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葡萄之云上漫步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anne发表时间:2004-12-23 17:04



我读完书后在上海工作了四年,考了一些相关的试,便到法国重新开始了学生生涯。这是我期盼已久的一种生活样式。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些彩色的国度,那里的人们快乐着,悲伤着,耕种着,收获着……,有着我们想象不到的生活方式。生命还很长,青春还有一大把,我们灿烂如花,茁壮如树,快乐如鸟雀,自由如渊鱼,激情如河流,我们正当岁月的盛年,要去远方流浪。象希腊英雄奥德修斯(Odysseus)一样在欧洲的蓝色水系上扬帆远航,历经磨难,纵横十年。

我来了,我看见了,我被征服了。

经常有法国人问我,你觉得法国这些年的生活经历怎么样。我总是真诚地回答,我喜欢这段生活。他们追问为什么,我说就象你们痴迷于东方诸国文明,热爱南美神奇土著一样,对于我一个东方人来说,在接受消化能力极强的青年时代破浪西游后那种东西方冲撞融合所引起的心灵感受又怎是三言两语能够言说的清楚?

以小见大。让我用自己到法国第一年的暑假,去乡下采葡萄的经历来引出一段西游记之生活感受。有些事情的发生发展起伏后续完全在我意料之外。我把下乡采葡萄当成体会生活,却不曾想到生活有这样简单的快乐,不曾想到有这样高浓度的快乐。我们采葡萄的故事比自己酿的红酒还要香醇。

采葡萄属于夏季短期工作(Job D’ été),有的法国人一家趁到南部渡假的机会顺便去采七八天葡萄,体力劳动脑力休息兼而得之。我永远记得我深爱的毛姆让他的代言人菲利普,在《人生的桎梏》(《Of Human Bondage》)中和安贫乐天的阿特尔涅一家去肯特郡采蛇麻子的描述,那种辛苦而又诗意的田间劳作也许是我早早下决心要在法国做夏季短期工作的初衷。往往是这样,一个决定来自久远以前的一本书,一个画面,一句无心快语。

我和师妹听说每年有许多学生和男女老少抢着这个活儿干,所以在全国学生网站上提前三个月登记,幸运地被分到里昂北边著名的葡萄产地博若莱(Beaujolais)的阿尼斯夫妇家。上工通知和前去阿尼斯家的路线图,火车时刻表,接送人的名字样子都提早一个月寄到我们的电子邮箱,颇让我和师妹吃惊。看来整个法国九月的葡萄采摘活动是个有组织,有计划,细密分工,统筹安排的全国网络体系,大到国家小到葡萄行业协会,庄园主都高度重视。

我和师妹为能够分到博若莱而暗自庆幸。一来博若莱离我们的大学城很近,路途方便。二来博若莱新酒每年十一月份第三个星期四声势浩大的全球上市,搞的路人侧目,众心鼓舞。我出国前虽是彻头彻尾的葡萄酒盲,却还听说过博若莱这个地方,因此有一种半个知情人的喜悦。

转眼就是九月,暑假还剩下最后的“闪亮的日子”,真是老天的安排,让我们既不用翘课,又可以多此人生的经历。9月7日傍晚,我坐一个小时的高速列车到里昂然后转乘半小时区间小火车到博若莱车站。小站路灯微黄,田野里的千百只萤火虫轻盈飞舞,闪着幽幽点点的豆绿光芒,仿佛流动的晚星,天上人间,沆瀣一气。下车的人流中多是青年学生,我兴味盎然地看着这些未来十天里同行者的脸,一种年轻单纯的气息扑面而来。

女主人阿尼斯夫人开着她的货车在小站外等。女主人淡黄的短直发,穿着家常的布衣长裤,其貌不扬,沉默不喜多言。小货车一路飞驰,十分钟后到家,阿尼斯交待下来,让大家好好休息,明早八点开工,七点半吃早餐。

农场主人在自己的两层楼小房后面建造了小型酿酒作坊,酒库和调酒试验室,边上另盖了两层木屋给每年的“Vandange”(采葡萄的人),楼上睡人,男女分开,楼下是浴室和餐厅。我被分在靠楼梯的房间里,床上放着一套干净的床单枕头。

我把简单的行李放在床上,房间里另外一张小床边上的凳子上有一些女孩子的蓝色发带,面霜和黑皮面记事本。窗外月光流水般照在对面的小山上,葡萄田里的土埂象是条条银线,延展向天际,隐有蝉声四起。我并没有多带衣物,只带了几本小说,正在整理之际,听到比我早到一天的师妹叫我下楼喝酒,说人都在后院喝酒呢。

后院里种着十来棵大柏树,梧桐和矮矮的苹果树。院子并没有围墙,边上就是千亩葡萄田,微风吹来带着泥土的清香和葡萄枝叶摇曳的沙沙沙沙声。一大帮年青人围坐在柏树下的篝火边,他们让我坐下,递给我一只装满热的红葡萄酒的小铝杯,说“这里的酒就请开怀的饮吧。喝玩了,让托马再到酒窖去拿。”我才知道葡萄酒也是可以烧热来喝的,更是平生第一次喝热的葡萄酒,暖暖的红色酒浆下肚,仿佛看到血管里的血液开始加速流淌起来,滚滚地流向手指脚尖,头顶耳背,幸好夜凉似水,我的通体发红才被外面的寒气抵制下去。

跟年青人一起很容易熟的,不一会儿,我就免去敬语“您”,和大家用“你”来相互称呼了。托马才十六岁,长得身高马大,膀阔腰圆,正在给篝火添柴。他是邻居家的孩子,白天过来帮忙,晚上回家睡,爱扎堆,天天要待到午夜。坐在我边上的五六个大学生说他们暑假在南部的科西嘉岛玩,把兜里的钱用的精光,亦不着急,乐乐呵呵地北上采葡萄,采完了正好开学。

九月的夜晚已凉下来了,但白天依然日光充足,据说每年的葡萄酒全靠这关键十天的阳光来增加最后一丝糖分了。星光灿灿,萤火虫四处飞舞,篝火中的圆柴劈啪作响,小铝杯子盛着喝不完的热葡萄酒,有人海侃,有人始终不语,西蒙娜和她的男友始终搂抱在一起。



第一天一大早上工是最难忘的。七点整,两个屋子里的女孩起床,莺歌燕舞,袅袅婷婷,叽叽喳喳,想要懒床都不可能。众人洗漱后赶到餐厅,如果谁想多睡十分钟懒觉,那就没有新鲜牛奶喝了。

说到吃上头,我们的三餐滋味鲜美且份量十足,就象中国旧时乡里乡亲请人帮忙短工,也是一天四顿,两头见肉的。阿尼斯家的午饭和晚饭都是非常正规的前菜色拉,正菜肉食,饭后甜点加最后的咖啡。甜点通常是后院的苹果做的苹果派,酸奶,巧克力蛋糕,草莓饼和多种慕丝,奶酪。一开始人人黑心,不管自己的肚子还能不能装,每种甜点都吃,最后在持续下沉的胃的抗议下,不得不有所选择的吃。可怜素食者西蒙娜只能靠几片蔬菜叶子和甜点维生。

上工前在前边的院子里领雨衣雨鞋和小刀时我看到了所有的人。先是男主人,“老好人”皮埃尔,瘦长个儿小脸盘,腰杆许是因为经年累月弯着采葡萄一直有些晃悠。边上是他们家里的长工高个子纪尧姆,此人长着一只加长的鼻子,鼻尖上一点红,象是灌着醇醇的葡萄酒液,是个再本分不过的人。他负责开大卡车,将我们采的葡萄运回家酿酒。酿酒的师傅提西,此人最滑稽,每顿饭上就数他段子多。他的装扮也引人发笑:上身穿一件绿色薄毛衣,两条又细又长的腿成天光着,印着斑斑酒迹,活象一只脱毛的鸵鸟。他是控制葡萄后期处理的。有时我们下午收工早了就帮他踩葡萄,脚也不用洗!(当然通常的工作都是机器完成,好心的老提西是让我们这些只有在《云上漫步》里看过古老酿酒法的毛孩子们过个瘾!)

和我们这些毛孩子最亲的是弗朗索瓦,原籍西班牙的本地农夫,小个个老头,种葡萄的专家,整天笑着一张满是皱纹的红脸,乐乐呵呵。短工中还有来自南特的让父子,老爷子都望七十的人了,早以退休,精神很健。据说他们每年夏天都来阿尼斯家采葡萄,已有十几年了。皮埃尔夫妇特地在主楼里为他们留了房间。

最后一个是德国退役的水手比德,他年青时一定很帅,四十几岁了,双眼碧蓝深邃,派头还在。他好象没什么正式的职业,从南欧的一个农场转到另一个农场,曾和大海为伍的他似乎无法抵抗四海为家的致命诱惑。我们每人把用小刀摘下的葡萄扔进小桶,比德的任务是走到我们身边蹲下身,等我们把葡萄倒入他背上的大筐,然后走到卡车边上,登上小梯一侧身,将葡萄倒进卡车的翻斗里。这活儿看着神气,不象我们一天弯着腰,其实非常吃腰力,我有一次看他累得整个人直不起来。

劳动的时候大家都脏兮兮黑乎乎的,洗完澡才换上干净衣服,只有比德,上工时也系着紫红色的小领巾,不经意中露点色彩和个性。我们都爱听他德国口音浓重的法语,快乐的语调总是催促我们多摘一点,摘快一点。他年纪比我们大一截,所以他一个人住在酒窖边上的大屋子里,超大的空间正好摆他的一幅幅水彩画。纪尧姆三十五岁生日那天,比德送给他一幅组画,其中有纪尧姆神气活现在卡车上的样子,纪尧姆和他忠实的大狗帕斯卡相依,还有在假想的将来纪尧姆娶妻成家的盛大喜气的景象。



我们二十几个人采葡萄时在田间竖着排开,每人一行同时作业,弗朗索瓦往往比别人快,就跨行去帮忙,我和师妹刚开始时手势不对,用小刀的技巧没有充分掌握,所以是弗朗索瓦老爹重点帮助的对象。每行葡萄常人平均用半小时采完,大家每隔一两个小时休息一次,坐在田埂上,用小铝杯喝水喝酒。

休息时我们听去年也在这里采葡萄的同伴说阿尼斯姐妹三人是比利时人,当年和我们一样过来夏季短工,分在两个农场,结果分别和主人相爱,遂永结好合,生根落户。阿尼斯和皮埃尔的大儿子和大女儿都在波尔多学红酒管理,小儿子安东尼还在村里的中学读书,长得格外英俊,晚上做完作业常和我们厮混在一起。我们每天上工时路过村里的中学就“安东尼安东尼”的一路狂叫大笑,安东尼有时在校门口,他老爹就停下车来,跑过去和他说几句话,舐犊之情自然流露。

每天帮着阿尼斯准备苹果饼的漂亮夫人是她的三妹西维雅,眼下正和她的全家从比利时的名城布鲁日来渡假,在这大忙的季节里也顺便搭手帮忙。西维雅的丈夫是中提琴好手,而提琴又是本乡本土人人会玩的乐器,因此我们有耳福天天在晚饭后听到弦乐多重奏。但可气的托马,常拉些很难的古典练习曲,曲子本身并不愉悦耳朵,他还常常要走调,惹得我们威胁他,次日收工后要罚他多采一行。

那时候大家经常一起捉弄诺曼底来的毛头小伙子奥里维埃,奥里维埃人长得矮矮胖胖,憨憨实实,抄着一头短发。大家使坏一开始是因为他每天晚饭后必要打一小时电话给诺曼底的女友,一天从早到晚,事无巨细都要汇报,我们好几个女生就掐尖了嗓子在他手机边大喊:“O!MON AMOUR” ( 我的爱) ,“MON PETIT LAPIN”(我的小兔子)“MON CHOUCHOU”(我的卷心菜意为我的心肝),急得奥里维埃满院子乱跳,哭笑不得。后来连男生也加入进来:在奥里维埃的葡萄酒里加醋加盐,偷吃他的酸奶。连我们的阿尼斯也在一边偷眼看着笑。傻小子奥里维埃成了我们生活中的不可或缺的“小人物”。



附近地里的葡萄很快就摘完了,三天后我们移师上山。

山上风光极好,满眼都是起伏的小丘陵,覆盖着一行一行的葡萄藤枝,葡萄叶子开始由绿转红转黄,每一片都是美丽的图画,片片各不相同。各式各样种满鲜花的小房子缀在山丘间,很象我日后见到的西班牙南部的农场。山坡上田埂边常有外国的旅游团来参观,我们停下来休息时就向他们“喂-哎-”的乱喊乱叫,辛苦劳动的间隙得到的远眺休息格外珍贵。

山上的葡萄地里铺着一层小石子便于作物的生长,加上山上的阳光更充足,紫黑的葡萄粒粒饱满剔透。老人们说这里的葡萄酿出的酒更美好也更贵些。我们忍不住边摘边吃,老好人皮埃尔非常纵容我们,对待我们象自己的孩子。劳动的最后一天,奥里维埃为了报复女生的肆意调戏,带头挑起葡萄大战。众人分成四五个阵营,在空中用葡萄交战,被击中者浑身蘸满殷红的葡萄汁,哇哇乱叫。男主人心疼得不得了,但因为他“老好人”的牌子已经做出,也就装着看不见。

我依稀清楚记得最后的晚餐后“老好人”送我们去火车站,他对我说,希望这十天的农场生活作为一种经历,能给我留下美好的印象,使我从另一个角度认识法国。

在山上时我们曾遇到两场大雨,于是就提前收工回家。女主人早已准备好了一大锅加了肉桂粉的热葡萄酒给我们驱寒。那酒的滋味实在是好,酒意温婉,但酒劲儿却更厉害,据说平时只有收获时节,新年嘉年华时才煮来喝的。喝完两杯我就变成了西红柿,还嚷着要在前院打中国英雄武松的醉拳,这可把阿尼斯吓坏了,再不敢给我尝一口肉桂酒。

几天后山上的葡萄也摘完了,我们美好的工作也即将要结束。

最后一天,我们收工回家,女主人已准备好了香槟。孩子们轮流到主楼客厅里去领工资,扣除农业税,我们每天挣到240法郎,阿尼斯和皮埃尔夫妇俩儿还每人送两瓶去年的博若莱红酒。

这里的每个农场,城堡都小规模出产自己品牌的红酒,如我们生产的酒就叫阿尼斯和皮埃尔牌红酒,据说在日本销路很好。阿尼斯和皮埃尔家的规矩是最后一天要吃弗朗索瓦和他太太做的远近闻名的西班牙海鲜饭。大家早就伸长脖子等着这一顿。我自告奋勇到厨房给弗朗索瓦夫妇打下手,顺便学一招。

弗朗索瓦夫妇的西班牙海鲜饭比我后来在任何一个西班牙城市吃到的海鲜饭都要好吃。这就是所谓的先入为主,再讲,家庭手艺总比餐饮店的大锅服务要用心细致些。弗朗索瓦先找出大铁锅一口,用三只鸡煮出一锅浓汤,加入鲜虾墨鱼,海贝牡蛎,四季豆,细米和各种调料混煮。海鲜饭还在烧煮的过程中就早已香飘四邻,众小鬼纷纷窜到厨房来侦探“饭情”,一上桌色彩鲜艳,各色美味琳琅满目的海鲜饭就被分抢而光。

虽然我们回大学城后指甲缝里的黑泥过了一个月才慢慢刷干净,但我觉得这是我在法国最开心的一段时光。淳朴而性格鲜明的外省人,快乐又辛苦的田间作业和这之后格外香甜的三餐和充足的睡眠,星夜下篝火边的聊天,年青人的恶作剧还有宁静而充满色彩的自然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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