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诒和:一片青山了此身——罗隆基素描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百晓生发表时间:2003-09-15 21:08
 章诒和:一片青山了此身——罗隆基素描



  罗隆基(1898~1965)江西安福人,字努生。早年留学美国。1931年与张君劢等同组再生社,次年改组为中国国家社会党。曾任清华、光华、南开、西南联大等大学教授,《新月》杂志主编,北京《晨报》社社长,天津《益世报》主笔等职。1941年参加中国民主政团同盟(后改为中国民主同盟)。1946年代表民盟参加政治协商会议,并任民盟中央常务委员。1947年民盟被迫宣布解散,在上海被国民党软禁。1949年出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建国后,曾任政务院政务委员、森林工业部部长、政协全国委员会常务委员、中国民主同盟中央副主席等职。
                  ——摘自《简明社会科学词典》

  关于罗隆基的这个条目,似乎缺少了一项重要的内容。那就是他在1958年1月26日,被划为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而这个身分远比他的任何学位、职务、头衔,要响亮得多,也知名得多,且保持终身,直至亡故。此外,他还是毛泽东亲自圈定的章(伯钧)罗(隆基)联盟的二号人物。这个经御笔定下的铁案,至今也未见发布官方文件,予以废除或更正。我听别人说,在80年代中国民主同盟中央委员会曾发过一个文件,说明章罗联盟的“不存在”,可惜这个文件几乎无人知晓。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章伯钧)让我对一个西服革履、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叫:“罗伯伯。”

  这个罗伯伯,就是罗隆基。他比父亲小3岁,由于爱打扮,讲究衣着,所以看上去这个罗伯伯比父亲要小5、6岁的样子。似乎父亲对他并无好感。他也不常来找父亲,要等等民盟在我家开会的时候,才看得见他的身影。会毕,他起身就走,不象史良,还要闲聊几句。

  我对罗隆基的认识和记忆,准确地说是从他划为右派的前后开始的。

  那是在1957年4月下旬,中共中央发出了整风运动的指示,并邀请各民主党派负责人参加运动,帮助整风。

  5月,中央统战部举行座谈会,罗隆基应邀参加。22日,他在会上发言,建议由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成立一个委员会,这个委员会不但要检查过去的“三反”、“五反”、“肃反”运动中的失误偏差,它还要公开鼓励大家有什么冤枉委屈都来申诉。这个委员会应由执政党、民主党派和无党派民主人士组成。中央如此,地方人代会和政协也相应成立这样的委员会,使之成为一个系统。——罗隆基的这个发言,引起一片震动。

  他的意见被概括为“平反委员会”,和父亲的“政治设计院”、储安平的“党天下”并称为中国右派的三大“反动”理论。

  鉴于储安平“党天下”言论在社会上产生的强大冲击,6月2日,时任国家森林工业部部长的罗隆基,作为中国友好代表团成员飞赴锡兰访问的前一天,对办公厅副主任赵文璧打了个招呼:“部中鸣放要注意,不要过火。共产党政策随时都在变。”

  罗隆基说对了,当他还在科伦坡街头的商店,兴致勃勃地给干女儿挑选丝巾和香水的时候,国内形势果然风云骤变,由整风转为反右了。6月21日,他如期回国,等候他的不是热烈的欢迎,而是严酷的斗争。

  最初,面对报纸刊载的有关他的批判文章,罗隆基是镇静的。25日下午,即回国后的第四天,他坐在家中客厅的沙发上,对一脸惊慌的赵文璧说:“你何必那样慌嘛。”

  赵文璧的确担心,且提醒罗隆基:“你的群众关系太坏,部内、部外都坏。”还特别点明:“你在生活作风方面,也太不注意了。”

 罗隆基立即打断他的话头:“你不要谈我的生活作风,我的脾气不好,这些都是小事,一百条也不要紧,现在主要是政治立场问题……所以,你要冷静地分析问题,不要沉不住气。”

  7月1日,中共中央机关报《人民日报》发表了社论《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当批判》。文中,在批判该报为资产阶级右派充当“喉舌”的同时,指责中国民主同盟和中国农工民主党“在百家争鸣过程和整风过程中所起的作用特别恶劣。”是“有组织、有计划、有纲领、有路线的,都是自外于人民,是反共反社会主义的”。而右派份子的猖狂进攻,“其源盖出于章罗同盟(后被称章罗联盟)”。

  父亲阅后大惊,说:“我这次讲话(指5月21日在中共中央统战部召开的帮助中共整风提意见的座谈会上的发言)是上了大当。”并从文笔、语调、气势上一口断定,这篇社论必为毛泽东所书。

  他怃然良久,又道:“老毛是要借我的头,来解国家的困难了”。

  罗隆基读罢,也沉不住气了,最受不了的一个名词,就是“章罗联盟”。他两次跑到我家,质问父亲:“伯钧,凭什么说我俩搞联盟?”

  父亲答:“我也不知道,我无法回答你。”

  是的,对罗隆基来说,最最不能理解和万万不能接受的就是“章罗联盟”。为了表达愤懑之气与决绝之心,平素不持手杖的他,在第二次去我家的时候,特意带上一根细木手杖,进门便怒颜相对,厉言相加,所有的话都是站在客厅中央讲的,整座院子都能听见咆哮之声。父亲则沉默,他也只有沉默。因为“章罗联盟”之于他,也是最最不能理解和万万不能接受的。

  临走时,发指眦裂的罗隆基,高喊:“章伯钧,我告诉你,从前,我没有和你联盟!现在,我没有和你联盟!今后,也永远不会和你联盟!”遂以手杖击地,折成三段,抛在父亲的面前,拂袖而去。

  章罗是否联盟?或是否有过联盟?——民盟中央的人和统战部的人,当一清二楚,。因为自打成立民盟的第一天起,他俩就是冤家对头、对头冤家。何以如此?物有本末,事有始终。若答此问,则必追溯到民盟的缘起和构成,而决非个人因素所能解释。

  中国民主政团同盟,即中国民主同盟之前身,原是三党三派,是为组成最广泛的抗日统一战线,在中共的积极支持下,1941年于重庆成立。三党是指父亲领导的第三党(即今日之中国农工民主党)、左舜生领导的青年党、张君劢领导的国家社会党;三派是指黄炎培创办的中华职业教育社、梁漱溟建立的乡村建设派和无党派民主人士(后有沈钧儒、史良领导的救国会加入)。这样的一个结构组合,就注定它自成立之日即患有先天性宗派行为症。抗战胜利后,民盟的这个疾症非但没有消弭,反而大有发展。当时在民盟得势的,是沈钧儒领导的救国会和父亲领导的第三党。因为国家社会党和青年党被赶走,职业教育社和乡村建设派,原本在民盟的人就不多。1947年在上海,黄炎培去医院看望患有肺病的罗隆基的时候,曾同他商议要把盟内个人份子(在重庆是以组织单位加入民盟的)团结起来,成为一个独立的单位,同救国会、第三党并列、且相互制衡。后黄炎培转到民建(即中国民主建国会)当负责人,便放弃了民盟,而他的打算则由罗隆基去实践了。当然,退出国家社会党的罗隆基,此时也正想拉住一些人,在盟内以形成一个力量。这样,从1946年的上海到1949年的北京,在民盟终于有了一个人称“无形组织”的小集团,其基本成员连罗隆基在内共有十位。他们是:潘光旦⑴、曾昭抡⑵、范朴斋⑶、张志和⑷、刘王立明⑸、周鲸文⑹、叶笃义⑺、罗德先⑻、张东荪⑼。这个“无形组织”的宗旨,用罗隆基自己的话来说,它的“主要对象是章伯钧,是不让章伯钧独霸民盟的组织委员会。”而此时,代表第三党的父亲又是与救国会的史良亲密合作。于是,民盟中央内部便形成了楚汉相争的局面。一边是章史联手的当权派,因统战部的支持,他们自命为左派;一边是罗隆基、张东荪为首领的非当权派,英美文化的背景和自由主义者色彩,被人理所当然地视为右派。而民盟领袖沈钧儒、张澜,对这两派也是各有侧重。这个情况,别说是具体管理民主党派的中央统战部,就连毛泽东、周恩来也是心知肚明。1949年,召开第1届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会前,周恩来拿着民盟出席会议的名单,都是先和沈钧儒、章伯钧商量,再与罗隆基、张东荪讨论,而决不把这水火不容的章罗两派搅和在一起。因为周公知道:他俩碰面只有吵,什么事情也讨论不出一个结果来。

  直至反右前夕,这种情况依旧。(19)56年的8月,民盟中央和民盟北京市委召集了一些在京的中委座谈李维汉(时任中央统战部部长)关于“长期共存、互相监督”的讲话。会议由黄药眠主持,一整天的会,共提出一百条意见。其中针对民盟中央领导的意见,就是宗派问题。

  与会者说:“民盟中央的最大特征,就是宗派。大家只须闭上眼睛,就能知道谁是哪一派。”

  “民盟的宗派,这几年不特未消灭,而且更发展,不过形式更隐蔽更深入更巧妙罢了,事实俱在,不承认是不行的。”

  “表现在人事安排上,他们要谁,就订出几条原则便利于谁;不要谁,就订出几条原则便不利于谁。”

  “他们小宗派之间的妥协,表面上象团结,实际上是分赃。”

  有的人指名道姓地问:“到西藏去的中央代表团,盟里为什么派黄琪翔去?根据什么原则?”黄琪翔来自第三党,显然,这个质问是针对父亲的。而言者为“无形组织”成员,自属罗隆基手下。可见,章罗关系形同冰炭,在民盟可谓无人不知。了解以上的历史情况,对罗隆基看到父亲承认章罗联盟的消息所持暴烈态度,便不足为奇了。

  个性强直的他拒不承认自己是右派,拒不承认章罗联盟,在会上不但面无惧色,还敢指天发誓:“即使把我的骨头烧成灰,也找不到反党阴谋。”

  这么嚣张,自然要被好好地收拾了。罗隆基的主要身分是民主党派,于是,主要由民盟中央出面,组织高密度、长时间、强火力的批判。批判会一个紧挨一个,有时是挑灯夜战,午场接晚场。

  6月30日下午和晚上,在南河沿大街政协文化俱乐部,举行的民盟中央第二次整风座谈会,名曰座谈,实为批判。它拉开了揭发斗争罗隆基专场的序幕。

  7月3日晚,在文化俱乐部举行的民盟中央第三次整风座谈会,继续揭批罗隆基。

  7月5日晚7时半至11时,在同一地点举行的民盟中央第四次整风座谈会,仍是揭批罗隆基。然而,于一周之内搞的这三个“批罗”专场,统战部和民盟中央的左派都未收到预想的效果。

  在反右批斗会上,罗隆基的“无形组织”与右派小集团无异,成了众矢之的。有人把北京的吴景超、费孝通,上海的彭文应、陈仁炳,四川的潘大逵,山西的王文光,湖北的马哲民,苏州的陆钦墀,江西的许德瑗,浙江的姜震中,云南的李德家,湖南的杜迈之,青岛的陈仰之,南京的樊光等,也都归到“无形组织”中去。挨批挨骂的罗隆基在对自己的“罪行”死不认帐的同时,不得不向左派求饶,恳请他们能实事求是一些,不要把所有留英留美的教授、学者或与他有私人往来的高级知识份子,都归入“无形组织”。民盟中央的左派及其背后指挥者哪里容得,终将他们一网打尽,个个点名批斗。

  7月21日至31日,根据统战部的指示,民盟中央的整风机构和人事安排,做了组织上的全面调整,整风领导小组下设四个工作组。其中最为重要的两个组,即调查研究组组长和整风办公室的主任均由胡愈之兼任,他的夫人沈兹九任调研组副组长。

  上边认为对付罗隆基这样的人,还须对外发动宣传攻势,对内鼓舞士气。于是,7月31日下午,民盟中央邀请《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有关同志,专门研究了对民盟中央反右斗争的宣传事宜。第2天(8月1日下午2时半),邀请民盟中央全体干部参加中央统战部机关党委举办的庆祝八一建军节30周年纪念大会。民主党派的反右将士从中共领导机关那里,获得了直接的教育、鼓励和推动。

  8月5日下午2时半,重新组合的以胡愈之为核心的民盟左派骨干力量,全部聚集在东总布胡同24号,即民盟中央主席沈钧儒的家中,召开关于商讨对罗隆基揭发批判问题。这个对付罗隆基的商讨会,开了整整3天,到7日下午结束。

  8月9日下午3时,整风领导小组召开了碰头会,具体研究了定于翌日举行的批判罗隆基大会的准备工作。其中重要的内容是布置发言。发言者的名单送统战部批准。

  8月10日上午,民盟中央整风领导小组负责宣传的工作组,在文化俱乐部举行新闻记者招待会,发布了定于当日下午揭批罗隆基的消息和经过周密准备的某些内容。民盟有些副主席,如素来讲话平平的高崇民,怕不是他的对手,故主持人由其灵魂人物胡愈之,亲自披挂上阵。规模也空前扩大,民盟在京中央委员、候补委员、北京市委员会委员、候补委员和各基层组织负责人,共200余人与会参战。批判的火力配置相当充足:长枪、高炮、短刀、暗箭,一应俱全。民盟在赤日炎炎的天气里开的这个批判会,其深度、广度、长度让其他几个民主党派,难望其项背。这让记忆力惊人的罗隆基记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

  下午2时半在南河沿大街政协文化俱乐部,批判会开始(会议称为“民盟中央第六次扩大整风座谈会”)。会上,胡愈之首先点明要罗隆基交代对共产党的态度,具体一点说,是对接受共产党领导的态度。罗隆基支吾了30分钟,只承认自己在统战部座谈会上所讲的“平反委员会”是反共的,只承认他和其他右派份子存在着精神上或思想上的联系。其他概不交代,并说:“一定要我交代,我只有扣帽子过关了。”

  在大家表示了极大愤慨之后,随即对罗隆基的反动言行进行了有准备的揭发批判。

  吴晗代表民盟左派第一个发言。他登台便骂,骂罗隆基是“撒谎大家”,骂他“从腐朽的英美资产阶级那里学会一套撒谎学和诡辩术,无耻到极点”。接着,用大量篇幅揭发罗隆基的反共老底,说他“早在20年前就向日本帝国主义献计,企图联合反共了。”

  历史学家吴晗对罗隆基个人历史的叙述还在其次,而其中的两条揭发材料,因颇能突显罗隆基的政治意向,才是最具历史价值的内容。一是解放前夕,吴晗从上海转到解放区,罗隆基托他带封信给沈钧儒,信中罗隆基要求沈老“代表民盟向中共中央提出以下几个条件:(一)不要向苏联一边倒,实行协和外交;(二)民盟成员与中共党员彼此不要交叉;(三)民盟要有自己的政治纲领,据此与中共订立协议,如中共不接受,民盟可以退出联合政府,成为在野党。”

  话说至此,吴晗声明:“我当即觉得信中主张十分荒谬,也就没有将信交出,而信内所言条件,自己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后来证明,这封信是张澜、黄炎培等几人在罗隆基的病房里商量好,由他执笔的。

  吴晗揭发的另一条材料,是罗隆基与周恩来的一次对话——那是在1949年政协召开前夕,罗隆基到达北平,周恩来与之会面。

  周公说:民主党派代表民族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中共代表无产阶级。

  罗隆基当即表示,不同意周恩来的意见,说:“你是南开出身,毛泽东是北大出身,我是清华出身。为什么你们能代表无产阶级,而要我代表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呢?我们成立人民阵线,你们代表一部分人民,我们代表另一部分人民,这样来共同协商合作组织联合政府。”——吴晗对此批判道:“罗隆基的这一段话是十分露骨地表示他是不愿意接受中国共产党领导,狂妄地自封为代表一部分人民和共产党面对面讲价钱。”

  对吴晗的发言,罗隆基很不以为然,他和父亲一致认为:吴晗的积极反右,意在表白自己的左,含个人目的。即使在反右以前,十分对立的章罗在对吴晗的看法上,却十分相同。

  梁思成的发言,是从罗隆基在1929年于《新月》杂志发表的《我对党务上的“尽情批评”》、《我们要什么样的政治制度》这样两篇文章谈起,批判他“一贯反对无产阶级专政,是创造‘党天下’谬论的鼻祖。”

  梁思成的话是对的。的确,罗隆基在政治思想上,一向反对“一党独裁”,“党在国上”。他认为:在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试验“一党独裁”的是俄国共产党,故在文章里写道:“国民党可以抄写共产党的策略,把党放在国上,别的党又何尝不可抄国民党的文章,把党放在国上。秦始皇、刘邦、曹操、司马懿打到了天下,当然做皇帝。这就是‘家天下’故事。国民党革命成功,可以说‘党在国上’。这当然成了继续不断地‘党天下’。”

  罗隆基既然早在20年代,就第一个提出了“党天下”的概念,又明确地阐释了它的政治文化内涵。那么,梁思成所说的“储安平不过是重复罗隆基的话”,该是恰当的了。这个与罗隆基同为清华校友的梁思成,既没有造谣,也没有说错。

  从1929年即在吴淞中国公学社会科学院与罗隆基共事、有着中共党员身分的周新民揭发的是罗隆基坚持“中间路线”的罪行。由于周新民是法学家(生前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法学所所长),所以,他的揭发是切中命脉。

  他说罗隆基在建国前,曾为张澜起草一信给沈钧儒、朱蕴山、章伯钧、周鲸文。信中要求民盟中央在发表文件响应中共“51”号召的时候,要留意两点:(一)“积极标明民盟一贯政策为‘和平、民主、统一、团结’并说明此项政策,至今未变,但和平团结之路线,必为政治协商,而民主统一之保障,必为联合政府”。(二)“强调说明民盟为独立而非中立之政治团体,坚守政纲政策,绝对独立,明辨是非曲直,决非中立”。

  周新民揭发的另一项内容,是关于(19)49年12月~(19)50年1月,民盟开4中全会扩大会议时,章罗两派为争夺领导权而僵持一个多月的事情。这事,民盟中央的人晓得个表皮,但经他的陈述,其内质得以显现。周新民说:“这次全会,在盟章上明定接受中国共产党的领导,罗隆基、张东荪深为不满,但是他们鉴于大势所趋,又不敢公开反对,乃借人事安排闹得4中全会开了一个多月,无法闭幕。罗隆基、张东荪、潘光旦、范朴斋等4人曾请求周恩来出来帮助和指导。周总理接受他们的请求,约定沈老(钧儒)、章伯钧、罗隆基、张东荪以及其他负责同志于某一日晚间,到国务院西花厅商谈,沈老和其他负责同志均准时到会。等到深夜12点钟,罗隆基和张东荪仍拒绝不来,四处打电话催促,罗、张始写一信派范朴斋送来。经周总理严厉批评,范朴斋又仓皇奔回,报告罗、张,到了深夜一点多钟,罗隆基、张东荪才狼狈而来。”后由毛泽东亲自出面,双方遂达成妥协——盟章上从此明定接受中国共产党的领导。

  对盟章总纲里是否写入“接受中国共产党领导”一语,精通政治学和法学的罗隆基是看得很重、很重的。因为在他全部的法律知识和政治概念里面,世界上没有一个政党的党纲注明接受另一个政党的领导。事后,他遗憾地说:“盟章有了这样一条,民盟的生命就结束了。”而那时的父亲,正跟中共并肩作战,亲密无间。眼前的现实,使他难以认识到“接受党的领导”的深远意义。

  这里,我又联想起与此相类似的另一件事:罗隆基一直很想参加新中国修改宪法的工作,特别是想修改宪法里的总则部分。(19)56年他曾对别人讲,现在中国的这部宪法仍是一个各党派拟定的“共同纲领”,实在不象一部法。这也是因为在他看来:世界上任何一个文明国家,绝无动用宪法去确认一个具体政治党派之领导地位的先例和规矩。在这方面,父亲的觉悟要晚些。他是从事事必须请示统战部、交叉党员过多、民主人士有职无权等行为与现象中,才懂得什么叫“接受党的领导”,并认识其理论荒谬。幸亏罗隆基死得早,没瞧见毛泽东用党章来固定接班人的做法。否则,他那张嘴,不知还要说出些什么难听的话来。

  第3个发言的,是费孝通。他必须要站出来揭发批判。因为(19)56年罗隆基3次在全国政协和全国人大的发言稿里所谈知识份子问题,曾向费孝通征求意见;费孝通所写《知识份子的早春天气》一文也深受罗隆基观点的影响。所以,用费孝通的话来说:“在民盟批判会上的揭批,既是对自己所犯罪行的深刻检查,也是对罗隆基阴谋的见证”。

  费孝通气愤地说罗隆基:“做的3次关于知识份子问题的发言,是公开挑拨知识份子和党的关系,拉拢落后知识份子,宣传抗拒思想改造的方针,煽动反党情绪,而且发出向党进攻的号令。”

  罗隆基之所以能在那样一个庄严的会场上大谈特谈知识份子,是因为他始终认为新政权存在着一个如何对待知识份子的问题,尤其是如何对待高级知识份子的问题。他说,当前知识份子“花不敢放,家不敢鸣”,是心存顾虑。顾虑有二:一为政治顾虑,一为业务顾虑。是种种顾虑使得中国高级知识份子的潜能没有发挥,个别留学生甚至在“拉板车和摆烟摊”。其原因既来自“党对他们的使用和待遇不当”,也由于“三反、五反、肃反和思想改造运动的偏差”。于是,罗隆基提出了一个“党和非党关系问题”的概念,并认为解决中国的知识份子问题,就是解决党和非党的关系问题。要消除两者间的隔膜,关键在于“党员干部怎样来改进领导方法”。

  罗隆基这个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哲学博士,从回国就在大学任教,在清华大学、光华大学、南开大学、西南联大都开课。热情高涨的他既用笔、也用嘴,一心要把自己在美国学到的西方国家关于民主宪政的一整套理论及行为模式,带给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带给年轻的学子。建国后,罗隆基做了官,不再当教授,但高等院校仍是其关注的重要领域。他很快发现了问题,对留美归来,在北大任教务长的化学教授曾昭抡说:“高校学习苏联、进行教学改革是教条主义。政府不应该强迫教授去学俄文。对于院系调整许多大学教授都反对,只是没有办法才服从,他们心里是不舒服的。”

  在批判会上,曾昭抡把罗隆基的这个谈话作为他反对共产党文教政策的言论揭发出来,并声明:“据我所知,与罗所说的相反,1952年以后,绝大多数的大学教授,对院系调整是真诚拥护的。政府行政部门只是鼓励教师学俄文,并没有强迫任何人学。”

  其实,民盟的人都知道这个曾国藩的五世孙与罗隆基私交甚厚,今天他是必须站出来,说出点东西才行。

  继曾昭抡发言的是盟员赵文璧,他颇得罗隆基的信任,被罗从上海调至北京,安插在森工部。反右开始的时候,赵文璧对罗隆基是有几分同情的,曾劝他主动交代的,在听了罗隆基伤感地说到“10年的亲密朋友浦熙修当面绝交,八年秘书邵云慈写信检举,还有孙平毅秘书在民盟整风会上也声色俱厉驳斥我”的时候,也是悲哀难咽,不觉泪下。而此刻面对这样一个批判会,他也不得不加入检举者的行列了。因为惟有实实在在的揭发检举,才有可能使自己逃离恶浪狂涛,不致灭顶。

  赵文璧的检举揭发的内容分7大类,共52条。一类是罗隆基的近期反动言论,如他说:“胡风问题搞错了,得罪了300万知识份子,使知识份子的积极性发挥不出来。”“社会主义的最大缺点就是没有竞争。”“党员水平低,是造成经济建设上特别是基本建设上的损失的主要原因”。一类是罗隆基在森工部干的反党行为,比如当部长上班第1天,便讲:“在行政单位,是以政为首的,不是以党为中心的,党必须服从政”。再一类是关于“无形组织”继续往来的记录,均有文字为凭。还有一类是有关罗隆基的品质问题,如说罗隆基是“无钱不想,在昆明(解放前)作药生意”,“托梅(梅贻琦)夫人由重庆带药”……等等。

  罗隆基对赵文璧的发言,可谓印象深刻。因为在几年后,他对父亲谈起反右批判会的情形,总说:“我自己说的话,常常忘了,而有人记性好,多少年的事儿,说出来的时间、地点和当事人,没半点含糊。”这其中所指“记性好”的人,便有罗列52条罪状的赵文璧。

  罗隆基与民盟主席张澜的关系一向不错,现在一些报刊发表罗隆基的照片,大多取用(19)49年5月2人在上海的合影。他俩身着长衫,面带微笑,悠然的神态与融洽的关系,在洋楼与松柏的映衬下,是那样地生动。罗隆基非常珍视和喜欢这张照片,因为它记载着(19)47年冬民盟被蒋介石宣布非法后,罗隆基同张澜共患难的岁月沧桑。(19)48年9月,中共中央也是邀请张澜和罗隆基同赴解放区的。张澜患有口吃症,所以对外工作,如接见新闻记者和外国记者,都十分倚重罗隆基。了解到这样一个历史情况,民盟整风领导小组和统战部让张澜的秘书吕光光出场,则显得很有必要。而吕光光的发言,也正是控诉罗隆基“为了实现反共阴谋和政治野心,一贯要挟、劫持、陷害、辱骂张主席的罪行。”控诉之前,特别声明“别以为张主席死无对证了”,他“作为张主席生前的秘书,有责任就张主席生前告诉过我的事实,揭发出来。”

  浦熙修⑽是与罗隆基同居10载的女友。她是拿着《罗隆基是只披着羊皮的狼》为题目的发言稿,最后一个登台的。她的揭发,从罗隆基的家世说起。浦熙修说:“罗隆基自己讲是出生在士大夫家庭,其实,这个士大夫家庭就是江西安福县枫田乡的一个地主家庭。早在1929~1930年的时候,他的家就被共产党清算了。父母双亡,主持家务的寡嫂亦被斗。罗隆基曾说自己从小由寡嫂抚养,他不能不管,每月都要寄钱回去维持寡嫂和侄儿们的生活。而这件事就足以证明罗隆基对于共产党的阶级仇恨是刻骨铭心的。”

  浦熙修以生活中的例子,证明罗隆基的这种仇恨。那是在解放前,罗隆基住在上海虹桥疗养院,她穿着一双新买的红色胶鞋去看探视。罗隆基忽然勃然大怒,浦熙修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怒从何起。批判会上,浦熙修找到了“怒从何起”的由来,她说:“原来罗隆基是怕红色,还责问我为什么要买红色胶鞋?”

  浦熙修又讲了个蒋介石观剧(曹禺话剧《蜕变》)看到一个红肚兜,即大发脾气的故事。她把两者并列在一起,说:“罗隆基怕红胶鞋,蒋介石怕红肚兜。这正说明罗隆基和蒋介石是站在同样的立场上,对共产党有着深刻的阶级仇恨。”

  为什么说罗隆基是只披着羊皮的狼?浦熙修是以他虐待家庭女护士王爱兰的例子做实证。虐待的起因是罗丢了200元钱,怀疑是王所为,王不承认,便大发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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