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心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绿妖发表时间:2004-05-26 23:31



一 霍艳春


  30岁那年,我想辞职。
  做公务员做了9年,渐渐从科员升到副处,然而也仅仅而已。我清楚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料。溜须拍马,欺下媚上——全套功夫我都会,我只是不比别人做得更好。
  去意一生,上班就不那么上心。早上9点必定还是到的,经常下午会找个借口早退。或者4、5点钟就开始联系饭局。推掉几个,答应一两个,最后关头还在思索到底先去哪一家——其实吃饭的就那么几个人,都是朋友,每次买单的不一样罢了。
  就这么吃喝玩乐着,还是十分疲倦。或许因为30岁,女朋友催结婚催的紧。而我又不想。
  这天中午在外面吃饭,吃到下午4点才回科室,看见院子里站了许多人,各个面露诡异表情,有的因幸灾乐祸而满面红光,有的恍然大悟,更多的面无表情,空气里有凉气细细密集。
  院子里停辆救护车。这个机关老同志多,上班时间昏阙一个也不是没有可能。我也站在一边,顺着大家的眼光看——是我们科室,这会儿迅速出来一架担架,裹得严严实实,只看到担架垂下来一头长头发钩着地。
  担架走到身边,救护车门打开,这么几秒钟,看到担架上那张脸非常年轻,面无血色,嘴角却似有笑意。她的头发一卷一卷地搭在地上,非常黑,浓密的令人震惊。
  到办公室,处长不在,别人见到我先是各干各事,迟一会儿,纷纷借抽烟、上厕所、送文件跟我讲了事情原委。
  上班没多久,这女孩推开办公室找处长,张处坐在办公室最里面,靠窗的大办公桌,两人低低说了一会儿话,她索性赖到他怀里,仰头看他只是一味笑,“我看得可清楚,那女孩是笑着割手腕的,”小刘当时送文件回来,推开门,正看到张处一脸黑紫去堵她那血喷,她兀自笑笑的看他:“张明熙,你老婆昨天找过我,你们不离婚我不伤心,为什么你跟她说是我纠缠你?三年前你说你们感情破裂分居多年,两年前你说一定离婚再来娶我,难道从头到尾都是我纠缠你?”
  大家叫来救护车,张处没有跟去,忙着到上面消除影响去了。听说那女孩叫霍艳春,南京大学学生,今年大三。
  张处没有那件事受处分。关键时刻,他老婆跟他一起跑上跑下把事情消弭与无形。他只是变得十分萎靡,还有,晕血。机关再动员干部献血,他不但自己不上前,连现场也绝不涉足。夏天时有人来这间办公室粉刷过一次,墙角地板上都换了颜色。我坐他对面,总看到他桌子腿上有块已经成深褐色的血迹,不知为何一直没有擦掉。
  又过了半年,张处恢复了元气,又能跟女科员调笑两句昂头出入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那个机关。



二 LILY

  楼下新开张一家餐厅,红烧牛腩饭和小米粥味道不错。价格相对较贵,公司的小家伙轻易不去。不用担心遇到他们,一顿饭吃得大家都不轻松。
  餐厅叫“法蓝”。我喜欢他们灰蓝色的沙发,又大又软,像我这样的胖子坐下去很是受用。去了两次,印象很不错。
  周日,让小家伙们歇周末,自己跑来加班。下午4点钟竟然饿了。想想才知道中午没吃饭。也不知道楼下那间餐厅周日营不营业。
  坐电梯下去,门推开时风铃丁冬丁冬轻响。里面竟然一个人也没有。
  灯只开了一盏,没有油烟味儿,没有灶火声音,没有人来人往走动脚步声。全部的安静里只有一个声音机械而清脆地重复“咔哒,咔哒,咔哒。”
  妈的。老子来吃饭又不是来探鬼。“服务员”!我粗声。
  “没人。不营业。”窗户那边有女人声音。我勃然大怒。大踏步走过去:“怎么说话?不营业干嘛开着门?怎么做生意的?”
  我声音洪亮,面相凶恶,加上做过几年公务员,仰脸求我的人多了,培养起我满脸横肉相。一般的人都让我三分。“老子今天这饭吃定了。”
  说话间已经走到窗口,那边沙发上坐个女人,微微仰起脸看向我。阴天,快下雨,室内光线很暗。我只看到她一头长发大把大把的堆在椅背上,在暗处微微闪着反光。
  “咔哒,咔哒,咔哒。”屋里兀自重复着那种声音,原来是她在玩打火机。“咔哒,咔哒,咔哒。”
  她忽然笑了。不是看见,她背光,我看不清楚她脸。但我知道她笑了。不知为什么,我也笑了,感觉有点讪讪的。
  “吃什么?”她从沙发上抬起半个身子,声音温和:“干嘛这么凶?至于吗?谁不让你吃了?服务员都放假,这写字楼周日一个鬼都没有还不许人家休息了?”
  我笑,忽然知道她是这里的老板娘,我见过一次她的背影,叉着腰在厨房门口骂大厨,泼辣生动。
  “吃什么?反正厨子不在,我这里只有一些方便面。你要实在饿,就拿去泡。别指望我动手。”她拿下巴点点饮水机:“热水在那里。”
  超市在10里之外。我们这地方,租金便宜,房子也修得漂亮,号称效仿美国硅谷,的确是地广人稀,建筑物之间距离遥远——都快6环了,能不远嘛。
  我真拿了厨房的方便面,出来泡。
  她没挪位置,侧头看我动作。
  吃完,习惯性拿出烟,想也没想:“火柴。”那边递过来一只火机。“楼上的?我怎么没见过你?”她问。
  “我见过你。老板娘怎么称呼?”
  “LILY。”
  我笑一下。LILY,真是人尽可夫的名字。她起身拿我的碗进厨房洗,半天不出来,倒是嗅到越来越浓的咖啡味道。我忽然觉得困了,这些天一直加班,周五到现在都没有睡好觉,为周一开会做准备。忽然就在这里,或许是因为天色阴沉好像傍晚,或许因为餐厅里恒定的食物的味道,或许因为屁股下面软绵绵的沙发,我竟困得眼睛睁不开。
  其实盹过去不过半小时。竟然好像做了很多梦,心口像压了千斤重,眼前无数头怪兽咻咻逼近。我知道自己魇住了,却使不上一点力气,身子手脚都软绵绵的,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亮光隐隐闪烁,使尽全身力气往那里走,耳朵里还听见有人在哼歌:“某年某月的某一天……”猛一下睁开眼,看见一对乍现即隐的眼睛里的亮光。她退回对面沙发,不经意问:“做噩梦?”
  咖啡壶里咖啡正热,外面已经下起雨。远处建筑物亮起了灯。我忽然感觉很不真实……有点像家。
  “我得上去干活了。好多事呢。”我粗声粗气地说着就往外走。手里还攥着她的火机。想想不对,又返回来还她。她摇头:“送你了。反正也用不了多久。”下巴指指咖啡壶:“加班用的上,明天还我壶就成。”看我要走,声气转恶:“一壶80块,你要我白烧啊?”
  我只得提了咖啡壶上去。
  那壶咖啡我到底没喝,放在电脑旁渐渐变成一壶黑色冷水。打火机倒还用过几次,深蓝色,开口处烫了一圈细细金边。握在手里满满的,不像一般女孩物品。
  第二天周一,开了一天会,头疼欲裂,晚上10点多才想起来这天就吃过一块面包。老大不爽地往楼下餐厅去,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打佯了没。
  灯还亮着,一开门头顶风铃哗啦做响,吧台里坐的女人抬起头,皱眉:“又是你,每次都在别人不营业时候过来。”我把自己堆好在沙发里,疲累不堪:“有没有什么吃的?牛腩饭就好。”
  没人答应,厨房里已经摔摔打打地响起了声音。坐在那里,几乎又要睡过去。LILY很快端着一盘牛肉饭和例汤出来,重重在我面前一放:“给。”
  “谢谢。”我含糊不清地说着开始大口大口吃。味道真不错。她在我头顶哼了一声说:“谢什么,反正剩下也是喂狗。”
  我一口饭含在嘴里,过了三秒钟才咽下去。不知为什么,虽然她摔摔打打骂骂咧咧但我就是生不起气。或许经过跟女友一年半的马拉松分手经历,看见她这样的女人,倒格外放心。
  吃完,抽烟,摸出火机——还是昨天她给我那个。看她也抽烟,顺手给她也点上。——她抽骆驼。这女人。
  “你抽南京?南京人?”
  “对。来北京2年了。北京风沙大,生生把人折腾老了。以前我在南京,好歹算个小白脸。”看着窗户上的影子,我摸摸自己粗糙的脸皮,不无自怜。
  她哼了一声没再说话。“你呢?你也是南京的?”我反问。
  “不是。”她硬硬回答完,按熄了烟就收拾走碗,进了厨房。
  她当然是。第一眼看见她,我就认出她来。霍艳春。3年前在我们科室割腕自杀那女孩。张处从此一蹶不振。她够狠。

三 圣诞节

  圣诞节前工作越发忙碌。再去吃东西时习惯摁住腹部。头也疼的厉害。LILY看着我,忽然摔给我一包东西:“你有胃病,吃点药。”掼一杯水在我桌上。
  看我一脸倦意地瞪着那包药,她粗声:“吃不死你。我这里又不是人肉铺。”
  这婆娘。我摇头。却终于吃了那包药。晚上睡觉,胃里好受了一些。
  第二天上班,一进大楼就见“法蓝”那里围了一堆人。嗡嗡嗡地争着什么。时间急,没空多看,就进了电梯。
  下午,隔壁王总过来闲聊——这家伙没事就爱过来找我,聊天,约打麻将,谈他最近泡的马子。我倒不讨厌他过来,总能乘机停下手中事,歇上一会。
  说完他最近泡的一个对面楼上做服务器代理的高级总监,我忽然想起来,问他:“今天楼下吵什么?”
  他一拍桌子,哈哈大笑:“楼下餐厅那小妞,执照里规定她只能经营酒吧,不能做饭馆,现在被人告到工商局,缴了营业执照,等着罚款整顿。她慌了神,要辞退厨房里做饭那个厨子——当初她从别的酒店挖他过来,现在没到年底,就赶人走,连年终奖金也没了下落,厨子大吵。几乎打了起来。”
  原来如此。
  王总脸上出现更多暧昧:“你知道那妞是怎么回事?”
  我摇头。
  “她傍上这栋楼里的老冯头,老头已经退休,买了这两间房装修好了让她打理。刚刚我看到她去找老冯了。”
  我觉得一阵恶心,胃里酸水直冒,想起来中午又没吃饭。送走老王,拿出在办公室储存的速食粥泡上,开始下班前的收尾。
  粥渐渐冷了,却一点胃口也无。
  这种事儿周围太多了,可是发生在她身上?我忽然想起3年前担架上那张脸,微微带着笑意。她笑什么?
  电话急促响了。


  “我在楼下。吃饭了没?一起吃饭?”LILY声音如常。
  “我忙着呢。还有好多事。”我也声音如常。
  “恩。那再说吧。”她挂了。
  我出神几秒,迅速又开始准备明天的工作。粥,到底一口也没吃。冷了后一层脂油凝在表面,十分恶心。
  那天我到凌晨4点才走出办公室。左右办公室漆黑无声。意外的,在楼下除了我的车还有一辆。是老王的。
  我下意识侧转脸看看“法蓝”。她显然找到肯和她一起吃饭的人。
  从公司到家不过20多分钟光景,天色却已经一点点亮了起来。倒后镜里,我忽然看见自己一脸冷笑。
  关我屁事。


四 小雪
  圣诞节一场大雪,交通堵塞。小家伙们拖了一棵圣诞树到办公室,两串廉价小灯泡一闪一烁倒很热闹。忙的狠了,我会开车到公司不远处,打开车门,让脑袋凉一下。抽烟时看到深蓝色打火机,下意识想到LILY。
  “法蓝”关了半个月门,我也习惯了跟大家一起挤食堂,吃饭时候跟小家伙们聊两句也不错。
  紧接着是元旦。一个假日接一个假日,想不忙都不行。几乎是拿鞭子抽着小家伙们把业绩赶出来好放假——“否则春节统统来加班。”
  元旦放假前一天,LILY打我电话。我看看对面的老王。“恩。”
  她迟疑了一下,约我晚上吃饭。我不耐烦:“有话在这里说。”
  她踌躇一下,还是说了:“顾总,听说你在工商局有路子,你知道我执照的事,能不能帮帮忙?”
  我笑了。“这种事干嘛不找你老公?他比我有路子的多。”
  电话那边静了静。30秒,我刻薄想她一定差点问:“你说我哪个老公?”
  “老王说你比较有办法。”
  我又看了对面正在我电脑上下载新游戏的老王,“他逗你的。还有事吗?我开会去了。”
  电话挂了。
  老王下完游戏,起身要走,又想起来什么问:“顾总,你说新年给老婆送什么礼物好?”
  我面露微笑着帮他想了几样,心里却骂他**,竟问单身汉这种问题。
  老王走后,我开了窗抽了一会儿烟。这不是第一个被他泡过,向他有所求,又被推给我的女人。如果我不介意,我早能够接手十个八个。我见多了这种女人,不是鸡,但周转在一个圈里的各色男人之间,好听点,叫交际花吧。我想那么多媒体、成龙的朋友开玩笑叫过“龙嫂”的女人,她们应该知道其实这是一种笑料。男人间的笑料。
  可是她?她不是这块料。
  元旦过后上班,“法蓝”一直关着。

  三月。天气渐暖,野地里梨花开了。
  习惯了只穿件衬衫西装。反正车里、办公室都有暖气。外面天气又没那么冷。
  那天下午,把犯错误的前台开除,转头窗外,竟然又下起雪了。
  天色一会儿暗得像蒙了一层宣纸。成半透明。楼下路灯早早打开,照着院里松树渐渐变灰、变白,像开了一树的花。
  手机响了,是不认识号码。“喂?”
  是LILY。这么久没她电话,我以为她早就消失,混不下去回老家,或者找到另一个男人。没想到她还打我电话。
  “顾晨光,我心情不好,你来陪我喝酒好不好?”她的声音忽然恢复了一点任性、泼辣,我想起来她那一头野性难训的长发,黑的令人震惊。
  “我在‘MAY’等你,你一定要来。”她说了一个酒吧,以前不忙的时候,我曾经带她到那里坐过。不过我们之间?我不欠她,也不必再跟她纠缠。
  “我很忙。”
  她静了一会儿,很长时间的安静。我轻轻挂了电话。
  那天我有意在办公室停了很久。停到周围都静了下来。雪已经不下了,风还发狂的刮,它们迅速溜过高压线的声音像无数头困兽绝望而尖利地咆哮。
  开车回家要经过“MAY”。我忽然倒回去,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她在那里。穿一件白色露背珠片装,深蓝短裙。正坐在一个男人怀里,口齿不清地跟他说话。男人的手在她衣服里上下摸索,周围还有几个男人笑咪咪地看着。
  我想掉头就走,却不由自主多站了一分钟。
  她的长头发像是一夕间萎缩、干枯,衰亡。不再光芒四射,不再有灵魂。她身上最有生命力的东西消失了。
  她搂着男人的脖子,口齿不清地说:“顾晨光,你不是说不来吗?我看看,俩月没见,你是胖了还是瘦了?”她扳过男人的脸细细端详,尖声大笑。
  我厌恶万分地走过去,“LILY,你喝多了。”
  她抬起头,无辜看我,忽然笑了:“咦,你才是顾晨光,那他是谁?他说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粗暴地拉她起来,把她扯得一个踉跄。我真想一巴掌掴过去。“送你回家,你喝多了。”
  外面雪地被人践踏得泥泞不堪,她穿着暴露的珠片装,牙齿轻轻磕了起来。可是她一直在笑,厉声大笑,还一交滚到雪地里,赖在地上唱歌。“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
  终于把她塞到车里时,我整个衣服上都滚满了残雪和泥。问她在哪儿住,侧脸一看,她睡着了。怎么叫,打她脸,都弄不醒。总不能就这么跟她在车里过一夜。
  我只好去个偏僻的4星级酒店开间房。心里一个劲骂自己**。这会儿她倒醒了,搂住我脖子眼泪汪汪地叫“明熙,明熙,你说过要跟我结婚的。你为什么骗我?”
  老子真受够了。
  拔腿要走,她用力抱住我腿,发疯般吻我的脚,吻我的手,大哭着说:“别丢下我。别丢下我。”几乎要把整栋楼的人都叫起来。我真服了。
  把她整个人穿着衣服丢进浴缸时,她唔了一声。衣服被水一泡就飘了起来,索性给她脱下来丢一边,她胸前,下体有很多青紫。有老的,有新的。我不知道这几个月她都做过什么。只是觉得很累。非常累,像整个世界呼地压了下来。我坐在浴缸边睡着了。
  醒过一次,我已经在床上。不知道几点,房间里黑忽忽的。看到一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手在我脸上,身上轻轻抚摸。体内一股燥热。我压住她。
  身体几乎要炸开时我看见她哭。一脸的泪。
  然后几乎是一头载到黑暗里睡过去的。
  再醒来,拉开窗帘,阳光刺眼。当然,她已经离开了。
  手机上许多未接电话。我耽误了一个重要会议。还有,钱包里所有现金都不见了。

  5月的时候,“法蓝”又开门了。业主还是老冯。老板娘换了,圆脸弯弯眼短头发,见人过来赶紧趋过来,低声微笑问需要什么,香水味直往鼻子里钩。用老王的话说,这些女人都是差不多的。
  他说他已经泡过了,这女人。还行。腿挺长。他跟我说过所有他泡过的妞,不知为什么,独独没提过LILY。
  又过了一年,公司搬家。那是2002年。
  股市全线飘红,老王拿到绝对内幕,我把所有存款都投进去,他更大,说动了亲朋好友投资,说赚到1000万就收手。
  你当然知道那一年股市崩盘。我的钱全部套牢。老王还想再观望观望,我逼他赶快卖——再迟一点,他借的那些钱就全蚀进去了。他抽烟抽了一晚上,眼睛红通通的全是血丝,天亮时,他把股票全卖了。
  我劝他回家睡觉,他像听不懂似抬头看我,我忽然发现,他有了白头发。
  后来我听说有朋友跳楼。在同一天晚上。
  这一年之后,我也老了。


五 李小路
  2 003年,我36岁。
  没必要的应酬尽可能推掉,做完事就回家,自己做饭,煲汤。看看新闻。上上网。周末跟一帮陌生人去爬山,搭帐篷,吃方便面。
  就是这么认识小路。
  那天下山路很陡,男人先下去,在下面接应。
  轮到她时,她对着我伸过去的手摇头微笑:我自己来。自己怎么来。那里十分陡峭,她呼地滑下来,灰蓝T恤全是土,反而放声大笑。我站她身边,也跟着笑。这姑娘真好玩。
  后来一段路全是废长城。砖头摇摇欲坠。忽然有人揪揪我衣服,说“离长城远点,小心砖头砸下来。”是李小路。她声音很温柔,脸上常挂个羞怯的笑容,跟我说着话不知为什么脸就红了。让我心里一动。脚下也一慢。
  头上轰隆一声真的掉下来一堆东西,是副领队。连人带包滚着一堆砖头从长城上摔下来。幸亏她揪了揪我衣服。没来得及道谢,她已经跪在地上给副领队擦药了。
  后来我总是约爬山那批人吃饭,杂七杂八也叫上小路。她吃素,不喝酒,经常脸红。我望着她会走神。
  再后来我叫她到我家来,我做饭给她吃。
  那是5月。2003年5月。
  北京的饭馆都关了门,街道上车辆寥落。公司放假,我闲在家只好做饭打发时间。
我住海淀,她住东四环。放下电话40分钟她准时到。我知道她打车至少要50块钱。
  我什么也没说。她什么也不问。我觉得这样挺好。
  周一到周五,我换着花样做菜、做汤,她吃完帮我擦地,收拾书本影碟,帮我整理袜子、衣橱。有时我会想跟她说:今天留下来,我做早餐给你吃。但总是没说。
  我怕到最后又变成她想结婚,而我想逃。
  到了6月,S·S风声过去,北京又开始堵车。我渐渐忙起来,很久没见到小路。
  我想我还没有准备好开始一段固定的感情。用什么向她交代?我不相信婚姻。
  一天夜里,小路给我打电话,说她喝多了,在某地。
  我过去的时候正散场,是她跟她的网友聚会,有男有女。大家东摇西晃地从饭馆出来,小路刚走出饭馆就摔在地上,脸上蹭了一块血痕。我把她扶到车上,她手里攥着一瓶大二锅头,死活不放,看着我傻笑。“好久不见,是不是?”
  我很生气。我厌恶丧失理智的人,厌恶喝醉酒的女人。厌恶李小路这个样子。
  我黑着脸把车开走。送她到家门口。她有些清醒,转头问我:“你困不困?”
  困个屁。我没吭声。
  “那我们去四环上兜一会儿?我不想现在回家。”我没回答,发动了车子。4环,5环,海淀,路过加油站,加油工人看见副驾驶座上抱着酒瓶,披着我西装外套的小路面露暧昧笑容。
  那天我们兜到将近5点,下起来小雨,我回到长安街,带她看升旗。小路酒意渐醒,却一直也不说话。我心神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困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跟她说点什么,还是什么也不说。
  回到她家门口时已经5点半。她睡着了。我静静看她,心里温柔牵动。
  过10分钟,我推她:“到家了。”小路睁开眼睛,十分懵懂迷茫,一群青灰色鸽子从头顶飞过,天色放亮。
  她看看我,我看看她,彼此心里清楚,从此以后,我们会有一段故事。


六 夏天

  夏天的时候,我几乎每天都去接小路下班,一起晚饭。有时中午也跑过去找她。絮絮讲些生意场上的事。我不确定她感不感兴趣。但这是我惟一擅长的话题。而她总是看着我,面带羞怯微笑地听。
  有天傍晚,小路加班。我在停车场等她下来的时候睡着了,睁开眼已经晚上8点,天上有许多浮凸如拳头的灰蓝色云朵急剧汇合。一个女人从前面经过,头发又浓又厚,黑得令人震惊。她肩上背着路易威登的包。我在王府看到过,1万多块。她走得很快,高跟鞋声好像下雨。
  过几分钟,小路也出来了。我不经意问:“刚刚从楼里出来,背着路易威登的长头发女人也是你们公司的吧?”“是穿浅灰色套装穿5寸高高跟鞋吗?她是我们广告部总监,夏洛特。”
  我点点头,不再说话。
  小路却兴致勃勃地一路跟我说,夏洛特如何毛遂自荐进入公司,如何半年升一次,如何2年内成为业内最年轻的广告总监。“别人总说她爬的快是因为跟老板有一腿。切,有一腿的多了,也不见有这样业绩。但凡女人有点本事就要被用这个罪名指控。大老板的大腿也没那么好坐。”小路却欣赏她。她能干,工作狂,精明,果断,有大将风度。她做总监半年广告升了一半。老板爱死她了。
  那天我很沉默。
  对。她就是LILY,或霍艳春。我以为再也不会遇到的女人。
  10月是小路公司周年庆,小路让我到楼上帮她拿东西布置会场。那栋楼是民国时建筑,十分阴凉。走进去只觉视线一暗。走廊很长。我慢慢走好象要走一下午。
  前面有人在呕吐。扶着墙边吐边哭。长头发落下来全遮住脸。我走过去没有停留。却有若有若无香水味混合着呕吐的腐败气息,像深夜里下过雨的泥腥。
  见到小路时我说你们那个总监在走廊里哭。她说知道。我们都听见了。她经常这样,丢个广告单像丢一条命,会大哭,呕吐,有一次还被送到医院抢救。我们都习惯了。她一会儿就会回来,若无其事的跟我们说笑。
  “我们倒很佩服她……那么敬业,那么厉害。”小路说着还是叹了口气。
  那以后我很回避到小路公司。最多在楼下等。可是我的公司要做一个全面整合广告推广时,我还是给了小路——肥水不流外人田。何况给她,我也放心。
  于是正式跟夏洛特见了面。这次她把头发全盘上去,白衬衣,黑色宽松长裤。眼神锐利而表情略显疲倦。笑起来是公式化的妩媚和亲近。她完全没认出我,或者说她根本不打算再认识我。我暗舒口气。
  我想终于,这一段可以过去。

七 再见霍艳春

  再次见到夏洛特是他们公司的庆功宴。庆祝本季度广告突破600万。
  是在凯宾斯基里举行,所有人都穿得珠光宝气。小路问我该穿什么,我说你不穿最好看。最后她穿一件浅蓝色真丝吊带裙去了。
  发言,鼓掌,我坐在角落的沙发里,身边都是他们的广告客户。他们嗡嗡地交谈,接耳,谈论着夏洛特的传闻,以及城里其他名女人的流言,诸如,某又生了一个孩子,父亲是谁??!我觉得很倦。想早点回家。
  有时候不是精力的问题。是人和人交往产生的消耗让人疲倦。
  然后夏洛特上台,男装打扮,左手戴一款银灰钢带男款表,白衬衣打领带,帅气无比。这女人。我由衷赞叹。这女人好像永远不会被打败,不会退缩,不会软弱,不会掉在泥泞里——我知道她的过去,却还是不相信她身上会有一丝的泥泞或不堪。
  散场时小路叫我跟他们一起去K歌。我拒绝了。
  坐在角落,看着人流熙熙攘攘地退场。30岁之后跟随我的那种倦怠又席卷而来。我抽烟,摸口袋,没有火。旁边有“咔哒、咔哒”的声音。我没有抬头,只是笑了。

  37岁的时候我又遇到霍艳春。在一个PARTY散场时约我去喝酒。
  我们没去酒吧,嫌吵。在路边买了几罐青岛。在午门护城河边停了车,打开车门。2月风寒料峭。天上的星星影进水里。艳春在衬衣外面套件深蓝大衣。她还是抽“骆驼”,给我点火时我看到她左腕上疤痕,像一条丑陋的蚕蛹。这女人。竟然不肯把这道伤疤纹身、洗掉,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展览给众人。
  我们慢慢喝酒,不知道该说什么,谈论这狗样的人生?无耻的岁月?不可敬的生命?还是狗一样的你我?
   “你刚刚叫我艳春。”她开口。
   “你喜欢我叫你什么?”我问,然后又后悔,不该说的这么亲昵,好像我对她有点什么想法。她沉默一会儿,“随便。”
  冬天夜长,还有好几个小时才会天亮。看不清对面人五官。我有些尴尬。
  “后来你又找过我吗?公司搬家,我手机也换了。”我知道自己挺虚伪。
  她尖刻而无声地笑。或许我们仍该装做互不相识,把从前那段记忆彻底揭过。我只知道,今天我太疲倦,不想再撒谎,不想再掩饰自己。包括我的虚伪、寒暄和八面圆滑。
  “其实就算你找到我,我也不会帮你……现在你该知道,人情和资源都没有免费的。而那时,我们——”“那时我不过是一个到处求助男人,随便跟男人睡觉却四处碰壁的烂女人。”她接话,声音很冷淡,像在说一个不相干人。“后来我知道你们男人的世界是怎样的。你们起床会在床头留几百块钱,说就不送你了这钱给你打车;你们会玩礼物传递的游戏,在我需要帮助时把我推给自己哥们,让我送上门任你们挑选;你们会对一个女人说找你老公去,心里却骂她贱人;你们不爱女人。你们只爱自己。”
  她点烟,火瞬间照出她发亮痛苦的眼神,倦怠凌乱的头发——她一定是很久没有跟人像这样谈话,谈她自己的来处她的隐私,最痛苦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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