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年前的一连串儿版砖――戏谈《容斋随笔》的几个片断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秦大路发表时间:2004-12-18 12:03
八百年前的一连串儿版砖 ――戏谈《容斋随笔》的几个片断
秦大路

(大路按:圣诞&新年快到了,写篇轻松的贴子送给大家。祝各位,圣诞快乐,新年好!)

近来一个友情ID特地给大路推荐南宋洪迈的《容斋随笔》一书,说此书好,实在是好。并一再给大路强调,就连毛主席都觉得好。大路摇摇头,暗道:毛主席说好就一定好么?做为一个有独立精神的ID,大路当然不会轻易盲从别人,友情似海深也不盲从。

可是友情ID说的,也不能不信哪。于是去网上Google了一把,果然,一本文革出版的《容斋随笔》,在序中有这样的介绍:

“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毛泽东主席,一生翻览不倦,经眼典籍无数。在他如俯临群山大海的阅读之中,慧眼识珠——他极为青睐这部《容斋随笔》:中南海的菊香书屋,毛泽东手卷这部书,渡过多少个黎明;外出巡视的火车、飞机上,有这部书相伴,毛泽东更是思接千载,视通万里……”

真是没想到,伟大领袖毛主席真的很喜欢这本书也,而且这本书使得毛主席“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看来真是本奇书,友情ID诚不我欺。

其实大路以前对《容斋随笔》也略微知道一点,因为经常有人引用《容斋随笔》里的内容。周泽雄《青梅煮酒》一书中曾引用过《容斋随笔》中的《地形》一篇,引文为“古今言地险者,以谓函秦宅关、河之胜,齐负海、岱,赵、魏据大河,晋表里河山,蜀有剑门、瞿唐之阻,楚国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吴长江万里,兼五湖之固,皆足以立同。唯宋、卫之郊,四通五达,无一险可恃……”

也许在兵家看来,此等描述略显简疏,大而不精。但不得不承认,这聊聊数语间,把华夏大地山川形胜,地险湖固交代的明明白白。周文为增强其引用的力道,还特地称:此书在“坊间”甚为流行。这里的“坊间”自然不是北京的三里屯,也不是上海的衡山路,而是作家文人的那个圈子。

好啊,有知名作家在前指引,又有友情ID强烈推荐,那一定得翻翻。好在最近大路有点空闲,就当了一本电子版的《容斋随笔》,隔三差五的读了下去。此书确实不简单,内容极为丰富,考据极其翔实,见解特别独到,“大豁襟抱,洞归正理。如跻明堂,而胸中楼阁四通八达”。作者洪迈,被称为博洽通儒。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说,洪迈老先生是百科全书式的人才。对这种人物,大路一向佩服的五体投地。虽然大路是一个历史爱好者ID,但脑子不好使,经常犯一些历史常识错误,诸如把诸葛亮送到悉尼竞技场去和斯巴达克思去角斗啦,或者把丰臣秀吉当做灭亡地中海印加帝国的元凶啦,等等。

每犯这种错误的时候,挨砖是少不了的,坛子里便有类似洪老先生这样的无所不知的ID跳将出来,怒斥道:呔!诸葛亮平生只拿羽毛扇,怎么能是斯巴达克思短剑的对手?罗马时代的短剑比中国三国时期的长剑还要坚硬,还要锋利,更何况与一羽毛扇比?另有人笑道:哈,丰臣秀吉早被明朝人给气的一命呜呼了,他哪有功夫跑那么远?要是真去了,倭寇们还倒真有可能把印加搞成三光呢。

还真别说,洪迈老先生也喜欢拍砖,挑人毛病。不过洪老先生拍砖,很讲拍砖道德。他的砖,既严谨,又雅致,而且给对方留有余地,从不搞人身攻击。每块砖都是小豆腐块,绝不超过二百字。

贯穿《容斋随笔》系列,有一个可怜的ID引起了大路特别的注意,洪老先生对这个ID,耳提面命、谆谆善诱,从《容斋随笔》到《容斋续笔》,从《容斋续笔》到《容斋三笔》,再从《三笔》到《四笔》,直到《五笔》,拍了一连串儿的砖。虽然每一砖都短小精悍,但每本分集里都不忘把此ID拿来拍拍。我的天,我当的电子版,足足有405页。在宋代,就算是蝇头小楷,用毛笔写在布帛上或宣纸上,那得多厚多长啊?为什么洪老先生每隔几万字,总忘不了拿一豆腐块文字,把这个ID拿出来敲打敲打呢?

而且,从《容斋随笔》到《容斋五笔》,写了整整四十年!也就是说,洪老先生的拍砖时间跨度,将近四十年。从翩翩中年到垂垂老叟,洪老先生一直惦记着这个ID呢。你们坛子里,有谁能比的上洪老先生的这份耐性和功力呢?

闲话少说,我们就来看看这些拍砖片断。顺便告诉大家,这个可怜的ID就是北宋诗人黄庭坚,洪老先生一直在书中叫人黄鲁直,鲁直啥意思?就是反应慢、直楞子的意思啊,虽然黄庭坚就是黄鲁直,也没叫错,但我还是怀疑洪老先生这么叫是有意的,鲁直鲁直的叫着嘴上感觉很好,就像老美在留言版上喜欢用moron,moron来招呼对方一样。

黄鲁直不是大诗人吗?于是洪老先生就从黄鲁直的诗开始拍起。第一块砖为笔记《黄鲁直诗》。文中对比了徐陵《鸳鸯赋》:“山鸡映水那相得,孤鸾照镜不成双。天下真成长会合,无胜比翼两鸳鸯。”与黄庭坚的《题画睡鸭》:“山鸡照影空自爱,孤鸾舞镜不作双。天下真成长会合,两凫相倚睡秋江。”

然后一点不客气地称黄诗“全用徐语点化之”。看来确实如此,第三句完全相同,第四句诗意雷同。没话说。

文中接着称黄的《黔南十绝》,“尽取白乐天(居易)语,其七篇全用之,其三篇颇有改易处。”洪老先生继续指出,白居易《寄行简》诗,后四韵为:“相去六千里,地绝天邈然。十书九不达,何以开忧颜!渴人多梦饮,饥人多梦餐。春来梦何处?合眼到东川。”被黄鲁直用剪刀喀喳翦为两首,一为:“相望六千里,天地隔江山。十书九不到,何用一开颜?”另一为:“病人多梦医,囚人多梦赦。如何春来梦,合眼在乡社!”

洪老先生最后说,白居易的《岁晚》诗中的“霜降水返壑,风落木归山。冉冉岁将晏,物皆复本源。”几句被鲁直改后两句七字,作“冉冉岁华晚,昆虫皆闭关”。唉,不就是抄了个“冉冉岁”么,怎么被洪老先生挤兑成这样阿。

过了几年,洪老先生又写了篇《敕勒歌》笔记,开始敲打黄鲁直的历史修养。文中首先称鲁直的《阳关图》诗:“想得阳关更西路,北风低草见牛羊。” 是抄自鲜卑民歌,即古乐府中的“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罩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洪老先生接着分析黄鲁直的《书韦深道诸帖》:“斛律明月,胡儿也,不以文章显,老胡以重兵困敕勒川,召明月作歌以排闷。仓卒之间,语奇壮如此,盖率意道事实耳。”洪老先生一点不客气的指出,当年唱《敕勒歌》的是斛律金,斛律金是南北朝时的东魏大将,根本不是什么斛律明月,而是斛律明月的老子。而且东魏高欢败于玉壁,亦非困于敕勒川。洪老先生说的完全对,俺读过火焰塔的《五胡录》,斛律金是唱过这首歌,闹得全军跟着嗯嗯阿阿一起大合唱,甚为壮观。而且这首歌古乐府就收集了的,东魏以前就有了,根本就不是那时创作的作品。黄鲁直考证不严,“父冠子戴”,且肆意对古战场来了个乾坤大挪移,确实不该。短短四十五个字里竟然有三处错误。为黄诗人汗一把!

再过几年,又一砖贴《虎夔藩》问世了。洪老先生认为,黄鲁直的诗《宿舒州太湖观音院》:“汲烹寒泉窟,伐烛古松根。相戒莫浪出,月黑虎夔藩”,其中最后一句中的夔字太新,用来表示抵触,但又没有出处。于是洪老先生猜想,此字应该来自杜甫的《课伐木》诗序:“……夔人屋壁,列树白桃,馒焉墙,实以竹,示式遏.。”洪文称杜甫序中没有抵触的意思,鲁直误用了。

大路特地去查了金山词霸2003,查到夔字的含义:传说中的一条腿的怪物,即龙型怪兽。记得有一副古画,画的就是夔。这么一来,鲁直的诗也没错啊,虎夔这里是名词,大意是虎怪之类吧,与前句的寒泉、古松想呼应。因此此诗应该没什么大问题。这一次大路站在黄鲁直一边,洪老先生过于较汁儿了。没想到金山词霸2003也能为黄诗人平反。

转眼间,又几年过去了,洪老先生的《容斋随笔》也写完了,他又开始写《容斋续笔》。在《容斋续笔》第二卷里,他又把鲁直给提了出来。这是一篇《存殁绝句》笔记。他说,黄鲁直《荆江亭即事》中一首为:“闭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正字不知温饱未,西风吹泪古藤州。”此体引自杜甫的《存殁》绝句二首:“席谦不见近弹棋,毕曜仍传旧小诗。玉局他年无限笑,白杨今日几人悲。”和“郑公粉绘随长夜,曹霸丹青已白头。天下何曾有山水,人间不解重骅骝。”杜甫每篇诗中,前句里的一人还在,后句里的一人已离世。即席谦、曹霸存,毕、郑已亡。洪老先生说鲁直“以今人形入诗句,取法于少陵,失于详究。”要知道“失于详究”可不是一般的批评,黄鲁直好歹也是学者级的大文人,这个评语就好象对他进行打假一样。不过关于这一条我有点为鲁直叫屈,这不能说是抄袭或失于详究,只是文学手法相似而已。唉,看来洪老先生数十年痴迷于拍砖,什么都顾不得了。

不得不承认,洪老先生拍砖上了瘾。不象今天的BBS,你拍一砖,立马能出来好几个挡砖的。那时资讯传播的效率不像现在这么高,洪老先生在自己家中黑灯瞎火的默默造砖拍砖,好几年内也没几个人来和他讨论,自然也没有谁能站出来挡一挡。于是他就坚决地将拍砖进行到底。

洪老先生拍砖,没有累的时候。前面大都是拍黄鲁直历史不好,或抄袭古人什么的。这一次,他把砖拍到本朝里。《诗词改字》一篇的主角,又是可怜的黄鲁直。这篇里,洪老先生讲到,王安石有一首绝句:“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吴中有人家藏有这首诗的真迹,真迹上能看出“绿”字之前改过很多字,如“到”,“过”,还有“入”等十几个字,最后才定为绿。然后笔锋一转,又到了黄鲁直身上。洪说,黄鲁直诗“归燕略无三月事,高蝉正用一枝鸣。”中的“用”字,先是“抱”,又改“占”、“在”、“带”、“要”等字,最后才定为“用”。当然,王安石的佳话自然能把黄鲁直的趣闻比下去,洪老先生把两人的事放一块说,这个居心嘛……

本来这事就完了吧,洪老先生又提及有个叫向巨原的,曾说过元不伐家有黄鲁直所书苏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与当时流传的版本大不相同,如“浪淘尽”为“浪声沉”,“周郎赤壁”为“孙吴赤壁”,“乱石穿空”为“乱石崩云”,“惊涛拍岸”为“惊涛掠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为“多情应是笑,我生华发”等等。这是假他人之手,以满足自己拍砖之欲啊。要是真是这样,苏东坡这首伟大的词岂不成了:

“大江东去,浪声沉,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孙吴赤壁……”

没法再写下去,好端端的豪放派宋词的代表作,要变成京剧唱段了。见过欺负人的,没见过这么欺负人的。这比打黄鲁直还严重。洪老先生虽然注明转载,但自己没有做过进一步调查核实,也不管是不是真有其事,就直接写到笔记里,让这么多后人看到。此砖厉害,服了。

大路仿佛能看见八百多年前南宋临安城的一座府邸里,洪老先生正在昏暗的烛光里,一边挥毫疾书,一边摇头叹息:“这个黄鲁直,没文化,真没文化!”

各位看到大路摆活到这里,可能有个大大的疑问。为什么这黄鲁直不反击呢?为什么不找一些友情ID来对洪迈进行轮番轰炸呢?比如,完全可以找一愤青ID指着洪迈的鼻子骂:“你丫出使金国,是不是脸被金狗们的巴掌拍痛了,回来后就开始对我大宋文学家进行污蔑?”

其实黄鲁直没法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两人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黄鲁直是北宋人,与苏东坡是一个时代的人。黄鲁直死后过了十八年,洪迈才出生。因而他只能对洪迈的版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不过话又说回来,拍砖归拍砖,并不影响两人的造诣。黄鲁直不是宋朝的余秋雨,洪迈也不是宋朝的金文明。

黄鲁直被人挑出了这么多毛病,是不是真的很“水”呢?也不是。黄庭坚,字鲁直,北宋时期诗人、词人、书法家,与苏东坡并称“苏黄”。与苏东坡齐名的人物,那可是精英里的精英。而且他还是“苏门四学士”里的老大。有时治学稍不严谨,在100%的学术成果里,犯了0.1%的错误,结果就被好卖弄学问的洪迈抓住狠批。这也怪他自己,为什么洪迈不敢拍苏东坡呢?苏东坡可不是一般人,苏东坡的文章学问整个宋朝都没人比,人称“苏海”。如果说,洪迈是百科全书式的人才,苏东坡就是大百科全书式的大牛,难怪洪迈只敢拍黄鲁直。

其实《容斋随笔》中《燕说》提到黄鲁直也好拍砖。《燕说》中讲,黄鲁直的一首诗,“谈经用燕说,束弃诸儒传。滥筋虽有罪,未派弥九县。”主要是讲新经学的,但其中用到了“燕说”的典故。“燕说“出于《韩非子》,旧语云“先王有郢书,后世多燕说。”

关于郢书和燕说的典故是这样的。《韩非子》中记载,一个郢国人要给燕国的相国写信,晚上,烛光不够亮,郢人就对举烛的仆人说道:“举烛。”结果自己把‘举烛’二字写进信里,这并不是信的本意。燕相收到信以后,看到“举烛”二字,大发感慨,说:“举烛就是崇尚光明啊。崇尚光明者应该举荐贤才为国所用啊。”燕相把自己的心得汇报给国君,国君大为高兴,于是国家得到了很好的治理。《韩非子》说,“治则治矣,非书意也。”治理国家是治理国家,但并不是原信的本意啊。原信只是一个误笔,读信者却从中解读出微言大义。

《燕说》这段笔记的结语是:“鲁直以新学多穿凿,故有此句。”意思是黄鲁直大拍新经学,说新经学穿凿附会有如“燕说”一般。可见黄鲁直也是一位善拍高手。两人要是同时代的人,一定会你来我往,版砖横飞。

洪迈老先生以拍人为乐,那他自己有没有落下什么把柄,有没有被别人拍过呢?有。大路在网上看到南京大学莫砺鋒教授在一次讲演中提到了这么一段趣闻。

且说洪老先生以编书为乐,晚年开始编纂一部《唐人绝句》,试图收录唐朝所有的五言、七言绝句。洪老先生历尽艰苦,几年后,终于搜集了大约五千四百首。这个数量已经很大了。后来洪老先生面见孝宗皇帝,闲谈中提到自己在编《唐人绝句》,孝宗一听很高兴,就说,这个好啊,我们宫里扇子很多,每把扇子上都是唐人绝句,有好几百呢,到时你都编入你的书吧。这时洪迈很不好意思的说,皇上,为臣已经收集了五千四百首了。

宋孝宗一听,非常惊讶。就说,你要继续这项工作。经皇上这么一鼓励,洪迈一下来了精神。于是他开始大规模的“搜刮”唐人绝句,几年以后,终于完成了一部大书――《万首唐人绝句》。

书成后,同时代的陈振孙在《直斋书录解题》中就指出此书错误甚多。其中有一个严重的造假行为,洪老先生把很多宋朝人的绝句改头换面,诈称唐人绝句,编入了自己的书中。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中举出了八九个这样的事例。为了凑数,洪老先生就把一些宋人的诗换一个题目,然后放在某个唐人名下。洪老先生不敢从王安石、苏东坡这些大家的诗集中去搜刮唐人绝句,他的目标都是一些没有名气的文学青年、文学中年,这样大家不容易发现哪。

拍砖拍了一辈子的洪迈,最后被一块超级大砖,狠狠的砸了一下。


2004年1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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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廖白 
  • 2004-12-18 1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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