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金(二)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王威发表时间:2003-12-22 13:41





  现在是半夜,我在半夜里醒了过来,列车在大平原奔走着,四下村庄的灯光悬挂在车窗上,一盏又一盏,一盏消失了,另一盏又拂过我的眼帘,就像一条温柔的河流在我们的梦里经过,游荡着一只又一只萤火虫,每一只萤火虫就像仙女的泪珠一样,滴落在河水,并没有声音,却使得整条的河流显得是那么的温柔。
  河水在经过我的梦,加深我模糊的睡意,这时候我听见陈文军在和一个女人说话,是他身边的那个老年妇女,我一直以为她如果不是个哑巴,也该是个大舌头,因为白天的十几个小时,她除了偶尔用眼神表明自己的态度之外,比如我们抽烟的时候,她并不曾经在陈文军旁边的座位存在,正好比,一个外国的大使馆虽然坐落在我国,饮食供给都在我国,却并不被视为我们同胞,即便他们就饮食供给发表看法,国人也大可听而不闻。
  虽然是夏天,夜深了,却很带着凉意,也因了我的醒来,知觉到了这一凉意,鸡皮疙瘩象春天雨后的小草在我肌肤上长了出来,更因了是夏天,车上并没有开暖气。我看见那老年妇女正一下一下不让人察觉的搓着自己的双臂,她上衣穿着的是仅及肘部的短袖。
  我慢慢的恢复了意识和知觉,听着陈文军和那老年妇女说的话,才知道陈文军也是刚刚醒来,陈文军问那个妇女怎么不多穿点衣服,那妇女看了他们好几眼,露出犹豫的神情,然后开口,说她的行李在站台前,被一辆帮旅客运送行李的小推车拐走了,身上只剩下车票,她的声音就像一把锯子经过磨刀石,让人感慨普通话也能这么铿锵作响。再后来她介绍自己是日本人,在日本学了三年现代汉语,这次是要到北京外语学院深造,友邦人士嘛?非我族类,其音必异,倒也没有值得惊怪的,陈文军站在自己座位上,伸手想拉行李袋,摸了空,才想起自己的行李袋放在脚底下,不好意思的朝我们笑了笑,然后拉开行李袋,从袋子中找出一件长袖,递给那日本妇女。
  那日本妇女有点吃惊,闪动她眼睛的灰蓝,小声而急促的说了好几声谢谢,谢谢。
  陈文军有点腼腆,好像做了错事一般的说着,不用,不用,可是又好像考虑到对方是外国人,怕她不真切自己的话,又加上一句,不用谢。
  那日本妇女说了自己的名字,她的名字也许本没有什么好笑,但是我笑了,所以现在努力回想那日本妇女叫什么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正好比说话的时候,突然被别人插话,等别人说完,也忘记自己想说什么了。
  可是不想说话,就把自己的脑袋埋在自己的臂弯里头,听着他们说起日本,说起《源氏物语》,说起一个个我不认识的人物,比如辉夜姬、织田信长(那时候我还没接触光荣公司的电脑游戏),陈文军说自己倒是挺喜欢日本人的。《平家物语》(这是日本的三国演义)是一本有趣的书,每个将领战败了,自杀的时候,好整以暇,往往还要吟首诗。是一个享受杀人和享受被杀自杀的民族。一个有着极端的表达方式的民族。很难让人不喜欢。
  那个日本妇女惊奇了,说自己虽是日本人,那些物语其实并没有看完,看的都是画册、电视。陈文军忙说,不是这个意思,我其实也是刚好看到的,有次从收购旧书报的小摊随便买的,神情里仿佛博学多闻竟是罪过了。
  我埋在臂弯里头的脸,突然慢腾腾的红了起来,在白天的时候,他听着我吹牛,纵容我吹牛,仿佛自己是个一无所知的人,恼怒的想着,陈文军如果不是特别真诚的人,就是特别虚伪的人,如果是虚伪,则自己的表演简直是小丑了,如果是真诚,那么他的谦卑更增加我此刻的羞恨,正好比,一个男人在上完厕所后发现自己找不到纸巾,更尴尬的是,他发现自己呆的地方不是男厕所。
  我霍的站了起来,瞪了陈文军一眼,可是自己也觉得自己不象话,当下转过头去,不去理会想象中陈文军脸上诧异的表情。跨过在我身旁鼾睡如雷的两个民工,随便拣一个方向走下去。
  
  
  我跟随着我的鞋子,走过一节节的车厢,十年前的车厢没有太多的人,不会有太多的人,我在怀念他们,怀念每个在车厢里头东倒西歪是身影,每个人都是一个梦,无数个梦在这个车厢聚会,在这样的夜晚,坐在一起,互相亲切叫着彼此的名,这车厢里的人是有福,便如一个姑娘在自己城镇,城镇的大街上找见自己的父母姨娘。
  那时我在其中,我是我的梦,十年后,我再登上京广线的列车,我也会在深夜,静静的穿过一节又一节的车厢,去寻找失去的一个梦,找寻一个失去的回声,那时候,我被我的岁月的感动,我穿过三千六百个日子,和自己的梦握手,互相致以诚挚的问候,互道珍重,最后,从容向对方道上一声晚安。
  只是十年前,车厢的每个人,在我眼中,是一具又一具暴晒在阳光下死鱼,拥挤在一起,散发出呛人的气味,我厌恶他们,以致连身处其中的自己也厌恶了,我甚至想到在这样的夜晚,我是一个月球上的来客,我和所有的人不相干,可是在穿过所有的硬座车厢之后,
我的耳朵里“铃铃”的响起好些声音,悦耳却不清晰,我把自己的耳朵扭了下来,放在自己的眼睛前仔细端详,我也就看到白天陈文军曾经指给我看那一辆自行车,和那一辆自行车之后的无数辆自行车,它们哗啦啦的出现在车厢的过道,这时候,狭窄的车厢的走道突然变得是那么的宽阔,而我是走道旁的一棵树,并不高大,还在成长,我看着那些骑在车子上的每个人,他们的脸庞闪在光亮,好像在说着,这样的路,骑多远,是一点也不会累。
  
  等我回过神的时候,我发觉我已经处在软卧车厢的走道,这里的走道和别处的走道又不一样,不在中间,而是在一旁,头上的灯泡幽幽的闪着光,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就站在这节车厢的走道尽头的一个车窗,肩膀轻轻的抽动的,听的见是在哭,我又以为了,我这时候出现在这里,那小女孩子便是我弄哭的,即便不是我,也有责任,上前问上一声哭的因由,正如一个古代赶考的士人深宵投宿在一座古庙,临睡前听见围墙外一个女子的哭声,那怕担心是狐精鬼魅,也忍不住要移步上前,好好的抚慰一番。
  只是我并不如我自以为的老练,一只手高高的提起来,到底没有搭在她的肩膀上,正如一架飞机接近目的地的时候,飞机场的导航台却发出警告指令,只能找寻别的机场降落。当时还很纯洁,还以为能在女性身上找到一处纯洁的地方,却不知道女性的每一寸肌肤在白天都是正当营业场所,夜晚来临则全部换上招牌,提醒来者已经踏入红灯区。
  那女孩子转过头来,我吃了一惊。
  她就是白天陈文军注视的那个女孩子,虽然彼此座位距离遥远,可是,她小小的眼睛挂满了小小的泪水,我竟以为她是听见的,他的眼泪全是因了我的那些话,我心虚的起来,掩饰不住慌张,我努力的想挤出表情,可是,在车厢灯光下,我看见车窗上自己的那张脸,一张连我自己都想撕下来、扯下来放在脚下狠狠的踩上十几脚的一张脸。
  在灯光下,那小女孩子的一张脸是那么的近的,近的彼此鼻尖能够碰见。那小女孩子的脸庞在车厢灯光的摇曳下,象陈文军的目光,熨的每根绒毛都是那么可爱,白天那让我愤慨的丑陋消失了,不见了,我借着这彼此错身的匆忙,仔细的打量她的脸庞,在温柔恬静的夜色下,幽暗有情的灯光中,她的眼睛怎么能这么的小,她的鼻子怎么能比眼睛更小,我心下是这样的问着自己,也明白了,这样一张脸庞生动的理由正如偌大的马来群岛最好由少数几个荷兰人管领一般,这时候,白天的那些骄傲离我是那么近,不免让我觉得她的骄傲竟是世间少见的柔情了,正如人们对瘦弱少女的同情其实是庆幸自己的健康。
  她离开我了。就好像飞机带着我所爱的人突然升上三万英寸的高空,我在地面上努力招手并说出祝福的声音,她,听而不闻,目无所见。可是,恋恋的我却兀自喃喃的问着自己,你怎么一个人的去了,我还在这里,这样的问题是没有答案,只是还是忍不住问,还是拿起匕首,逼着自己的心,继续问,问着为什么我不能坐在你的身旁,我既然都已经到了这里。这时候,竟不能分析明了,这其实是同一个问题,正如有个发音不同的汉子打入电脑的时候是同一个字符。
  我又在那车厢停留了一会儿,我的头轻轻的碰了一下软卧车厢的车窗,车窗发出支钮的声音,也轻轻的,象是在回答我的问题。我仔细了一下车窗,才发现这里的车窗和硬卧的车窗不一样,可以拉开。我想,陈老师,我是不会忘记你的,是你告诉我,换个时间,换个地点,不,换掉我们的眼睛,我们美的鉴赏力就会恢复,我们就会再次寻回那些美。
  风从车窗冲了进来,还要将我从车窗拉出去,我紧紧的握着车窗的边框,在风中抬起头,望着天空,整个天空就像是被火车抽动着的旋螺,快速的旋转,每一颗星星都不在停留在他们的版图上,它们互相嬉闹,互相追逐,它们增益了身上的寒冷,就像诗人努力的走进人群,却总是被人群推开。我忍不住朝着所有的风,大喊了一声,让我的喊声也成为风的一员,包围我,然后又离开。
  直到嗓子哑了,即便想喊什么也喊不出了。

  我回到了我座位上,陈文军和那个日本妇女已经沉沉的睡去,那日本妇女的身上又加了一件衣服,想来自是陈文军的衣服了。而方才在软卧车厢看到的女孩子,正埋头喝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统一方便面,不断的伸出手去,并拉高自己的头发。

中午十一二点的时候,火车抵达北京,整个车厢到处一片忙乱,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推着行李,第一次来北京的人向着窗外指指点点,而更多的人一脸漠然。
  陈文军走在我前面,他的行李只有一个旅行袋,不象我,他边走边掏摸出笔记本和笔,从前边递给我,我有点错愕,又有点莫名的感动,正好比在同学聚会上,我们向曾经心爱过的女生磕磕碰碰的正要自我介绍,她们却随口叫起我们自以为被遗忘的名字。
  我在写完自己的院校和名字之后,把本子递给陈文军,陈文军接了过去,又转过头来,朝我笑笑,我才看到原来笔还在我的手上,他从笔记本撕下一页,接过我的笔,在上面写下了的院校和姓名--北方大学历史系 陈文军。
  下了车,由于我的行李多,又是第一次,并没有买那种带滑轮的旅行箱,陈文军倒是简单,只有一个旅行袋掉在肩膀上,还能腾出一只手帮我提行李。
  “你家一定很有钱吧。”我笑道。
  陈文军想了一下,明白我的意思,说:“不是,我妈说北京是大城市,政府肯定管的宽,什么东西都便宜,所以不让我带。”  
  两人说说笑笑的出了北京站,在出站口,我们都是第一次到北京,向旁人问了公车站,才知道站口就有公车。
  这时候,坐在陈文军之旁的那个日本妇女也走出站口了。
  陈文军说声你等等,放下我行李,向那日本妇女走过去,那日本妇女看见他,按照日本人的礼节深深的向他鞠躬。我迟疑了一下,放下手中的行李,朝他们走过去。
  那日本妇女一直推脱着陈文军递给他的十元钱,我笑道:“是不是嫌少啊。”
  那日本妇女忙用他铿锵的汉语的说着不是不是,并说自己可以打的到自己在北京的公寓,回到家钱也就不是问题了。又连声说着谢谢,一边招手让一辆的士停下来。
  我们看着那日本妇女上了车,回到我的行李箱前,我说:“你真是活雷锋啊。”
  陈文军笑道:“不是。我是想她可能一定会叫我们一起打的,我们不就可以搭个便车了。”
  “我怎么没想到。”我笑道,“还真以为你是那种做好事不留名的人,我怕这个。我这辈子最怕和好人在一起了。”
  “我刚才给你留了名字。”陈文军又补充了一句,“还好。”
  我的院校坐落在中关村一带,而陈文军则是在朝外大街。他先帮我和我的行李送上公交车,然后在车子后面挥手,带着笑容跑开了。                         
                 (第一章完)


        第二章



  
   我爱上那些纸面走动的人群

               题记

        

  天气很冷,这是冬天。
  城市不见飞鸟,每一颗树、每一根枝桠都伸向高高的天空,让季胜有点怜悯,而据说,爱情的面目总是和怜悯合二为一。所以呢,季胜卷上手上的书,又有点快活,那是一本《传染病学》,他喜欢翻这本书,翻动其中的几页,有关于乙肝的描述,他以前是一向只看甲肝那一部分,每一次的阅读,都象是在抚摸自己的肝脏,还有肝脏旁边的心房,想象中的手一遍一遍的摸着,一离开那些部位,他的牙齿就有点打战。然后他就看着图书馆的窗外,窗外的大树,然后就对自己说,这是北方的冬天,当然很冷。
  天空那么大,树也那么大,季胜就在想,整个图书馆是个水族馆,书架上的每一本都是一条鱼,然后,他的眼光朝值班室外的书架,书架上每一本书望去,就像一个人仔细的站在鱼缸前,看着每一条鱼,它们在和水草嬉戏,在换气,在逗弄那些沉下去又浮上来的鱼食,这一条和那一条是不同的,每一条都不同,但是它们有着一样的表情,就是安静,它们甚至学会象人一样竖立起中指一样的告诫对方,安静安静。季胜就感到愉快,他就打量了自己身处的值班室,书桌,书桌上的借书证,他又想,这个值班室其实也是一个鱼缸,他是一条鱼,也在和水草嬉闹着,也在追觅着鱼食。
  他又摸了摸肝脏,想,连鱼都是那么的大。
  桌子上的闹钟响了,是下班的时间。季胜走到图书馆的洗手间洗手,在镜子前,两只手象筷子一样把他的上唇翻起来,他在这样对着镜子端详了自己牙齿五分钟,当然也出了会神,就像去了游乐园,既然做了过山车,也就顺便登上摩天轮。
  季胜从北方大学的图书馆走了出来,他推开玻璃门的时候,风打在他的脸上,他忍不住打了三四个喷嚏,以至于不得不仰着脑袋看了好一会头,可以,一低头,喷嚏又出来了。
  图书馆的门口是一个布告栏,季胜对布告栏上面写些什么都不大记得,虽然这个布告栏一般来说一个学期更新一次,因此他每天都会在布告栏之前停留好一会儿。
  布告栏有着各种各样的消息,有的要租房,有的要卖二手电脑,有的要找出国伴读,还有那个寻人启示的笑话,说是女朋友失踪,看到下面,却不过是不见了凉鞋或者雨伞,如果是丢失了手提笔记本就没有这样的笑话了,写的都是请速联系,必与重酬,小孩子都一样,开玩笑的勇气和物品的价值成反比。季胜心下觉得和自己当年读这所学校的时候一样,当然这只是他的想当然,其实变化多少都是有的,只是新的变化叠着旧的变化,看的多了,看的久了,竟以为它们没有变化,好比去看电影,我们以为每一秒的画面都是动的,其实每一秒都无比的安静,我们是那么的习惯用自己的眼睛欺骗自己的心。
  一对学生情侣互相扶住对方的肩膀,对布告栏上的文字看的津津有味,亲密的说出彼此的意见,甚至交换了彼此的口中的口香糖。这是应该的,这样的年纪,不用牙齿交换彼此口中的口香糖,以后就没有机会。  
  那个女的头发有点短,盖不住耳朵,耳朵又小,掩不住雀斑,从侧面看的时候。那个男的头发有点长,还带着帽子,象是键盘上的&号,他们应该才刚刚恋爱,肢体语言还不大合拍,在很近的距离看来,就像有着两个脑袋、四只手、四只脚的连体章鱼。 然后他们开始接吻,据报纸上,一个热吻所起的刺激作用,相当于25克巧克力的热量,但却不会致人发胖。接吻时要调动面部的34块肌肉,由此可以防止面部皮肤变得松弛,而同一张报纸的另一面的经济版指出中国人均GDP太低,所以所以接吻是好的,接个吻就等于免费上了一次美容院。穷国比富国的女人每天更需要被吻,中国人应该每天都接吻,

  季胜看着他们,他们从季胜的衣着和年纪上显然看出季胜是个教授,朝他点了点头。
  季胜也点了点头。最后,等他回过神来,他才发觉自己正目送着那对学生情侣尴尬的离开了布告栏。 看来,他又坐了一回过山车。
  那么,很显然,之前一定发生了一些什么。
  是了,他在想着,怎么给病床上孤独的李鱼写上一封信。
  病床上,李鱼应该象以前的他一样的躺着,应该听医生的话,针筒应该扎在她的静脉,葡萄糖瓶应该掉在她的床旁,床旁应该放着一些水果。水果应该有一些是需要削皮的,但是削皮的人还没有出现,这样,就比较符合季胜的想象了。
  季胜把那本《传染病学》夹在腋下,拢起自己的手,用力的朝手中间吹了一口气,可是又觉察到自己表情的严肃,这样的天气总是难免让人表情僵硬,于是微笑,笑的时候,又哈了一口白气。
  在这一口气中,信上,一些美妙的文字出现,一些失败的句子也消失了。   就是这样。
  
  季胜今年35岁,这是一个微妙的年纪,提醒着他已经不再年轻,他甚至会说,他已经比图书馆的书还老。 很多人都在意自己的年纪,就像你被关在一间房子里面,你不可能不给地面上的砖块数数。
  
  季胜以前在课堂上,习惯讲这样一段话----
  生活给每个人的时候都是公平的,它不给任何人以作弊的机会,所以,我们从小到大,一切的教育在于提醒我们,不要赌博,如果万一一定要参加,则尽量站在胜利者的这一边。
  这话听起来睿智无比,其实除了句式迷人,内中一无所有。   
  季胜在7年前曾经是这所大学锋芒毕露的历史教授,他才28岁,就已经是副教授,有自己的课题小组,是国家大型专业工具辞书的撰写人中岁数最小的一个,他的历史论文的观点总是那么别致和新颖,而且文字上也并不枯燥无味,甚至可以说,只要受过一点专业的训练的人,都会着迷于他的论文,也会感染到他对历史、历史学的那种深情。更何况他课堂上是那么的风趣,偶尔对于时事的解说也显示他对人世并非一无所知。所以,赢得同行的尊敬和嫉妒,也赢得学生的欢心,而且他做这些事,是自然的,不矫饰的,他很满意他的生活状态,并且以为这样的生活是值得一辈子安静的守护的,而守护这样的安静并不需要花太大的气力,也不会和他的性格起冲突,总之,他有想要的生活,有能够体现个人价值的工作,这些他都得到了。所以,他是幸福的。而一个人在幸福的时候,很多事情就会很顺利,比如恋爱、结婚。
  他常常一不小心走进学校的女生宿舍,然后拉住宿舍最漂亮的女生,那个女生的手,并举了起来,问道:“有谁为我描述一下,公元前的一一年,古罗马帝国女性公民的手感如何?”
  6年前,一个女生抹下季胜的手,拂袖甩门而去。 
  那个女生后来和他结婚,后来为他生下一个男孩子。
  两年前,在学校的一次例行体检中,季胜被检测出为甲肝病患者,而且已经传染了办公室的两个同事,他的人格从此宣告破产。他的妻子带着4岁的孩子往返于工作岗位和医院,频繁的奔波于公车之间。
  终于有一天,他的妻子拍打着车后的玻璃,喊着我要下车,我要下车,我的孩子。
  他们的孩子失踪了。之后虽然贴过寻人启示,上过电视、报纸,但是消息全无,就像浪花永远消失在海水中,再也没有机会跃升到浪尖。
  又过了半年,季胜出院了,妻子只要一回到家,一看到他,悲恸无已,眼泪无休无歇,直到天明。
  
  终于有一天,季胜和他那被悲伤摧毁的无比美丽的妻子,平静从容的坐在家门前那间咖啡屋里,小心的讨论彼此财产的分割、房子的归属,并不无伤感的在离婚协议上签字。
  他的妻子去了南方。
  
  才两年的时间,季胜有些想不起自己妻子的容颜了,当然,他的抽屉还有镶着妻子照片的镜框,相集中妻子的照片更自不少,但是,在季胜的以为里,那些都是死的容颜,记住一个人的容颜,意味着记住一个人面孔上的所有表情,那些表情在记忆中总是同时涌现,但又局限在一张面孔之中,正如一栋公寓居住着很多的房客,这些房客也许各有各的生活模式、处事哲学,但是,人们谈论起的,却是“某某公寓的人就是这个样子的。”
  季胜有点害怕,总是努力的一遍又一遍去记忆的深潭中打捞妻子的容颜,因为,忘记了妻子的容颜,就等于忘记了和妻子生活在一起的那四年的岁月,那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就等于忘记自己曾经背负过一个父亲的责任,并为背负这样的责任而感到骄傲过。
  可是,最近,他终于放弃了。
  每个人的感情都有一个容器,这个容器含量是如此之小,一个面孔离开了,另一个面孔才能进来。所以,季胜就开始换一种方式想念妻子的容颜,他在每天发呆出神的时候,总是很自然的把妻子的相貌和李鱼的相貌做比较。当然,李鱼和他妻子的相貌毫无共同之处,但是并不妨碍两者处于同一个想象空间,并且合二为一。想象是一种养料,总是不断的滋长新的感情。慢慢的,季胜也喜欢了自己同时想象李鱼和妻子的快乐,就像墙壁上挂钟居立的猫头鹰,一只眼睛睁开,另一只眼睛就闭上,它们真可笑 那么喜欢嘲笑你,只是你也知道,这样的嘲笑也是基于一种很深厚的感情。
  一个人能够轻松的嘲笑自己,那么他的生活就还不至于太绝望,所以季胜就有点感激李鱼,更因为这个感觉,那么给李鱼写封信也就是再理所当然不过是事情了。
 
  在给李鱼的信中,第一句是如此的的重要,季胜考虑的几种方案,比如——我承认季胜不是我。意思上自然是说,李鱼,你日常所见的,所认识的那个季胜并不是真正的季胜。季胜接着想到,其实这句话是世界上所有情书的主题,我们之所以在书信上喋喋不休,无非正是想证明这件事情,证明我们的内心远远超出对方所能想象到的丰富,正好我们象别人炫耀自己的鼻子长的好看,其实是再提醒对方发现我们整张脸的魅力。而这丰富必须指出很糟糕的一点,那就是很快的变成自我膨胀,我们会把种种假想的可能性也派生出来,比如我们最初只是想向对方解释自己有宽容的有点,很快的就变成了豪爽,并在这个基础上畅谈,豪爽在生活中也是一种缺点,并且在现实生活给自己造成的困难,而为了形象的形容这种困难,那么撒谎也就不可避免了,当谎言出现在信纸之上,我们全忘记了,我们在情书中的所有努力无非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可靠的人,可信赖的人,因为有了这信赖,那么我们保证的诺言、誓言才是有价值的,这时候,在所有诺言、誓言的包围下,谎言是孤立的,易识别的,正如女人要从男人的衣服上找出不属于自己的长头发总是轻而易举的,但是我们明明知道对方看到这样的信会置之一笑,乃至起疑、反感,却还是忍不住成吨的倾注在信纸之上。正如我们去幼儿园接自己的孩子,却爱上幼儿园的老师,结果可能是,不但幼儿园的老师鄙视你,你的孩子憎恨你,而连你自己也讨厌了自己。
  季胜接着想,那么,换个开头又如何,比如——你今天觉得舒服一点没有,其实每个人最爱的无非是自己,之所以爱上对方,而非多叫一个人爱自己罢了。那么,以其在信中喋喋不休自己的好处,不如让对方(李鱼)直接发现我(季胜)的好处,以在乎别人的方式来赢得自己的爱,正好比去参加葬礼,死者如果泉下有知,在乎稀罕的自是你给他家人的礼金,而不是你的那几滴眼泪。只是这样的开头也有它的坏处,就是感情流露的不够,而且听起来象是套话,就像是日常见面,打上一句招呼,吃了吗,对方只会按照习惯敷衍,多数不会去察觉你言语中另有深意。
  季胜心下自己否决了上面的方案,但是自己也知道,自己想的再多,对方未必体察,即便体察,也未必如自己琢磨的那么深刻。可是,他已经从这样的想象得到另一种乐趣,这正好比去相亲,却看中陪同对方的另一个女孩子。所以呢,他的书信又有了新的开头。
  比如说——本来,我有打算今天去医院看你,事实上,我也去了,但是在病房门口徘徊好久。这样的说法,虽然是个谎言,但是只要病人还在床上,大可不必害怕戳穿,好比去找朋友老婆畅叙旧情,最好的时机莫过于打听朋友出门的确切行期。
  总之,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天空的太阳越来越暖活人,一阵从地底涌了出来,裹胁一大堆的纸屑在天空飞舞,季胜在风中使劲的摆了摆头,就像一只狗在雨中说什么也要摇几下尾巴。
  季胜拉了拉自己的衣领,这是几年前的风衣,古旧的已经有点不合时宜,至少从远处看,风衣的下摆一边高,一边低,特别是当他走动的时候,你甚至会觉得在地面上走动是风衣,而不是人。
  季胜的脚步缓慢而轻忽,好象地心引力只是物理学才有的名词,只是假设,并不是真理。总之,他看上次,象是从积木箱子里倒出来,等着别人来组装自己的一个人。
挥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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