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计划》-第二章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王美丽发表时间:2003-11-02 04:33
                 第二章

                  1

  发现华佗从水泥旋梯上消失,两个武警立刻向金沙电度表厂销售门市部后面的小巷
冲去。当他们穿过小巷来到红粉墙街的街口时,华佗早已消失在红粉墙街的茫茫人群之
中。

  比华佗更早消失在人群中的是及润础和须弥兰,他们依偎着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侣,
在人群中显得相当醒目。很多人注意到了他们,廖小林便是其一。他在红粉墙街的街口
,有一个小小的铺面,卖一些纯天然的竹制拖鞋。及润础还站在学士路那个水果批发店
门口的时候,廖小林就看到了他,发现他很像一个人,但不敢确定。如果是这个人,在
廖小林的印象里,不应该这么招摇,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搂着一个女人的腰,像个轻
浮少年般贴着女人的耳根嘀咕。他不希望见到这个人,如果见到,他没有把握能否控制
自己,无法想象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疯狂举动。这几年,他逐步走出当年那个事件的阴
影,有时会忘记自己是个刑满释放人员,但在此之前,他的确经常在头脑里设想怎么样
用砖头把这个人的脸拍得稀烂,把碎砖头渣子塞进他脸上每个流血的伤口或者窟窿眼。
他身前小摊上摆满一排排漂亮精致的竹制拖鞋,不足以致命,但身后小铺里堆满纸箱子
的墙角有一根拉卷帘门用的钢制拉杆,弯勾上带着一个锋利的尖刺,必要时他也许会把
它刺进这个人的脖子上。十年前的一个夏天晚上,在湘江边上,廖小林不幸遇到有生以
来最大的聚众斗殴,随后被抓进派出所。他无法说清楚自己的来历,无法向警察解释为
什么那个时候会出现在那个地方以及为什么自己的手上有一块带着鲜血的砖头。他不停
解释,说自己只是随手捡了一块砖进行自卫,脸涨得通红。一个年轻警察,脸上挂着冷
笑,根本不相信他所说的一切。廖小林和其他六个人被判劳教三年,他也因此记住了那
个警察奇怪的名字。

  “这个拖鞋好漂亮。”须弥兰拿起一双楠竹拖鞋。鞋底由横向的小竹条拼成,画着
两个漂亮的卡通小人,漆着清漆,光亮如镜,中间嵌着一个可滚动的竹制按摩轮。她一
只手扶在及润础肩上,一只手脱下脚上的平底凉鞋,把拖鞋穿在脚上。

  “好看吗?”须弥兰摆动纤细的小腿。

  “好看。”及润础没有认出廖小林,把钱递了过去。

  及润础查觉到廖小林的眼神有异,死死地盯着廖小林看了几眼,转过身跟上须弥兰
走进了红粉墙街。廖小林从及润础的眼神中肯定他就是那个改变了自己一生命运的人,
但已经无法把熟睡的仇恨在短时间内重新唤醒,只是眼睁睁看着他搂着女人离去。廖小
林把手里的竹制拖鞋狠狠摔在地上,弹起的一块小竹片击中他的眉角,渗出血来。正在
挑拖鞋的两个女人吓了一跳,看着他铁青的脸,放下拖鞋嘴里嘀咕着怯生生离开了。他
开始收拾自己的摊位,心中发誓,不能就这么轻易放过及润础。

  一直在引桥下呆着的一个漆墙民工,自从发现武警的紧张表情,便好奇地推着自行
车跟在后面。他发现这一切与在报刊亭前面打电话的须弥兰有关系,于是跟着及润和须
弥兰来到红粉墙街口,却意外看见及润础向不远处的高记肉铺打了个手势。高记肉铺里
那个哑巴伙计握着明晃晃的剔肉刀,向他做出回应。一切在若有若无之间完成,相当默
契。漆墙民工站在街口,没敢踏入红粉墙街。

  两个武警在街口看到跟着过来的漆墙民工,感到奇怪,正要发问,却看见报刊亭的
老钟提着一块猪肉匆匆从他们眼前走过。

  “等等,站住。”武警在后面叫住老钟,“你看没看到台阶上的那个人?”

  “肉,新鲜得很,还没注水。”老钟像没听清他们的问话,自顾自地说着。“你们
看,是不是很新鲜?”老钟边说边舔着嘴唇。舌头上的水分,使他的嘴唇像个女人一样
滋润,鲜红欲滴。那块白晃晃的猪肉,在强烈的阳光下,似乎还冒着热气。

  “拿走,拿走。”武警没时间跟他讨论猪肉。

  “那家伙肯定是拐进了这条街。”

  “当然。他没地方可去。”

  “那我们还进去吗?”等老钟走远,一个武警问另一个。

  “算了吧,咱们管不了这事儿。”说完,两个武警变得垂头丧气,开始往回走。

  华佗踏入红粉墙街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在他看来,在这个时刻,完全没有其他选
择。两天前,他已经做出了选择,现在的一切行为只是那个选择的合理延续。他感到很
轻松自在,像一列火车按照预订轨道轻快地向前行进。但是,如果华佗知道这条街上前
天晚上发生了一起凶杀案,祥润皮鞋店的杜老板被人杀死并肢解成了几大块,他也许不
会这么想。

  杜老板是马房街派出所辖区半年来被肢解的第二个人。尸体被整整齐齐地切成六大
块,双臂从肩关节卸下,两条腿从髋关节切割下来。它们按原样拼放在床上,只是把一
只脚从脚腂处切下来塞在杜老板的屁股下面。凉席上没有多少血迹,靠墙的一边散放着
一大堆用来擦血的已经变成紫红色的卫生纸。杜老板的鲜血全部存放在卫生间的浴盆里
,发现的时候已经凝结成紫色,上面浮着一层透明的像油一样的液体,整个卫生间弥漫
着带着铁锈味的强烈腥气。凶手仿佛像杀一只鸡一样先从颈动脉把杜老板的鲜血全部放
掉,才进行肢解。杜老板的头在卫生间的坐便器里被发现,便池里未冲干净的大便糊满
杜老板的脸。黄褐色的糊状物下面,两边脸颊上的面皮被剥了下来,贴在了一双放在盥
洗盆里的崭新皮鞋上。进一步的检查发现,杜老板的右手的四个手指头被切掉了。

  旁边的商家,为此事担惊受怕,怨声载道,但都没有关门停业。恐怖事件产生意外
效果,来到红粉墙街的人比平时骤然多了很多,生意反而特别兴隆。

  及润础和须弥兰踏入红粉墙街,没感到人多,相反觉得有点冷清,认为与中南地区
最大的“皮鞋一条街”的称谓不相符。等到他们往里深入,逐渐感到身前身后拥挤起来
,仿佛人们平白无故从空气中钻出来,不断填满他们身边的空隙。当身边最后一个位置
被填满后,他们便好像是被人群夹裹着在街上蠕动,慢慢挪行,不再由自己控制。须弥
兰注意到离她不远处的地方始终有一张脸,那张脸仿佛漂浮在空气中,淡淡的像水一样
无法从旁边的人脸中区分开来。她有一个奇怪的感觉,似乎这张脸从很远的地方,从很
久以前,一直跟踪到现在,来到红粉墙街。

  那是华佗的脸。人群拥挤,他呼吸不畅。他用力喘息着,感到脸皮像一张薄薄的纸
,在气流中不停振动随时要离他而去。

  自从跟着须弥兰登上火车,华佗在头脑里就不停地为自己和须弥兰做出一些设计,
安排一些可能的结局。从学士路经过红粉墙街到五一大道的西端,这条路线是他为自己
和须弥兰设计的一条主要线路,是他比较满意的精心构想之一。他打算和须弥兰从这里
穿过,走过浏阳河柳树荫荫的河岸,在太阳落下去之前来到金帝大厦的顶上。至于最后
的结局,只是若干种可能性之一,需要机会,不是一个人就能办到。他看重的是计划,
对他来说,他为自己与须弥兰所做的计划是一个他最近比较满意的计划。

  华佗想到过现实的发展,或许会与自己的计划南辕北辙,不切实际的疯狂冒险计划
不太可能突破现实久已存在的坚硬外壳。可能性或许只是一些欺骗人的数字,只能在头
脑中引发对现实世界的模仿。但他没有料到,现实世界似乎默许了他的计划,除了用及
润础代替他的位置以外,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在进行。这让华佗感到现实像一个有魔法
的懒惰家伙,在读取每个人的思想以后,找一个幸运的人,把最富有想象力的计划实现
出来。只是华佗不知道,谁会是那个幸运的人,是自己还是及润础。

  及润础搂着须弥兰穿行在华佗为他们设计的浪漫之旅中,一言不发,幸福地紧紧贴
在一起,冷酷地将华佗驱赶出来。他感到自己像一个弱者,委屈地跟在他们身后,他似
乎已经宿命般地成为了及润础和须弥兰命运的一个助手,在他们还没有相遇之前就替他
们预先安排好了浪漫的一切。

                  2

  祥润皮鞋店门口坐着杜老板的乡下伙计赵亮,平时这个时候,是他一天最忙的时间
。杜老板浓重的湘西口音会在皮鞋店的不同地方响起,叫他立刻滚过去。在杜老板的手
指指点下,他必须不停地检查四个放在角落的半人高的音箱,看看三线插头接触是否良
好,音箱上的每个喇叭是否都还在发出声音。录音机里的磁带,放完一面后要及时翻到
另一面。每个下午要放四个不同的磁带。“低价出售,最后一天”,“租期已到,赔本
甩卖”,这些充满诱惑的声音,要在不同的时间段响起。他还要检查临街的玻璃柜中的
水果,红色的苹果非常难吃,但看起来相当漂亮,它们要事先从马房街专卖次货的刘婆
婆处赊来。黄的是橘子和柠檬,也必须事先从水果市场定购。摆放这些东西不是为了吃
或者销售,杜老板认为水果的颜色能驱散以灰黑为主的鞋色的单调,香味能使皮鞋店常
有的那种皮革和樟脑精混合起来的气味大为减轻。更重要的是,杜老板认为这些颜色很
吉利。他非常讨厌黑色,但这不妨碍他在进货的时候选择一些卖像很好的黑色皮鞋。这
是两回事,懂不懂?他有时会拉着赵亮的手说。皮鞋刷和鞋油放在店门右手边的木架上
,如果有时间,赵亮会替一些进到店里的老年人擦擦皮鞋,就算不买东西也没关系。杜
老板经常为这事骂他,不过他并不在意。如果饮水机的矿泉水桶空了,他会打电话给浏
阳泉水站,叫人送一桶过来。送货的通常是一个年轻小伙子,不知是来自岳阳还是益阳
。据说只有十八岁,但看起来还要年轻一些。杜老板看到他,总喜欢勾肩搭背死皮赖脸
要请他吃饭。赵亮曾经在回龙巷里阻住那个小伙子,让他滚远一点的,要不有他好看。
杜老板知道后劈头盖脸骂了赵亮一顿,威胁要把他送回湘西老家。声音非常响亮,祥润
皮鞋店以西的那排店铺都能听到。打工小妹站到在门口窃窃私语,暧昧地看着他们嘻笑


  现在赵亮什么也听不见,杜老板已经彻底安静下来,变成整整齐齐的几块肉坨,他
替警察把它们装进了黑色的塑料口袋。他没想到杜老板会这么沉,他拖着七零八落的尸
块,感觉像拖着平时装满皮鞋的进货箱子。他想把粘在新皮鞋上的脸皮,启下来重新给
杜老板粘回脸上,却怎么也撕不下来。他十分纳闷什么方法能让它们粘得如此之牢,仿
佛它们本来就是缝在皮鞋上的一层皮,不小心脱线翻起了边。前天晚上赵亮睡得很沉,
什么声音也没听见。平时他听觉很好,他能够站在祥润皮鞋店的门口,听到杜老板在孙
膑老祖塑像前烧香发愿时的说话声。

  从前天晚上开始,赵亮仿佛什么也听不到了。他面前人头攒动,在他看来却像一支
安安静静的送葬队伍。这两天他唯一听见过的声音是:“冰----”。

  警察对他完全没有办法,本以为他是关键的证人,结果却什么也没有听到看见。

  “冰?冰什么?”不止一个警察口里嘟囔着。

  冰水吞下肚子,华佗感到好受一些,呼吸顺畅起来。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像河流中
的水,不断填满街上的每个空隙。他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经意之间被挤到次要地位,没人
注意到他的存在。即使是他跟踪的猎物,此时此刻似乎也放松对他的警惕。

  及润础和须弥兰成为了红粉墙街此时此刻的中心,每个从他们旁边经过的人都好奇
地看着他们。他们气色很好,神情轻松,这种情绪似乎也感染了紧贴着他们缓缓蠕动的
密密麻麻的人头,使它们看起来像一簇浮在水面的五光十色的新鲜水泡。现实似乎在此
时此刻选择了及润础和须弥兰,成了它的代言人。现实需要继续挺进,不能因为有人被
杀死肢解而裹足不前,它需要有人替它展示它坚强的神经。那天下午在红粉墙街看见过
这一幕的人都有一种独特感受,似乎及润础和须弥兰的一举一动都带着神秘光环,充满
喻意,昭示瞬间其实就是永远,而永远则是不小心被肢解的瞬间。人们不停回头看着他
们,像是在倒着退开。这些人偶尔会失去重心,互相撞在一起,隆起的腹部像性能优越
的弹黄减去震荡。精心设计的车辆。彼此理解。发出会心一笑。默契拥有此时此刻的秘
密。及润础和须弥兰更加得意,动作变得有些夸张。须弥兰的手臂像鸽子翅膀伸入空中
,手中握着她的高跟鞋,在拥挤的人群中不停挥动。红粉墙街上的皮鞋店全都开着,街
道上阳光明亮,它们却仍然像约定好似的全都打开了室内的灯光。大的、小的、新的、
旧的、猪皮的、牛皮的、羊皮的、带窟窿眼的、高跟的、花里胡哨的、质朴无华的,各
种各样的皮鞋在灯光下展露无遗,仿佛红粉墙街上的人们此刻都光着脚,踩在脚下那些
还没有全部干掉的污泥之中,把鞋子全部寄放在街两旁的商店里。

  及润础和须弥兰可以绕过红粉墙街,甚至当红粉墙街根本就不存在。他们可以脱离
华佗事先设计好的路线,找一个很少人去的街道,来到一个干净的宾馆,安安静静地亲
吻与做爱。他们没有这样做,反而像故意在安排一些视觉效果,引诱着华佗。人群从街
上拥挤过来,无数的身体叠成一起形成一个肉体屏障,华佗无法接近他们,只能闻到人
们从不同的管道发出的隐密臭味。及润础和须弥兰用力向前挤行,穿过形形色色的肉体
,仿佛身体逐渐沾满其他人分泌出黏液,使得他们的穿行变得愈加容易。他们仿佛像两
颗没有消化的米粒,正在穿过拥挤的肠道。肠壁压迫着他们,吸收他们的水分,他们变
得干燥起来,包裹在淡黄色软膏状的粪便中,正变成大便的内核。红粉墙街上的小贩不
停向他们兜售着衬衣、洗发水、香烟和皮带扣,他们挑选着,议论着,最后摇头挥手让
小贩们走开。华佗看着他们,感到这些东西像是乱七八糟扔在了自己身上,自己成了一
个被错误使用的垃圾桶。他发现自己呼吸更加困难,感到自己仿佛正一步一步走向一个
陷阱。与他不安的表情相反,及润础变得越来越兴奋,挑逗似地在暗中轻轻抚摸了一下
须弥兰的屁股。须弥兰撅起嘴,露出了责怪的表情,似乎在抱怨及润础,在公众场合居
然想到她的屁股,明显对她不够尊重。须弥兰拉着及润础向前走去,手轻轻指着坐在祥
润皮鞋店门口的赵亮。及润础的身体一颤,像是突然恶心般地发出了轻微的呕吐声。

                  3

  赵亮沉浸在巨大的恐惧之中。这种恐惧不仅来自杜老板残忍的死法,而且来自于杜
老板死后留下的空白。他感到总未有过的无所适从,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干些什么。他知
道杜老板已经变成了冷冰的几大块被塞进了黑色塑料袋,但下意识里总感到杜老板依然
像藏在皮鞋店的每一道木板和装饰墙后面,向他发号施令。他在店里不停走动,用湿抹
布擦干净陈列皮鞋的金属支架,把玻璃擦得透亮,不停用拖布在强化地板上拖着。他甚
至在墙角点了几柱香和蜡烛,在后院偷偷烧了不少钱纸。他还是感到不安全,似乎前天
晚上那个影子还在后面跟着他,那个声音恐怖的声音也时常在他的耳边响起。他想找一
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但发现每一样东西都无比坚硬结实,没有一丝空隙。他差不多两
天没吃东西,只在前一天晚上,用开水泡了一碗方便面。他感到全身疲惫,不得不拉出
他给别人擦鞋时坐的小板凳,在皮鞋店门口坐了下来。他的手中拿着他最喜欢用的长柄
木刷,双手在上面不停搓着,间或用手指扯着上面的鬃毛,未擦净的鞋油让他的手变得
黑黑乎乎。他没有察觉这点,手在鼻子上留下几条黑道。他坐在小凳子上,几乎忘记了
时间。他的腿一动不动蜷缩着,变得麻木,并开始向腰部漫延。他感到窒息,时不时深
吸一口气,发出长长的叹息声。他不是一个聪明人,但也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在试图变得
跟以前一样,正努力从前天晚上的打击中恢复元气,正在用力抹掉杜老板曾经存在过的
痕迹。锃蓝色的金字招牌,五年前装修的时候,杜老板亲自站在下面监督着装修工人挂
上去,并亲自点燃了鞭炮。金黄色略有些暗淡的大字,在阳光下反射出强烈的光芒,似
乎比平时更加耀眼,刺得赵亮眼睛发痛。门前的两株刺槐,三年前赵亮在上面钉了一排
大钉子,用来固定遮阳棚的铁丝。他看不到这些钉子,它们像在躲避他,藏到了浓厚的
树叶深处。对面张记皮鞋保养店的露天支架上,摆满保养过的皮鞋,仿佛什么事都没有
发生,趁着下午强烈的阳光敞着湿气。步行街上互相嵌在一起的兰红地砖,形成一道道
像刀划出的整齐直线。地灯眼密布在街的两边,上满布满痰迹,、子皮和从鞋盒里抽取
的纸屑,晚上它们会朝上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把街照五彩缤纷。每隔十几米预留的孔
槽里,长满青草。祥润皮鞋店右边约三十米的小广场上塑着鞋业始祖孙膑的雕像,每天
早晨赵亮会跟着杜老板在那里烧三柱香。如果杜老板有事,也一定会让赵亮去烧上。此
刻那里是红粉墙街人流的旋涡中心,中心处的及润础和须弥兰正吸引着过路人的目光。

  及润础和须弥兰从祥润皮鞋店前面走过时,赵亮就注意到了他们。作为一个乡下人
,他从心里不喜欢他们的招摇。他听到人群中的窃窃私语,看到了人们面带微笑善意地
从及润础和须弥兰的身边走过。他不关心这些,认为这些与自己毫无关系。在他看来,
他们不过都是一些路过的人,到这里来购买他们想要的东西,即使他们的心中带着隐密
的愿望,想看看被切成几大块的杜老板以及他傻乎乎的晚上居然什么都没听见看见的伙
计,这也跟自己没有关系。他们不会关心自己这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这两天又是怎么
熬过来的,不会关心如果前天晚上自己走上楼去,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们不会关心自己
与杜老板的关系,不会关心杜老板的死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说到底,他们跟自己没有
关系,跟红粉墙街也没有关系,跟这些各式各样的皮鞋没有关系,跟制作这些精美皮鞋
而被杀死的牛、猪、羊、鳄鱼、鹿或其他畜生也没有关系。跟昨天晚上的大雨、进水的
后仓库、堆满皮鞋的高高的楼梯,跟杜老板的一个人在二楼的卧室没有关系;跟杜老板
被剥下来的脸皮,和俗盆里盛着的多得吓人的在灯光下发出柔合光泽的鲜血没有关系;
跟杜老板分成几块的尸体没有关系;赵亮甚至想到,杜老板的死可以这样解释:他做了
一个噩梦,在梦中因为和别人争吵过于激动,动作太大自己把自己撕裂成了几块。杜老
板晚上经常做梦,经常梦中大声叫喊,同时把床砸得砰砰乱响。赵亮始终想不出来,谁
会如此残忍地把杜老板杀死,因此认为自己的解释也许更加合理。他知道,如果别人要
是知道他的这种想法,一定会骂他是个弱智。他经常被别人这么骂,杜老板也经常这么
骂,但他不认为这是一件什么大事,完全没有关系。有时候,赵亮甚至悲观地感到自己
与杜老板其实也没什么关系。他们都来自湘西,两个人的庄子,只隔着一条小河,但杜
老板的湘西跟自己的湘西看起来完全是两码事,那里的人们记得有个杜老板,却压根不
知道他。杜老板滑稽地被人肢解成了几块,像他二楼卫生间里那些装修时拼接错误的墙
花,产生一种让人错乱的奇妙之感。赵亮感到自己毫无道理地坐在祥润皮鞋店门口,被
迫在强烈的阳光下欣赏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人们在刚刚被肢解成几块的人的房子外面,
愉快地讨价还价。一些店主不停地说,我们也不容易,不仅辛苦,而且容易出事。

  人们毫不悲伤的表情和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冷漠,让赵亮感到非常伤心。前来送
花圈的人,大多只是感叹杜老板稀奇的死法,并为自己的安全担心。他不知道这些人抱
着什么目的,个人的或者大众的,崇高的或者卑微的,他只知道,一个人刚刚如此惨烈
的死去,这些行为难以理喻,缺少起码的人情世故,只有动物才做得出来,就像他以前
在乡下豢养的那条大黄狗。那条狗在赵亮爷爷死去的那个晚上,趁人不注意把停在门板
上的尸体的脸咬了下来。那条狗最终被他抓住吊在一棵树上烧死。他拿出打火机,开始
点燃祥润皮鞋店前摆放着的花圈。

  在赵亮点燃花圈之前,华佗已经注意到这个小伙子。他悲伤的表情看起来有点过分
,眼中时时闪出的仇恨目光更让华佗感到吃惊。祥润皮鞋店前面放着的几个花圈被拥挤
的人流挤得东倒西歪,使他想起一些事来。他发现自己到过这里,他想不起是什么时候
来过,是在计划中还是真实生活中,但他知道他来过。他不能确认这个死去的人是否跟
自己有关系,他认为,没有关系的可能性要大一些,因为如果他的时间观念还是正确的
,前天晚上他正在一个火车站台上接受一个漂亮女警的盘问。

  花圈燃烧起来非常迅速,那些纸质的干燥小花像突然间被注入了生命,在花朵与花
朵之间的空隙中拼命向上生长。在红粉墙街上的人们还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的
时候,火苗已经窜上去,烧着了祥润皮鞋店的木制招牌与吊顶上面的木制骨架,它们从
充满生机的五颜六色,慢慢褪变成死亡般的黑色。火焰过处,生命逃向虚空,只剩下尸
骨向两边翘耸僵硬,再也没有生命的柔软与顺滑。

  几个人勇敢地冲上去,把花圈推倒,火焰砰的一声在地上炸开来,人们惊叫着往后
退开。火苗开始在招牌上蔓延,淡淡火焰害羞般地退缩在强烈阳光的后面,只剩下一些
稀薄的影子。花圈上的花朵开始绽放在屋檐下面,电线短路的火花迫不急待地跳了出来
,空气中开始充满火焰咄咄逼人的气味和强烈的皮革焦糊味。祥润皮鞋店靠近门边放水
果的支架开始燃烧,赵亮目无表情,往屋子退去。

  华佗站在祥润皮鞋店的对面,一动不动。这些出乎他计划之外的细节,让他感到真
实,感到事情的确不只是发生在他的头脑里,很多因素开始参与他的计划。他把背紧贴
在方形水泥柱上,带着欣喜之感观望着这一切。女人们、孩子们从他的身边挤过,尖叫
,哭喊着,他完全没有受到他们悲观态度的影响。

  他观望着火焰,感到非常熟悉,这是他想要的结果。他没有一丝惊慌。他发现自己
在期待,期待进一步的变化。这是可能性在向现实转化,可能性在火苗中成为现实,化
为灰烬,而现实则像泥胚上的彩釉,越烧越硬,每一个潜在的花纹在火焰中终于被固定
下来,再也无法更改。

  “火,火。”须弥兰看见火焰从房檐上升起,兴奋地叫出声来。白色瓷器般的脸,
在火的映衬下呈现温暖的红色。及润础变得紧张,有点手足无措。他没有看火,像是在
四处寻找,似乎火焰正在烧毁他需要的证据,或者烧毁一个他还没有熟记的计划和台词
。他没有关心火,也没有关心赵亮,甚至须弥兰。已死的人和将死的人跟他都没有关系
,他只不过是在完成一个任务,而此刻意料之外的情况让他变得紧张和尴尬。

  及润础终于在混乱的人群中看到了华佗,松了一口气。华佗注意到这些情况,因此
在这一刻,他感到自己与须弥兰和及润础并不孤独。他们在竞争中存在着合作,正在共
同完成一个计划。他们在某些特定时刻,会共同期待一些命运征兆的出现,而此刻正是
这样的一个时刻。

                  4

  “兆头要好”,梅海云经常把这几个字挂在嘴边。“海云写真”选在北正街十八号
,正是由于这个号码有个好口彩。开业时间定在前天,是由于他的小侄女说了句“金花
银花海中花”。小孩吐字不清,“花”念成了“发”。他选择的花篮都带有“喜”或“
发”字,虽然请来的小乐队的名字叫“速度”,但他们的头儿却姓钱。他选择了一个叫
“七喜”的礼仪公司,并要求他们找的模特儿一定要丰满一些,脸盘要圆一些,并坚决
要求不要单眼皮和瓜子脸,另外最好身上正来着月经。他亲自写了请贴,名字中带有他
认为不吉利的字的,面带衰相的,脸色不好的,两个月内出过车祸的,家里曾有人死于
非命的,他都一一排除在外。他还把一个快一百岁的长寿远亲请来,几个发了财的亲戚
更是奉若上宾。礼仪公司在门口搭了个小型的表演台,只等着他选定的时刻到来,然后
由他亲自选定第一对顾客,“海云写真”就正式开业了。

  看到消防车尖叫着开进红粉墙街,梅海云气得差点把手中的nikon相机狠狠摔在地
上。他感到自己实在太不走运,本来照相馆应该在前天开业,结果旁边的红粉墙街死人
。他好不容易才把礼仪公司的司仪和模特儿说服,通知要来的亲朋好友说改在今天,红
粉墙街居然又出现火警。当礼仪公司的司仪在后面嘀咕着再拖下去要加钱的时候,梅海
云转过身来狠狠抓住他的衣领,几个人连忙拉开他俩。梅海云心里知道,日期是无法再
改了,只希望能找到一对长得好福相的人,能够作为第一对顾客把这些不详的征兆冲淡
一些。

  及润础和须弥兰穿出红粉墙街,带着刺激而轻松的表情。他们知道,走过这一小截
北正街,就可以到达繁华的五一大道。消防车的尖叫和人们的喧哗吵闹,制造了一种类
似节日的隆重气氛,令他们的再次相逢掺入意外的惊喜,并从此带着宿命感般的美好记
忆。他们从红粉墙街走出来的时候,低声商量了一下,达成共识,准备把各自的工作和
生活抛开,把曾经围绕在身边的那些限制他们的条条框框打得粉碎。今天下午是属于他
们的,傍晚是他们的,晚上在他们的。在长时间地等待之后,他们终于有了机会,他们
要安安静静的渡过这个属于自己的时间。但是,他们的轻松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他们被
一个突然窜出来的陌生男人拦住。

  梅海云选中及润础和须弥兰,并不是没有理由。及润础和须弥兰的神情虽然带着一
些惊慌,但基调是欢愉的。他们身上带着一种温和的喜悦,有所克制的喜悦,一种现在
已经很难见到的含蓄的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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