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者不在场
有这样一种电影一直令我心有余悸，它是缓慢的，太过现实而缺乏镜头美感的，人物普通而形而上的；同时，它绝对不回避内心状态的具体化，不牵强剔除矛盾的琐碎，不违背生活线性与内在张力的。不错，大多数的法国电影就让我有这种感觉，沉醉而厌倦至极。
在碟店拿起这部《L'ennui》，封套上一张巨大的铺着红色被褥的床上，一对紧嵌在一起的男女，激烈地在吻着。不知道我为什么看静态画面的时候总喜欢用现在进行时，而事实上，这部片子给我的感觉就是如此。它从头到尾都在追逐，在质问，在回避，在不厌其烦做爱，在害怕着自己早已预知的结局。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一种预感，我会在车里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是主角马丁的开场白。
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在昔日女友的派对上烦躁的离去，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开着车看见一对男女在街上争执，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跟随那男人进了一家酒吧，不知道为什么那画家会没钱付帐、最后把自己的一幅画给了为他付帐的马丁。
马丁来到画家的画室，却惊讶地发现画家已死去。“在一个特别的时候死去！”邻居老太太告诉马丁，是在做爱的时候死去的。困惑的马丁想离去，不忍离去，最后径直走进了画室。影片出现了第二者——马丁注定要面对的取代自我意识的对手。马丁仍然烦躁，以一种极不礼貌的质问口吻，盘问起这个素昧平生的女子来，同时，他的身边多了一个隐性的第三者——死者画家。
第三者不在场，这是电影常常运用的技巧，也是悬念的前置。然而在《L'ennui》里，前置是个死结，第三者是个因做爱而死的死者，这对马丁来说仿佛是宿命的诅咒，来撕裂他因为生活郁郁寡欢的身心。马丁不断在盘问，这个叫塞西莉亚的女子不断在回答，问题的来来回回都落在不在场的第三者身上，而，解决这不得要领的一问一答的方式是什么呢？那就是马丁和塞西莉亚做爱。
当塞西莉亚那坚如磐石的身子坐上马丁的床，坐在马丁的身上时，电影里出现了一种有节奏的嘈杂声，一如马丁喋喋不休的追问，那是床的喧嚣声。从电影的开场到这时候，简单直接，马丁终于找到一个可以挑战的“他我”，一个既不存在于他身上的、又潜移默化牵制着他和塞西莉亚的性爱的对手，那不在场的第三者。
“他在床上做、在画室里做、在楼梯上做，一星期一次、一天一次、一天两次到任何时候都要。”塞西莉亚在一开始回答马丁的问题时，关于死者画家的状态描述很快出现在马丁的身上。马丁也为自己保留了一个不在场的第三者——他的昔日女友，他打电话，不分昼夜向昔日女友倾吐自己的这种不确定状态。然而，不确定的并不是他揣摩着的塞西莉亚，也不是他们那无时不做的爱，更不是后来出现的塞西莉亚的情人莫莫；不确定的是马丁想要的答案，对塞西莉亚也对他自己不断质问而不得的答案。
电影的结尾当然要回到马丁对自己的预测上。他在跟踪塞西莉亚时，在孤注一掷妄图用金钱捆住情人时，在更强悍地插入对方时，他已经在朝他的命运奔去。第三者不在场，马丁在最后得不到昔日女友的同情时，在塞西莉亚的母亲说塞西莉亚谁也不爱时，在狂妄的性欲没有对手而寄希望于街边的娼妓时，那所有不在场的第三者其实就是马丁本人。
马丁的虚妄在他从医院的床上醒来时分崩离析了。那个十七岁结实而怯怯地说出自己一次有三次高潮的塞西莉亚，是否真的让马丁进入过她已不再重要了。马丁尝试过，让那不在场的第三者强迫着，要以塞西莉亚的回答来确定自己，可塞西莉亚说，“我只在有必要的时候才撒谎。”而没必要的时候，也是影片中马丁不断追问的时候，塞西莉从来都不会直接回答，也不会为了马丁的“必要”而撒谎。
当然马丁没有在车里结束他自己的生命，这看似影片的一处败笔，然而，生活中更具讽刺意味的并不是失败本身，而是那害怕自身欲望而嫁祸于第三者的虚妄。马丁因为不在场的第三者（死者画家）而进入，也因为不在场的第三者（塞西莉亚的新情人莫莫）而退出，像极了生活中翻版了不能再翻版的故事，可是，却恰恰是那个败笔似的结尾，让我又有了那种心有余悸的感觉：谁也不能让自己这个第三者不在场。
《L’ennui》，《厌倦》，一生中唯一没法厌倦的便是自身的欲望。
2003-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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