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anne发表时间:2004-12-29 17:19

小雨在陌生的城市里住不安稳,叹人生飘零无依。她想想自己在巴黎的所遭所遇,再加上所爱不得,竟不住心头一阵阵的发冷。就是从那时开始,她开始了自言自语的习惯,在地铁里,在人行道上,在卫生间:不要怜悯自己,这不是世界的尽头。

小雨的母亲有个老同学欧阳,在刚刚打开国门时就嫁到了巴黎,而且人人都说是嫁给了一个亚洲小国的贵族,在巴黎郊外住着花园别墅。小雨的母亲一直催促着小雨去找她这位交情深厚的老同学,出门靠朋友,万一有事也好有个照应。小雨刚到巴黎时心想,人人都道巴黎的房子难找,如果去托这位从没见过的欧阳姨,人家住着大房子,又不做房产出租,岂不是给她出难题。于是自己横下一条心,在小马的地下室打了一周的地铺,起早贪黑,上天入地,立誓要自己找到栖身之所。万万想不到的是,好不容易跑遍半个巴黎找到房子,却又遇到个变态房东。住了三个月,竟因为过度担惊受怕,额头上出现了一条细细皱纹……。

心烦意乱之时,小雨想到了母亲的老同学,心想要不去问一下,最不济就是继续和变态房东熬下去,于是拨通了电话。电话那头是一口东方化的法语,温柔谦和。小雨自报了姓名后,对方马上改用沪语说:“哦,是小雨啊,你怎么到现在才来找我,你妈妈一年前就对我讲你来法国了。这样吧,你有空来我店里玩吧。”说着留给小雨地址和电话,约好周六中午去。

欧阳的东方精品店在拉丁区一条次干道上,是老牌的知识分子区,离塞那河也仅仅5分钟的脚程,属于圣母院周边的核心风景区,地段相当好,生意也自然兴隆热闹。欧阳身材高挑,不施粉脂,鹅蛋脸,鼻梁高高的,头上过早得生出些白发,气质相当文雅。她上身是一件团花摆袖的水红色高腰小丝袄,下身一袭时髦的不对称黑绸作皱长裙,露出一尖绣花鞋的小圆脑袋。小雨后来才知道她每天的一身一手都是她自己店里的东西,她当然是最好的品牌代言人。店里的顾客很多,虽然请了个两个伙计,可欧阳还是自己照应着客人,她抱歉地让小雨坐着等她一会儿。

店铺很宽敞,放着古典音乐台的节目。货物的品种也多,琳琅满目的,色彩又多,一时让人看着眼睛发花。里屋的架子上摆着几床绣花的缎面被子,木架子上挂着几十套男女各色中装及吊带的低胸丝绸睡衣,木架子下层是绣着“福”“禄”“寿”“喜”的猩猩红的小衣底裤,小孩子的花袄花裤,靠窗的木柜子上放着蜂花牌檀香皂,各色打开的中国扇子,中国结,无锡泥人,端午节的香囊……。柜子下面居然是几只绘花的小铁皮热水壶,后来听说是《花样年华》席卷巴黎时,有老顾客指名道姓要“张曼玉买云吞时,提的那种漂亮瓶子”。小铁皮热水壶来了以后,一直很好卖。也算是《花样年华》的后续产品,当然最受惠于那部电影的还是旗袍。

外面的店堂看起来要时髦许多,多是东方风格的时装,也有各种质地的旗袍,丝巾,绣花鞋。店里的客人多是女性,也有一个白发老头,挑了一只湖绿色同心结的丝麻手袋,请伙计用漂亮的盒子包起来,说是送给女儿的生日礼物。老头走时,欧阳恭恭敬敬地送到门口。小雨注意到欧阳不但法语炉火纯青,而且对法国人的喜好也心里透亮,往往只消察言观色后温柔喜人的两三句话,那些法国Madame立时觉得自己终于撞到了久已想要的东西:多巧啊,款式,颜色,尺寸,风格,上身后的那种优雅,那种异国情调……。还有相当一部分是老主顾,亲热地管她叫欧阳,她们身边的孩子也都认识这个店,老是问,娅娅去哪里了?欧阳和蔼地笑说,娅娅今天去上舞蹈课了。

小雨看了一圈,最后走到账台边,看到一本加缪的《异乡人》,就随手翻起来。刚看了一句“Aujourd’hui, maman est morte. Ou peut-être hier, je ne sais pas.”(今天,妈妈死了,或许是昨天,我不知道。)欧阳就走过来,连声说不好意思,让小雨干等着,又说快一点半了,让小雨和她一起去附近的馆子吃饭。两个伙计也去吃饭了,欧阳把店门锁起来,在门口挂上个小牌子,上面写着:出去吃饭了,一小时之后回来。

她们沿着下坡路向塞那河走去,路过一个红色的消防所,一个咖啡色招牌的面包店,一个淡蓝色玻璃的出租自行车的车行,走进一家中餐馆。欧阳抱歉地说,要不我们吃中餐吧,快一些。小雨说,那最好了,说到底,还是喜欢吃中餐的。欧阳和老板寒暄了几句,显然是这里的常客,然后要了两份扬州炒饭,一个海鲜豆腐,一个古老肉,一碗玉米鸡蓉羹。然后领着小雨走到餐厅最里面的一桌坐下。老板送上一壶茶。欧阳说,不要这样客气,每次都送茶……。老板说,我们这么多年,也算是邻居了,是你一直照顾我们生意。这位小姐是你亲戚吧,长得挺象的。欧阳说是朋友的女儿,刚刚在南部拿了学位,现在十七区的法国公司实习。老板喏了几声好,然后出去招呼客人了。

欧阳给小雨倒茶,又给自己斟上,店里吃饭的人不多,只有两个法国女学生,所以菜很快就上齐了,欧阳让小雨别客气,两人动筷子吃起来。欧阳说,刚刚来买手袋的老先生就住在东方精品店楼上,是个有名的汉学家,《三国》就是由他译成法语的。小雨很惊讶地说,真想不到啊。小雨又问,桌上的那本《异乡人》是谁的。欧阳说,店里空闲的时候,她自己瞎翻的,以前在上海的时候也喜欢看小说的……。小雨和欧阳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一只插红玫瑰的白瓷瓶子和十五,六年的光阴,小雨不知为什么,只觉得跟前的这位美妇人眼底沉着深深的忧郁。

欧阳问小雨在巴黎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小雨就略略说了说变态房东的事儿。欧阳听了,沉吟半晌才说:“我不把你当外人,我和我先生一年前协议离婚。大房子归他,孩子和这个店判给我。现在我和儿子女儿住在店后面当初买下来的一个小单元里,孩子们大了,也不能老是挤在一起。我一直在附近找合适的房子。可你也知道这里附近的房子都是天价,我转而又申请政府的平价房子,但那种房子根本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所以我可能一时也帮不到你。”

小雨见几分钟前还在店里八面玲珑,谈笑风生的欧阳说着说着眼圈红起来,想来是触到了她心中大委屈的事。忍不住轻声问道:“两个孩子都大了,怎么就分手了呢?”欧阳叹口气说:“相互之间没话说了……,所以小雨,两个人要结婚,还是要相知的好,不要像我这样匆匆嫁到巴黎,一夜之间成了王太太。外人都说是嫁入豪门,却不知豪门深似海,却不知那是个坐吃山空,整天泡在球馆酒馆的人。我,……我好象搭上一趟豪华车,开到半路被放下来,发现自己不但付出双倍的车费,还完全失去了方向。现在回过头去,觉得人生白过了二十年,不过,到头来却也解脱了……。”

小雨和欧阳在中餐馆前分手,一个人沿着Rue de Monge (蒙齐路)往回走。初秋的晴日,太阳把路面照得白花花一片,路两边都是典雅的奥斯曼式公寓,仰头便是蓝天,万里无云。她走到蒙齐路和学院路的交叉口,注意到沿街角转着排开一个小公园。十几个衣帽鲜艳的孩子在大树底下,喷泉边上嬉戏,象是绿荫里翻飞的彩蝶。大人们坐在长椅子上聊天。也有学生仔坐在椅子上,把书平摊在地上,偻着背,弓着腰读书,读完一页,便用脚趾翻篇。

两个六七岁的女孩子穿着灰绒连衣裙,带着小红帽,在喷泉边上牵着手小声说话,更衬托得古老得雕塑肃穆深沉。小雨停下了脚步,她简直看呆了,凝固的生命,流动的光阴。欧阳的话象一股细细的泛着银光的溪水流过她的皮肤,凉森森的。“现在回过头去,觉得人生白过了二十年,不过,到头来却也解脱了……。”

小雨自然想到木头,一时间也没有什么悲喜之意,只有一股清明留在心上。两年的痴狂和二十年的弹指一瞬和更大的生命的寂灭一比,简直成了一种不可理喻的偏执。那一刻,她对木头所发的种种不可理喻的热病终于烟消云散了,她长长吐了口气,擦掉眼角的泪,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知道自己过了那个坎,好像还了一笔欠了很久的债务似的,几百个日夜里,她欠生命的,生命欠她的,两清了。

小马和她的男朋友Alex同居一年后,发现相互于身于心都不能离开对方一个星期以上,于是决定结婚。小雨做为女傧相和为数不多的“娘家人”代表,被要求提前去“熟悉场地”。于是按照小马告知的地址,小雨趁周末到他们租在埃菲尔铁塔边上小屋去踏点。

转眼间巴黎的冬天就来了,行道树的叶子早已落尽,天气常常又阴又湿,整个城市的色调颓然黯淡下来。小雨走过艾菲尔铁塔后面的大广场,一帮大男孩子穿着单衣在踢足球。球滚出草坪,向小雨奔来,她抬脚踢回去。脚力不足,准头也不够,男孩子们笑着大声叫起来:“C’est pas terrible!”(不怎么样啊!)

那些男孩十七,八岁的年纪,身长胸宽,头发湿湿得搭在前额上,帅的让人心跳。西方人向来觉得亚洲女孩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些,皮肤细腻,目光盈盈。在他们眼里,穿着白色短大衣,黑色短裙的小雨清新可爱,腿型妙曼,自然将之纳入夜间湿湿的梦里。小雨懂得他们的眼神,一瞬之间,她感到一丝被看的得意,可随之而来的却是遗憾。那样让人烫手的青春已经离她而去。时间象一道残酷的门,一点一点把纯真的挑逗和无邪的回应都关在外面。

Alex到他的建筑事务所去加班了,小马一身半露酥胸的粉色羊毛裙坐在她和Alex在埃及旅行时买的草黄皮团子上,双脚的脚趾间夹着八朵蓬松的白棉花,正在涂红覆盆子色的脚趾甲油,让人有月牌美女腾云驾雾的幻觉。她让小雨坐在半人高的埃及烟枪边的地毯上。小雨四下看看,见是个二十平米的空间,隔成两层,上面充作卧室,下面是个开放的空间,转角小厨房,书房,客厅都在一起。

小马说起Alex在普罗旺斯乡下的父母和在里昂的姐姐也会来,又说可惜自己武汉的父母一时不能出来。说着说着,小马的八卦瘾又上来了。坏坏地笑问小雨有没有听说那个上次一起去郊游的小茅的故事,见小雨不知,就自顾自讲起来。

说是小茅父亲生意上的朋友们的太太组成一个小规模购物团,到巴黎请小茅做一下地陪兼导购。可怜小茅平时迫于学业的压力,学校,图书馆,超市,家四点三线。接到父亲的电话,推辞不得,只好硬着头皮上了。先带太太们去奥斯曼大街上的“老佛爷”(“Lafayette”),听到小个子朱太太嘀咕:“乡里乡气的,人这么多,还比不上国内的豪华。”小茅心里一惊,马上移师同一条大街上的“巴黎春天”(“Printemps”),才走到底楼的皮具柜台,就听购物团的领队候太太用一口清脆的京片子问:“小茅啊,巴黎有没有再贵点的地方?”可怜小茅从没有和太太团打过交道,早已是满头大汗了,一片慌忙中想到广告中提起左岸的乐布玛喜(“Le bon marché ”),于是叫来四部出租车,从奥斯曼大街开到塞福大街(rue de Sevres),众太太们鱼贯尔入,都是个中高手,四下瞄了几眼,立时喜形于色,轻拍小茅的肩说“这回,才叫来对了地方!”于是让小茅到咖啡厅慢慢品咖啡去了……。

小雨以前佩服同寝室妖妖的那张嘴,朱唇轻起,千娇百媚,毫不留情。如今则佩服小马,佩服她巧舌如簧的叙事,平时听小马在电话里流布八卦已是津津有味,如今面对着面,见她边说边配着表情,眼珠上下乱转,不禁失声大笑起来。小马说:“你可别笑那些太太们,她们临走时送了小茅一块劳力士,出手阔绰得很呢!”小雨笑说:“我看你索性叫做留法学生情报中心算了,简直没有你不知道的事儿。对了,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小茅原来还追过费绯大美女呢。”

小马听到费绯的名字,象是触及她的软肋,半酸半不屑地说:“呦,她现在可成了‘中国公主’了。千奇百怪的衣服天天走马灯似的换,不过她倒还算是个衣裳架子,大冬天穿着银蓝底百花刻丝小袄,皮裙,皮靴,狐皮围肩,抢眼的很呢!大宝被她迷的神魂颠倒。那个大宝据说是法国证券界的实权人物,给费绯在93区买了房子。前两天我约她到Châtelet看戏,她说担心人太多,座位不干净,气味不好,让我去她们93区看。现在大宝周围的朋友都说她简直比法国的bourgeoisie还要bourgeoisie呢!”

小雨等小马照例的“八卦通气会”告一段落后,才提到房子的事情。小马说:“你要是不挑剔的话,我听说我们班的大米在布鲁塞尔找到工作,他女朋友六月还在巴黎读书,正在找人合住来分摊房租呢。他们的房子就在圣母院边上,问题在于那是一个大单间,原来自然只有一张床,现在又搭了个小床,中间隔了个布幔。”小雨听得简直激动起来,说:“能有一个独立空间自然好,但这是巴黎,你还想怎么样。我再和这个变态房东熬下去,我都快要发疯了。再说,大米和六月都不是难相处的人,我现在就打电话。”

换房的愿望在强烈的诉求下很快实现了。正在巴黎过周末的大米帮着小雨搬家。那是一个没有电梯的六层阁楼房,巴黎人把这样的房子叫做“chambre de bonne”(佣人房)。大米提着巨大的箱子在螺旋上升的狭窄楼梯上艰难攀爬着。其实箱子里也没什么重的东西,有着丰富搬家经验的小马建议小雨把所有东西都用塑料袋分装好,然后用手提上去。小雨看着自己的一家一当散装在三四十个家乐福的塑料袋里:从书籍画册到台灯碗筷,从毛衣丝巾到球拍音箱……,像是一场狼狈不堪的私人生活展。

大米和六月是国内外语学院附中的同学,说起来还属于青梅竹马那种。六月心地善良,家务全包,对大米充满景仰。他们两人就像一个自给自足的小圈子,一个爱讲一个倾听,即使不和外界往来也活得很舒坦。大米整天冲着个从不梳洗的“鸡冠发”,对吃穿毫不在意,他为了逃避做饭洗碗的麻烦,一次做饭即以切掉手指皮的苦肉计大获全胜,一痛永逸。大家在南部读书的时候,六月一天做两顿正式的,两菜一汤,白米饭,大米简直成了中国学生圈中的最让人羡慕的人。

小马有一次对小雨说:“象六月这样的高干子弟不知道看上了大米什么,还那么‘吃’他,大米倒显得一副爱谁谁的样子,傲的了不得,以后还不是要靠六月的关系,德行!”小雨按照她和小马之间分唱红白脸的习惯,说:“也不见得是傲,书生意气罢了。”

大米自称在初中就读通了老庄,尼采和莎翁,在读书考试方面更是不在话下。其英语GRE,法语GMAT的超高分和敏锐的文艺鉴赏力都是六月的骄傲。大米的理想是做个大学经济学教授,业余研究世界电影史,写写影评什么的。所以他在布鲁塞尔的银行找到事后,众人都羡慕,他却说是为了生计不得已而做的选择。

大米有一次在MK2电影院看完贾章柯的<<站台>>后很有些想法,又不满意于中法两边已有的评论,准备自己写一篇,刚巧他暑期实习攒了一个薄薄的IBM手提,输入中文更方便了。不想一个月过后被问及此事,答曰,只写了两个字:<<站台>>。小马吱吱坏笑,称其是坐在镀金的马桶上便秘。

大米果然通过六月的爸爸辗转着托人,在布鲁塞尔找到工作。六月在法国农业银行的实习还没结束,两个人只好暂时分居。六月虽然出身有些背景,在为人处世方面却非常低调,踏实勤俭。她和大米这间在市中心设施齐全的屋子每月房租七百欧元,正好是她的实习工资,所以她也愿意找人来分摊费用。

大米每月两次从布鲁塞尔坐高速火车来看六月。小雨每到了这时就发愁:没地儿呆。人家虽不说,但小雨自然明白该给他们留下个空间来亲热欢爱。于是她就自觉出去,在附近到处溜达,走累了就找个咖啡馆坐到午夜,然后再看通宵电影……。

这么着,小雨熟悉了附近大大小小的咖啡店,甚至辗转着被国内一个编辑找到,写了一份洋洋万言的《拉丁区咖啡馆一网打尽》,详实生动,夹叙夹议,据说深受好评。后来为了节省成本,她定点在一家叫“西湖”的中餐馆,每次叫一份茶一份点心,承他们的好心,可以坐到他们打烊。时间一长,“西湖”的老板伙计都知道了她的为难,每次见她来,就笑嘻嘻明知故问:“室友的男朋友又来了?”

农历中国新年前的一个周五,大米回到巴黎,小雨正在琢磨去哪里溜达呢,忽然依桥打来电话说要带小雨去游车河。依桥开着雅克的车子来接小雨,车开过新桥,依桥说饿了,问小雨想去吃什么。

小雨让依桥拿主意。又笑问她:“怎么每次见你,都春风满面,象是大交桃花运的样子”。此时正值黄昏的高峰时段,是巴黎人开车最野蛮的时段,横冲直撞,不顾一切,仿佛在办公室里临走前吞下一粒伟哥,不准时到家就要失效似的。依桥小心翼翼的开着车,边笑说:“目前好象是在交桃花运,只是不知道能够有多长。他是个法国人,叫雅克,我和他刚从纽约度假回来。”边说着,车子已经穿过卢浮宫的中庭,直奔歌剧院而去,途中一小转,拐进了圣安妮街,在路边泊下来。


两人沿着圣安妮街溜达,打望着路两边在浓浓冬意里散发出诱人香气的小饭馆,最后依桥领着小雨走进一家京都风格的面店,要了两大碗汤面,一个炒素,一瓶清酒。店面分成里外两间,当中是个挑起个布帘幔。向外敞开的大灶台里站着两个矮胖的师傅,热气熏得他们汗流浃背。店里的旧年画,字幅,竹屏摆得妥帖雅致,女招待送上两杯麦茶。两人在里间靠墙坐着,前面一桌是两个西装革履的日本商人在划拳,右边桌上的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瘦个男孩在看日本漫画。小雨笑说:“我简直不知道我们是在巴黎还是在京都”。依桥四周张了张说:“这里的日本公司多,家眷孩子也多,米哈布桥边上还有个规模不小的日本幼儿园呢”。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叙着旧,依桥胃口极好,一大碗海鲜面热热地下去,又喝了些酒,感叹道:“虽然我们有两三年没有联系,可如今坐在一起,我觉得一下子又回到从前,永远是十八岁,好象我们几个只是各自周末回家,周一又聚在学校里,并没分开多久似的。人人都说友谊也需要经营,可是我们的好象不需要呀!”说着自己笑起来。依桥见小雨也不怎么吃,略坐了坐,看天暗下来就说:“走,咱们游车河去。”


依桥沿着左岸的河堤开,然后绕出圣路易门,经过一个旱桥,到了风光秀丽的塞纳河“西岸”。然后放慢车速,又开了一段,才把车停住,下来散步。这时太阳已经落了下去,但天还大亮着,空中有几片写意的粉紫色云霞,河面在这里很宽,河水碧绿。河边停着许多色彩鲜艳的帆船和游艇,河水静静地流着。依桥开口道:“我以前去纽约,总是转道另一个城市才回到巴黎,所以总是无法比较出哪个城市更有魅力,于是我想,纽约巴黎,各有千秋。这次猛然从纽约直飞巴黎,才觉出巴黎的无与伦比。巴黎是最美的,我们都是极幸运的人。”

两人顺着木板走上一条没人的红色木船,站在甲板上向四外远眺。四周静得很,市声都被一大片林子挡开了。小雨看着缓缓流动的河水,几次想把自己此时此刻正面临的暂时“无家可归”的窘境告诉依桥,但看着依桥这样意气风发,反而说不出口了,隐隐担心老同学也有自己的“亲密生活”。终于还是没说,暗想着还是找个电影院打发一夜算了……。

小雨正在想自己的心事,忽听依桥说:“你知道我读完书终究是要回到亚洲去的,那里才是家,那里的才有自己真正的identity,才会真正的有所作为,所以我常把自己和这个城市当成情人。正因为不能长久的拥有,才更燃烧这一刻全部的身心能量。怀着极大的好奇和热情去了解她,触摸她,不愿错过每一次亲近的机会,总想搂地紧一些,再紧一些”。小雨听了若有所思,继而扑哧一声笑起来:“你多情如此,却怎知不是单相思呢”。依桥也自觉好笑,辩解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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