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金(四)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王威发表时间:2003-12-31 00:24
         第三章


  这一栋公寓原本是个旅馆,据说当日兴盛之日,流莺成群,那些女人站在旅馆不远的马路上肆无忌惮的招徕顾客,季胜在未结婚之前也有幸好几次在这里接受过服务。
  历史学的功用一般以考察事件的真相作为指归,季胜一向喜欢运用正确历史观解决生活中出现的种种疑难,比如说女人只是女人,身上都有一个洞,男人也不过只是男人,腰间软着一条棍子,那么,一切床第间的高高下下,往往来来,自有着他们的运动轨迹,天生有凹有凸,男女迎凑配合,正如地高于西北,水流于东南,再无其他疑义。
  两年前,季胜和妻子分手的时候,学校刚好又进行一次福利性分房,这间旅馆的店主曾是北方大学的学生,移迁美国加州之前,举行了一场捐赠仪式,将这间旅馆产权完整的交给母校,为止,北方大学的理事会一致决定在学校的图书馆前立了一块石碑,石碑上那位店主招摇着准备撒播到美国加州的阳光笑容。

  自从这间旅馆被改成北方大学教职工的公寓以来,大门就用铁链锁上,一到晚上,大门处就被自行车堵的严严实实,只是住户太多,地方不够用,于是就有人用铁链把自行车和楼梯锁在一起,有些车子吊的高了,就像革命党在接受严刑拷打。
  至于公寓出入,则在靠近楼梯的地方另辟要道,打了南北走向两个小门,这些楼梯是木头建造,走在上面,就像手指头放在一架钢琴的琴键上。如果深夜归者有好心情,是会喜欢这样的旋律的,既悠闲、又舒缓。
  什么是世界上最曼妙的音乐,那就是人在生活中,在忙乱中,在悠闲中所制造出来的声音,这声音至善至美,由得人安乐,去了人愁烦,再上心的事情也不上心,再不上心的事情也上心了,让我们感激,使得我们疲惫的一天有了不再厌烦自己的理由。就像我们在路上走,听着路两旁的树沙沙的响,沙沙,沙沙,单调,却再没有单调更蛊惑人心的声音了,它很从容、细腻,有着多个声部,适合于黄昏和夜晚,好的音乐都是在黄昏和夜晚才会汇合在一处,才会找到自己的位置。正如山既然阻挡水,水自然绕着水,彼此也就不相强。
  季胜对于旋律并不敏感,他不懂曲谱也不懂吹口哨,很羡慕吹口哨的孩子但是厌恶作曲家,这时候突然不明不白的想到这个,就像一个小女人喝了酒,只傻乎乎的冲着人笑,笑的那么暧昧,突然站起来,捂住嘴巴往洗手间狂冲一样,一样的明白了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喜好,大吃一惊,所以这会儿在楼梯上下,觉得自己是在弹钢琴,乱弹琴,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吹口哨的小孩子。当然吹的也并不好。
  季胜有一次应约某文史杂志写一篇概述嵇康的生平的小文章,也就去找了一张古琴的cd,只是《广陵散》听了半天,脑子空空无有,只留下一个简陋的印象,就像小孩子去探险,本来希望从树洞里掏出宝藏,结果却只沾满一手泥,至于《十面埋伏》,更是扫兴,杀戈之声倒是听的出,就没有他心中预先拟想的杀戈之象,后来有个朋友告诉他,十面埋伏要听琵琶的,听这曲子只有琵琶才能出效果,有感觉,天知道。反正季胜交了稿子后也就懒得搭理那张古琴cd了。
  季胜的妻子倒是挺喜欢,而且特别偏爱春江花月夜,有一次两人行房的时候,放着这首曲子,一边在彼此呻吟中,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背诵起《春江花月夜》的诗句。季胜想到这里,两腿之间的某处便是一热,这热也迅捷的传达到胸口。让他心口毛茸茸的一片。这时候,除了想当一头狗熊之外,再没有更奢侈的念头了。
  恩,季胜此刻忍不住在心里发下大誓愿,以后和李鱼上床,一定要好好的重新温习这首曲子,这首诗。
  李鱼啊李鱼。
  我喜欢安静的,不复杂的东西,比如闹市中熙熙攘攘与我无关的人群,喜欢他们的她们的言语,一切在天空飞翔的,一切在地面旅行的。一切将归于安静的。一切终将属于于我的。
  李鱼啊李鱼。
  我是这么的喜欢你,你当知晓我对你的情,是真的,意,也是真的。

  只是几年下来,楼梯不再保养,到处都是小孩子的刻字,不是些小强x小红,就是小红x小强,时代再怎么进步,小孩子还是小孩子,原先橙红色的涂漆不是大块大块的剥落,变成转成青黑之色,就像一个落难的贵族,正在大庭广众下哭穷。
  顺着楼梯往上,四层楼,便是季胜的居处。
  季胜扶着楼梯的扶手,向上看,有光,又向下看,却是黑的,他停下来,尝试着用鞋跟拍打楼梯,声音是形容不出的不平,他向上快走了几步,那楼梯咚咚的快响两声,他往后看了一眼,又闭上眼睛,往后退三步,却是接触到楼道转角的平面,整个人险些冲倒在地,这时候,住在五楼的一位老师带着她的女儿下来,女孩子才五六岁大小,嘴上发出老鼠夜惊一样吱吱吱的笑声,说:“妈妈,叔叔在做什么?”那老师有些尴尬,扯着女儿向下,路过季胜身边的时候,勉强笑了笑,以示道歉,可是笑容生冷仿佛偷来的、借来的,让季胜不痛快,恨不得伸出手去,硬生生从她脸上抹去。可是,这样的心情,他不是早经惯了,以为常情了,今天自己这是怎么了,难道也是因了李鱼,为了李鱼。
  楼梯下还传来那女老师教训女儿的声音,隐隐约约的不真切,可是,季胜夜知道那女老师会说的是些什么话,那些声音最后全消失了,就像一个女人消失在黑风洞中,季胜又忍不住快乐,心中大笑,拊掌,脸上微笑,寻思自己这样的快乐是多久没有过了,就好像一个久旷的男人回味最后一个他经手的女人。活着,是有好事情的,特别是爱情,这情意不减,需要寻到主人倾吐,若是找不到出口,不免要发泄到别的所在,可是发泄到了别的所在,反而使得我们的感情更加热烈,好比一个人上厕所,没有位置了,只好先洗手,可是洗完手却更加添了肛门的紧张。
  这时候,天空象一把小提琴,月亮在拉扯着云朵,从楼道的窗户望出去,无数的声音在天空中滑行,就像飞檐走壁的侠盗们在一起炫耀他们的身手,这月亮的光经过长安街,拂过颐和园,照在地坛公园,也照在173医院,医院前的公车站,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就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公车站的标示牌下,他用两只手扯着标示牌的铁框边缘,不停的蹬着两只脚,要看清楚标示牌上的一个站点,小孩子那时应该认识三四百个字了吧,他的母亲不但美丽聪明,而且耐心,每天晚上不是为他讲童话就是为他背唐诗宋词,孩子那么小,自然听不懂,总是无穷尽奇怪的问题,可是他的母亲并不感到惊奇,更不会生气,反而从中找到无穷的乐趣,并每天反刍给自己的同事,自己的丈夫。小孩子的父亲听到母亲的笑声,就呵呵的跟着笑,但是耳朵里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他的眼光在书案前审视着一叠又一叠的资料,就像在狮子在夜色中,牢牢的看紧自己的猎物。工作的时候,他的心就贴上了封条,什么样的感情也不能进入其中。
  公车站不断的有车经过,小孩子很犹豫,不知道自己应该上那一辆车,不知道那一辆车能够带他回家,月色是那么好,同是在这个公车站停留、上下的成年人们,他们善良,都有着好心肠,却没有一个注意到这个小孩子,告诉小孩子,月色是最容易让小孩子迷路。
  他们都太匆忙了。
  孩子,我的孩子,我看见你了,你等一等我,季胜张皇的叫喊了起来,又开始在心中挥舞起拳头,爸爸带你回家。你不回来,妈妈会一直哭,从黑夜到白天,从天明到黄昏,妈妈的眼泪是蜿蜒了那么长,是世界最温柔的河流,孩子,你沿着河流一直走,就可以看见妈妈的笑脸,重回妈妈的怀抱。
  可是,两年过去了,公车站消失了,改建成地铁出口,医院还在。孩子,你怎么能不告诉爸爸一声,就悄无声息的离开呢。你知道吗,你的妈妈也是在175的医院生下你的,那时候,为了能够亲眼看见你是怎样从你妈妈的子宫里游出来,怎样握着小拳头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不断的求着医生护士,才能站在你妈妈的身边,用一颗世界上每个父亲都会颤抖的心房,期待着你的来临。
  孩子啊,你看见了,你的妈妈是多么的爱你,她那时候是那么的虚弱,额头上汗水还蒸腾着热气,却说什么也要亲眼看一看你,你的妈妈颤抖着伸出手去,从护士的手上接过你的时候,表情是那么的慈祥和温柔,就像夏天的月光和冬日的暖阳同时接近你。
  季胜的眼光这时候,追随着六年前自己刚刚出生的孩子,在空中移动的轨迹,看到自己妻子的脸,和李鱼是那么的象,多么的象,不,竟是李鱼的脸,竟是侧着紧紧贴在图书馆值班室的办公桌子上的那张脸了。

  每当季胜回到这栋楼,就会厌烦这里的脏乱,但是这脏和这乱,又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慢慢的,这厌烦夜成为生活中的固定情感,以致于他每天不论有事没事,总要回家一趟,回味一下这种感情,就像一个男人讨厌自己的黄脸婆,但是如果有一天不回家,反而心中空空荡荡的。我们无法摆脱这种厌烦,所以也正是无法察觉对这种厌烦的依赖程度,他就像清晨起床时候的口臭,如果有一天消失,将会引起我们心中莫大的不安,而问题是,只要我们一起床,口臭总是不折不扣的让我们照单签收。
  这时候,季胜继续想念李鱼,就像从山坡上滚下来车轮,不断的加速度,一个念头紧迫着另一个念头来到,于是整个楼梯就亮堂起来,楼梯也不是旧日的楼梯了,仿佛是一条通往天空的道路。追溯着头顶的光,被光牵引,就像沿着河岸散步,两边的风摇动我们的心,凉凉的月色,身周是三三两两的萤火虫,河水中就像无数人在欢好,发出咕咕的声音,任何人怀着这样心情的人,难免鼓荡起感恩的心。
  季胜想起了自己的导师,被自己传染上甲肝而不治的导师,于是,忍不住圈起自己的拇指和食指,扶着眼眶前本不存在的镜片。
  老师就坐在楼梯的前面了,穿着一件中山装,表情既亲切又古板,他指给季胜自己身旁空出来的位置,说:“坐,坐吧。”
  “老师。”
  “坐。”
  季胜并没有坐下去,突然就像不会喝酒的人去参加婚礼,一杯酒到肚子之后,兴奋的手舞足蹈而又不知所措,一边意识到自己的荒唐,一边却不能克制自己表达的欲望,他说:“老师,我想李鱼,很想,如果有一种感情不被时间摧毁,让我们想象一下,梁祝是原来的那个梁祝么?十年前发生的事件,我们说是历史,一百年之后,就会成了传说,一千年后,转为神话,那么我们沉迷于历史又有意义?那么,我爱上一个人,想念她,只是想她,有什么意义呢?”
  季胜看着那么年轻自己坐在老师的身旁,想着,季胜,你那时怎么那么的年轻,然后又点了点头,年轻真好,在想像中,我们总是身兼两职,既是自己的原告,也是被告。
  老师轻轻的敲打着玻璃茶杯,低下头,轻轻的缀了口热茶,道:“圣经中约伯曾如是说,我的日子比梭更快,都消耗在无指望中,我厌弃性命,不愿永活。你任凭我吧!因我日子都是虚空。“这是因了我们的身体,我们的一切言行一切思想,若是离开了身体,就再没有什么意义,就什么也没有,因了这,约伯就要抱怨上帝,哀怜自己,惟愿我的烦恼称一称,我一切的灾害放在天平里,现今都比海沙更重,他甚至哭出声来,诉说,我的肉身,岂是铜的。是的,诚然,我们应当承认世事如麻,光阴迅速,一息不来,命非我有。但是,是的,有时候我们难免想象,我们为什么要在人世间苟延残喘,我们的生命有何意义,我们打开历史,那些纸面上的不世英雄也如落日没入西山,我们不免生发出苦痛悲鸣,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完整的保全自己的生命与思想,一切只是不能连贯的片段,你甚至还要说,封建、奴隶、共产、资本都不过那些片段上的标签,历史学不过是一种贴标签的行为艺术,但是,恩,我得想想,我到底想说些什么?其实你那么聪明,太聪明了,我说什么,又有什么用,如果每个人愿意的话,从来听到的只是自己想听到的,看到的也只是自己想看到。”
  季胜到底还是没有在乎老师的想法,但是在乎老师的茶杯,那么多年,他也就习惯了茶杯在手上的位置,手上的中央。

  李鱼啊李鱼——
  你只是一个女人,这是事实,那么她的忧伤算什么,她只是其中的的一个,随便的一个,某一个。
  信上如果写上这么一句,效果应该不错。
  季胜突然对自己有了深切的怀疑,对自己爱的能力的怀疑,爱上李鱼的怀疑。这样想的时候,他的手就捧起《传染病学》,站在走道的灯光下端详,书还是原来的那一本,翻翻,依旧有着243页,他舒上一口气,想着,还好,他爱的是李鱼,李鱼还是原来的那一个,手上的这本书就是最好的证明。
  季胜已经走到自己的房门前,摸了摸半天口袋,才想起钥匙放在图书馆的抽屉里头。

  季胜开始敲门。
  敲了好一会儿。
  里面传出声音,说着等等。就来。
  季胜有了好心情,升起小孩子恶作剧的心,后退了一步,整个身子就像在餐桌上被抽取脊梁骨的活鱼,弹跳起来,合身在门上重重的一撞。
  里面的声音说:等等,我说,再给我三分钟。三分钟。
  季胜又后退了一步,一脚重重的踢在门上。
  门开了,陈文军看了他一眼,喊了声有病,陈文军光着上身,穿着短裤,又关上门。

  好象好长的时间过去了。
  季胜开始在口袋里摸来摸去,摸出打火机,摸出香烟盒子,盒子却一根烟也倒不出,他把整个香烟盒子树立在眼前确认,就像是对着望远镜一般,除了掉出几缕烟丝,也就什么都没有,他把香烟盒子的内层剥了出来,对折成一个方块,然后再用两只手把方块卷成小棍子,最后,把小棍子横在自己的鼻子前,努力的收紧上唇和鼻尖,就像杂技演员走单丝握紧平衡杆一样的夹紧这个小棍子。
  隔壁的好几家房门开了又关,都是学校的同事,走道很深,每一家的门口有煤气炉子,有废旧报纸,有无处安置的老沙发,家具,在楼道的一角,更是高高的象积木一样叠起一堆东西,就像战场上观望形势,随时准备一哄而散的逃兵,墙的一边则是用铁皮包起来的供水管道,市政府关于过度抽取地下水的报告指出,它对于我们的祝福是让整个城市深深的下陷。
  城市的每个人,都有一些无处可去的邻居。

  陈文军穿好衣服,包着一个小纸箱,走了出来。他用一条围巾把自己的脖子埋住,纸箱里是一大堆毛片和电脑光盘,每天晚上,陈文军都蹲在离此不远处的天桥,天桥下面或者上面的走道,走道的灯光下,陈文军拉住行人,一遍一遍的吆喝着,时新的大片猛片,不看后悔,心中却在大骂,操你妈的,你妈全家,全家一个不留,你们看了更后悔。

  十年过去了。
  1993-2003年。
  陈文军啊陈文军。
  十年前,你离天堂是多么的近,即便你在我身边暂过,那脸上的辉光如此的祥和,温暖的着你身边的每个人,轻巧的感动着每个人,让我羡慕而嫉妒。
  十年后,你离地狱是多么的近。我这么的平凡的人,又怎么想像曾经不平凡的你。也许人的尊严,正在于对自己完全相反的命运反复的置疑,就这点而言,陈老师,我是不会忘记你的。
  陈文军让我再仔细的看看你这张脸吧,让我在纸面上更精巧的刻画你,塑造你,想像你。你现在在纸面上,归我手上的笔管辖,我能让你举世敬仰,也能让你万人唾弃。可是,我不要那样的你,我在你在我纸面一如平日的行走,做着你想做的事情,想着你正在想的事情。
  我知道你要嘲笑,我甚至听见从你的齿缝之间流动着的嗤嗤的气流。我知道现在的你,有资格去嘲笑任何人,嘲笑任何人的生活,乃至于嘲笑自己竟生活于其中。让每个嘲笑自生自灭吧,去,让它们去。
  我还得说,我喜欢你的嘲笑,我也已经不再是十年前的我了,我变了,不再厌恶倾听,恩,我甚至学会了倾听,在倾听中找寻人世间所有的乐趣,就像你曾经让微笑在你的眉毛上散步,让你的眉毛成为一座精巧的小花园,现在,每天晚上,我会坐在书案前,我也在自己营造小小花园中,游荡、流连,并指望在这个花园中发现神的秘密。
  所以,我成了一个小说家。
  这是真的。
  你看,我们都各自走上了不同的命运,没有在乎,没有人关心,这个时代,是谁也不必在乎谁的时代,也没有人会想去在乎谁,因为,我们即便是在乎自己,也耗尽了所有的气力,即便剩下的一点气力,也用在表演在乎别人上,如果我们不表演在乎别人,那别人也将懒得表演在乎我们,那么,我们活着,也未免太可怜。
  可是,我们又是那么的陌生,自从十年前火车上一见,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我们是世界上最不相干的两个人,没有利益冲突,没有爱恨情仇,这是好的,我想,这应该是我那么的想为你写一篇小说的缘由,就像一个神的游戏。
  让我用这十几万字在乎你吧,在乎你十个小时吧。

  陈文军的脸从侧面上看上去,很平,他脸上最漂亮的零件是眼睛,镶在他的脸上,就象挂在出席慈善晚会女明星那优美脖子上的项链,他笑的时候,嘴角自然的悄悄的往上翘,这使得他脸上每个微笑都象和嘲笑处于同一起跑线上,于是欢喜和厌倦的表情总是同时出发,就像一辆下班巴士上的两个人,一个是男,一个女的,一个司机,一个售票。他的表情是距离人心最近的表情,至于他在三米之外微笑的时候,我们会恍惚,他正用他的嘴,在冬天里往一个小女生的耳朵里轻轻的吹气,他的表情也在距离人心最远的表情,当他站在我们面前,还是同样的微笑,就像在我们在一间百年的酒店里的转角走廊,看见墙上挂着的一张油画,油画上人物保持着不会为火灾、地震改变的笑容,他们矜持着以它的不变嘲笑着面前发生的一切。可是我们无法抗拒这个人,就像我们在西洋餐厅无法抗拒摆在面前的刀叉,就像一个中国人第一次在餐桌上面对西洋人的牛排,必须得同时接受他们的刀叉一样,既一无所知,自然措手不及。但是,无知只是让我们避免对危险的恐惧,而非避免危险。所以,陈文军,在无知的人群中,一定会有你的位置。
  
  陈文军朝着门里面喊道:“你要是洗完了赶紧滚。老子不理你了。”
  门里面传来一个女声:“什么,我听不见。”
  陈文军笑道:“听不见,你就去死。”
  女声:“啊,你干什么。”
  陈文军道:“干什么,干你。”
  女声尖叫并笑:“滚。滚出去。”
  季胜站在门外,以左脚为轴,右脚象钟摆一样的摆动着,鞋尖一下又一下的敲在墙角,墙上的灰往下掉,他的鞋子一离开墙,他的头就轻轻的往墙上撞,就像一个机械连锁装置一样。他眼睛看着陈文军经过自己的时候,还露出好奇的表情,并翻动着唇角,陈文军一定说了什么,可是季胜的耳朵一个字也听不见,这个世界的声音被另一个神秘空间接管了,眼前滚动的一切就像一部没有配音的电影,他看见自己宿舍的门开了,好一会才明白,自己站在门外是为了等着陈文军开门,陈文军呢,走了。陈文军是谁,是他十年前的学生,然后是某一天,被退学了,为什么被退学,季胜用十根手指在额头上跳了四五支伦巴,还是想不起来。
  季胜又问自己,为什么自己记住都是被退学的同学,被退学的学生都是垃圾,他想起在校董事会上校长的慷慨陈词,他们历史系的主任赶紧表态,对,垃圾,全是,全是垃圾中极品,这真好笑。不好笑么,季胜又想起,自己得了甲肝之后,也被学校象处理垃圾一样调到后勤,调到图书馆管理图书,记起那首诗,记起陈文军,都是因了这个缘故么。恩,垃圾应该彼此记住彼此的义务,这真好笑,季胜又提醒自己应该笑起来,至少为了李鱼,应该笑上一笑。
  李鱼又是谁。
  季胜这会儿看见了陈文军被退学的那天晚上的陈文军,陈文军拉住季胜,呆在学校教学楼的防火走道,两个人手中都挥舞着两瓶啤酒。
  陈文军所理解的历史,陈文军喊了起来,我所理解的历史,就是一道分界线,想一想吧,当我们从小学升上初中,很多朋友转到其他的学校,一些人和另一些人分开,当我们初中毕业,很多同学辍学,同样的还是一些人和另一些人分开,一些人聚集在电线杆子下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手上是英语单词速记表,一些人在兵营里头整个晚上和自己的床板手淫,另一些人考上高中,继续在家中安全的手淫,继续面对着无辜的笔和纸张。最后,只有更少数的人考上大学。 分开,分开又分开。
  陈文军喝了酒,颠三倒四的说着,他管不住自己的舌头就像港澳同胞管不住他们的二奶。
  我们本来是一起的,有着相同命运的,我不要一个人,老师。
  老师,你看,就是这样,这就是我的过去,我的历史,空空如也的过去。
  老师,现在,我再也没有朋友了,以后也不会有了。
  我如果不能选择我所要的生活,我我我……,陈文军显然对自己的疑问没有准备好答案,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是这样,他把一个啤酒瓶挥向遥远的女生宿舍,显然,瓶子并不可能任意抵达到我们所欲望的方向。
  季胜呵呵干笑,也放开手中空空的瓶子,瓶子在走道黝黑的光线包围中,从走道的楼梯臃肿的滚下去,好一会儿,才回馈给他们悦耳的声音。
  季胜想说——
  每个人都需要一个远离的故乡的地方重新发现故乡,正如我们通过母亲爱上另一个女人,正如我们从自己孩子的脸上看见父亲,又比如每个老师从自己学生的身上看见自己后退的青春。
  只是季胜到底说不出,他不是骗子,那时候的他正处于人生幸福的巅峰,是了,是七年前,他那时候,每天下班,都会和他的未婚妻子花上两三个小时讨论婚后的幸福生活。他无法理解当时陈文军的苦痛悲鸣,即便理解,也无法感同身受,之所以坐在陈文军身边,是因为自己是他的老师,一个受学生欢迎的老师,维持这一形象总得多少做点什么。
  可是,那时候,他无法安慰陈文军。因为,他坐在陈文军的身边,心却在未婚妻旁边。
  可是,七年后,陈文军的问题在这雾气朦朦的公寓门前响了起来。
  我如果不能选择我所要的生活,我我我……,季胜想,是的,他同样也不会有答案,那怕是七年后,那怕是用了七年的时间去准备,他还是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意识到已经老了,丧失了必要的想象力。
  他宽容的原谅自己,世俗生活如此愉悦人心,这些问题,其实只在书面上,才有确切的答案。 正如历史的真相安静的躺在地下,考古挖掘则是对真相最大的破坏。

  季胜这时候肩膀摇动了一下,意识到原来刚才陈文军临走的时候,重重的推了一下他的肩膀。感觉回来的太迟,就像陈文军的问题七年后才真真正正的抵达他的心房,可是,没用,他现在回答陈文军的问题已经成为毫无意义的一件事情,同样的,他现在感觉陈文军推了一下他的肩膀,却不知道陈文军为什么推他,当时向他说了什么,正如我们的回忆在大街走,想回忆起红庙加油站旁边的牛肉店以前叫什么名字,可是,我们会惊觉,不论我们再怎么努力,我们的回忆被现在的牛肉店门口招摇的招牌覆盖了,我们直索以为这家牛肉店一百年就叫现在这个名字。甚至,会反问自己,不叫现在这个名字又叫什么,还有比现在这个名字更合适的么。
  是了,陈文军当时仔细着自己身上的衣服,确认牛仔裤的拉练有拉上,含糊的说了一声,老师,剩下的你来收拾。
  季胜侧过身子,让陈文军过去了。
  收拾什么呢。陈文军。
  
  是不是这样,李鱼你在病床还好么?你的身边是不是有着其他的病人,你还在想些什么,你知道我在想你么?你知道我为什么想你?生活太平庸,除了想到你,还有什么能愉悦现在的我?如果你也想我,一定要告诉我?你一定要想我啊,除了想我之外,你还能想念谁?
  是不是这样,我的想念和睡眠一样,毫无规律,你只是一个空空的花瓶,在你床头的那一个花瓶,截至今晚为止依旧缺少花朵的花瓶,空的,所以是无有的,所以是好的,适合了我的想象,适合消磨我从图书馆到公寓的所要经过的空间、所要耗费的时间。

  季胜的寓所进去之间有一条狭窄的走道,走道的旁边,是一个洗手间,饭店都把洗手间设立在大门边,里面有浴盆、浴缸,当然,还有马桶,再走进去一点,是一个门帘,隔开了两张床。靠洗手间的那张床是陈文军呆的地方,陈文军在这里住了两年了,他有过几次象样的工作,就是能够坐在写字楼里头的那种工作。每一次找到工作,他兴高采烈的找到季胜,一起在“夜之声”的卡拉ok厅喝酒,兴高采烈的和服务小姐的手中找钱,兴高采烈的和那些服务小姐聊天,兴高采烈的流连小姐裙底下的风光。 然后在回来的路上不断呕吐,陈文军总是在这样的路面声明--今天不是庆祝找到工作,而是预祝失业的日子到来。快点到来吧,失业,陈文军象荒原狼一样的嚎叫着。
  现在,季胜经过洗手间,停了下来,里面响起马桶抽水的声音。
  洗手间的门半掩着,他轻轻的一推,一个光着身子的女人,正从马桶上站了起来,他的视力在顷刻间出奇的好,以致于再度掩上门的时候,不无回味的想着,那滴水,水珠子什么才从森林,森林的大树,树上的一片叶子上光滑的流淌下来。
  季胜整颗心软绵绵的震动了一下,这画面如此似曾相识,似曾有此时,似曾有此景,似曾有此境界,人心是那么的恍惚而模糊,由着感觉的牵引,却一边提醒着感觉的不牢靠,明明是从心里掏出来的画面,却无法比对,就好比从昭陵里挖出兰亭的真迹,却没人敢咬定是真品。只是这震动到底停不下他的脚,他以为自己已经停下来,打开洗手间的门,其实自己的脚已经把他带到自己的床上。
  回来了。
  于是他整个人就像用不着的时候便该折叠起来放在墙角的椅子一样,整个身子软倒在了床上。

挥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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