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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章

　　　　　　　　　　　　　　　　　　1

　　杨闯感觉自己缠裹在浓酽浓黑的梦境中，虽然有很多光彩在闪亮，却依然是黑夜，
整个世界都黑，那些光亮不过是黑幕笼罩下浅浅的星光，再怎么挣扎也无法逃脱被淹没
的命运。他知道这是错觉。最黑的是他，是老头子，是那些为了奖项不择手段不惜一切
的文化人，而不是大局。世界是明亮的，城市也是明亮的，只有那些人，因为种种利益
搅和在一起，把好端端一个世界弄得很黑暗。梦境本来就和现实相反，就像这次电视节，
应该有更多当之无愧的获奖者，比如汪中，比如其他才华横溢的人，但他必须把他们弄
下去。
　　杨闯忙得不亦乐乎。所有努力就要见成效，所有结果就要见分晓，他不能不兴奋。
其实很多事不用他忙，周芫早就安排妥当了。明星们入住了最好的饭店，四五百名工作
人员和一千多名义务人员全部到位，正在忙碌。官员们用最短的时间熟悉了城里各个KT
V包间，专家们拿到了有生以来最高的评委费，十几场大型演出的排练正在紧锣密鼓进
行，各个舞蹈场地和练功处都排得满满当当。杨闯发现自己声音够高，却都是诈唬，细
细想来，实事都是周芫干的。
　　“周芫，跟老子玩花是不是？”
　　杨闯恨恨地嘀咕着，开始在各个环节安插自己人。组委会快散了，评委会基本上是
他把持，广告部，演出部，接待部，礼仪部，他都调兵遣将，安插心腹。他发现干了这
么多年，手下还是很有一批骁勇战将的。虽然大都出自酒桌肉林，却将心比心，默契了
很长一段时间了。他要做好准备，这次辉煌后，很可能就是一场战争。他既然认了干爹，
手上没点真功夫，怎么去大干一场呢。
　　杨闯留了一手。有些人连老头子也不知道。这是很重要的，他能做到这一点，说明
他在成熟。女人真不算什么，要在权势上玩花招，才是真正的牛逼。那些手下都很能干，
但在他们的老板没有扬眉吐气之前又都很懂事，个个都乖巧伶俐，一本正经，周秘书看
了也不会生疑。

　　这一天，杨闯打开电视，突然看见汪中的采访。杨闯哼了一声，要关，但是那个小
骚货主持人说，接下来请看汪大导演的最新力作，《新欢》！
　　杨闯听到这个题目，来了兴致。汪中还真干上了？那天在丽晶咖啡屋不是空穴来风？
他就决定扫一眼。这一开始，他就收不住了。
　　这个电视剧明显是影射他的。
　　杨闯默默看着，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他一边咒骂一边暗叹，一边叫外联部的小姐
去盗版光盘市场看看有没有DVD。还真有，小姐弄了一套过来，杨闯花了两天功夫，看
了个够。
　　杨闯再次回到亮丽辉煌，美女如云的丽晶大堂，就觉得背后有很多目光在盯着他。
当然，《新欢》没那么大杀伤力，但他心里有鬼，跳得厉害。戏拍得非常漂亮，本子，
导演，演员，摄影，音乐，剪辑，全都是一流，没什么好说的。烟烟居然光彩四射，让
杨闯很是别扭。也没什么，反正被他玩够了，那个演烟烟的叫曹什么，才让他动心。这
种货色肯定一上一个准。不过他没有时间，每天要开七八个会，还要接见国外明星，专
家，拜见官员，陪各色人等去玩乐，他连丝丝都没有时间泡，何况开发一个新人。
　　杨闯发现，《新欢》简直就是比着他写的。这让他又是得意，又是羞愤。汪中这孙
子真有两下子，可惜是仇人，必须要想个办法灭掉才行。杨闯跟周秘书透露了几句不满，
周秘书一脸轻蔑地回击，“你去跟他打官司吧，他本来没多少名气，让你这个主任一诉，
嘿嘿，就全齐了。”
　　“操，也有道理。”杨闯十分苦恼。
　　“让他在南海渔村请你吃一顿吧，消消气儿。”周秘书冷不防来了一句。
　　“南海渔村？”杨闯警惕起来。
　　“随便提提，那算是最好的海鲜酒楼了吧？”
　　“真是，”杨闯嘿嘿了一下，“幸好你提醒。”
　　“我要去忙了，我真忙，”周秘书装腔作势地说，“还要来关心你，唉。”
　　“你不关心谁关心？”杨闯强装笑脸，“这次大奖赛结束，我就把你娶回家去。”
　　“嘿嘿，”周秘书笑着走出了房间。
　　杨闯盯着她的背影，不住冷笑。她好像觉察到什么了，又不能肯定，所以一天到晚
莫测高深。还没到跟她彻底翻脸的时候，他只能忍着。就像忍耐她上次对他的羞辱，以
及越来越诡秘的行踪一样。

　　杨闯心头猛跳，如同挨了一记晴天霹雳。
　　——汪中这孙子，难道搞上了周秘书？

　　杨闯决定跟踪周秘书。每天他都最晚下班，等周秘书一走，他开着一辆租来的破烂
桑塔纳，一路小心跟着。周秘书逛商店，上超市，进美容院，他都跟。他被嫉妒烧昏了
头，如果真是汪中搞上了周秘书，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弄死他。周秘书虽然跟他疏远了，
还有可能反目成仇，也不能让汪中得手。
　　他丢不起这个脸。
　　周秘书要去万人体育馆视察开幕式彩排，而杨闯刚跟舞台总监通过电话，体育馆正
在加紧改装，彩排要第二天才行。周秘书分明在撒谎。杨闯给手下布置一番，就只身跟
出去。周秘书胆子太大，居然在丽晶旁边的一家奶茶店约见情人。周秘书一身雪白的羽
绒服，很素雅，很显眼。奶茶店背景很深，就像那次他们在机场会面一样，只不过事易
时移，什么都全然不同了。
　　杨闯闪在对面的报摊旁。突然，他见到一个熟悉的微秃的脑袋闪进店里。
　　卖报的老头不断催问杨闯买不买，杨闯恶狠狠瞪了一眼，老头吓得躲到一边。杨闯
脑袋一阵嗡嗡，稍稍平静下来，望过去。汪中坐到周秘书对面，但并不像他想的含情脉
脉搂搂抱抱，而是一脸严肃地商量着什么。他们会有什么阴谋？杨闯猛然想起《新欢》，
他早就奇怪为什么电视台拿掉杨老先生那个主旋律，放上汪中这破玩意儿。看来这都是
周秘书干的好事。
　　“孙子，你等着，”杨闯咬牙切齿，惹得旁边几个小姑娘不断看他。
　　“有什么好看的？”杨闯狰狞地笑起来，小姑娘们打了个哆嗦，扔下报纸跑了。
　　再回头，那对狗男女已经谈得差不多了，周秘书站起来，跟汪中握握手，出门，左
右望了一下，也不回丽晶，打个车走了。一会儿，汪中也出来，左右看看，往人行道这
边走过来。

　　杨闯猛地跳出来，拦住他。
　　汪中大叫一声，就像挨了一刀子。
　　杨闯只想吓唬一下，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剧烈，“你心虚什么？”杨闯阴笑着，“要
去抢银行？”
　　“吓死我了，原来是杨主任，”汪中一看见他，就恢复了平静。
　　杨闯觉得很奇怪。汪中刚才怕什么呢。
　　“咱们进去谈谈。”
　　“不去，”汪中回答得很干脆，“我忙着呢。”
　　“你敢不去？”杨闯恶狠狠地说，“真的？”
　　汪中脸上抖了一下，很快镇定下来，“电视节组委会主任在大街上行凶殴打导演，
这倒是个不错的新闻题材。”
　　杨闯气得牙都痒痒，“你还真跟周芫搞上了？出息了啊。”

　　身边已经站了好几个人，有的认出了大导演，有的认出了主任。一队去丽晶参观的
外国妞过来，还给杨闯飞了几个眼。三五个小丫头畏缩着往前挤，大概是想请汪中签名。
　　“你说这事啊，”汪中松了一口气，“我要她给我介绍几个女孩当演员，你怎么了？”
　　杨闯也觉得自己有点失态，“反正你小心就是了，有人看你不顺眼。”
　　“我这么老实，从来不惹是生非，谁会看我不顺眼啊？”汪中低眉垂眼，“除了您
吧，哈哈。”
　　“你丫越来越嚣张了是不是？”
　　“有本事就在这里灭了我，我操，我还不知道你底细？”汪中突然变得很强硬，“
要不是抱着两条粗腿，你能玩什么呀？别以为大家都是孙子，就你牛逼。”
　　“你丫来劲了？”杨闯压低声音。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了。
　　“你要当众出丑？”汪中冷笑，“我才不怕炒作呢！我就是被你这种人吓大的。”
　　“我他妈抽你，信么？”杨闯呲牙咧嘴。
　　“要抽就快点，不至于等记者扛着摄像机来了再动手吧？”汪中一副死皮赖脸的样
子。
　　“瞧人家，演得多好啊！”
　　杨闯扭头一看，一个胖乎乎的女孩兴奋得满面红光，正在欢呼，他认出是丽晶咖啡
厅的服务小姐。汪中居然还跟她打了个飞眼。
　　周围的人都在起哄。有人甚至端出了相机，对着他们比比划划。
　　杨闯张口结舌，也没想到事态这么难收拾。已经惹不起汪中了么？他怎么也不能接
受这个事实。
　　“好，你丫等着！”杨闯恨恨地转身而去。
　　一定要忍住，一切都等电视节完了再说。到时候，什么周芫，汪中，习红梅，都要
他们好看。只要干好了这次，干爸爸不会眼睁睁看着儿子受欺负的。杨闯突然异常后悔，
为什么不早点认老头子当爹，那样的话，跟周芫姐弟兄妹相称，融入一个盘根错节根深
蒂固的大家庭，早就不受那些窝囊气了。
　　杨闯一路大步流星，经过丽晶大门，大堂，电梯，很多人跟他打招呼，他也置之不
理。他一边郁闷，一边合计，怎么让汪中出最大的丑。众目睽睽之下，宣布他提名，然
后找一个特约嘉宾出来纠正，说刚才念错了，汪中什么也不是。他知道这样很拙劣，应
该有更高明，更稳妥，更凶狠的办法，但在暴怒之下什么也想不出来了。

　　　　　　　　　　　　　　　　　　2

　　汪中掏出电话，“那孙子走了，放心吧，他没敢动我。”
　　“我就看他鬼头鬼脑的，”周秘书关心地说，“你还是小心点，一会儿更要小心啊。”
　　“我有点害怕，”汪中语气微微颤抖。
　　“别怕，”周秘书坚定地说，“你才是最佳，谁也抢不走。”
　　“我明白，我明白。”
　　汪中下定了决心。杨闯没有给他提名，周秘书会改过来，甚至在最后颁奖时也能做
手脚，但这必须要有前提。这件事，必须他自己完成。
　　汪中开着车，来到本市最大的阳光医院。这里有许多北京上海的大专家，还时常请
来国外专家，一般市民望尘莫及。

　　杨老先生德高望重，关系众多，当然要进高干病房。汪中按照周秘书给的号码，找
到门牌，轻轻敲门，探了个脑袋。满屋都是鲜艳欲滴的花篮，包装华丽的礼品，还有装
帧精美的油画，挂毯，大堆大堆的电影海报。高干病房果然不同凡响，除了琳琅满目的
医疗仪器，含羞带笑的小护士，还有个客厅，摆着大沙发，大电视，一面墙是落地窗帘，
一面是掏空的假壁炉，一面是书柜，就像饭店的豪华套间。
　　护士冲他点点头，出去了。一个小保姆在床前伺候。汪中蹑手蹑脚走近，保姆叫了
声杨老，杨老先生睁眼，见是汪中，探起身子要打招呼。汪中点头哈腰走进去，扶他躺
下。
　　杨老先生挥手让保姆出去，“我有要紧事跟汪导说。”
　　“这次丝丝帮了大忙，”汪中一坐下就说，“幸好有她，这个剧才这么成功。”
　　“的确成功，不过你小子够狠，”杨老不满地说，“看你挑的这个节骨眼儿，把我
的戏都挤了，嘿嘿。”
　　汪中本来有点紧张，现在变成了不快，很快又变成了怜悯。印象中杨老总是气势逼
人，雷厉风行，现在呢，身上连着好几条输液管，缩成小小的一团，可笑地蜷在雪白被
单里。以前给他上课时那张神采飞扬的脸，现在变成了一个老核桃，沟壑纵横，深深浅
浅黑黄黑黄的，有些吓人。汪中瞅了瞅病历单，慢性肾衰竭。都这样了，还要跟下一辈
争斗，想一想也挺可悲的。
　　“我老婆也不争气，居然去帮你，”杨老有点迷糊，要不就是脑昏迷刚醒过来，“
很像你那个烟烟啊，她们俩现在好着呢，一起玩，一起逛街。”
　　“烟烟来看过您？”
　　“是啊，我还问她是不是跟你在一起呢，”杨老呼呼喘了阵气，又说，“烟烟这丫
头真漂亮啊，要是我年轻几年，说不定栽培栽培，唉，你小子就是会暴殄天物。”
　　汪中怒从心头起，刚才还有些犹豫，现在不了。
　　“这丫头的演技已经不比别人差了，”杨老注意地看了看汪中，“你总是伺候不好
女人，上一个是，这一个也是，嘿嘿。”
　　汪中垂下头，好一阵，又抬起来。
　　“其实，烟烟真不如丝丝，丝丝要在我手里，不出几年，肯定培养成大明星，不会
像您老，把人关在家里，出不了头啊。”他恳切地说。

　　杨老先生睁大双眼，好像不相信汪中会这么说。汪中笑眯眯看着他，丝毫也不躲闪。
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老杨头说不定就给他好看，叫他拍不了戏。现在反过来了。他
要不想让老杨头拍戏，给那些制片人打声招呼，老杨头就得失业。世道已经变啦。
　　“丝丝说过您坏话，我可没放心上，”汪中低声说，“我知道烟烟也说了不少，咱
俩算扯平了，过去我一直让着您，现在，怎么着也平起平坐了吧。”
　　杨老先生一口痰呛住了，猛烈咳起来。
　　“看样子您还真病了，”汪中摇摇头，“您一到关键时候，就往医院里一钻，我还
以为是装的呢，看来是错了。不过，这一招我学会了，下次我也用，一用一个准儿。”
　　杨老先生有气无力地抬起手，挥了两下，不知道是想叫他滚，还是想叫小护士进来。
　　“算了，我来看您，可不想生气，”汪中低三下四地说，“我走了，老杨，你先养
病，养好了咱再分女人，分最佳。”
　　汪中帮杨老先生掖掖被子。杨老先生软软地抵抗着。汪中笑了笑，站起来朝门口走
去。
　　“不过，话说回来，”汪中走到门口又停下，“我他妈凭什么就得让着你呢，你还
嫌以前欺负我不够么？你丫都病成这操行，还惦记着我的女人，还是先把自个儿的女人
管好吧。”
　　“你你你……”杨老先生猛咳一阵，支起身子，颤巍巍拿纸巾抹抹嘴，原来是一口
鲜血，“你，你，忘了当年……谁带你出来了？”
　　“忘不了，”汪中小心翼翼走回来，“那也不能不把我当人啊。说实在的，这次您
抢了最佳导演，我还没急呢，您急什么？”
　　“小兔崽子，”杨老先生风度全无，“我，我，叫组委会取消你提名，我还没死呢，
你这王八蛋就想翻天……”
　　杨老先生声音很大，汪中担心地望望门口。没有动静。绑他身上的仪器图表也没什
么变化。输液瓶晃了晃，还是在静静地滴着。很好，高干病房这么密封，没有人会发现
汪中在做什么。
　　“谁嚣张谁心里明白，”汪中俯身说，“只不过……您找谁去传达您的精神呢？丝
丝？您也不想想，丝丝现在……还是您的人吗？”
　　“啊？”杨老先生慌乱地说，“你把她怎么了？”
　　“我可没把她怎么样，杨老，”汪中老老实实地说，“也就拍戏的时候见过她换衣
服，这么好的身材呀，比烟烟好多了，呵呵。”
　　“你偷看，我老，老婆，换衣服？”
　　“本来不敢，”汪中眯起眼睛，沉醉地说，“是她一个劲儿叫我进去的，哦不，是
她发胖了，穿不上衣服了，叫我去帮她。我可只看了她的背啊，靠近屁股那块儿有个胎
记，挺好看的，就像根驴鸡巴，哈哈哈。老杨啊，你真他妈艳福不浅。那么好的腰，弄
起来很不错吧？”
　　“我操，你跟她上床了？”杨老先生咳着，眼泪都咳了出来，“汪中，我，我操你
妈，我跟你没完。”
　　“您可别生气呀，”汪中双眼放光，“我什么都没干，不过，丝丝好像跟组委会的
主任经常吃饭，这几天经常出双入对，嘿嘿，那可是个公认的花花公子……”
　　“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杨老先生双手颤抖着，支起身子扣着床沿，死死盯着
汪中。
　　“您别这样，”汪中感觉自己在循循善诱，“想想看，就一女人，一演戏的，咱见
得少么？您操不动，闲着也是闲着……”

　　杨老先生猛地扑过来，但被床单和输液管挡住了，又弹回床上。

　　汪中开心地笑起来，“杨逸风，你也有今天，”他惬意地望着四周，都是鲜花，礼
品，水果，美丽的照片，厚厚的书籍，精致的油画……看来老杨头还想好好疗养，出去
之后东山再起呢。
　　“这样吧，咱不是老朋友么，”汪中逼近，一口气几乎吹到老人脸上，“我去把丝
丝夺回来，帮您照顾她，怎么样？丝丝肯定不会嫌弃我，”他歪了歪脑袋，觉得眼前这
个拼命摇头，老泪横流的老头子很有趣，“您能不能大方一点，告诉我什么姿势能让丝
丝最舒服？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杨老先生突然一挣，哆嗦着从床上跪起来，想去按急救钮。汪中急忙冲上去，把他
身子一拨，他就朝汪中倒过来。汪中慌慌张张往后一闪。杨老先生晃了几下，支起身子，
头上脖子上拖着好几根输液管晃来晃去，眼睛睁得滚圆，喉咙咳咳有声，嘴唇却是越来
越乌，非常恐怖。几台仪器突然发出了“嘀，嘀……”的示警声。杨老先生猛抓了两下，
没有抓住汪中，双手突然缩回去，拼命扼住脖子，额上青筋必露，就像一条无形的绳子
狠狠勒着他，正在慢慢收紧。
　　汪中脑子里嗡地一下。

　　“来人啊！先生不行了！来人啊！”
　　汪中发疯般地大叫。
　　杨老先生一软，扑通一下倒在床上。

　　门开了，几个护士慌忙进来，杨老先生已经说不出话了。“快快！快点，”汪中惊
恐万状，“快救救杨老先生啊！”
　　护士们训练有素地把杨老先生摆正，一个男医生俯身下去，用各种姿势做人工呼吸。
　　“快，再给我一支肾上腺素！”一个高挑的女医生抓起一支强心针，隔着病号服，
噗地扎进杨老先生胸脯。
　　“他能活过来么？能么？”汪中满头大汗，神经质地嚷嚷着。
　　没人搭理他。都在起劲地抢救。好几次杨老先生胸脯随着男医生手掌呼地窜起来，
汪中就想夺路而逃。但他觉得别人在抢救病人，却也盯着他。他就没敢动。他知道自己
仍然是个胆小鬼，就算这次得手，也还是。
　　“得了，”女医生慢慢站起来，“就这样吧，唉。”
　　“怎么了？”杨老先生会醒过来？那些荣华富贵眼看到手，却在顷刻之间灰飞烟灭。
汪中摇摇欲坠，几乎瘫在对方怀里。
　　“我们尽了最大努力，他不行了，”女医生同情地说，“对不起，汪导。”
　　汪中顺着她的视线瞅过去，杨老先生的心电图已经变成了一条绿色直线。
　　“大夫，一定要救活杨老师啊，”汪中大喊，“他是演艺圈的中流砥柱！他要活不
成，我也不想活了！”
　　“汪导，我很理解您，”女医生沉重地说，“但是……”
　　“都是我不好，”汪中痛苦地抓着几根仅剩的头发，“我什么时候来贺喜不好，非
得这时候，我真该死，真该死……”
　　“不能怪您，”女医生说，“杨老身体早就垮了，这么多年一直挺着，他身上起码
有十多种病，都是要命的病啊。”
　　“啊？原来他这么敬业……”汪中埋下头，难过得几乎哭出来。
　　女医生有点手足无措，“汪导……节哀顺变啊汪导。”
　　汪中慢慢抬起头来，“他不行了，是吗？”
　　“是的，很抱歉。”
　　汪中眼睛红了，望着旁边。鲜花们就像一头头鲜艳的怪兽，正朝他猛扑过来。满世
界都是快乐，老杨头却已经在他面前变成了一具尸体，正在慢慢僵硬。
　　“对不起，我失态了，怎么称呼你？”汪中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姓苏，”女医生很大方地凝视着他，“汪导，我特别喜欢《新欢》。您是最好
的导演，真的。”

　　汪中没有心思理会。他点点头，拖着沉重的步子，踱出房门，踱过通道，又踱出医
院大门。他望着四面八方涌来的彩色人群，四面八方的电视节广告，突然腿肚子发软，
再也走不动路。他很想欢呼，也很想哭，非常非常想。
　　汪中靠住墙，慢慢掏出电话。他知道应该马上告诉谁，但手指头哆嗦着，按了另一
个女人的号码。
　　“红梅，出大事了……”
　　“怎么了！杨闯对你下手了？”习红梅风风火火地说。
　　“不是，不是啊……”汪中哽咽起来，“我得马上见你，红梅，我不知道怎么办才
好……”
　　“到底怎么啦！急死人了，”习红梅着急起来。
　　“我在阳光医院门口，我……我走不动了，你来接我，你一定要来，红梅……我求
你……”

　　汪中慌乱地合上电话，眼前一片模糊，不知道是周围的景色太眩目，还是他不敢睁
眼看着这个花花世界。多年以前，也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时候，他来到这个城市。他举目
无亲，找到杨逸风。杨逸风当时年富力强，精力过人，看了他几个毕业作品，立刻惊为
天人，开始栽培他。杨逸风是真想让他成为接班人的，虽然后来压制他，挤兑他，却也
给了许多机会，帮他扎下了牢固的根基。要没有杨逸风，他现在什么都不是。
　　汪中揉着太阳穴，脸上很凉，一滴泪水掉下来，掉在手机上。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害
怕，而是一种难以驱散的悲怆，和另一种异乎寻常的孤独。他埋下头，更多泪水滴滴答
答落在手机上。他的头很痛，手在发抖，脚也在发抖。他一手抹着大脑门上的汗，一手
擦着眼泪，怎么也擦不完。

　　“老杨……”汪中扶着一块电视节大招牌的不锈钢柱子，软软地蹲了下去。
　　“老杨……老杨啊……”汪中牙关战战，呜咽着，终于不能控制，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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