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的作品《玛丽带了一根钉子去山里 》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夏榆发表时间:2005-08-16 13:39
玛丽带了一根钉子去山里


玛丽带了一根钉子去山里,那时候,天已经亮了。
打更的女人,正从一匹死马的体内取出湿淋淋的笛子。落雪的什刹海,漂满了蛋。
堤岸上散落着艳丽的虎的骨头。
云,还未成年吗?


玛丽带了一根钉子去山里,吊环在无人的操场上滴着血。
就像天与鹅,被童话和绝句隔开,离得那么远。
雪后,从地下室的窗口望出去,每一畔草塘,每一片搽过双氧水的隐形镜片,每一枚沉降在经血里的酥脆苯环,都是芳香的,是肴。松了发条的鸳鸯,脚心在梅溪的浅浪里冻得发青,兀自倦倦地吻着。
经年累月,从上游家庭漂下来的镂空攒花的刀把,锯齿状的刃,卫生免检的血槽和即插即用的刀尖,正被蹲在堰上,一手拿火,一手持鞘的工匠们捉住,装配成小小的水利发电鱼,哐啷哐啷的骨头拔节的巨响,回荡在铁青色的盆地里,马力雄浑的交流电,被用于焊接满山涧的蝌蚪和幼蟹。
莲花嫩红的心儿里,一架油腻的绞肉机,从它笨拙的嘴中,吐出甜饼,嗡……
是细腰蜂么,被切成了毛茸茸的小片儿?

我们在静脉里洗着短剑,渐渐滑进那些洒在山茶花蕊中,淅沥的玉的小孔,斜倚着鲜红的硅。在地下室的大衣柜里,那些挂在衣架上,已经报废的舞狮子的人,正从同样报废了的腥臭的潭子里打捞翡翠渣儿,放在烧杯里煮,寄居蟹般,冒泡了,就艰难地撩开鼻翼,拼命嗅着玉的葳蕤的蒸气,让可怕的哮喘暂时平息。再过几周,就可以把这些焦黑的肺剪下来了,塞进四壁的玄武岩层,做我们过冬的煤。



芒种时节,成群结队的女学生正在私塾的教学楼门口更换引擎。
她们解开又干净又丑陋的运动校服,从斜挽的慵髻里抽出簪子,顺着肚兜儿的镶边,或这儿或那儿挑拨开一系列的暗锁,阳光从云和柳叶的缝隙里柔和地洒下来,她们水红色的脚趾缝里酿着胭脂。
她们用红绫罗锻造的自行车就挂在胡同口巨大的槐树梢头,冒着烟,龋齿磨制的车铃落满了天牛。
新来的舞狮子的伶儿皱着眉头,拧松螺丝,把浑身油亮的腱子肉一块块地卸下来,放在操场上曝晒。嘎啦嘎啦,他是这个午后长大脑瓜的骨头人儿,他还是引擎回收商和临时代课的体育教员。
他还是她们的猎物,我们的杰作。

她们啼叫,夹塞儿,争着早些卸下体内脓汁四溢的引擎,换上新的去湖边看舞狮子。她们焦急地排在队里,肋间两排蜂鸣的换气孔忽开忽闭,尾骨牵着血肉模糊的毛头宠物,她们下意识地抹去腋窝里刻着的湿漉漉的名字,就像丧失了耐性。那是早晨离家时,她们违抗父命,偷偷切下三寸金莲,裹了糯米,包了苇叶,塞进带密码的竹筒,到午饭时在学校的锅炉房煮熟,作送给学长的便当。然后她们像人鱼那样在教学楼二层走廊尽头的青石井沿上调笑,浣洗绢帕和香袋,互夹手指,她们用棒槌打藕,用肥大的媚眼把讲台上慌里慌张的教师砸成肉肉……
放学前的自习课,她们迎着余晖从泪腺中镊出袖珍熨斗,小心地烫着鱼尾纹,再蜂拥而出,换高跟鞋,换眼神,换引擎。
校办工厂里,磨儿兀自转着,丢了嘴的母鸡,瞪着眼珠满地乱跑。

一台台血红的引擎被放在新街口。
每月一例。

于是,满地白嫩嫩的槐花蕊,周围是结着血痂的扇叶和变压器,脂粉气的活塞,小撞针,肉嘟嘟的齿轮,腐烂的电容和酸碱计……
我们时常佯装路过,面无表情地溜溜达达,暗中捡拾这些秀美的零件。
然后我们想起了薇薇安。



薇薇安把针头插进青花细瓷瓶的釉面,拔活塞,抽出一筒筒的淡蓝色,把仕女图变成静脉血,再把灌满体液的瓷瓶整齐地码放在地下室的墙根,和国母说再见。她贫血,正如她是佳人。
薇薇安在西四买一碗豆浆喝,邻座的女童坐在炒肝招牌下面舔着兔唇。6点45,薇薇安搭乘南向行驶的122路无轨电车,因穿木屐在上车时险些滑倒,前车厢几个浓妆艳抹的学生朝这边看,是她的同学,她迅速转过脸,盯着西长安街的花旗银行大厦。15分钟后,薇薇安在菜市口百货商场后的珠宝黑市购入贴身金器若干。7点半至8点,薇薇安穿过虎坊桥、骡马市大街、鹞儿胡同、杨竹梅斜街到国家纺织工业局门口坐特2路双层公交车,途中于琉璃厂购得鲍纹玉一双、黝帘石镇纸一方、云墨两盒,于同仁堂购得蛤蚧一对、雌雄黄各3钱,在便宜坊买了小葱、甜面酱、鸭肝、散装白干等一应之物。8点半,下雨了,微冷。薇薇安斜倚着车窗,望着阴郁的苍穹,望着一路上被清风拂倦的景山、前海、南池子、康芙宫,望着蹲在故宫的琉璃瓦和吹角楼上的,可怕的龙的女儿:一胖,一瘦,一硬,一软。她们赤身裸体,吐着蛇信子,撑开遍身凶器般的鳞甲,剪影一般在无穷无尽的红墙上奔跑,扛着榴弹炮和积雨云。
她蜷着脚趾,把腿缩在裙子里。她闭上眼,露出了笑。
半小时后,她准时抵达安贞里,在安贞医院贩卖器官,并在附近的早市买菜,那是清晨,她用纱布包扎着滴血的阴蒂,她拎着莴苣和香欧芹回到地下室,用刀刮下遍身淡紫色的霜,从肌肤和指甲缝里拔出一排排粉红的钉子,蹲在痰盂上小解,喝瓶中血。
她今天的乳房卖得很不好。

我们总会比她先到的。也要向国母请安:
“万福哇,Mr.安塞巴撕蒂?”



玛丽带了一根钉子去山里,那时候蹼教授正在15楼挥舞着一对萱花斧,修剪自己日益增生的膜和粉刺。她眯缝着眼,对着一面毛发编织出的镜子,斧头上下翻飞,吭哧吭哧,挥汗如雨,腥臭的血滋在墙上,还时不时地停一下,捧起满地流油的赘肉,丢到酱油大料五香锅里,炖。
她把每天砍下的膜缝成一双属于自己的蹼,把粉刺在浴缸里嫁接培育成一座舒适的棺材,如果活到80岁再死,她就能穿上这双刚好完工的崭新的蹼,躺在散发着自己的体味儿的棺材里,安心地死。
她79岁了,她把即将完工的蹼送了人。

我们仍然每小时用毛袭击她一次。我们把各种各样的毛寄给她,用安装在她住宅四周的微型投石器向她抛掷燃烧的毛弹,并用高压水枪朝窗洞里喷射熬得滚烫的毛汤,我们在她的楼下种植毛梯,又编织皮屑驱动的黑毛人,组成敢死队,在后半夜顺着梯子爬到她的窗口向里面撒长长的、黑黑的毛尿,吐毛痰,用毛笔写毛主席诗词。我们托假名赠送给她的戒指内侧,有患多毛症的女孩儿身上的癣和脸皮,蹼教授将因传染而长出一双毛手,很难再攥拳,或揸开五指给我们教训。
蹼教授,她经验老道,操着萱花斧,从容应战。她砍手指上的真菌,就像砍自己的每天早晨重获童贞般长出的处女膜,一样利索。她把黑毛敢死队砍碎,改装成粉刺驱动的毛毛虫,毛毛狗,毛毛蝴蝶。她把毛梯砍成双螺旋的大辫子,每个拐点上刻了自己篆书的碱基对儿。
蹼教授只有卧室、厨房和洗手间的住宅里,堆满了颜色各异的毛,营养不良的枯黄色,或油亮的黑,她就在毛里穿梭着,为自己料理午饭。她用不同导电性能的毛编织成一台黑白电视机和一台切毛器,她需要更多染色的毛看彩色电视节目,她用切毛器把多余的毛切成可口的蛋白质喂她自己编出的斑马和熊猫,它们的黑白色分别来自她的睫毛和胳肢窝。她并不爱它们,她恨毛,正如她恨爪子。
“我爱蹼!我要干掉你们!”她高喊着,“我还要报仇,为了……”
“咣当!”
她又被那头硕大的头虱撞了个大跟头,红色的小鞋子和小手套四溅,小红嘴唇儿都丢了。她醒过来,操着萱花斧追赶头虱,它拖着笨重的嘴咩咩乱叫,跃进毛发里,藏在房间粉刺最多的某个黑暗的角落。她从没捉住它,它不吸她的血,它吸瘪过两头歪熊猫和一匹胖斑马。
老女人,秃头,在毛发缠绕的高层建筑里掌灯备课,黄昏时分出门买蔬菜,漱口,砍旺盛的粉刺和处女膜。

舞狮子的人垂首侍立一旁,手持刚拆下的毛囊和生长激素,我们坐在藤椅里,享受这战争。
而玛丽还在行进。



玛丽的随身丫鬟,是大笼和小疤。
大笼是琥珀色,映着层林尽染的霞光,在羊肠道上笨乎乎地滚,吭哧,吭哧,就像方形的雷腾挪在平衡木,干吗还哼唧呢?她啾啾笑,铿铿嗝儿,是被自己胳肢了,捏着自家的大腮帮子没羞没骚地撒了半日娇,方才发觉丢了主子的行踪,慌得把满肚子没消化干净的首饰都呕在了木樨地,用方脑瓜的一个顶点立在玉渊潭的栀子花稍儿,丢溜溜地打旋子,浑天仪似的左顾右盼,她望得见愁眉苦脸的土行孙挖地铁在玉泉山,歪瓜裂枣的七仙女吹长萧在中南海,她望见万亩红芍药在潭柘寺长成了铺天盖地的哪吒和敌敌畏搏斗,三头兼六臂的二郎神敌不过五溴化八钚的零零七,她终于看见玛丽正置身西郊波澜壮阔的云端,从溶洞般的余晖里为自己敲下通红嘶沸的金币,感动得体液四溢,她扯着脖子喊叫:
“咻兮兮!呷呔呔!主子慢着些儿,容奴儿赶上噻!”
于是从天上倾泻下来的,大质量的肉,大钙和大胡子,大笼心明眼亮,都躲开,大笼只吃掉下来的首饰,就像玛丽真的能杀上南天门,扼着王母娘娘的喉结逼她吐出墨贝和宝珠。
大笼是明晃晃、亮堂堂的立方体,皮肉里的笼子柱儿是把水银灌进脂肪酿成的香酥镜儿,锁头是一对儿麒麟睾丸做闩的玲珑囊儿,通体被琥珀包着,她没有脑子,中枢神经是绣在琥珀里的三个红字。
大笼有两张筷子嘴,四双千里眼,就像她有六张脸和零只耳,她是好吃懒做的魔方,身残志坚的千手观音。

就像大笼耳朵不灵,顾名思义,小疤不会说话。她身段婀娜,蜿蜿蜒蜒,蔓延在玛丽全身表面,像龙筋儿,像纹了集成电路,她常蠕动,从玛丽的耳朵眼儿爬进,从泪腺屁眼儿腹股沟天灵盖儿钻出,外表面、内分泌、中胚层,哪儿都去,哪儿都疼,爬过的地方,留下淡淡的血痕,和绒。
没有眼神儿媚,没有话儿温软,小疤只有细碎的小脚儿,在玛丽身上织着鲜血淋漓的旗袍,在体内咬着凶狠的病灶,和寄生虫。小疤自幼习得箜篌,奏得丝竹,每当嫩寒锁梦因春冷,杜鹃群啼出的血阴森森地燎遍了北平的街巷里弄,小疤就蜷缩在玛丽的脑脊腔里冬眠,一口口蚕食她主子白痴般的大脑,发出一丝丝儿娉婷的鼾声,每当这时,玛丽便同时按下风驰穴、睛明穴和四夷穴,让小疤睡着,把她从身上揭下来塞进子宫,闭眼不再瞧月堕柳梢头。
小疤命苦,她从小卖身,眷着玛丽,她心气儿高,总想爬得更快,让玛丽在北平的苍茫暮色中疼得燃烧起来,在午门上空变成一团长着红斑狼疮的火。
小疤的父亲是蛆,母亲是薇薇安。
现在她正嚼着蛔虫,听见玛丽跃下云头,一路向西,还听见大笼屁颠儿屁颠儿地追上来,没点儿斯文地跳脚儿嚷着:
“主子诶!慢些儿噻!您的迷魂汤,您的梦游丸啊!今儿这都晚不倘儿了,时辰差不多,您歇歇脚该喝结巴水儿啦!”

大笼是护士,爱吃首饰,内脏里塞满了玛丽的药品。
小疤是她永远结了痂的月经。

蜻蜓驮着肉丸子,在涟漪上方羞涩地产着卵,喂戴皇冠和显微镜的孑孓崽,骨碌骨碌,那是十七孔桥透着晚湖影,玛丽小心地跃过荷蕊,跃过莲溪,出了颐和园,便向清明。



多像个节日终于结束的大清早,这么宁静,能在被窝里交换湿润的屁,能互相摸摸耳垂儿,吐个大大的唾沫泡儿,再舔牙,噘嘴,忧国民。胡同口的大槐树下,停着运送芭蕉扇、冻猫脸和盗版紧箍咒录音带的集装箱卡车,枝头的每一个杜鹃窝里,都蜷着一架刚耍完流氓的圆号,垂着金涎在打盹儿,熏了达标尾气,蔫了吧唧。
我们从蚊帐中出来,掸着满身淡红的花瓣。
若从高处放眼望去,整座北平城的妻子们必都忙碌在那些栉比鳞次四合院,那些黝黑的屋顶上,她们戴着斗笠,清扫球形天线里厚厚的积雪,举起巨大的黑色插头兀自抽送着,赖床的丈夫这才能被喧嚣的早间新闻吵醒,抠掉眼角的泡沫和泥巴,把袜子套在头上,然后玩弹球,梳挂面,朝鸽子扔镐,假装抢银行,咕哩咕噜,嘟囔老半天,然后才去帮忙按平奶锅里乳制品调皮的波浪,或在厨房中搬运硕大的针穿过扣眼儿,从包子褶儿的这一面,跑到缝纫机边,直到腰肌劳损,满脸锦绣。阴天,拔出肉里的刺,擦净了,我们也能接着吻,在小小的湖心洗脚。

饺子都缝好啦,锅里炸着下酒的黄鹂,滚在沸水里的孩子,小胖手在锅盖下一伸,一缩。
多年以前,爪子教授也是这么度周末。

我们还住在安贞里,在地下室逗虫,造人,养鼹鼠,讨价还价,伺候硬邦邦的国母。
我们只是不再去实验室了。

鹧鸪天,我们不妨出门散个步吧。



在夕照寺,在定福庄,在陶然亭……
蒙蒙亮的北平,街巷里漫溢着杏花、槐蕊、黑枣核、果丹皮、蟹黄和虾仁儿、药棉、金钿、月饼模子、多巴胺、乙酰胆碱、铝箔、醉醺醺的纸兵纸马……那是缉毒组查抄富贵人家的残骸,面容沉静的环卫工背着纸篓,把它们扫进簸箕里,踱过西什库,踱到鲜鱼口,然后慢悠悠地一倒,转身继续工作。于是金灿灿的榆钱,堆满了北平的每一座城门。
而门的另一侧,炮兵们蓬头垢面,奔忙在箭楼和墙垛子上,推炮弹,点捻儿,“轰咕哩!轰咕叽!”,戴婴儿帽的蚕宝宝就哭丧着脸被发射出去,“轰咕bia!隆叽pia!”,到城门洞里爆炸,吐了奶嘴儿,咔嚓咔嚓地啃桑葚儿,嚼砖瓦,吃掉那些垃圾,全金属外壳的牙医,兢兢业业,拎着假牙、棉签儿和止血钳,从城门楼上的滑轮倒挂下去,给没牺牲的宝宝们换牙。然而门还是堵着,疯狂的、白花花的绦丝封住了去路,上班的车流焦急万分。
环卫工也不时踱过来,纳闷儿地呵着寒气,扫扫蚕粪。
走,我们到西城去。

在协和医院的日光灯下,值班医师聚精会神地喝酽茶,准备开膛。
在西苑,动物园里全是刷牙洗脸打呵欠的巨响。
在西什库,晨弥撒已经开始,混进了附近中学逃课间操的学生。
在门头沟,消防队正为半山腰红得发烫的电视转播站喷水降温,已值午后,男人们,就像新鲜的瘦肉。
在锣鼓巷,麒麟用唾沫写着日记。
在银锭桥,邋里邋遢的湖怪又被卡住了,透过红叶,看得见它硕大的淡蓝色的性器上,那一片片耀眼的太阳能电池板,高速运转的硅和硼,它的两排厚嘴唇拍打在殷红的湖岸上,轰鸣声应和着下课铃、晚餐号和长安街民航大楼的晚钟。围观驻足的人们,却不是在看它,因为舞狮子的人,又在湖心做着俯卧撑。
女学生们,还在换引擎吗?

山谷里密集的柿子树,正推搡着,令人眼花缭乱地摇晃着遍身娇小的杏黄色的奶子,从饱满到枯黑,在南郊,在入暮时分的鬼见愁。
农人们也终于在濡湿的田野上睡着了,他们不堪疲倦,手心的茧子里渗出带血丝的晶体,收割过半的池塘,被镰刀弄皱,映着星子,微颤在嵌满化石和铜器的山壁。
蜂巢深处,随风翻动着没有性别的血红的月历。

走了一天,我们的手杖,也像是倦了,噘着嘴靠在湿漉漉的城墙上,开始发芽,在腋窝里刻着她名字的凹处,长出迟桂花。
我们是遗民吗?把国母藏在线装书和旧社会的婚姻法里,会不会非法?



“进项。”
她把钱交给我们。
“按钮。”
她交出阴蒂,我们把它安到遥控器上。
“晚饭。”
她交出佐料、鸭肝、白酒。
“鼹鼹的。”
她交出蛤蚧、雌雄黄。
“国母的。”
她交出玉、石、墨、彩。
“你的。”
她交出金器和首饰,贴墙根儿站了,我们戴上手套口罩听诊器,她自觉地脱掉衣袜和木屐,开始匀速转圈儿。

和平常一样,我们依次揭开她身上的纱布,观察器官被割下后的伤势,当天她的奶头被沿着乳晕整齐地剪掉了,右乳还有个实习大夫持刀过僵导致的切口。我们用食指拨开那两个尚未愈合的红孔,把镊子尖捅进去试了试深浅,一道血从裂开的痂里涌出来,她抽搐了一下,咬白嘴唇儿。戴着脸谱,叼着氧气管的鼹鼹背了手,边在四壁的玄武岩里踱方步,边放又响亮又难听的屁:
“Bon Jour! Bon Jour!”
我们从她买回的廉价饰品中挑了一对儿两寸来长,头上纹着樱桃和花蛇的簪子,擦擦净,插进乳峰的伤口里,只把泛着霉绿的樱桃露在外面,这时她突然打起哆嗦来,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冷!”
这不平常,可也没什么。我们示意她继续旋转,借此取暖,我们也可以为其余的伤口佩戴饰品。半小时后,她就不再原地转动了,因为太多的饰品挂在身上,把伤口拽得生疼。这时我们就打开窄小的笼门,鞠躬请她进去。她吃力地挪着步子走过来,先探进头和胳膊,胯还是卡住了,小腿翘起来,撒娇似的蹬踹,我们攥住她的脚踝,把她塞进去。
笼子里,那条肥硕多汁的大蛆正扭卷着肮脏的口器,缓慢地蠕上来。它只爱吃她的首饰,它只爱压着她,把吸盘贴在她的伤口上,伸出白色的肉舌一下儿一下儿地舔拨那些沉甸甸的首饰,弄得她一丝丝儿地疼。
沿墙根儿,一只只绘着仕女图的青花细瓷瓶散发出廉价饰品的香气,淌着汁,刚刚被它排泄出。
我们可不是古董贩子,我们在实验室工作。

“啊咻!啊丢!”鼹鼹惨叫两嗓,又中风了,像个摔成八瓣儿的存钱罐似的,从墙里滚出来,一蹶在地,咕嘟咕嘟吐白沫,压扁了好几棵小青草,还哮喘,舞狮子的伶儿也喘,就像喘染。
我们火速掣动国母下身的阀门,一大汪琥珀液滚滚喷出,裹紧了整个笼子。她和它都凝住了。
赶快赶快,我们还得喂国母吃玉,给国母画脸,用新镇纸堵住国母肥大的泪腺,拆下国母过度生长的毛囊,可是蛤蚧还没捣,硫化砷还没泡,鼹鼹何时才能酒足饭饱,停止咆哮,成年地和国母拥抱?
我们的工作日志上,还有“三教406”没划掉。

琥珀凝固前,它正把罩着她的那层薄薄的汗壳舔开,这是它的饭后甜点,经它舔过的伤口,被切掉的器官都能重新长出来。
不过那次它没有舔到甜腻腻的汗的碎片,那次她抱成团,哆哆嗦嗦地哼唧:
“我冷……我冷……”
让她在琥珀里暖和地睡一会儿吧,两小时后,她还得去听爪子教授的公共选修课。

薇薇安的腿蜷缩在怀抱里,笼顶绣着她的名字,远远看去,就像三颗蒸发了的朱砂痣。



玛丽带了一根钉子去山里,我们又年轻。
又平静,就像公棺材,和母棺材,在壁橱里偷情时,郑重其事的尸体坐在客厅里,一边手淫,一边看新闻联播。我们走出私塾,听着死鼹鼠和游标卡尺在背后空无一人的实验楼里锈在一起的巨响,舌尖就情不自禁地分了叉,那已是嫩柳如烟的时节,背着龟壳的少女们,害羞地伸出颈子和四肢,摘掉大大的黑框境,学着剥香蕉和涂口红,在斑马线里翻着婀娜的绳,下班族们怀揣红靶心,立在挂满巨大黑锁的木头站台,在脉脉的黄昏的车流两侧心目警醒,提防凌空劈来的高压电、吻,或韭菜馅饼。谁知道呢?那是怎样的袖珍匠人,在怎样修长的手指尖凿着湖……
赤脚的小护士,偷爬进手术楼上空的云层,在阴翳的褶皱里挥着锹,从明亮的风中采摘冬棉桃、白枕套和胖头鱼,在蓬松温煦的阳光里,小毛兔和大毛豆,像波波佛一样气宇非凡地晚跑,脸红,嘴嘟,染了橘色的光晕,边打饱嗝儿边下蛋。
吃豆浆的人,都是淡青色的竹子仙。
谁知道呢?顺着谁家的树影,会有谁家的布偶在清澈的湖底婆娑……

每一天,我们试着失身或剃毛,逃避成套的变性体操,我们眨了眼睛又睁,买了药品又扔,就像犯贱,或者阶级斗争,我们也蹲在护城河边洗自个儿的红眼珠儿,插科打诨,在实验室研究不同品种鼹鼠的导电性能,或为之修脚,或为之研制彩虹。我们也撬臀,也封胸,也渴望在公交车里听见邻座陌生人的自言自语:
“我恨透了这儿。”
但这不是那同一座城市吗?人们操着沁凉的方言,魔方似的行走,抽筋儿,耍赖,每一天,喝透明的水,稀薄的血,牙箍般拗口的减肥饮品,打歇后语式的嗝儿,手心里的癣,还吱扭扭地转个不停,每一本在地铁月台买到的童话书里,还会有一双似曾相识的手铐伸出扉页,将你俘虏。
湛红色的雨中,还会有舞狮子的人在湖心静静枯萎,雨水抽打着岸边,一具具烧成了炭的少女和儿童。
下班的人群惊愕地透过云层,望着宁静地坠落着雷的地平线,仿佛也会听见海浪拍打礁石和藻类的回声。
当我们脱下蛇皮,摘下玛瑙心,我们打着鲜红的响指,性器里两瓣透明的膜儿铡刀儿似的一开一闭,残害了多少少年滚烫的食指。在阴天壮丽的傍晚,满城逃窜的妃子,宛若科幻。
电风扇,无端地吹着麦子垛儿。磕托,磕托……

一只鹭,盲了的,拍着淡墨的翅子,斜飞在稻香村的送货车后,在日出时,当苏醒,窗口的风送来豆荚、盐和泥土的味道,以及信使与湖水的微音。
中关村的摩天建筑之间,有编织在电波和磁网里的布谷和斑鸠,它们戴着遮阳帽,噼噼啪啪拨着算盘和二进制。
大大小小的胡同无一例外,奔驰着一张灌满风的虎皮。



玛丽,“汝当诞生于鸡窝、潮汐和红领巾工厂,汝当小儿麻痹,丧考妣,自幼吃压缩饼干喝弹簧,青春期暴力不反抗,汝当感谢党,升旗,入团,参赞,一波三折,万寿无疆,汝当有巢无卵,金饭银桶,笑纳百丹,汝当白痴如矮屁孩儿,阴戾如断茎人,汝当霸王硬上弓,太妃牙里咬,汝当忏悔并录之,瘦成骨干,汝当欲仙,死而不僵……”玛丽,原谅我们在你未出生前编写你的传记造你,你的脑仁儿,是重点中学优等生的中心处理器,你的半规管,来自不倒翁和陀螺。
我们围着书桌拍手歌颂小肉骨头,小脸蛋儿,在乌云下狂拉灯绳,用充气闪电运送假肢和骆驼牌膀胱,从渤海湾到中央车站,我们把老虎的精液倾倒于夹墙中的高炉,在锻造国旗的时候锻造肌肤,我们抠下鹿和扑克牌上的梅花,熨平抬头纹。我们用名山大川造你,像用雕虫小技。
玛丽拌着凉菜,穿过无人的夏天,她种笋,她在植物的浓烟里用网兜捕捉大鼻子跳蚤,她剁着蝗虫的肝脏,榨汁儿,拧紧园林的阀门,碰碎了玻璃瞳仁儿,缎子皮儿,她给荸荠先生挠痒,她从鲜红的芦苇芯里抽出雕花小弩,她掸狗,骂鱼,搓洗肮脏的涟漪,她在半空中锯着森林和立交桥,在大雨中释放钴蓝色的电弧。玛丽甜美地穿过摇篮和纱帐,当她还是婴儿。
“玛丽,学个苍蝇叫!”
“玛丽,你会尥蹶子吗?”
“玛丽,你的嘴唇太厚了,怎么张嘴吮呢?”
“玛丽,第一次是单数还是复数呀?”

玛丽在湛蓝色的摩天大厦顶层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她合上帐目,呷口咖啡,望着斜阳下逝去的车流和山,并接到任务。她抛出缆绳,在办公室、私塾和地下室间凌空滑行。她的软铝套装,滴着水,她的喉管冰凉。
玛丽,汝当有火红的头发,樱桃般的嘴唇和太阳穴,我们总会在子夜时分从被子里跳出来,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着,从那些堆在墙角的腋窝里掏出大把大把的血小板和红蛋白,它们在苍白的日光灯下像血汗钱那样摔在地上,噼啪作响,我们决不用边角料造你,我们掏出的是沉积岩中沤烂的酒,是没被失恋污辱过的指环和嘴唇。
玛丽在高级公寓区溜冰,用喷水枪杀猫,用纽扣和睫毛引爆沃尔沃或梅塞德斯。玛丽带了一根钉子去山里,她还戴过蹄子和嚼头,一丝不挂,脊背上粘鬃毛,在高速路狂奔模拟一匹失控的怀孕马,并借机出刀。玛丽如果带了根钉子去山里,那真是小菜一碟。
玛丽却说:“奴的鼻洞洞,是不是太小了?”
玛丽还说:“伊不如奴哩,伊只有十一根脚趾头,伊的手指扎人,伊的腋窝里长头发哩!”
玛丽曾经说:“奴要咳嗽,让奴擦擦汗好吗?
玛丽最后说:“伊去哪儿了?奴想和伊说说话。”

不,玛丽汝当吃风,汝当有瘤子般的胃,汝当多目,如千手观音,汝当从莲花中释放锤子,并吻佛于阴,汝当有雷霆般清澈的手,攥拳时那么多扁平的仙鹤展翅,贴着刺青和花蕊滑翔,汝当不恸哭。玛丽有巨大的肚子。玛丽从肾上伸出一双修长而美丽的手,从肚脐里喷出婴儿的阑尾和脏器。
她是锤子皇后,是超生的铁。

喏,这就是你,的上半身。
这都是你的,上半身。
至于下半身,是现成的。

“叫玛丽。”
“多少钱?”
“优惠期,可以比薇薇安少些。”
“瓜子教授,他出多少?”
“当然永远比您多一点儿啦。”
爪子教授想了想,点点头。



“三教604”。
她推开门,进错了教室,她看到每一个座位上都有踊跃的学生,都是黑暗的,他们是头发人,是蹼教授正站在讲台上,面对空无一人的阶梯教室挥舞的,乌云般浩淼的假发。
她身后的黑板上写着:“专题4:为什么我们的器官会加速生长?”

一周后,薇薇安穿上蹼,喝着减肥茶和甲状腺素,她在纳闷,手指甲和脚趾甲,谁长得更快呢?谁的形状更像鱿鱼,或者蛋白质的方天画戟?薇薇安从指甲缝里抽出奇形怪状的钉子,坐在毛浴缸里,用自己的头发为蹼教授缝着彩色电视机,不同的钉子上,写着不同的简介和功能,譬如“且钉:把两根头发并列钉在一起”、“或钉:把两根头发顺序钉在一起”、“实质蕴涵钉:把一根头发钉在另一根头发里”……
她试着把一个相框钉在床头,墙上盖着厚厚的毛,没法钉牢,相框掉下来,掉进床里,被越来越多的毛埋住,再找时,就不见了。

拿起听筒时,窗外是一张巨大的鼹鼠的脸,戴着小丑鼻头,正哭,它的泪腺口,却愚蠢地撑开,空荡荡的,没水,让人恶心。
“喂。”
“刚完。”
“你回来。今天咱们五个一起去吃日本饭。”
“今天……我想去王府井逛逛,行吗?”
“吃过饭我们去恭王府,有贴子,轿子和马都备了。”
“我……我是想,集成电路和细胞器,不够多了,可以买,而且……今天是我生日。”
“马上过来。”
放下话筒。鼹鼠的脸背过去了,雨水打在那些肮脏的茸毛上,我们走到窗前,把它踢碎,擦掉鞋尖上乌黑的血。
还是得蹲在地下室,数着钱,等雨停,等她来,等在操场的双杠上接吻,用望远镜望着潭柘寺。
我们走来走去,心情平静地算帐,填写订单,发明新的刑具,雕出新的花纹和锯齿,有新的弧度和凹陷。挂在肾盂的戟,都锈了,该寄到南城去,在废弃火车站边租借的四合院里,涮一涮,晾晾。
那会是怎样呢?住在水族馆的地下,住在银行的地下……头顶大海,举着金子。

红嘴唇的鸽子,落在门铃下,啄哺乳动物尸体里的奶,喝霜。
操场上,悬挂着手的吊环,血迹斑斑的跳马和链球,不能放在耳道里的撑杆跳棍,满地的瓜子皮、脚趾和舌头。
等。

她没来。我们在后半夜造好方舟,挪开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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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四川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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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盗梦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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