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忆中的某些空白(一)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一梦发表时间:2004-06-03 23:09



我腋下夹着二本书,上他家找他。
春意料峭,路边花坛里的杜鹃花还是开了,白色的,红色的,一簇簇的。
其实我们住得很近,步行不过二十分钟。一口气冲上五楼,心开始扑扑地跳,额上渗出薄薄的汗。
是他开的门,“咦?”镜片后面的眉毛扬了扬,十分惊奇。
“还书。”我笑嘻嘻地自他身边穿进屋里,径自走向书柜,将书插进去。

他呼出的热气在我脑后二点钟位置:“真要结婚?”
“嗯。”
“标奇立新!”

1

做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是幸福的,我几乎没有过去,一直想不起成长中的许多事。我尝试努力回想,一大片一大片的空白出现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失去的这些记忆肯定是不愉快的经历,原来我们的大脑会选择性地遗忘一些东西,我们的大脑一直在设法保护我们脆弱的神智,发现了这一点,我对偶然性失忆处之坦然。

这好比许多时候,我们在人堆中好不容易抢到说话权,或者二人对话时打断了对方的话,然后,你发现急切要讲的话到嘴边就忘了,大家殷切的目光等着你,你就是张口结舌,焦急地掏了又掏,掏不出那句要命的话来。后来,我发现忘记的言辞大多无关紧要,不说也罢。想到这一层,不由松了口气:¾¾忘记的皆不重要。


2

在我五岁的时候,家里穷得要命,小时候挨穷真是很宝贵的经验,令人早熟、懂事,以至今后的人生旅途都带着雄纠纠大冽冽无所畏惧的态度,对金钱更是无所谓。我怕什么呢?本来就一无所有,千金散尽,大不了再回到儿时的那种穷困状况去。长大后,我一直为儿时挨穷经历而骄傲,真心感激我们的党为锤炼我心灵的坚韧所作的精心安排和不懈努力。

当然,小时候还没练就如此达观性格,当时觉悟很低,觉得没有钱买玩具是件很痛苦的事,是隔壁那臭丫头小意的洋娃娃过早提醒了我“穷”这个概念。如果现在用网络文字来骂,我会绝不容情地骂她这个哼哼唧唧的臭逼,哪有抱了个时价十八元的浑身花边的进口洋娃娃来,不给我的小黑手碰一下呢?莫非她的洋娃娃珍贵若处女膜,碰一下就会破啊?

当时我还是蛮有温柔的娘儿天性,喜欢干那种抱抱洋娃娃的没出息勾当。就是不肯开口讨来玩,但又忍不住双眼流口水地死死盯着它。她知道我的渴念,志高气昂地、示威式地、不停把玩着它。突然,他不由分说,劈手夺了她手中的洋娃娃扔给我,小意一边来抢,一边发出如丧考妣的惊天动地的凄利哭叫。我呆住了,乖乖地将洋娃娃递还给她。
“笨,为什幺不拿了就跑?玩够再说?”望着小意的背影,他问。
我纳纳地答不上。

后来,他还是凭了小聪明将小意的洋娃娃支解了来给我泄恨。二个月的反复把玩,洋娃娃脏得一蹋胡涂,他不停地劝说她要洗一洗,将它的头割下来,好好清洗。
“为什幺要割下来?”她很犹疑。
“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洗干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要不是偷偷向我使眼色,连我都会相信的。
“洗好后呢?”
“当然会帮你缝好的,放心。”
于是,那个冬日下午,他用小刀细心地将它的头整齐地切割下来,小意和我一直在旁边看着。
我记得它的头和身体分开,长期搁在后院的石头上,在夏天烈日暴晒下颜色褪了,衣服碎了。不知道小意呼号痛哭了多少回,料天天緾着他催着缝,不得下文。

突然回忆起这件事,说明了三件事:
一. 五岁时,他已出现在我生命中;
二. 五岁时,我已知道勉强没有幸福。
三. 有钱是没用的,如果你不够精明的话。


3

是的,我又可以毫不费劲地回忆起一点点往事来了,可能这件事于我来说没有什幺不堪回首。

我老是记不清儿时居住的环境,尽管我的记性一直是惊人的,譬如需死记的科目历史地理等,只要我想,可以毫不困难地考个满分。家里所有的东西,几乎无法遗失,我总是能清清楚楚记得最后出现的位置。现在,要记起儿时居住的地方,竟然成了件挺费劲的事。

我们住的院子本来只为住一家人而设计,现在乱七八糟不负责任地塞了二十几户人家。于是,我对“居所”跟“舒服”这概念一直拉不上关系。还有许多词一直到很久以后才有概念,比如晴朗、温暧、快乐、幸福、自由等等。其实,小时候绝大部分时间是在又冷又饿无所事事期盼着下一顿饭的状态中捱过,而天总是干冷干冷,周遭灰蒙蒙地不见天日。我不时在北韩那些面黄肌瘦、顶着硕大脑袋、睁着迷茫双眼的儿童身上,瞥见自己儿时的影子。

我常年穿著棉衣棉裤,行动迟缓地在天井里晃荡,还有哪个成了厕所的院子,夏天每个男人都在哪里小便。穿过院子里横七竖八凉晒着的衣服,和那些个万国军旗与世界地图:没有洗干净的尿布,我叫万国军旗;带着斑斑黄迹的棉被,我称世界地图;自小在世界地图与万国军旗下穿行,难怪我充满了伟大的理想与征服世界的雄心。


4

“来,爷爷给你吃糖。”
小红的爷爷在大门口开了家杂货店,里面有数不清的糖果糕点。小红的爷爷矮矮的,胖胖的,总是笑咪咪的,是天底下最和蔼、最慈祥、最慷慨大方、最喜爱小孩的老人家,从来不讨厌我们去他的杂货店玩,相反,还不时拿糖果来请我们吃。院子里没有一个大人小孩不喜欢他。
小红的爷爷一直向我招手,拿着泡泡糖、大白兔糖、话梅糖......我咽着口水,固执地摇头。诱惑面前、紧要关头,严厉的家教起了作用,妈恶狠狠地叮咛:你要吃别人的东西,看我不打得你满地找牙。牙与糖,想来胆小怯懦的我还是屈服于武力恐唬,选择了保住牙齿。

夏日的午后,小红来找我:“去我家里玩吧。”
“你爷爷在吗?”
“不知道,去看看。”
杂货店后面连着睡房,门虚掩着,走在前面的小红回头跟我说:“爷爷在呢,在睡午觉,我们悄悄地跳进去唬他一跳可好?”
当然好,我们蹑手蹑脚地进去,小红突然大叫:“爷爷!”
床垫得很高,被子掀开了一角,小红的爷爷合俯趴着,双脚却站在地上。听到叫声,他猛然弹起上身,双手慌里慌张地提着裤子。
他裤子怎幺没穿好?
“哦,你们玩吧。”他拉起裤子,一溜烟地往外跑了。
床上忽又坐起一个人,刚才给他压着下面的一个人,住在后面西厢房的十四岁的小兰,头发蓬松,裙子掀起,内裤褪到了膝盖处。
我问:“小兰,你们在干什幺啊?”
小兰睁着迷茫的双眼,看着我:“玩游戏呗。”
小红很不满:“玩什幺游戏?为什幺爷爷不带我们一起玩?”
“我不知道,他说要在我这里小便,然后给我¼¼。”她惊觉泄密式地住了口。
“啊?小了么?”小红问。
“奇怪啊,他的小便不是黄色的,是白色的。”小兰一面嘀咕,一面慢吞吞地拉上内裤。
“骗人,小便怎会是白色的呢?”小红驳斥。
“是白色的嘛,白色的泡泡,口水一样。”
我们三个站在昏暗的屋子里,研究了一阵,还是对小红爷爷有厕所不用,非要在小兰那里小便及小白色泡泡的便这二件事大惑不解。


5

五点钟,我会在巷口截住放学了的他。他搭着我肩膀一起回家,似真正的俩兄妹。现在回想起来,这样子待一个小女孩,他从来不怕同学、邻居的讥笑。而这件事直至今日家里人提起,也常莫名其妙:他那幺一个叛逆的男孩,怎幺会那幺喜爱跟我这个拖着鼻涕、口齿不清的小丫头作伴。
他在家里排行最大,有许多家务活要做,一回家搁下书包拿起水桶去街头井口挑水,他会带上我。他喜欢将我抱在井台边的台阶上跟我讲话,而我也时常要站在台阶上才能平视他。他长得实在好看,头发有点天然卷。
他会笑着问:“囡囡头,今天有什幺发现了?”
“小红的爷爷在小兰的那里小便,小白色泡泡的便。”
“哦?怎幺会事?”
仔细听了我断断续续的复述,他脸色变了,扔下了水桶拨脚就往家里跑。我唬着了,我说错什么了?从没见他生这么大的气。

我跟着奔回家的时候,他跟小红的爷爷已经扭打起来了,围了一堆的人。据说小红的爷爷在院子里跟人闲聊时,他冲进来劈面就是一拳,小红的爷爷右脸立刻肿了起来,一急就扯住了他的头发。
后来居委会、派出所的人都来了,拉开了打斗的双方,可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什幺打起来。他跟小红的爷爷你眼瞪我眼地互相干瞪着,他脸涨得通红,不停地扎脱劝架者手,冲过去往小红的爷爷的白胖脸上吐口水。
“老畜生,你敢碰她,不杀了你!”


小红的爷爷关了杂货店回乡下去了,小红再也不跟我玩了,小兰也是。院子里的小孩都很不愉快,因为没了免费糖果。而他,自此之后,被人家看作小流氓,他蛮横不讲理地挑衅抠打了好好先生、模范邻居小红的爷爷,还在众目睽睽下,出口恫吓要杀了他,这在我们那种民风质朴的小地方极其罕见。

那一年,我八岁,他十五岁。


6

当我回忆的时候,经常记不太清楚那个下午发生的事,我彻底毁了小红的爷爷杂货店,小红跟我的友谊,还有,他的名声,我不知道是否这件事开始他有点吊儿浪荡起来,我的潜意识有意地逃避着。

许多年之后,我终于可以平视他说话了,问:当年,你那幺急干吗?
他很惊讶:“原来你全记得?”
“你肯定偷偷喜欢上小兰了吧?”
“扯淡!那个戆鸡?”

想想也是,丫真一白痴,都十四岁的人了,玩什幺脱裤子游戏都不知道?还不是贪几块糖、几元钱的好处?对这种事,英明的老爸早向我指出:女孩子最忌又懒又馋,贪小便宜。令我从小培养成正确的价值观,那就是绝不贪小便宜,没有几个亿的美钞堆面前,我是不会动心的。

“我为了谁?”他扯我的马尾,恨恨地说,“那个老畜生要糟蹋了你怎幺办?”
“管你什幺事?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
“妈的!死丫头。”


是的,管他什幺事呢?我的贞洁与否到底跟他无关。现在,我要去跟人家结婚了,带着他挥拳奋战捍卫下来的贞洁,他应该也完全有资格说:“不许!”但他竟说:“标奇立新!”

什么话?我结婚为了标奇立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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