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情记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anne发表时间:2004-08-12 01:42


其实不过隔了八九年,而在这其间胡小雨也不是没有故地重游过,但不承想这次会住在小城夏赫斯的雨果酒店。“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这八个字冒上心头,她反复暗念着这八个字,心中绕着挥之不去的忧伤。

她看着窗外落日里的雪山,不禁想到自己当初刚到这个城市的那个雪夜,住在离酒店不远的一个电梯小得只能装进两个人的旅馆里,想到同飞机来法国却互不相识的慕容,想到那时自己对于未来生活的好奇和对于即将到来的爱情的一无所知,不竟心潮起伏,推说身体乏累,没和同事们一起出去逛街。

制片人老金认识小雨十多年,又是个好打趣的,故意在大堂分房门钥匙的时候挤眉弄眼对摄影俞来和美工朱枚说:“小雨以前在这里留过学,难保暗藏着几个老情人。瞧,这不是就要分头行动了吗。”小雨作势要拧老金的嘴,被老金一闪身躲开了。众人笑嘻嘻看着小雨,一脸狐疑之情,小雨心事被人看破,一时大窘,拿了钥匙就往自己房间走去。老金在后边叮嘱道:“别忘了晚上八点半的宴会,就是我说的那个大有来头的老色鬼请客,得穿正装。我们八点到宾馆来接你。”小雨转头一笑说:“知道了,你们玩地开心。”

小雨在出国前几天才在老金家里认识这个摄制组里的其他同事,老金说这是个临行前的动员小会。见小雨进来,就向大家介绍小雨:“这位是我以前T大的师妹胡小雨,曾在法国留学三年,现在在T大教法语。她暑假里没事儿,就被我抓壮丁拉来做我们摄制组的翻译。小雨在学校里大大有名,一上课教室里人头济济,前面几排都是男生。有一次她领着同事女儿去教室玩,第二天听她课的男生十个倒走了八九个,想来都是五内俱伤,痛不欲生啊。”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恨得小雨拿起果盘里的一只娇黄的橙子向老金掷去,边说道:“起先还好好的,说着说着就不正经了,狗嘴里难道还吐得出象牙来。”老金一手接住橙子,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小雨,似笑不笑地说:“首先现在生化科技发达,狗嘴里吐象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其次我说的句句是实,你也不好抵赖的,要知道我在T大是有细探的。”说得众人又笑,接着老金向小雨介绍组里的同事。大家见小雨婀娜清秀,言语之中亲切爽直,顿时有了四五分好感。

老金介绍别人时,小雨心想这些人都是今后一个月要朝夕相处的,不禁格外留了一份心。只见摄影师俞来高大英俊,沉默寡言,黑亮飘逸的头发过肩披着。摄像纪哥四十出头,一身中装,剔个小平头,人极瘦,脸上似有苦劳之色。老金介绍他时说:“你别看咱纪哥往这儿一坐,不言语,不显摆,他可是家里宝马奔驰,娇妻美妾幸福着呢。”纪哥笑骂老金放屁,回头让纪嫂收拾他。老金指着楼下的奔驰让小雨看,一脸无辜。

美工朱枚看上去和纪哥差不多年纪,穿一身扎染的衣裙,双目中透着灵气,笑时双颊上各有一个酒窝,那年轻的时候也是个让男人打架的主儿。老金问小雨还记不记得当年他们隔壁寝室的唐海涛。小雨说:“自然记得,他们屋里一个唐僧,一个柳二,当年都是法律系有名的美男子。”老金一笑说:“海涛是朱枚的宝贝儿子。”小雨心里暗自一惊,想海涛只比老金低一届,今年应该是三十二岁,如此算来朱枚怎么说也得五十开外了,不由叹她保养地这样好,又想原来海涛有本而来,是因了母亲的风采。见晚一辈的老金直呼其名,猜想这里倒不在乎这个。后来众人相熟了,小雨发现她对物质表现出一种希有的淡漠,言行举止象是没在俗世中经历过似的,一团大家闺秀之气。心性上有时天真的象个孩子,可看人又很准,象是自有一套神秘之术。

导演大周沉默寡言,看上去严肃地很,身上却带着一股子难言的壮阔气质。他站在书架前看老金的上千张唱片,影碟。不一会理出了一摞,说:“好你个老金,敢情我的小津都在你这里,都五六年了吧,我自己也忘了。”老金笑说:“这些东西咱们两下里早就乱了,也不想想你家里堆着我多少唱片。”沙发上还坐着两个女子,一个打扮入时,模样俏丽,笑起来声如银铃,是主持人阿岚。还有一个瓜子脸,淡眉细眼,身上穿的雅致,裁减虽不甚赶时髦,但看得出都是顶级的牌子,名叫吴谦,是编辑兼这次旅行采访的大管家。此时手里正拿着老金的一本《海子诗集》在翻看。

老金介绍完后接着说:“诸位都是各行中的头面人物,你们也不必自谦,如果我们这帮人也弄不好这活儿,我再不信还有谁能做好。”然后又问了一下胶卷,影带是否带足,转换插孔,备用机器,手提电脑的性能等等。末了还不忘关照大家一遍:“冬夏的衣服都要戴上,阿尔卑斯山区冷,普罗旺斯又热。还有千万要记得带正装,估计要出席的宴会也少不了。另外法国大餐虽然举世闻名,可跟你们实说,除了一道芥末烤蜗牛,几瓶波尔多的红酒和一些花里胡哨的点心,真真比不上咱们中国菜的费心讲究,贴心贴肚,不信你们问小雨。而且最主要是刚下飞机,人本来就乏累,加上时差没倒过来,再叫你顿顿吃西餐,恐怕不对脾胃。所以不妨带些陈皮榨菜,袋装酸辣粉条什么的,倒也不用多带,只是防备着。”

纪哥指指身上宝蓝对襟的中装说:“不怕你们笑话,我这人最不耐烦穿西装,中装算正装吗?”老金答道:“当然算,你这一问倒提醒我了,中装既上得台面,又显着我们的特色。大周,俞来,要不我们也都去弄一套”?两人想想正是,于是托老金代买。

老金拉小雨入伙时,曾对小雨仔细讲过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老金他们台里常年和法国文化部关系特铁。今年法国文化部有一大笔预算,想请中国方面出一个摄制小组,从巴黎开始沿着法国各大省拍一部风光,美食和当地名人访谈的系列片,到时将在两国的电视台播出。差倒是个极好的差,只是一来行程安排地非常紧凑,象大多数公干一样,有走马观花之嫌,这老金没敢说,怕小雨自由惯了,到时候嫌拘束;二来小雨的津贴是台里开的翻译费,自然多不了,老金想这一层倒关系不大,有多年的交情做底,便一个劲儿怂恿小雨说:“你暑假里空着,正好故地重游,我们台里几个法语翻译都在公干,我正好把你补进随行名单。而且这次法国方面接待的规格很高。你以前在法国做穷学生,恐怕也没享过这个福。我昨天刚拿到这次行程前十五天的安排,住得全是四星,吃的都是米麒麟排行榜上两星,三星的馆子。估计后十五天也差不到哪里。”

小雨看着他,口内笑着说:“我就是这么个酒囊饭袋,眼浅到这个地步?”老金一拍脑门说:“哎呀呀,我怎么忘了呢,眼门前是你这么个雅致人,我本该说‘小雨,还记得塞纳河上的米哈布桥和卢森堡花园里的海棠吗;还记得普罗旺斯的薰衣草和橘色屋顶吗;还记得布列塔尼的海浪和苹果酒吗?’”说着就哼起了Edith piaf的《La vie en rose》。老金自称到普罗旺斯大省的次数比到河南省的多,其实这句话里大有水分,因为老金出差很少去河南,法国南部一个极美的省普罗旺斯倒去了四五次。不过老金对于法国确实是相当熟悉的。小雨被他说得勾起了往日情怀,又听他唱得四声八调,忍不住“扑哧”一笑。这一笑,事情也就算说定了。

接下来的签证,机票,核定日程等手续性的事儿都是老金借着台里的名头统一办的,如快刀斩乱麻一样,在机场老金又每人发了两百欧元的小钞,说是给路上付小费用的。等飞机的当口,又把在法国各种场合小费的付法讲了一遍。纪哥说:“麻烦死了,什么喝咖啡给一块,四星酒店提行李的五块,这一下子我也记不住,给多了自然喜笑颜开,若是少了难道沉脸给我们客人看不成?反正老金,我们跟你,你给多少,我们就给多少。”众人都觉得这样最稳妥。

老金看着俞来,忽然想到什么,便一脸坏笑对他说:“别人还罢了,就是你生得高大英俊,玉树临风的,脖子上又总挂着两个专业机身,好些个诈唬人的长大镜头,全然一副艺术家的派头,又长发飘飘的充满异国风情,那些热情奔放的法国小妞就吃这一套。我可把这里头的规矩先告诉你,要是你和小妞进房过夜,第二天早上得在床单上留个五欧,十欧什么的,算是给洗衣娘堵嘴用的。”那俞来虽然老高老大一条西北大汉,拍得一手好照片,却是个敏于行而纳于言的人。原就老老实实,没什么花花肠子,一时面孔红胀起来,半天才说:“你怎么知道我要找法国小妞的。”

阿岚那天穿一条非常性感的紧身牛仔七分裤裤,白色丝织短袖衣衫上隐隐绘着米罗的抽象画,露出白皙秀美的锁骨,这一身打扮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既舒服又不走了衣服上的线条。她在一旁打趣说:“老金连这些细枝末节也知道得清清楚楚,恐怕是个中老手,精于此道的。”大家一听再这么一琢磨,都觉得她讲得在情在理,让老金坦白交代才能过关。老金忙解释说是法国电影里看来的,大周问是哪一部,说在坐的不少都是欧洲电影迷,怎么人都不知道,独他一人看到。老金也笑,说:“你们不知道我是个严肃的现实主义者,你们看电影看床戏,我看天亮以后的戏。”说得众人又笑又骂,问大家怎么就单看床戏了。小雨也笑,心想这个团队看起来倒不错,不是那班假模假式,阴阳两套的。

小雨和大周,吴谦在飞机上坐在同一排。大周的太太来机场送行,一头俏皮的短发,小巧玲珑,尖瘦的下巴,大眼睛,又爱笑,在他们一堆里象个开心果,实在是郎才女貌的一对,让人看着羡慕不已。先时老金怕小雨新来乍到,又深知这位师妹虽然知书达礼,却是个直肠子,惟恐她不知个人底细,无意中言语触人,所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曾私底下略略讲过队里每个人的情况。这是老金粗中有细,体贴人的地方。说起大周时,插科打诨地讲大周当年穷追美人一万里,三起三落,四波五折的著名恋爱故事,小雨现在看到这样可爱的美人,想想也是值得。大周一上飞机就有点犯晕,吃了药睡着了。

小雨的随身小包里放了本《浮生六记》,和吴谦聊聊天,自己看看书,倒也逍遥自在。吴谦的丈夫,六岁的儿子和三岁的小女儿都来机场送行,小雨听老金说吴谦的丈夫是做地产的亿万富翁,吴谦夫妇因喜欢意大利,都办了意大利的身份,不过目前全家还住在国内。小雨怕大富之人难免有些乖张,先淡淡的,却不失礼节。后来冷眼看吴谦本人并没什么骄矜之气,吃饭的时候就谈讲起来。吴谦先介绍自己今年三十四岁,然后笑问小雨有多大,小雨答三十一岁。又问怎么不见人来送,小雨说自己是一个人,朋友们又都不得空。吴谦笑说:“你留过洋,人又长得好,恐怕是眼界太高了。”小雨实话实说:“并不象你说的,只是不投缘罢了。”吴谦自报家门:“我原来是读中文的,我先生也是,后来才跳出去做生意的。”又问小雨法国电影喜欢什么,法国作家里喜欢谁,有些是两人都喜欢的,便长篇累牍说起来,也无非是加缪,兰波,杜拉,普鲁斯特几个人。

头等仓的座位宽大舒适,法航除了法国空姐外,还专门配了一个中国小姐上茶,送影碟。天黑时,空中小姐给每人送上一件漂亮的睡袍。晚饭用闪亮的带盖子的银餐具送上:蔬菜核桃色拉,奶油欧芹小蘑菇,柠檬煎鲑鱼配松露鲜汁,93年的冰镇安西白葡萄酒,甜点是栗子酥泥冰淇淋船。头等仓里除了商务人员就是些上了年纪的人,因此唯一一个十六七岁,挑染金黄头发的男孩就显得格外出众。小雨听她后边的一对法国老夫妇轻轻议论说,一定是亚洲的什么摇滚歌星,小雨想想也极有可能。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那个男孩刚打开银盖子要动叉子,只见一位空中小姐走到他身边,微笑着解释说:“因为您是经济仓坐满了,被动升仓的,所以十分抱歉,我给您换经济仓的晚餐。不知您要意式海鲜通心粉还是中式的什锦排骨饭?”头等仓本来就不大,四周的人听到,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

一到巴黎感觉就在吃,红磨房的王牌海鲜套餐,艾菲尔塔上旋转餐厅的星月夜餐,塞纳河里双体游船里的百珍宴,顿顿闹到后半夜,且有法国文化部官员,中国使馆新闻和文化参赞,法国餐饮集团老总作陪,灯红酒绿,丰乳肥臀,是些巴黎场面上的东西,离小雨心性很远,因此心下不胜宝玉之感。但又不便言语,想这也原是公务迎送的规矩,再者同事中有第一次来的,人都道巴黎好个花花世界,看看新鲜也好。

后来一天采访凡尔塞宫博物馆馆长,晚上就住在附近的王府酒店。凡尔塞地区文化处官员苏菲小姐一路陪同。晚餐定在八点,苏菲七拐八拐把大家带到小巷子里的猎人酒家。坐定后对大家说这家小馆子虽然没资格上米麒麟的排行榜,但此处的橘子酱鸭远近闻名。大家四下一看,果然一派小家碧玉的样子。十几张木头桌椅,白色勾花布的窗帘,墙壁漆成苦艾绿,更妙的是酒馆里的各色人等显然都是当地的普通百姓,不比前两天觥筹交错,鲜衣华服的做张做致,心里都喜欢,说还是这样的好。

前菜是果醋什锦素菜色拉,清清爽爽的时菜只加点葡萄果醋和芥末,用翠绿的瓷碗端上来。原是极普通的菜,大家因前几日大荤,都觉得对味。那橘子酱鸭和北京烤鸭有点象,用香草填鸭切片装盘,蘸特制橘子酱,酸甜不腻,配陈年红酒,果然大受欢迎。大家边吃边聊,开头免不了要说些公务话,后来聊开了,从酱鸭烤鸭说起文化饮食的差异。纪哥看苏菲陪同了一天,年纪青青,是个随和可亲的人,又开得起玩笑,就让小雨翻译说:“这法国大餐是不错,可就是上菜慢,吃起来太费时间,一顿得吃四五个小时,要是能缩短些就好了。我倒宁愿晚上随便吃点,然后出去拍夜景。毕竟万里迢迢,来一次不容易。”众人听纪哥说出各自心里的话,忙在一旁连连的点头。

苏菲纤纤瘦瘦,穿着黑麻纱吊带过膝长裙,裙摆处缀着些细小圆润的贝壳,别出心裁。她听说了纪哥的话,就笑着解释:“你们这次拍摄的任务之一就是法国美食,所以想吃得随便点倒也着实难办。我看到你们的行程安排,竟都是些极好的馆子,到了里昂还有大师博古斯亲自下厨。即使象今晚的小馆子不上米麒麟美食手册,也是我们精心按地方特色挑选出来的。不瞒你们说,普通的法国工薪人家,一年还不知能不能吃一次米麒麟三星的馆子呢。这上菜慢原是为了在两道菜之间给人留有个消化的时间,空出点肚皮好继续吃。法国人席间又极爱长谈,越发助长了这种风气。不过如果你们真愿意上菜快些,这容易办的,我吩咐下去就行了。”

众人见她这么一说,才明白其中的道理,谢她耐心指点。自从猎人酒家一餐后,日后的上菜速度果然快多了。而且各地的陪同人员都加意观察他们爱吃什么,不吃什么,等他们一行到了下一个省,果然发现珠珠丝丝的迎合之处。大周开玩笑说:“看来法国文化部是个训练有素,爪牙密布,沟通迅速的特务机构,我们都是重点观察对象。”大家一想其中光景,正如大周所说,不禁哄然大笑起来。

再说众人出去逛街,胡小雨走进夏赫斯雨果酒店房间,一看是个一室一厅的大套房,客厅的中式茶几上放着一只精美的礼品袋子。从一下飞机住下的第一个酒店开始,每个酒店里都是这样,同事渐渐地也见怪不怪了。这都是每到一地的各省文化部官员派人送的土仪,东西选得倒也别致,要么是小小巧巧当地的核桃蜂蜜,玫瑰露,栗子糕,巧克力,各色蜜饯,精细点心;要么是各省的风光画册,水彩图集。

这后一样,大受朱枚的喜欢。原来那些个水彩水粉画一树一花,教堂街景,人物山水皆构思新奇,用色淡雅,着意悠远,不落俗套。朱枚这次也不嫌旅行不便,万里迢迢带着她的画夹子来。平时工作空闲时就一头钻到书店去买绘画的书籍,这一来和她的工作相关连,二来也显然是她最大的生活兴趣所在。只可惜每天白天都给安排满了,晚上天天夜宴,且这次行程显然又没有周末的说法,朱枚自然没有时间去写生。小雨看她画册中已经完成了一幅枫丹白露日落的作品,显然是后来根据记忆,夜里回酒店牺牲了睡眠画出来的。

法国没有五星酒店一说,四星的就是最好了的。这些酒店往往在房间里面的细微处下足工夫。小雨这时定睛一看发现客厅和卧室各有千秋。那卧室里头一片纯白,如同个雪洞似的。客厅却摆着一套红木的家具,墙上挂着四幅水墨长轴,分别是四时花卉百鸟,笔韵生动,不同凡响。细看落款,原来是范曾的墨宝。打开卫生间一看,里面足有十六七个平米,分成三层,用绿色磨沙玻璃隔开。里一层是浴室厕所,外一层做化装厅,中间一层摆着一只莲花形的按摩浴池,池边放着一些白色贝壳和两只细腰水晶瓶子,里面装着诺曼底地区产的淡蓝色粗粒泡浴海盐和榴红色的印度按摩香精油。小雨不知其他同事是否也分到这样讲究的中式套房。心想自己若是这个酒店的设计师,就不会连着布置七八套一模一样的豪华套房,按不同国家的特色装饰才好,比如弄个土尔其浴,日式席地睡铺什么的。又一想这个主意再错不的,一会儿吃饭时可以问他们验证。

客厅里的红木茶几边是一扇落地窗,小雨打开窗,走到阳台上,六月傍晚的习习凉风拂面而来。阳台正对着连绵的雪山,落日时的光线照在群峰上,是一片柔和的金色,小雨靠在阳台上一动不动,看着近处的雪峰由金转红,渐渐变成如烟的淡紫色,天空的色彩象是兑了水的油彩瓶子,较深点的色素缓缓沉淀下来。

附近几百公里都是阿尔卑斯山的余脉,山峦起伏,绵延不绝,把小城围在中央。近处的雪峰如是玫红,远处便是淡红,色彩层层涌起,又片片化开,山峰周围如有一层厚厚的乳白粉紫色烟雾凝着,表面平静,底下却暗自涌动,山区里夕阳的余辉中实是巍为壮观,令人为之心旷神怡。

暮色四合,佛青墨蓝烟紫酒红一层层沉淀下来。一弯月牙淡淡映上夜空,象是纸儿剪出来的。空气丝丝冷下来,小雨转身进屋,在扶手椅上坐下,也不开灯,任思绪在黑暗中一点点漾开来。人的记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那么遥远的事情竟象是发生在昨天一样。没有谁负了谁,爱已逝,只有时间永恒在那里,等着一切的灰飞烟灭。想那时陷在情天情地里执迷不悔时曾经自嘲:“等事情过去了再回头看现时光景,会是怎样一个徒劳无益,荒唐滑稽呢。”如今故地重游,人物星移,倒真是释然了,可又觉得怅然若失,黯然神伤。一个人一辈子到底能爱几回呢,也就那么一两回吧。激情在强烈的喷发后枯竭了,然后人就平静地活下去,超越了身体的渴望,没有爱了……。

等小雨回过神来,一看都快七点半了,忙冲了个澡,开箱子找裙子,穿戴收拾利落,按约好的时间下楼,到宾馆大堂。看到老金一身晚礼服笔挺,正坐在沙发上打电话。小雨第一次见他穿晚礼服,衣服非常合身,显的虎背熊腰,长手长脚,大刺刺得倒有点不习惯起来。老金说话间,眼角余光飘到一个暗银色的身影向他走来,抬眼看到小雨,毫不斯文地把她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看一遍。眼光中既不赞赏,也不批评,而是一团疑惑。

小雨一身珍珠灰开司米的连衣裙,同色高跟鞋。两条薄薄的扇贝形吊带拢住前胸,在颈后系成结,露出圆润的双肩,纤细的锁骨和一整片光滑的背,整体设计简洁高雅。腰上松松系着根银链。黑发及肩,黑绒披肩和手袋,银柳丝耳坠晃来晃去。老金匆匆说了两句,结束了电话,站起来说:“他们都先去城堡了,我们现在就走,老头子派来车,停在外面。”

车上封闭的空间内,老金闻到淡淡的沐浴露味道,是他喜欢的薰衣草香型,片刻的沉默后,他终于忍不住了,说:“我可是从你大二时就认识你了,一晃都十年了,你可从来都是牛仔裤,套头毛衣。后来那几回到法国出差来看你,我心想着怎么也要洋气点吧,结果呢,还是牛仔裤,套头毛衣。今晚怎么大有灰姑娘水晶鞋的味道呢?”小雨没有听到期望中的赞许,好不失望,大没好气地说:“一过十二点,宝马变南瓜。到那时,你又会见到你所熟悉的胡小雨了。”老金暗笑不语。

福歇伯爵的晚宴设在他自己的城堡里。车子从乡间公路弯入林中私人车道,又开了十分钟才看到城堡大门。伯爵的秘书在门口等着。下车的时候,老金很有绅士风度地扶了小雨一把。温暖的大手碰到凉滑的肌肤,两人都不自主地颤了一下,迅速分开了。幸好夜幕已经降临,被灯光勾勒出来的福歇堡巨大身影兀然竖在眼前,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福歇伯爵的祖上曾是路易十四的宠臣,不但善于敛财,而且品位出众。虽然人们常常从宫廷气派和园林布局的风格着眼,把福歇宫称为小凡尔赛宫。但实际上相当多的内行认为福歇宫要甚于凡尔赛宫,因人置身于福歇宫内往往感觉更和谐更人性更温暖,而且山山水水都是依着自然地势筑成的。建筑师从附近的河里引水,在开阔的前庭和起伏的后花园作成暗河明渠,池塘水泊。尤其是到了晚上,城堡内点起淡紫乳白的花灯,浮在水面上,朦胧婉约,意境幽美。

福歇伯爵六十来岁的样子,穿着定做的双排扣深蓝色西装,满头白发,小脸小眼,戴高乐式的鼻子,微微有些发福。他得到了通知,在主殿的大理石台阶上迎接。他对东方文化的崇尚和他对媒体报道的热衷使他城堡的大门永远向尊敬的中国朋友敞开。他对中国美女们行的过分热情的亲吻礼又给他留下了“老色鬼”的外号。老金和他以前在场面上见过几次,相互用英语寒暄了几句。轮到小雨时,老色鬼笑眯眯地改用法语说:“我听说这次来了位美丽的翻译小姐,果然风姿绰约。”边说边伸手从小雨的背上抚下去,留在腰间,扶小雨上台阶。小雨只觉得背上寒毛根根竖起,又不好僵起,便由他扶着走进去。小雨感觉到老金的目光也时不时射过来,落在老色鬼的手上。

宾主落座,是一间金碧辉煌的宽大房间,水晶小吊灯,椭圆形的长餐桌和靠背椅都是复古的格调,猩红的色彩。落地窗的鹅黄色窗帘拉开着,透过窗户可以见到花园池塘里的点点如梦莲灯。小雨看到餐桌上自己的名片卡摆在老色鬼的边上,心中不觉叫苦不迭。除了中方的工作组,福歇伯爵还请了在法国很有影响的美食杂志的董事夫妇,一对有名的美食家。等众人坐定,伯爵说:“今天是我自己下厨做的菜,款待远方来的朋友。”董事夫人笑说:“那我们今天的运气太好了,福歇伯爵可是一年才露一手的大师。”大家因中国的饮食生物钟还没调过来,到这个点上早就饿得蔫了,又听这么一说,胃口真的被吊起来。伯爵的拿手菜是鲜贝三吃:松露鲜贝,蒜茸鲜贝和鲜贝浓汤。果然有滋有味,配着上等的冰镇白葡萄酒,博得众人一片交口称赞,于是觥筹交错,相互敬酒,才渐渐打开了先时的冷场。

席间福歇对一身黑丝绒旗袍的阿岚万分着迷起来,小雨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本分地作着翻译,也没有怎么顾上吃。美食家夫妇是一对相当文雅的老人。当其中一个不同意另一个的见解时,总是客气地说:“亲爱的,也许是我弄错了,但我觉得可能是这样的……。”朱枚显然对宴席上不痛不痒的话题没有任何兴趣,无聊之际,拿出素描本,画起伯爵的侧面和双手来。三笔两笔,煞是传神,老头儿看了大喜欢,当宝贝一样的收起来了。

飘着女人香,酒香,和夜间花卉馨香的,看上去似乎无止无尽的宴会终于结束了。回去的车上,老金说今晚得开个碰头会,让大家回去后到他房间集中。小雨走进老金的房间一看,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和自己那间风格完全不同,是一派北欧森林木屋景象,壁炉里的仿真碳火做的惟妙惟肖,简洁温暖。只有一面木墙上超薄加宽的液晶屏幕才让你想起这是四星宾馆的另类创意布置。小雨见老金已经换去了晚礼服,穿着白衬衣,谈笑风生,刚刚在城堡门口下车时的那一丝火星早已荡然无存了。想想也自觉好笑,两个人认识了十年,当初读书时烈文追她,还是老金从中捣的鬼,现在怎么可能呢?两人还是最好的朋友,是哥儿们,这样想反倒没了拘束。

这是大家出外一个星期后的第一次碰头会,各自小结了前阶段的工作情况,风风火火地就说完了。老金对阿岚提问的角度作了些调整,又提醒大家注意不要不小心走入纪哥的拍摄范围,然后说他明天要到米兰去开一个国际记录片的展览会,所以不能和大家一起去童话小镇安西,但展览会两天就结束了,所以估计能和大部队在阿尔卑斯山的主峰勃朗峰汇合。

吴谦对米兰很熟悉,算了算日子,说:“这回你又错过《最后的晚餐》了。”老金大表惋惜,见大家不明白,就解释说:“《最后的晚餐》的真迹是画在米兰一座修道院的墙上的,那个修道院对外公开的时间非常有限,我前几次去都错过,每每引以为恨事。吴谦去年住在那里时,看过好几回,我嫉妒得快疯了。真是:时也,命也,运也。”大周说:“你能象回娘家一样去米兰,已经羡慕死许多人了,知足了吧,你。”大家都跟着起哄说:“知足了吧,你。”笑做一团。

碰头会就算开完了,众人都无睡意,就开始吹牛,不知谁提起了传说中的“城堡生活”,说王子和公主从此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就是日复一日在这样冗长的,豪华的,珠光宝气的宴会中过去的。想来也就兴味全无了。阿岚不同意,说那是酸葡萄心理。

不知是谁怂恿纪哥讲他们当年电影学院的段子。纪哥说:“电影学院就那些破事,不如今天我给你们讲讲我骗到你们嫂子的故事。”众人说那更好了。纪哥靠在沙发一角上,手里拿着杯水,说:“我毕业后分配到北京电影制片厂,也可以说是运气不佳,没什么好的片子和机会,就算是半闲着。可我呢,是个闲不住的人,每到休假日,就买一箱啤酒和些瓜子花生,在我们制片厂的宿舍楼里聚些人聊天。聊电影,聊艺术,聊人生,海阔天空。我以前的同学也时不时过来聊,同学同事,同事的同学,弟妹也来。后来我这个茶会的名气越来越响,每次都满座,人的流动性也大。我是这么想的,我做东买啤酒花生,结识这么多的朋友,自己也就不那么寂寞了。天好的时候,大家也一起去爬山,钓鱼。你们嫂子那时也是慕名而来,才从认识到拐骗得手的。当然骗到你们嫂子并不是我聚会的初衷,我到现在还和那时的哥儿们去打猎钓鱼。说起来我们当年结婚也挺浪漫的,两手空空,都穿着衬衫布鞋,上午到照相馆拍照,晚上两人下了顿馆子就算结婚了。父母都是事后才通知的。”

吴谦说:“现在可好了,屋宽车靓,你的工作室又这么火,纪嫂可享福了。”纪哥纠正道:“我媳妇是个命里有福的人,倒不是因为我,而
标签: 添加标签

0 / 0

发表回复
 
  • 标题
  • 作者
  • 时间
  • 长度
  • 点击
  • 评价
  •   reading
  • 康师傅 
  • 2004-08-13 08:03
  • 120
  • 324
  • 0/0

京ICP备14028770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