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闻春风之怒号,则寸心欲碎[注解+更新]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谭伯牛发表时间:2003-08-12 17:27

咸丰四年末,收复武汉后,湘军水陆并下,在田家镇大败太平军,随即进攻
九江、湖口。水师一部冲入鄱阳湖,被太平军封锁湖口,不得重返长江,水师遂
被分割成外江、内湖两部分。外江水师多大船,不能近战;内湖水师多小艇,不
利补给。太平军坚守九江等处,又分兵攻击武汉、江西,准备活生生把湘军“枯”
死在长江中段。从咸丰五年被困到七年二月丁忧回乡,曾国藩一直困守江西,每
日都处于愁苦凄凉的境况。军事方面,名将塔齐布、罗泽南相继亡殂,后继无人,
攻守俱惫。经济方面,江西省吝于给饷,湘、陕、川、浙等处拨饷则多为空头支
票,无济实用,全靠办捐收厘苦苦支撑。师久无功,朝廷不仅不予谅解,甚至以
“顿兵不战,坐耗军需”6,严词诘责。
“每闻春风之怒号,则寸心欲碎;见贼帆之上驶,则绕屋徬徨”7,既是杜
鹃泣血似的无奈心声,也是精卫填海似的真实写照。自湘军创办,迄于困守江西,
差不多五年时间。曾国藩能够从一个“愤青”似的学者型官僚成长为允文允武的
“中兴”领袖,这五年,实在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五年。
三个湘乡人
咸丰二年八月,太平军围攻长沙,失败。年底,巡抚张亮基随即调令罗泽南、
王錱率领一千零八个湘乡农民组成的勇团进驻长沙,帮助防御。恰在此时,在籍
丁忧侍郎曾国藩接奉圣旨,命令在乡办理团练,于是,实行拿来主义:在兵源上,
全面接管这一千多人;在练法上,则借鉴戚继光的营制,开始筹建湘军。
根据罗尔纲的统计,湘军将领中,书生出身的占到58%的比例,在统领一
6
路乃至多路人马的高级将领中,这个比例更是到了67%。而湘军草创,分别率
领中、左、右三营的罗泽南、王錱和邹寿璋,就全由书生起家。较之腐朽溃烂的
绿营,文员带勇,最大的好处,就是能够以道义相磨砺,稍存知耻、爱民之心,
可以切实做到“不怕死、不要钱”。而时人称为罗山先生的罗泽南,一生服膺宋
儒,与同好此道的曾国藩气味相投,一拍即合,更是在私交层面成全了这次资源
整合。
罗山先生的学问志向,根据曾国藩的总结,是“不忧门庭多故,而忧所学不
能拔俗而入圣;不耻生事之艰,而耻无术以济天下”8。罗泽南家里很穷,穷得
每要吃饭,就去当铺。他的命很苦,苦得十年之内,连遭十一次期功之丧。但是,
再穷再苦,他也不放在心上,未尝稍减问学求道之志。这么严重的穷苦都能抗过
来,以后在军中创造出一种上马杀敌、下马讲学的风范,无疑得益于这种锻炼。
他自己把这种心得,称为“乱极时站得定,才是有用之学”(临终遗言)。至于一
介书生,亲临行阵,而每每克敌制胜的原因,他总结为:“无他,熟读《大学》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数语,
尽之矣”9。左宗棠不佩服罗泽南的理学,但是极为佩服他这种不学而能、触类
旁通的军事天赋10。塔齐布是湘军名将,咸丰四年七月,曾经在岳阳和罗泽南合
作,与太平军进行遭遇战。他本是瞧不起罗泽南这类“儒将”的,但是这次合作,
改变了他的看法。当日,罗泽南和弟子李续宾率领一千人守护岳州大桥,太平军
前来攻夺的军队却有万人之多。罗泽南从容调度,派五百人守营,五百人迎战。
前敌五百人又分为三路,每路不过一百多人,但是主攻、旁击、抄尾,井井有条。
就凭这种布置,竟然数战数捷,力保大桥不失。此后,塔、罗并称,就再也没人
轻视湘军里带兵的书生了。
7
王錱是曾国藩的老乡,又是罗泽南的弟子。他长相“清癯”,但是“声大而
远”,语速极快。师徒们围坐讲学,一旦进入自由讨论时段,就只听到他的大嗓
门唧唧呱呱,滔滔不绝,别人根本插不上嘴。罗泽南不止一次的对他发脾气:“璞
山(錱字)盍少休,让吾侪一开口乎?” 王錱这才自笑鲁莽,把“话语霸权”
交还给老师。他嗓门大,志向也大,十四岁就提笔刷墙,写下一段豪言:“置身
万物之表,俯视一切,则理自明,气自壮,量自宏”;用大白话表示,就是崇尚
力量,不为人下。这种性格,和他老师那种带有腐儒气味的性理之学大不相同,
既成就了日后他以一己之力防卫湖南的功绩,也造成了他和曾国藩共事过程中产
生矛盾,乃至决裂。
一开始,曾国藩很欣赏王錱这位充满激情的血性男儿,称赞他“真可爱也”
11,引为臂膀。但是,王錱不是“以利为义”、一味愚勇的武夫,而是有点哲学
的人;他不但有身先士卒的狠劲儿,更有澄清天下的大志向。以湖南为大后方,
以湖北为后勤中心,支援江、皖,肃清东南;这是初起兵时曾国藩和王錱都能设
想的远大前程。可是,战略上能够取得共识,不代表战术方面能够所见略同,更
不代表实际操作的时候也能和衷共济,事权明晰。具体来说,复杂微妙的人事关
系,决定了曾、王二人在战术上不能达成统一;而针锋相对的性格冲突,则为日
常操作设置了诸多障碍。
三个性格迥异的湘乡人就这么走到一起,开创了湘军。
团练之弊
当日练勇的指挥权,并没有明确指定由曾国藩掌握,也就是说曾国藩没有被
8
授权指挥那些具体的将领和士兵。圣旨所谓“帮同办理本省团练乡民、搜查土匪
诸事务”,实在是一个模糊的指令,实际操作起来,难度很大。“帮同”的意思,
就是协助巡抚办理团练和剿匪,至于怎么协助、协助到哪一步,就是天意高难问,
只能摸着石头过河,走哪算哪了。当然,这也不是说咸丰皇帝故意搞模糊政治,
一开始就有提防不肖臣子拥兵自重,破坏中央集权制度的远见卓识。导致这种模
糊局面的形成,原因不在于咸丰,而要归咎于咸丰的爷爷——嘉庆皇帝。
嘉庆元年,川、鄂、陕、豫四省交界地区,白莲教起义开始蔓延,此起彼伏,
越闹越大。到了嘉庆四年,单凭国家正规部队——绿营兵的实力,已经收拾不掉
这个围剿与反围剿的僵局了。恰在此危急时刻,古意盎然的保甲制度,经过改制,
加入军事和经济概念,重新包装,摇身一变为团练题材,在朝野热炒之下,竟然
连续涨停,托住大市。终于,在嘉庆七年,基本肃清白莲教,为大清帝国接下来
差不多五十年的国内政局,定下了不是大好还算小好的调子。白莲教被团练制度
干掉了,咸丰皇帝自然要尝试这个办法,用来对付太平天国。所以,从咸丰二年
十一月到三年二月,他一口气任命了十个省共四十三位团练大臣,并刊刻嘉庆初
年的《筑堡御贼疏》、《坚壁清野议》以及相关指导性文件,颁发各省,号召大家
边学边干,苦练快上。可是,实际效果如何呢?
团练的精髓,只有八个字:清查保甲,坚壁清野。清查保甲,可以有效防止
城乡士民与起义军勾结呼应,让剿匪部队没有后顾之忧,不用东堵西捂,手忙脚
乱。坚壁,就是砌高垒,挖深濠,修缮城防;清野,则是拆除城墙外若干里内的
房屋,清割农田作物。一可以断绝起义部队的粮食供应,二可以增大攻城的难度。
这八个字扎实做到了,在没有统一指挥,各自为战,不占领根据地的情况下,白
9
莲教起义军想不成为“流贼”都不行。而一旦成为流贼,屁股后面总是跟着一队
猎人般的绿营兵,所到之处,则是坚固的碉堡,质朴勇敢的民兵,想歇脚都找不
到地方。除了跑到荒山野岭作“山贼”,再没有别的出路。而一旦堕落成山贼,
政府军喘息已定,必然要步步为营,大举围剿。当此时也,外有重围,内无定饷,
更可怕的是人心惶惶,军心摇动,随时有不攻自溃的危险。这时候恐怕是求作“降
贼”也不可得了。大致来说,各地白莲教就是这样被团练制度搞定的。
白莲教和太平军,在朝廷眼里,都是乱民暴民,都是黄巢、李自成,政治定
性,区别不大。而实际上,白莲教和太平军,根本就是两码事:白莲教没有一个
统一的指挥机构,多点并发、互不联属;太平军自金田起事,就有一个紧密团结
在洪秀全周围,由拜上帝教和三合会骨干分子组成的领导集体,进退有度,攻守
有节。白莲教像同治年间的捻军,流动作战,没有根据地;太平军则在南京建国,
以江浙为根据地,横行长江,从容进退。白莲教自身没有明确定位,做一天强盗
跑一天路,是所谓“流贼”;太平军则在政治、军事、经济方面都有自己的主张,
与清朝分庭抗礼,俨然敌国,是所谓“窃号之贼”。团练能搞定白莲教,也能搞
定太平军么?
毫无疑问,食古不化的咸丰皇帝认为可以。只可惜,事实面前,人人平等。
团练对付不了太平军,这是客观规律,皇帝说话也不管用。
对付太平军,团练八字诀就不够用了。自从咸丰三年从武昌战略撤退,沿江
东下,二十几天内占领南京,太平军的性质发生了重大变化。下长江以前,可以
归其类为“流寇”,到南京后,就得算是“割据”了。下长江以前,太平军一直
被追杀,虽然攻城掠食,一路席卷,但总显得狼狈,不无屁股向后、平沙落雁的
10
尴尬。一旦进入南京,改元建国,粮饷充足,士气旺盛,就不满足于仅仅偏安一
隅,而有逐鹿中原的志向。定都以后,立即派李开芳、林凤祥率领北伐军,胡以
晃率领西征军,北边打到静海,西边打到武汉,就是这种战略意图的体现。更重
要的,则是太平天国由始至终,在沦陷区民意拥戴指数上,不但远高于绿营,也
略高于湘军和淮军。当时没有盖洛普公司作统计,但是别的证据可以支持这个结
论:胡林翼在湖北作巡抚,慨叹湖北“莠民”每每“兵至为民,贼来从逆”12。
洪山民众里应外合,帮助石达开击败湘军,罗泽南因此战死;后来收复,胡林翼
差点下达了屠城的命令13。曾国藩困守江西,对各属民众“从逆如归”甚为恼怒,
乃至教导部下不妨“杀刈草菅,使民之畏我远过于畏贼”14。太平军中石达开、
李秀成不但善战,而且能安抚民心,引为己用,众所周知。其中下层将领中,也
不乏曾天爵、宋关佑那样能行“仁义”的“君子”15。太平天国在武昌、南京都
举行过科举考试,开考之日,应者云集,其中就不乏刘鹏、王韬这样学高才大的
读书人。围城官绅中,固然有满门自杀的忠臣孝子,也不乏进言上策的“贰臣”、
“劣绅”。曾国藩一直敬慕的桐城派古文大师梅曾亮、著有《艺舟双楫》的包世
臣和鼎鼎大名的魏源,就住在李世贤的侍王府,每日优游谈宴,此间乐,不思蜀
矣16。
当日的太平天国,礼乐俱张,民众拥戴,不让“辫妖”,实在是一个很有实
力的政权,一旦分兵四出,“吊民伐罪”,其威力大大胜过白莲教,决不是区区团
练可以抑制的。团练本来只是正规部队的补充,而咸丰初年的清朝正规军——绿
营的战斗力,已经堕落到聊胜如无、权当摆设的程度17。从广西到江苏,从追缴
到围攻,派遣访剿的钦差大臣,如塞尚阿、向荣、琦善所率部队,大多时候只是
虚报战况,苟且偷安,根本起不到抗衡太平军的作用。诗人金和有一首《初五日
11
记事》,我们可以具体了解到绿营腐朽的实在情形:
“昨日黄昏忽传令,谓‘不汝诛贷汝命,今夜攻下东北城,城不可下无从生’!
三军拜谢呼刀去,又到前回酣睡处。空中乌乌狂风来,沈沈云阴轰轰雷,将谓士
曰‘雨且至’,士谓将曰‘此可避’。回鞭十里夜复晴,急见将军‘天未明’,将
军已知夜色晦:‘此非汝罪汝其退’。我闻在楚因天寒,龟手而战难乎难。近来烈
日恶作夏,故兵之出必以夜。此后又非进兵时:月明如画贼易知。乃于片刻星云
变,可以一战亦不战。吁嗟乎!将军作计必万全,非不灭贼皆由天,安得青天不
寒亦不暑、日月不出不风雨!”18
绿营将领讲究“天时”到了这种匪夷所思的程度,其他怯懦苟安的情状,就不难
想象了。所以很多时候,只见到几百号乡勇对抗成千上万训练有素、军械优良的
另一支政府军——太平军,而看不见绿营的影子。太平军旁出攻掠,都有后勤保
障,而团练往往是星散各地,困守小城。内无长饷,外无救兵,和嘉庆年间相比,
主客易位,攻守逆转,不再是有备无患下的以逸待劳,而是内忧外困中的引颈待
割。所以,练团数年,没有一点成效,“从未见有团练能专打一仗、专守一城者”
19。
新军
谈到曾国藩,俗口流传,总说他起家团练,后来扩展为湘军,完成了平乱大
业。其实,曾国藩压根就没办过一天团练。第一手棋,他走的就是湘军这个新布
局。
早在道光末、咸丰初,曾国藩已经开始了关于全局的战略性思考。咸丰元年
三月九日,他递上《议汰兵疏》,对当时军队的冗员耗饷进行猛烈抨击。他说:
12
“天下之大患,盖有二端,一曰国用不足,二曰兵伍不精”;自1840 年以来,
鸦片战争赔款二千一百万(首付六百万,余款四年付清);癸卯年户部银库监守
自盗,亏失九百万;全国税务欠缴几近五千万(戊申年统计数据);连年水旱灾
害,造成歉收、赈贷费用接近两千万,中央财政岌岌可危,差不多要进入破产清
盘程序。而民生凋敝至极,不可能再刮油水,所以开源增赋之策不可行,唯一的
办法,只有裁兵减饷。裁兵固然是为了补贴国用,而本质的原因则还在于兵不可
用,不裁白不裁。绿营兵之窳败,其普遍现象为:“无事则游手恣睢,有事则雇
无赖之人代充,见贼则望风奔溃,贼去则杀民以邀功”。而镇压白莲教起义不得
不借助团练之力;鸦片战争中进不能战,退不能守,节节溃退;广西额兵、土兵
三万七千人,加上邻省调派的援军几万人,竟然抵挡不住洪秀全几千人的乌合之
众,就是兵不可用的具体事例。所以,他建议“汰兵五万,仍变乾隆四十六年以
前之旧”20。
尽管认识到养兵无用,不如不养,可是作为京官的曾国藩并没有办法提出更
有建设性的意见,例如日后他所倡导并一手作成的练乡勇为劲旅,并以此代替绿
营。所以,在没有一支切实可用的新军代替绿营,在“教匪”日益猖狂、“国军”
屡战屡溃的情况下,刚上台的咸丰皇帝是不敢贸然裁兵的。因此,这个建议没有
被采纳。
咸丰二年六月,曾国藩奉旨出任江西正考官。七月二十五日,行抵安徽太湖,
收到母亲逝世的消息,旋即回乡办理丧事。十二月十三日,收到帮办团练的谕旨。
终于,他有了一个机会,来实现他在北京时未能作到的理想。但是,如前所述,
用团练对付太平军,是不切实际的空想。旧军队和团练都不凑效的情况下,就只
13
剩下创立新军这一条道路了。所以,在接奉圣旨后的第十天,他就复奏21,提出
了建立一支新军队的思路。不过,由于圣旨明确规定他的责任在于帮办团练,那
么即使明知团练无益大局,他也不敢公然拒绝。因此,他就给皇帝打马虎眼儿,
明办团练,暗练新军。明着,他这么说:“圣谕团练乡民一节,诚为此时急务。
然团练之难,不难于操习武艺,而难于捐集费资”;财政困绌,不像嘉庆年间可
以“官给练费”,而民间捐款,暂时还是画饼望梅,当不了指望。所以由此造成
帮办团练的拖沓,可以获得谅解。暗里,他就不求其名,但择其实,阐述了练新
军的办法:“于省城立一大团,认真操练,就各县曾经训练之乡民,择其壮健而
朴实者招募来省。参访前明戚继光、近人傅鼐成法,但求其精,不贵其多;但求
有济,不求速效”。一般来说,团练都在州县就地办理,省城、重镇的防务还是
依靠绿营;他提出在省会长沙办团,与办团的宗旨是互相抵牾的。戚继光练的是
新军,傅鼐办的是民团,根本是两码事,他却把二者混在一起,揣着明白装糊涂。
日后,湘军的制度几乎照搬戚继光理论,而再没有提过傅鼐一个字。皇帝或者不
够精明,发现不了他的小把戏,或者把这份奏折当作跟其他办团大臣照例回复的
官样文书,没有细看,于是草草批示:“知道了。悉心办理,以资防剿”。八年以
后,由于事实证明了他的远见,曾国藩才可以把这番苦心揭示出来:“臣自咸丰
二年奉旨办团,初次摺内就奏明自行练勇一千,是臣所办者乃官勇,非团丁也”。
22就这么瞒天过海的玩了一次文字游戏,,“湘军”的创意得到了圣谕批准,曾国
藩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番了。
“各县曾经训练之乡民”,指的就是罗泽南、王錱的湘乡勇兵;在曾国藩的
指导下,按照戚继光的成法,这一千多个人分为中、左、右三营,分别由罗泽南、
王錱和邹寿璋统带,号称“湘勇”。这就是“湘军”的昉始。不过,“湘勇”的“湘”,
14
和“湘军”的“湘”,还是有些微妙的区别,不可一概而论。前者的“湘”,实际
是“湘乡”的意思,因为当时,就有江忠源的“楚勇”(新宁)、塔齐布的“宝勇”
(宝庆)、林源恩的“平勇”(平江)等名目;后者的“湘”,才代表“湖南”。
起隙
回过头再说王錱。
湘军初起时,曾和罗、王之间,表面上是依靠乡情、友谊,合作办事的关系。
实际上,三人之间,曾国藩才是无名有实的真“老板”。这一千多人,最初以团
练的名义纠集起来,到了长沙,却成为一支新军。新军没有名义上的“总统”,
自然会造成管理紊乱。这支军队,作为地方最高长官的巡抚可以依法“饬派”,
奉了钦命的前侍郎曾国藩可以酌需“札遣”,罗、王自己也可以根据匪情缓急,
自主行止,不受“遥制”。巡抚骆秉章关注的重点在于绿营,日常工作多是和本
省提督协商,并未将主要精力用于管理湘军;所以这支军队的日常训练、饷需供
应和调遣分派,实际操作都由曾、罗、王三人负责,三人之间倘若不能取得共识,
就不可能协调一致,临事有济。由于具有多重身份,三人中必然以曾国藩为主,
进行统筹:奉旨帮办团练事务,是“差事”;丁忧在籍,是乡绅;前侍郎的正二
品官衔,则可以在和自巡抚以下的官场打交道时获得尊重。出省以后,曾国藩经
常慨叹自己“不官不绅”的身份,导致办事不顺;建军之初,却正赖于这“不官
不绅”的身份,免去了很多制度上的麻烦。法律规定,在籍官员不能干涉家乡公
务,他奉了旨,却可以练兵、剿匪乃至查吏、办捐;办团经费,有官拨、捐输两
种来源,谕旨规定“一切经费均归绅耆掌管,不假吏胥之手”23,他身无实授官
职,恰好可以“绅耆”的身份上省要钱,下乡劝捐;民团和官府、官兵之间,总
15
会有这样那样的矛盾,他仗着前侍郎正二品的威望,可以出面调和。这种关系可
以总结为:罗、王没有曾国藩的支持,建立不了新军;曾国藩没有罗、王的湘勇,
却可以另行招募,建立新军。所以,他才是湘军真正的领袖。
但是,随着这种关系的建立,曾、王之间的冲突也与之俱来。这种冲突,在
表面上表现为制度与战术之争。
咸丰三年夏,江忠源助守南昌,兵力不够,向湖南请援。罗泽南、江忠淑等
人率湘乡一千人、新宁(江忠源故乡)二千人分两路赴援。江忠淑初经战阵,行
军不备侦探,在瑞州猝遇埋伏,全军溃散。罗泽南所部虽然闯进城内,但是阵亡
八十多人,其中包括其弟子谢邦翰等四人。这四个人是王錱的邻居、同学,也是
最要好的朋友,王錱闻讯大怒,“誓率湘中子弟慷慨兴师”,“为诸人报仇雪耻”24,
恰好与曾国藩扩建湘军的思路不谋而合。但是,在谁统领这支部队的问题上,曾
国藩却别有想法,他认为王錱虽然“忠勇冠群,驭众严明”,但是“局量狭隘,
只堪裨将”25。募集三到四千人的话,只能自统一营,其他各营需由他人管带。
王錱当然不觉得自己只是统领数百人之才(湘军初期营制并没有硬性规定每营五
百人,而是上下浮动百余人左右,粗别为大营小营),为此愤愤不平。
王錱的军事才能,体现在实战和理论两个方面。实战,则以平定省内暴乱和
防御太平军进攻湖南为主要成效。湖南衡、永、郴、桂四州,在太平军起事后,
经常爆发大小不等的农民起义,“动辄帖粤匪之伪示,张太平之逆旗。甚至乞儿
偷盗,三五成群,亦敢倡言谋乱,毫无忌惮”26,王錱所到之处,次第平息。咸
丰四年至七年间,太平军从江西、两广等地屡次来犯(其中包括石达开率领的精
锐部队),王錱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撑住了门户。太平军中,甚至有“出
批注: 练勇刍言比成文营制更
早。而且大同小异。战术上,
则是与罗泽南书四条。而更重
要的原因是,王投靠了骆左,
曾产生了意气之争。
16
队莫逢王老虎”的忌讳。理论方面,则在建军初期,已经著成《练勇刍言》一书
27,对于军队的营制、职司、号令、赏罚和练法,都有详细的规定。胡林翼曾在
湖北重印此书,奉为鄂军的圭臬28。左宗棠在王錱病亡后,接受了他的部将和士
兵,营规制度也一并继承,赖此肃清闽浙,鼎定西北。可见,王錱是一位非常优
秀的统帅,当曾国藩奉旨北上援鄂,肃清江面的时候,自然应当带上他,以为辅
佐。可是,出征的名单里,并没有王錱的名字。这是为什么呢?
要解释这个问题,不得不说说曾国藩被逼离开省城,移驻衡阳的事情。
出长沙记
自从曾国藩三年元月到长沙,短短半年间,就把满城文武都得罪了。
得罪文官,是因为他在行辕内设置的“审案局”。他的审案局类似于今天的
“严打办”,专管治安案件,凡有被举报从匪、抢劫及其他严重违反治安管理条
例的犯罪嫌疑人,统统属于“审案局”承办范围。解到之后,只有三种处理办法:
“重则立决,轻则毙之杖下,又轻则鞭之千百”。审案局并不尊重正常办案程序,
即使已被州县立案、尚未就审的嫌疑人,也是“闻信即提来”,“即时讯供,即时
正法,无所期待迁延”29。不但一般“恶民”他要杀,“公务员”也不放过:“有
上言胥吏贪恣,辄捕治斩之”30。他自觉为民除害,问心无愧,即使“身得武健
严酷之名,或有损于阴骘慈祥之说,亦不敢辞”31,而且“三月以来仅戮五十人,
于古之猛烈者,曾不足比数”32。这是一到四月的数据,而到七月底再统计,审
案局共杀掉二百多人33,势头越来越“猛烈”,可以媲美古代酷吏了。但是,案
子就是钱,案子就是人情,曾大人把案子都拿去了,全省上下,自布政使以至知
17
县的人情、案费就都不见了,人家能没意见吗?所以,长沙城中“文法吏大哗”,
都看不惯他(当时官绅李瀚章、魁联、朱孙诒、郭嵩焘、欧阳兆熊等都给他写信,
表示了不同程度的抗议)。巡抚骆秉章也不以为然,想要制止他。但是皇帝支持
他,还鼓励他“务期根株净尽”34,所以“未有以难也”35。
越俎代庖的治安严打,得罪了文官,恪遵职守的练勇治军则得罪了武将。刚
到省城,每月逢三逢八之日,他就召集乡勇和标兵(巡抚、提督的亲兵)“会操”,
亲自校阅。但只练了几次,对于藉此提高标兵技战术水平的可能性,曾国藩就感
觉希望渺茫,“恐岳王复生,半年可以教成其武艺;孔子复生,三年不能变革其
恶习”36。但他还是不想放弃,希望通过弹劾和保举这两种非常手段,以示奖罚
严明,提升士气。去年太平军攻城,挖通地道,炸坍南城,协副将清德吓得摘掉
顶戴,跑到市民家躲藏,部下兵丁则四处逃窜,脱掉的号衣堆满街道。直到今年,
这还是长沙市民茶余饭后的笑料。他和巡抚、提督关系好,所以未被奏革,继续
在军营里混日子。清德有养花的雅好,平日下乡剿匪,也不忘寻访奇花异草,每
次都要带回满船的花木。每月五次的会操,他从未参加,天天呆家里伺候花草。
曾国藩要拿来祭刀的,此君自然是当仁不让。塔齐布刚因去年守城有功提拔为参
将,今年则不仅会操一次不落,还遵命密捕了几个巨盗,和曾国藩甚为相得,早
已是身在绿营心在湘军。带同部下诸殿元按照湘军的制度训练手下辰勇(当时勇
源不止湘乡一处,湘乡以外勇丁,有少部分托管给提标军官管带),也颇有成效。
曾国藩用来树榜样立模范的,自然是这两位。于是,六月十二日,他连上两摺,
分别参劾清德和保举塔齐布、诸殿元。摺子里不管说好说歹,都是斩钉截铁的狠
话:参摺不但要求革职,还请求将其解交刑部,从重治罪;保摺则请求破格超擢,
并将塔、诸二人的未来表现一并担保:“如该二人日后有临阵退缩之事,即将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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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一并治罪”37。为了不让和清德共事已久的巡抚骆秉章从中阻挠,参摺和湖广
总督张亮基会衔上奏,保摺则秘密上奏。摺上,俱蒙批准:塔、诸分别赏给副将、
守备衔;清德革职拿问,交督、抚讯明定拟。
骆秉基和清德料不到曾国藩下手如此狠辣,不声不响就告了黑状,但是天命
难违,只好吃了这个哑巴亏。提督鲍起豹是清德的铁哥们,却怎么也咽不下这口
气,于是,“驱曾运动”开始了。
首先,泄愤于塔齐布。以炎夏操练,虐待兵丁为借口,禁止塔齐布参与会操,
并停止日常训练。鲍起豹扬言,没有提督的命令,“敢再妄为者,军棍从事”。
其次,内部传达密令,怂恿轻侮湘勇。本来,七月以前,乡勇和绿营兵就有
摩擦,甚至对曾国藩也大为不敬。二月在桂东,六月在三江口,都发生了绿营兵
殴斗、杀伤湘勇的事件。曾国藩的亲兵仆人“每次上城必遭毒骂痛打”38。三月,
标兵与曾国藩亲兵发生冲突,甚至打烂了他的轿子39。现经提督倡扬,驻城标兵
欺负起湘勇来,就更加无顾忌了。七月十三日,湘勇试枪,误伤提标长夫(类似
今日的工程兵或者勤务兵),标兵立即执旗吹号,持械列队,找湘勇开战。曾国
藩自觉理亏,只好把肇事湘勇交出,送到提标营内打了三百军棍。八月四日,塔
齐布管带的辰勇和标兵赌钱,因小事造衅,标兵再次纠集起来,要和湘勇开战。
这次曾国藩不服气,给鲍起豹发公文,要求严惩带头闹事的标兵。鲍起豹二话不
说,捆了肇事者就往曾公馆送。然后鼓动标兵在公馆前示威抗议,把皮球原封不
动的踢还给曾国藩。怕引起兵变,曾国藩不敢杀;怕属下耻笑,曾国藩不敢放。
就这么犹豫不决,过了两天。标兵日夜喧闹,要求放人,最后把公馆团团围住,
声言再不放人,就要闯进公馆强行抢人。公馆就在巡抚办公室隔壁,曾国藩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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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皮请骆秉章调解,骆以此事不属巡抚管辖范围谢绝。没办法,曾国藩扛着钦差
牌子在公馆内挺着,希望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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