火头僧微微一笑,指着一潭静水说,那里有禅,佛在说,我在听。
  问禅者诧异,也到趴下来去听。火头僧站起身来说,你在这里听,我去另一边的池塘听,佛说的这段我听完了,那边还有。
  问禅者也跟着火头僧走了过去,听了一会儿,火头僧又站了起来,向寺院后山走去,那里山泉沿着水道向下流着,不时有枯叶落在上面,问禅者好奇,看火头僧依旧喜形于色,于是愈加糊涂起来。
  问禅者跟着火头僧在寺院里,从前院的池塘边到后院的池塘,再沿着泉水流经的地方,直到火头僧准备去上晚课,他终于忍不住去问他。
  火头僧说,我在修泉水禅。
  问禅者问,难道泉水也有禅?
  火头僧笑了笑,哪里没有禅呢?
  火头僧指着池塘底淤积的枯叶烂泥问,泉水是脏还是净。
  问禅者不语。
  看着上完香来到后院池塘边用水桶接满泉水的人们,火头僧问,是寺院的香火旺还是寺院的泉水净。
  问禅者仍然不语。
  第二天,问禅者自己坐在池塘边,看火头僧忙碌着准备斋饭。前来上香的人多了起来,香雾缭绕的寺院中,一缕晨阳照射在池塘上那片叶子上。泉水依然从寺院后的山坡流下来,问禅者听见泉水淙淙的声音落在池塘里,他很奇怪为什么昨天自己没有听见。于是,问禅者寻声向后院走去,后院池塘里倒映着白塔,汲泉水的人的身影也倒映在那里。终于,池塘里的水乱了起来,天、塔、人影都搅在了一起。等到池底淤泥也搅起来时,汲水的人便散了去。问禅者长长嘘了一口气,他下山找到火头僧说,师傅,泉水看似干净,搅浑了就不干净了。火头僧,点点头又摇了摇,你再看看去。
  问禅者回到池塘边,天还是落在水里,塔也在,长长水道中的泉水也慢慢清净了起来。
  火头僧站在他身后问,信众们来做什么?
  问禅者说,上香拜佛,保佑自己不受邪恶侵扰,再打些圣水般的泉水回去喝。
  火头僧问,何必在寺内打泉水?难道不是寺外的水流到寺里吗?
  火头僧随赋一偈:日影照明溪,流泉入浅堤。荷间鱼隐没,心净藕出泥。
  问禅者一怔,随即打起一桶水从头顶浇了下来。
  佛受一炷香,是因为香火很纯净,任何污秽都无法接近火。水可以藏污纳垢,看似干净,其实里面很脏。但,若是把污秽的变成洁净的,火与水的功效是一致的。人在世俗中,便如同在这泉水里,纷扰、争吵、猜忌、欺诈、贪欲、妄念都搅在一起,心智便被污秽淤积住。所以,菩萨施与净水可以净心。心地纯净了,心底也就有了一座塔、一片天。等再回到世俗去,再被搅浑。周而复始,佛说,你回来,心便会沉静下来,就有一片天。你不再回来,最后只有地藏王菩萨用火烧你,你受得了吗?
                        ·古树禅·

  古代的人种植树木有这样几种目的:种植果树,是为了可以不断地得到果实,而不必象种田那样辛苦栽培。种植花树,是为了在四季观赏,所以春天看风摆细柳,夏天看雨打芭蕉,秋天看霜染枫红,冬天看雪掩梅香。种植材树,是为了砍断它,去其枝叶,用笔直的树干做搭建房屋的栋梁。那么,种植象松柏、银杏、槐树这样的慢生长的树木是为了什么呢。总不能说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样的目的。只要树冠长到可以成荫,又有哪一棵树不能乘凉呢。
  因为有坟前栽柳柳似妖,墓后植松松镇怪,梧桐叶大如斗,主人快快外走这样的说法,世俗人便听信懂风水的人话,屋前不可栽柳,堂后不能种松柏,梧桐多种植在驿道旁。
  寺院里有个花草和尚,岁数已经很老了,出家前便是花农,所以寺院里的树木和花草都让他来浇灌。问禅者时常看见老僧在午后的阳光下,并不去殿里念经,而是坐在银杏树下斜倚树干闭目养神,似乎在打瞌睡,但又不象。有时看他拍拍树干笑笑,还经常用掸布扫去树干上的灰尘。问禅者于是问,您为何不到殿里诵经。
  老僧说,佛不在那里。
  问禅者诧异,佛在殿上高坐,如何不在殿里。
  老僧指了指身后的银杏树,佛在这。随即从树下捡起一片银杏树叶送给问禅者:月染叶枝黄,晨钟暮鼓香。少时僧未老,百代老僧苍。说完转身离去。
  问禅者坐在树下,看看叶子,看看树,再看看老僧苍老却慈祥的面容。这时,一阵山风从树梢扫过,殿堂檐角的铃铛在响,又有几片金黄的叶子落了下来。抬头望去,阳光透过扇形的叶子照进他心底。
  问禅者站起身,和老僧会心一笑。
  有生命的万物,只有银杏、松柏、国槐这样的树可以存活上千年。风吹雨打,朝代变迁,惟有寺院里的古树千年不为所动。木胎泥塑的佛祖漆金描红不知变化了多少容颜,古树依旧缓慢增长着。古松看枝条,却将枝条掩藏在诺大树冠的松针下。银杏看金叶,却在满树金黄时一夜秋风凋零。佛说舍得,银杏树和松柏比之世人,明白许多。古树修戒定,慧生于藏枝落叶时。
                         ·香果禅·

  果树春天看花,秋天赏果,春花落了,花蒂藏在肥大的叶子下孕育着果实。秋果若不及时采摘,掉在地上烂了,只有鸟和小兽跑来吃掉,果核随粪便到处生根,果林大致就是这样漫山遍野铺开生长。
  寺院里有个小沙弥,很是贪嘴。但是问禅者发现,小沙弥从来不去寺院外摘苹果、柿子、杏、桃这些果子吃。小沙弥总在果子成熟时,趴在寺院的墙头望着挂满枝头的香果发呆。
  问禅者于是央求住持和尚同意小沙弥出寺院,或者让他到寺院外摘一些给吃。住持和尚笑了笑说,他在修香果禅。
  问禅者瞪大眼睛,他这样小,如何修禅?果子里也有禅吗?
  住持和尚指着小沙弥趴在墙头的背影说,你何不问问他。
  问禅者悄悄走到小沙弥身后,也趴在墙头看满树金黄的柿子问,柿子熟了吗?
  小沙弥扭过头来,我哪里知道柿子熟还是没熟?熟了它自然落下来。
  问禅者说,柿子若在树上熟了,就该掉下树摔烂了,哪里还能吃。你应该先摘下来,放在阴凉地里等它慢慢熟,这样就可以吃了。
  小沙弥说,掉下来就是熟了,熟的掉下来却又摔烂了。没有掉下来就是没熟,没熟的柿子是涩的,你摘下来也是涩的,放熟了不是它自己长熟的,你又吃它做什么。
  问禅者问,那有谁知道它到底什么时候熟呢?
  小沙弥说,柿子自己呀。说完,跳下墙头跑到大殿上晚课去了。
  问禅者看着柿子树,不语。一只山喜鹊飞了过来,落在柿子树枝上。一个柿子掉了下去,地上,摔烂的柿子象开了一朵好看的花。
  问禅者直起身,不禁敛容,神色凝重起来。回到禅房,住持和尚笑问,柿子掉了?
  问禅者说,柿子活了。
  松高风有致,僧去月无朋。满树金香果,何时落地生。花开花落,青涩,香甜,成熟了也该腐烂了,生时风雨漫长,死却在落地一刻。这也是一种轮回。香果自知何时成熟,人却未必知道何时生死轮回,那是因为人还不成熟。何时待到油灯耗尽,人也便如这香果落地,一切释然了。其实佛把一切法都化作俱相于自然中,唯有参悟者才不语自明。
  游山玩水是雅人闲来做的事,或者是闲人附庸风雅做的事,或是久居城郭厌倦嘈杂的人做的事,或是春染沟谷,秋染坡溪时做的事。山聚水而丰色,水依山而蜿蜒。游缺水之山乏味,玩少山之水无趣,山水本是相依的。
  烧香拜佛是和尚们日常做的事,或者是一心向佛却又不舍得的居士做的事,或者是做了亏心事求佛谅解的人做的事,或者是苦求不得却又一心妄求的人做的事,或者是游山玩水走累了进门讨水喝顺便观赏的人做的事。佛有香火供奉而高兴,人因拜佛后千奇百怪的心念动而自喜。事灵验了,说佛应了,还要去还愿。事糟糕了,是心不诚,与佛无关。佛不动,只是在庙堂之上偷偷在笑,人不停,只是在世俗中暗暗叫苦。这一静一动,又有谁看得清呢?这一来一去,又有哪个明白所以然?万法闲中得,惟人空自扰。

  北京西山寺院多,佛多,寺院里的古树和泉水也多。
  西山前朝六百寺,至今游人如织的寺院也所剩无几了。大觉寺里有名的七绝或八绝树木就占了五绝,看看古树倒可以追思凭吊古人。吕不韦在《吕氏春秋•重言》中记载这样一件事,周成王与唐叔虞燕居,授梧叶以为顗,而授唐叔虞曰:“余以此封女”。叔虞喜,以告周公。……于是遂封叔虞于晋。”古代君王尚且如此看重有书中君子之称的梧桐,且栽桐于庭,剪桐封弟,又怎么能说都说“梧桐叶大如斗,主人快快外走”是不吉祥呢。周朝在历代王朝里因历经八百年而居冠,这是否也和梧桐有关系呢。
  今人不见古时月,古月从来照今人,可月亮看得见,摸不着,山月既是城月,北月也是南月,月出东岭和月升东海有什么分别呢。寺院里的松柏、银杏却不同,此树非彼树,今树是古树。独木未早摧,木秀非于林。树有佛性,也有慧根,听高僧讲道,闻大德馨香,历经多少朝代,风雨变迁依旧根深叶茂。游古寺,摩挲着苍老的树干时,是否想到也许前朝八百年也有个人抚摸这棵树。那种今人从来抚古树,古人岂知今树春的遐思,也是游山玩水的一个趣处。
  西山多水,但近些年由于大量开采地下水,北京的地下水水位过低,山涧泉水早不如前朝那般汹涌而至。为数不多的山区,还可以看见山泉和较小的瀑布,大觉寺便是其中之一。看泉有一种灵思的涌动,在寺院里看泉更觉禅味犹重。水底天是虚天,头顶天是实天。虚的你可以掬水天在手,实的你却望天天不知。到底哪个是实,哪个又是虚呢?以前我写过一个对联,掬泉月入口,破镜花沾衣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问禅不如问己,参禅只是自明罢了。佛在心手之间,拿起来,佛可以用来抵挡一切心魔。放下去,佛在一切随处可见的万物中。心里有佛就不要担心佛来去无踪,心里若没有佛,求佛不如求己。何必如是说打开心灵这扇窗,心灵有时便如一扇石头雕刻的窗,打开必须狠狠地凿碎,可真的凿碎了,心碎了你就什么也没有了。窗外风景再好,也有凋零的时候,游山玩水是一种心情,一种兴致,一些闲余,待景肃杀了,就剩下风作声响,看不看也就两可了。不如在家,沏一壶好茶,读上两段优美的散文,或是开一瓶上年头的老酒,邀三两老友,拈来几件趣闻一笑。
  闲暇时,用这样一段文字,记录大觉寺的一次秋游,不觉已是月西坠,窗外初雪正飘。

                         丙戌年正月初七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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