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天·散步》 (Z)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无事生痱发表时间:2005-08-22 03:48

《鹧鸪天·散步》

1
吃过晚饭,Pablo在房子里转了一圈,然后对Petra和Martha说:“走,出去散散步吧。”
Martha脸红扑扑的,一边走到卧室去换衣服,一边指着Petra说:“你的确应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你看你的脸,都成什么颜色了?”
Petra没料到自己的脸会惹出麻烦,他摸了摸胸口,蜷着胳膊,没精打采地问:“今天外面冷吗?”
Martha的回答从卧室里传出来,音量就小了很多:“不冷。而且雨已经停了。我们正应该出去走走。”
Petra站起来,像是信不过似的,按照Pablo刚才的路线在房子里慢慢地踱步,同时埋着头嘟哝道:“不是说要来台风吗?我把沙发挪到窗口,就是等着呢。怎么就下了这么一点雨?”
已经穿好鞋,坐在沙发里捧着一本城区地图册的Pablo把书放下,戴上眼镜,他说:“台风改道跑到大连去了。”
“啊?已经过去了?”
“是啊,就今天过去的。”
“还回来吗?”
Pablo笑了,“怎么会回来呢?”,他继续看地图了。
“真没意思!天气预报说,这可是建国以来第五次台风侵入首都哇!它怎么能说跑就跑了?那么大个儿,还挺灵活……”Petra驼着背,颤颤巍巍地继续沿着那条路线反复走,继续嘟嘟囔囔。他看见了两次砚台,两次墨,两次藤椅,两次君子兰和漆过的花篮,两次还没掏空的旅行箱,三次楼下小区里滑旱冰的小孩和纳凉的老人,三次对面高层建筑上稀奇古怪的空调罩子,两次半门锁,两次半桌子上的酒杯和剩菜——肉很多,蔬菜很少,这可真是条人造卫星般合乎科学的路线啊,他突然发起脾气来:
“我不出去!我浑身都是汗怎么出去啊?你们俩去吧,我穿这么多都觉得冷,我可不想像上次那样回来后又加重了。他妈的!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这时候Martha已经回来了,她正在储物间里挑选雨伞,同时伸着脖子向窗外窥探,她没回头,说:“你本来就不用在屋里穿那么多,现在你没办法,只能再多穿一件了。你必须得出去走走,而且你看我刚回来,我已经很久没和你一起走走了。雨好像稀稀拉拉地还会下一点啊!”
Martha挑了三把非常大的伞走回客厅里,那时候Pablo正在绕着米色的布艺沙发像鸭子一样摇摇摆摆地跳舞。每把伞都是不一样的,Petra想,电话铃就突然响了。

等他们三人从电梯里出来,天已经快黑透了,不过纳凉的人并没有减少,黑压压的,晃着几块手机的荧光,传出婴儿哭闹和短波收音机的噼啵声,草地的水洼浅浅映起来自楼群的灯光,看得出各色的鞋子和脚踝,很扎眼,低垂着的天幕上,乱溅着些蝙蝠和燕子的影梢。
“我喜欢薛蟠。”Petra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那本书只有写他的地方不那么无聊。”
Martha正在和Pablo说话,不过她忙里抽闲问了一句:“你觉得袭人怎么样?”
Petra对此人毫无印象,他却并不以为意,继续说:“我这一阵还是在想那个问题:如果真的考据出那书不是曹雪芹写的,那曹雪芹还是不是曹雪芹呢?咱们还管不管那个人叫‘曹雪芹’呢?曹雪芹?‘曹雪芹’?……”
Martha没有再回话。如果是Pablo,Petra想,如果是Pablo听见,他肯定会回答点什么的,哪怕没什么创见。Petra有点心不在焉。
小区里停泊着各款轿车,保安站在黄黑相间的停车场横栏边摆弄对讲机,鲜艳的、湿漉漉的公共健身器械旁边,小孩儿们跑来跑去骂着脏话,远处有很多树,他们正在朝那儿走,沿着小区这条挺宽畅的通道朝北门口那个古城墙遗址公园走去。Petra隐约听着Martha和Pablo的谈话:
“……据说是个挺老实的人,虽说当个小官,可没什么能力,不爱说话,当初连对象都找不到,最后人家给介绍了个卖菜的。”
“啊?她是卖菜的呀?”
“是啊。她跟我说她原来在商贸公司的时候,我就猜到了。不过人家多会来事儿呀,来这儿才干了没几年,已经这么受宠了。去年我和她一起去新加坡,所有人简直像是众星捧月似的——”
“那还是仗着她先生嘛。”
“是呀,这下可完啦。他是人事处——”
“干部处。”
“对。反正是个钩心斗角的地方。就说他平时也不怎么爱在办公室呆,经常去党办,人家一上班他就进去一坐,谁都看得出来他有话想说,可每回都是干巴巴坐一上午,闷头儿走了,下午再来,还是说不出什么,别人说,他就附和两句。幸亏那汪主任嘻嘻哈哈,也不在乎。”
“都说他是抑郁症嘛。”
“那是领导为了好听,对外说他有病。其实谁知道呢?结果佟倩不依不饶的,非闹着向领导要一套大房子,还要给他父母也要一套。”
“她凭什么呀?”Petra插进话来问。
“是呀。你说这事儿给他说成得了抑郁症就不错了,弄得那边会议都没开成人家还没追究他责任呢。领导全都烦死她了。”
“她还在闹吗?”Petra继续问。Pablo背着手,走到前面去了。
“是呀。我不在这段一直在闹,死活说是出差期间出的事儿,就得算工伤。”
“那人没准是故意趁着这次出差……”
“那倒不一定。那人据说还是挺老实的,说当天早晨还给佟倩打电话叫她起床,还跟她说:‘将来得给孩子找个好学校。’”
佟倩,佟倩,Petra反复叨念。他觉得自己听说过这个名字,甚至认识这个人。


2
“呼悠~哗~呼悠悠~哗哗~”
Pablo平伸双臂,揸开手,一路小跑,嘴里呼叫着,凌乱的卷发在夜色里翻滚,那些阴森的巨大的云,像巍峨的玄武岩层似的,一排排斜列在夜幕上,微微发红,Pablo的身影朝地平线的方向逝去,腰身发胖,简直如同一只大鸟。他突然停下来,转身问道:
“我们待会儿要不要买一个无籽儿的西瓜?”
他们已经走到公园入口了。这个公园是沿着400年前某个异族王朝城墙的遗迹修建的,里面还有一道不算短的人工河,所以它的鸟瞰图是个长条,不收票,适于散步或健身。也许是天色已晚的缘故,这里的人远不似小区里的人多,往日人头攒集的公园广场上几乎是空的。三个人在小广场上停住了。
“这条河得有多长啊?”Petra说。
“我觉得咱们得买点牛奶。三元奶可能快没了。”Martha若有所思地说,就像没听见一样。
“往哪边走?”Pablo问。
他们决定循着与河平行的卵石路往西走,因为他们的出发点离西边河的源头更近一点儿,“不错,咱们可以再去瞧瞧那堆乱七八糟的桥。”Pablo说。
“走到哪儿算哪儿吧。挺远的呢。”Martha说。
“走不动我们俩可以扛着你嘛!嘿哟嘿嘿~嘿哟嘿!嘿哟嘿!”Pablo乐了,他不再像大鸟那样跑了,他故意缩起脖子,架着臂膀,弓着腰,八字脚,左摇右晃地走,吭哧吭哧,喊着号子,一撮头发翘在头顶上,像个很卖力气的大猩猩。
他们已经离开广场有一段距离了,几排茂密的树丛隔开了小路与河道,他们不再看得到水了,在这样闷热的夜晚。Petra朝前朝后望了望,发现整条小路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两侧黑黢黢的植物高过了头,随着热风缓慢地移动,只有脚踩在鹅卵石上的声音……
“鬼啊!”灌木丛里突然传出一声女人的惊叫。


3
“幸会!幸会!”Petra不认识这个男人,他是个胖子,拨开树丛,满脸堆笑地朝Pablo急奔过来,热情地握住了Pablo的手,声音宏亮,“很久不见呀!真是太巧了!”Pablo正因为刚才那声尖叫有些发呆,天色又黑,盯了他一会儿才认出是谁。他有些僵硬地站在小路中央,被胖子摇晃着,突然说道:“噢!老许啊!你好你好!”
Petra注意到Martha似乎有点异样,侧脸去看时,发现她正在给Pablo递眼色。
这时树丛又是一阵悉悉簌簌的晃动,露出一张苍白的女人脸,又缩了回去,不一会儿,一个削瘦的女人形从苍翠的大柏树中挤出来,她走得很慢,似乎穿着高跟鞋,在草地上一脚深一脚浅的,就像挂在树上的一件连衣裙,被风刮得歪七扭八。她一边走一边拍着胸口,走得近了Petra看出她原来正在用很警惕的眼光端详自己。她为什么走得那么古怪呢?Petra正在纳闷,发现女人白皙的手里还有一只手,一只小手,原来女人身后牵着一个小孩子,是个小女孩。从步态上看,她似乎很不乐意从树丛里走出来,总扭着脖子朝身后黑洞洞的地方看。
女人在老许身后不远的地方站定了,她戒心很重,想把小女孩挡在身后,小女孩却并不怕生,她把手抽回来,低头玩弄着什么东西。她没穿高跟鞋,Petra想,女人和女孩,都穿着并不太常见的黑面布鞋。虽然显得舒适,可和她们的衣装并不太搭配呀。
老许还在和Pablo寒暄,意识到身后的两个人,连忙侧过身给他们三人介绍:“诶哟!你看我都忘了介绍,这是我爱人,这是我闺女。”他见女人在身后拍着胸口,喘息稍定,就笑嘻嘻地走上来拍了Petra肩膀一下,说:“你小子,可真是把我们吓着了。”说罢就捏着脸皮,使劲往两边一扯,做了个胖子才能做出的鬼脸儿,然后环顾众人,哈哈大笑。Martha赶忙搭讪拍着Petra的后背说:“嗨!可不是么!我好不容易才拉他出来运动运动!脸色那么坏,还驼着背,我看了都得吓一大跳!”Petra看见那个瘦高个儿的女人也在礼貌性地微笑,但眼里还是有一丝不信任。也许那是习惯性的,是一种生活方式?Petra想到了“挥之不去”这个词。这时Martha从他身边走出去,趁着笑声未定,悄声问:
“你是佟珍吧?去年我和你姐姐一起出国,她还给我看过你的照片呢。你姐姐她还好吧?”
老许的脸色一僵。
Martha呀Martha,Petra想,你可真是出了下策。


4
雾气越来越重了,黑暗的云低垂下来,似乎就压在两侧的矮树梢上,他们一行六个人在没有路灯的公园小路上走着。从后面看去,仿佛头颅再高一点就会蹭到云腹,擦出硕大的火花来,Petra想,头顶着火走在夜里,倒蛮像个发了高烧的罗汉。
“今年这天气可真是。越来越不正常。”老许说道。
“是。说是过两天又要来一个台风呢。”
“要说这北京真是有龙呀,台风都不敢来,全绕道走。哈哈哈哈!”Petra猜到老许会哈哈地笑,而Pablo则呵呵。
“呵呵呵,是啊是啊,有龙王……大水不冲龙王庙嘛。”
老许说话时经常偷偷斜着眼向后一瞥,似乎在提防着什么事情发生,然而并排走在后面的Martha和佟珍离两个男人还有一段距离,且正像女人通常见面时那样礼貌性地窃窃低语。真可惜,她们处于刚刚失控的边缘,除非他戴了窃听器,落在最后的Petra想到这里,几乎想象出了老许急得吹胡子瞪眼却不能平白无故地停住脚,等妻子靠近来一起走的无奈相,不禁微笑了一下。与此同时,小女孩正被她母亲牵着,却仍不时朝树丛里探头探脑,专注得似乎根本没意识到有个人跟在后面。Petra愈发觉得女人走路的样子有点特别,她的两腿分得很开,有点腆着肚子。什么人会这样走路呢?
“……她挺好。最近忙着给儿子物色中学吧。”她的声音虚弱但不疲倦,有点絮絮叨叨,很难和刚才那声尖叫等同起来。
“哦。没事就行。你也劝劝她,不用那么着急上班,找领导什么的,先别提房子,先把孩子上学的事解决了再说呗。”Martha说。
“哟?怎么了?她没上班吗?她怎么没跟我说呀?出什么事儿了?天哪……”
Martha没说话。
女人继续说道,声音渐小,有点像是自言自语了:“我这段时间身子不太方便,都是老许跟我姐姐他们联系的,说他们好像为孩子上中学的事挺焦心的,是不是因为这个呀?这会出什么事儿呀……”
Martha诺诺地搪塞过去,看见女人身后的小女孩,连忙笑吟吟地问道:
“小姑娘上几年级啦?”
小女孩正扭着头看路边的青草,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这倒让她母亲有点尴尬了,连忙揪了揪她,呵斥了句:“阿姨问你呢,这孩子,真没礼貌。”,又讪讪道:“快11岁了。开学就该五年级了,在附小上呢。”
“是嘛?我们儿子原来也是附小的。现在都谁教她呀?有个教体育的,姓黄,不知道你知道不——”
“哎哟,我还真没听她说过。现在老师换得都快。”
这时候小女孩紧跳两步,赶上来,歪着脑袋问:
“您认识黄老师吗?”
“也不算认识。你那大哥哥上小学的时候,黄老师教他练跳高,还得过市里的奖呢。他现在教你们吗?”
“哦。教呢。”小女孩回头张望了一下,又继续去看草了。
Martha讪笑着大声说:“你女儿一看身体就不错。不像我那个,越大越不爱动唤。”
老许终于听见了,他有理由放慢脚步,回过头来说道:“我这闺女就爱上体育课。现在这些中小学生,身体素质都不行。”
Pablo说:“对。我看那些小学校放学,出来的一个个都是小胖子小眼镜。”
老许说:“是啊。所以这一放暑假我就要求她锻炼,周末一回家,就带着她早晨上这河边跑步。我现在都跑不过她呢。”
Pablo笑着说:“嗬!是嘛?”
老许说:“就这样跑跑,每回学校里运动会呀什么的,就都能拿名次。”
Pablo附和说:“都得奖?嗬!你女儿可真不错。身体好,将来上学啊干什么的都有保证。”
老许说:“是。得点儿奖对上中学都有点用。”又问道:“您儿子在哪儿上呢?”
Pablo说了一所医学院的名字,又说了一个哲学系的名字,并笑呵呵地简要解释了一番他儿子进了两次大学的经过,评论道:“折腾了一把。”又说:“他身体可不行。”
老许忖度了一番,说:“学医其实真是不错啊。我母亲就是学医的。所以我们家有传统。我父亲就天天跑步,身体特别好。”
Pablo问:“你父亲今年多大岁数了?”
老许说了数字,又打量了一下Pablo:“经常锻炼人真是不一样。我父亲看上去,可能比您也就大不了几岁的样子。”
Petra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紧赶两步,指着Pablo对老许说:“他有时候显得比较老。”,又对Pablo小声说:“我说的吧?你该理发了。”
Pablo用手指拢了拢卷曲而稀薄的头发,挺了挺胸说:“这不挺好?!”说罢又呵呵笑了起来。
老许见Petra已经退回到后面去,就离Pablo近了些,换了副口气,说:“前两天散步我看见您父亲来着,这么多年了,看着也还挺硬朗。”
Pablo敛了笑容,顿了顿,说道:“是吧。”,又顿了顿,说道:“他是我弟弟的父亲……而且……反正我母亲在时我们就不联系……”
老许自悔失言,恢复了与Pablo的距离,向天空看去。那时候凝重的云层中露出一小截月亮,看上去就像一块化脓的瘢痕。
他会找出什么新话题呢?Petra正松了一口气,突然听见Martha倒抽一口凉气,同时那同一个惊恐的女声尖声喊道:
“许文远!”
Petra回过头,看见一个人正脸朝下趴在潮湿的草地上,像猪拱地一样四处爬动。


5
许文远穿着白色的背心和极短裤,头顶扎了五根辫子,爬行快得惊人,从一窠草移动到另一窠时,几乎是像蚱蜢那样弹跳过去的。停住时,后肢半跪,翘着屁股,脸探进草丛,手也伸进去,草丛中随即响起一阵嘁嘁嚓嚓的声音,仿佛在撕抓自己的脸。一小块月光像口痰似的挂在翕动的草稍,许文远猛然挺起身,吸吸溜溜地笑起来,就像吐着蛇信子,又像在吸食一种药粉,并把手中的什么东西塞进了兜里。微微有一点风,五根辫子在夜雾中夸张地晃来晃去。
佟珍早已从Petra身边窜了出去,然而因为姿势太过奇怪,走得相当慢,当许文远从草地里站起来时,她才刚刚走到路边。她一把把许文远揪回到卵石路上,厉声喝道:
“你瞅你的衣服,都脏成什么样了?!”
许文远很快活地蹦达着由佟珍牵着走回来,Petra听见她在暗自吸吸溜溜地笑的间隙,还在发出另一种古怪的声音:
“嘟噜噜~嘟噜噜~嘟噜噜~”
那不像是用嗓子,倒像是用鼻孔、肚脐,或者身体其它不起眼的部位发出的声音。莫非她的肋间像蝉那样长有两排蜂鸣孔不成?Petra开始浮想联翩,他隐约听见佟珍在替许文远掸前胸的泥土,Pablo和老许放声大笑,Martha正啧啧赞道:
“嗬!真是身体好,你看这小姑娘多麻利呀!衣服也没怎么弄脏嘛,是不是?”
Martha说得没错,许文远幼小的胸前平平的,白白的,没有一点污迹,甚至比她母亲的连衣裙还干净。她是个皮肤很白的小女孩,眼窝里凹下深深的影子,在黑暗的植株间浅笑着,沉浸在幸福里,小巧的舌尖舔着嘴角。她的舌头就像是绿色的。
幸亏没有分叉。Petra想,可她在学什么动物的叫声呢?这可真有意思,真想再听一次呀。

后来的事情发生得很快,也很自然,可能是因为Petra开始沉浸于短暂的白日梦的缘故:老许仍在指点江山地侃侃而谈,Pablo仍不时附和且呵呵笑,连Martha和佟珍也显得更亲密了,她们更小声地交谈着,并把许文远夹在彼此中间,几次弯腰逗笑,似是在邀请许文远加入她们的密谈,许文远并不害羞,她沉着地仰着头,就像她父亲一样健谈。总之,这个小女孩把他们团结起来了,就像掩饰和虚荣通常所做的那样。难道人类竟会因为没能分享一个秘密而变得如此亲密吗?
可我居然被排除在外了!Petra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汗已经渐渐洇出了太阳穴和手心,正顺着脸颊、脖颈、后背和腹股沟,如爪子或疾病般凶猛地流着,就像要把他完全密封住似的。他的左眼被淋漓滴下的汗洇湿了,慌忙抬手去抹,顿感到一阵疼痛火辣辣地绕身几圈而上,直钻心头。“啊呀!”Petra喉中闷叫,紧捂住胸口,几乎闭过气去,片刻待得疼痛稍退,喘息方定,睁眼看去,却又惊得几乎再叫出声:许文远又在幽暗的草中爬动着,这时脸尚未贴地,身子只是尺蠖般蠕蠕的,像是小心翼翼,圆瞪的眼里坠着两汪血,奇怪的是,佟珍在小路上做了一个鸟张开翅膀的姿势,双手又像爪子一样尖钩着,吐出半截舌头,而Martha竟半蹲半跪在草地里,一张脸像木偶一般木讷僵死,紧盯着许文远,停止了呼吸。
许文远一个猛子向前扎去,整个头埋进了一个草窠里,手从两侧插进去,拼命地捣鼓着。
难道她要把头摘下来么?我可以接受这一点么?只要让我把它捡回家去就行,Petra强作镇定地想着,抬眼一看,Pablo和老许不知何时,每人手里已经各拿了块巨大的卵石,面目狰狞,站在晦黯的月光里,正要朝彼此脸上砸下去。“天哪!”Petra暗叫不好,赶着冲上去劝解,这时只听见一对珠联璧合的女音娇媚地齐声喝彩道:
“漂亮!”
随后是一阵噼噼啪啪的鼓掌声,叫好声,娇笑声,回荡在青草和雾气之中。

原来许文远已经从草地里回来了,她正吸吸溜溜地颠乐着往卵石路上走,用双手钳着一头巨大的蝈蝈。那是Petra生平见过的最大的蝈蝈,就像一头剥了皮刷了漆的野兽,健硕、油绿、凶恶,撅弄着肥白的大肚子,仿佛就要扑簌扑簌地甩出卵来。许文远像端一只盆那样廓着胳膊,擒住一对前腿和后脖颈,让她的猎物尽量离身体远些,免得那两条挣踹个不停的大粗腿子踩到脸上,或是倒刺剐破了衣服,也防它从生殖孔里喷出黄汁来。Petra注意到许文远的小臂上耸起了一棱棱肌肉,身体也不时晃动,如此吃力仍几次险些让大蝈蝈挣脱。慢慢走近时,Petra便看清了那张狰狞的昆虫的脸,那是个骨头壳,不是皮肉,他想,那些脸皮般的皱纹是可活动的外骨骼,裹着几丁质泌出的蜡,它的脸可以裂开又合拢,随便组合,像万花筒一样,丑陋得让人恶心。他几乎听见了那头猛兽低吼般的喘气声,那对铡刀般的口器张到最大又恶狠狠地夹拢,里面的钩子牙和吞咽管咯吱咯吱地运转、咬合、伸缩。
蝈蝈掉过头来,用长着浓密睫毛般的眼睛瞪着Petra,绷紧的脸渐渐松弛,突然……


6
Petra反应了一下才弄清发生了什么,他立即连连劝慰自己:“不可能!不可能!肯定是看走眼了!这么黑的天!”他却不敢再往那边看了,遂朝路上望去。
Martha和佟珍并没有死去,她们正摸着许文远的头,对她高超敏捷的捕捉术交口称赞,兼以撒娇般言不由衷的小训斥。同时,只听“嘭隆隆!嘭隆隆!”的两串钝响,原来是Pablo和老许已经扔出了手中的石头,两块石头分别在小路两侧的草地里滚动着,老许的那一块溅起了一路水花,很快停住了,Pablo的则一直滚进了老许一家刚才从中走出的那片树丛里。从老许投掷的方向望去,隔着草坪,远处有一条灰白的小路。Pablo笑道:
“还是我这边好走!好像连泥都没有。”
老许见了点点头,指着那条小路说:“对!那正好,咱也不用绕远跨到那条路上去了。还是直接穿树丛就行。”
说罢,两人不再向前走,而是掸着手,回头看女人们开心地庆祝凯旋,似乎要等待她们跟上来。老许有点不屑一顾地哼笑了声,开始估测Pablo石头滚过的这一侧草地的土层结构,长篇大论地分析为什么小路两侧的积水淤泥状况差别如此之大,而Pablo则继续向后看,他看见Petra正捂着胸口,远远立在最后,慌忙喊道:
“没事儿吧你?”
这引得Martha、佟珍和许文远也扭头来看,Petra抬起手里的雨伞晃了晃,示意Pablo不必担心,见Pablo仍狐疑地望着自己,连忙又把捂在左胸上的手放下。空气的湿度是如此之大,他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又不敢过分扩张胸肌,只得尽量掌握好身体的姿势向前走,避免疼痛再次不速而至。一阵微风吹过,他感到自己后背的皮仿佛被整张地揭掉了,因为透凉的汗水已经像血衣一样把他紧紧攥住。
他恍惚听见Martha在念叨:
“……都快俩月了,一开始他说是心脏疼。后来就在乳房旁边,有一块皮红红的,起了很多水疱,越起越多。”
“痒痒吗?”佟珍说。
“不痒,就是特别疼,经常疼得睡不着觉。”
“没去看看吗?”
“去了。那些大医院都说是带状疱疹,说不吃药捱个两三个礼拜都能好。可他又吃药又抹药都这么久了——”
“我知道了!”老许突然大声插进话来,并用他一贯信心十足的口吻继续问道:“水疱在身上是不是长得面积特别大,形状特别怪?”
“没错。你知道怎么回事儿?长得盘在身上,就像……”Martha在寻找着合适的比喻。
“蛇!”老许兴奋难捺地接过话,Martha拼命点着头,老许得意洋洋地继续说道:“我母亲是皮肤科的嘛,我也懂点儿。这病就叫做‘赤蛇缠腰’。水疱在身上绕好多圈儿,就像蛇一样,这不是一般疱疹,是恶性病毒侵入神经。万一将来这蛇首尾相接了,水疱全都变成大血包一破,人就得死啦!学医还没学到这个呢吧?”
“你别瞎说了!人家哪有那么严重!”佟珍见Pablo和Martha脸色已变,忙用胳膊肘使劲顶了老许一下。老许被撞得生疼,方意识到舌头跑得快过了头,赶紧讪讪住嘴。一时谁都没说话,气氛相当尴尬,Petra感到一阵强过一阵的风,擦掠着他的汗壳,坠满水汽的叶片沉沉摇晃,雾气凝重迟滞地旋转着,就像无数方悬浮在黑夜里的大磨,把灼人的汗和脓血碾进骨髓里……一个清亮动人的声音突然从低处传来:
“那我奶奶不就能治了嘛?”


7
许文远的建议激起了她父亲新一轮的热情,老许拉住Pablo和Petra,开始滔滔不绝地鼓吹其母医术之高,信誉之好,治愈率之惊人,拍着胸脯说Petra的病包在他身上,不收挂号门诊费。Martha在一旁听着,又问起具体的治法和药物,老许翻了翻眼珠,说出几个药名,Martha听了连连摇头,说那些药都是用过无效的。
“哼!”
一直沉着脸的Pablo突然哼了一声,拉着Petra转身向前走去。
Martha和老许面面相觑,佟珍也已失却了方才难得燃起的信任,懊悔地向别处看去,这时许文远向前一跳嚷道:
“我知道我奶奶怎么治病。你们得扛着他!”
Petra顿时一愣,Pablo也停住了脚,只听Martha问道:“怎么回事儿?怎么扛呀?”
老许呵斥女儿道:“别瞎出主意!你懂什么呀!”
许文远同时嚷嚷着抵抗:“……我都听我奶奶跟别人说过好多遍了……儿子的蛇……就得父母扛着……晃断了七寸……才能甩下来……”
她的声音终于被她父亲的吞没了。许文远对此并无所谓,她撇撇嘴,低下头摆弄起那只挣扎个不停的动物来。Martha看了看神经兮兮的老许,又看了看佟珍,冷不丁又问了小女孩一句:
“就一人一肩膀那样扛在背上?”
小女孩眼都不抬地点着头,她正把蝈蝈抬起来,侧着脸看它复杂精美的下颚,老许在一旁忙说:“您别听这孩子胡说。那都是偏方儿土招儿,就跟跳大神儿似的,一点儿科学根据都没有。我母亲还是主张用药……”
Martha显然没有耐心听他把话说完,她用目光搜寻着Pablo,看见Pablo正皱着眉头把脸转回去,忙颤颤地问道:
“咱要不要试试?”
Petra在一边轻嗤道:“你还真信呀?!赶紧走吧!一会儿可连蒙牛奶都没有了啊!”
Martha说:“你不试怎么知道啊?你就是这样,从来不接受新鲜事物!万一有用呢?都这么久了。”
Petra说:“你看我现在已经好了呀,这不是好好的没事儿嘛!哪有什么大毛病!”
Martha说:“你没听人家刚才说呀?!真出大毛病就晚了——”
“走不走啊你!”
Pablo声嘶力竭地咆哮着爆发了,朝着Martha。然而那轰隆隆的音响将所有人都震慑住,他们收了声,心惊肉跳,正如天空中正滚滚响起的雷鼓,被柔软的云摩擦出来,丢下一根根钴蓝色的电弧。
Pablo转过身,语调和气但面无表情地问道:
“今天晚上人都到哪儿去了?”


8
“你原来是个胖子呀!”许文远吸吸溜溜地笑着,同时发出“嘟噜噜~嘟噜噜~”的叫声。
这时六个人正踩在刚才Pablo用石头探出的那条泥土坚实的路上,三把雨伞点地,躲开草地里隐蔽的水洼和泥沼。他们接受了老许的方案,打算穿过老许一家曾经走出的那片狭窄的沿堤树林,走到河边去。
“人都在河边上呐!可热闹啦!”老许充当了决策者和指挥官,又变得兴致勃勃,“刚才我们过来时,那儿全都是人,满满腾腾的挤在岸边儿上。干什么的都有,闹哄哄的,朝东走朝西走的都对在一块儿了,差点吵起来。你说这吃完晚饭散个步也这么多人,中国可真是——”
“这河得有多长啊?”Petra突然忙里抽闲般从后面问道。
“要说在市中心,那可真不算短。没有十万八千里,也得有十万八千米……十万八千分米吧。哈哈哈。”老许被自己逗得大笑起来。
“没事儿。”Pablo没回头,对Petra说,“一会儿就咱们就该走到头啦!在那桥边上歇一下就回家。”
Pablo刚开始呵呵地笑,就被老许轻蔑地打断了:
“不对!这河是朝西流的,源头在东边呢。”
“是吗?不是吧……”
“没错,没错,咱们不是一直往西走的嘛。”
“对。咱们是往西走,不过咱们是逆流而上吧……”
“不对不对。咱们是顺着水走的!”老许语气坚定不移,边走边盛气凌人地说,“我们刚才从河边上过来的呀,还能有错?”
Pablo无语了,他站着想了一会儿,觉得越来越蹊跷,便问道:
“照你这么说,一会儿咱们就该看见那个净化厂的蓄水池了?”
老许耸耸肩膀道:“对呀。你们还没走到过那儿?”
Pablo说:“我到过好几次呢!我经常在这儿散步呀!虽然平常都是沿着河边,不太走刚才那条小路,但是大方向肯定不会错呀。我们刚进门的时候,还专门说好要往河源那头走,想看看头上那一池子莲花呢。我们搞错啦?”
老许说:“很可能你们出发的时候就转向啦!嗨,反正再走两步到河边就看出来了。”
Pablo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掏了掏兜,摸出一本挺厚的袖珍书来,借着月光和频频的闪电来回翻看,似乎在找寻什么。翻了一会儿又叹口气,把书放回兜里,看样子是没找到,这时Marth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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