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闻春风之怒号,则寸心欲碎[注释+更新版]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谭伯牛发表时间:2003-08-11 02:03

此地高手云集,在下游戏文章,请各位多多指教。加注解之后,排版好像有点问题,有伤目力之处,尚祈谅解。


咸丰四年末,收复武汉后,湘军水陆并下,在田家镇大败太平军,随即进攻
九江、湖口。水师一部冲入鄱阳湖,被太平军封锁湖口,不得重返长江,水师遂
被分割成外江、内湖两部分。外江水师多大船,不能近战;内湖水师多小艇,不
利补给。太平军坚守九江等处,又分兵攻击武汉、江西,准备活生生把湘军“枯”
死在长江中段。从咸丰五年被困到七年二月丁忧回乡,曾国藩一直困守江西,每
日都处于愁苦凄凉的境况。军事方面,名将塔齐布、罗泽南相继亡殂,后继无人,
攻守俱惫。经济方面,江西省吝于给饷,湘、陕、川、浙等处拨饷则多为空头支
票,无济实用,全靠办捐收厘苦苦支撑。师久无功,朝廷不仅不予谅解,甚至以
“顿兵不战,坐耗军需”⑥,严词诘责。
“每闻春风之怒号,则寸心欲碎;见贼帆之上驶,则绕屋徬徨”⑦,既是杜
鹃泣血似的无奈心声,也是精卫填海似的真实写照。自湘军创办,迄于困守江西,
差不多五年时间。曾国藩能够从一个“愤青”似的学者型官僚成长为允文允武的
“中兴”领袖,这五年,实在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五年。
三个湘乡人
咸丰二年八月,太平军围攻长沙,失败。年底,巡抚张亮基随即调令罗泽南、
王錱率领一千零八个湘乡农民组成的勇团进驻长沙,帮助防御。恰在此时,在籍
丁忧侍郎曾国藩接奉圣旨,命令在乡办理团练,于是,实行拿来主义:在兵源上,
全面接管这一千多人;在练法上,则借鉴戚继光的营制,开始筹建湘军。
根据罗尔纲的统计,湘军将领中,书生出身的占到58%的比例,在统领一
路乃至多路人马的高级将领中,这个比例更是到了67%。而湘军草创,分别率
领中、左、右三营的罗泽南、王錱和邹寿璋,就全由书生起家。较之腐朽溃烂的
绿营,文员带勇,最大的好处,就是能够以道义相磨砺,稍存知耻、爱民之心,
可以切实做到“不怕死、不要钱”。而时人称为罗山先生的罗泽南,一生服膺宋
儒,与同好此道的曾国藩气味相投,一拍即合,更是在私交层面成全了这次资源
⑥ 咸丰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上谕。
⑦ 曾国藩全集•奏稿•一,咸丰五年二月二十七日《统筹全局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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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合。
罗山先生的学问志向,根据曾国藩的总结,是“不忧门庭多故,而忧所学不
能拔俗而入圣;不耻生事之艰,而耻无术以济天下”⑧。罗泽南家里很穷,穷得
每要吃饭,就去当铺。他的命很苦,苦得十年之内,连遭十一次期功之丧。但是,
再穷再苦,他也不放在心上,未尝稍减问学求道之志。这么严重的穷苦都能抗过
来,以后在军中创造出一种上马杀敌、下马讲学的风范,无疑得益于这种锻炼。
他自己把这种心得,称为“乱极时站得定,才是有用之学”(临终遗言)。至于一
介书生,亲临行阵,而每每克敌制胜的原因,他总结为:“无他,熟读《大学》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数语,
尽之矣”⑨。左宗棠不佩服罗泽南的理学,但是极为佩服他这种不学而能、触类
旁通的军事天赋⑩。塔齐布是湘军名将,咸丰四年七月,曾经在岳阳和罗泽南合
作,与太平军进行遭遇战。他本是瞧不起罗泽南这类“儒将”的,但是这次合作,
改变了他的看法。当日,罗泽南和弟子李续宾率领一千人守护岳州大桥,太平军
前来攻夺的军队却有万人之多。罗泽南从容调度,派五百人守营,五百人迎战。
前敌五百人又分为三路,每路不过一百多人,但是主攻、旁击、抄尾,井井有条。
就凭这种布置,竟然数战数捷,力保大桥不失。此后,塔、罗并称,就再也没人
轻视湘军里带兵的书生了。
王錱是曾国藩的老乡,又是罗泽南的弟子。他长相“清癯”,但是“声大而
远”,语速极快。师徒们围坐讲学,一旦进入自由讨论时段,就只听到他的大嗓
⑧ 曾国藩全集•诗文,《罗忠节公神道碑铭》
⑨ 《清史稿•列传》卷一百九十四。
⑩ 左宗棠全集•书信•一,咸丰四年八月十五日《致严仙舫》:“罗山,一老学究耳。与宗棠素尝论学,持
论平实稳惬,作事有条理;可见者不过如此。及其将兵,胆略俱壮,随机立应,竟为宿将所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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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唧唧呱呱,滔滔不绝,别人根本插不上嘴。罗泽南不止一次的对他发脾气:“璞
山(錱字)盍少休,让吾侪一开口乎?” 王錱这才自笑鲁莽,把“话语霸权”
交还给老师。他嗓门大,志向也大,十四岁就提笔刷墙,写下一段豪言:“置身
万物之表,俯视一切,则理自明,气自壮,量自宏”;用大白话表示,就是崇尚
力量,不为人下。这种性格,和他老师那种带有腐儒气味的性理之学大不相同,
既成就了日后他以一己之力防卫湖南的功绩,也造成了他和曾国藩共事过程中产
生矛盾,乃至决裂。
一开始,曾国藩很欣赏王錱这位充满激情的血性男儿,称赞他“真可爱也”
11,引为臂膀。但是,王錱不是“以利为义”、一味愚勇的武夫,而是有点哲学
的人;他不但有身先士卒的狠劲儿,更有澄清天下的大志向。以湖南为大后方,
以湖北为后勤中心,支援江、皖,肃清东南;这是初起兵时曾国藩和王錱都能设
想的远大前程。可是,战略上能够取得共识,不代表战术方面能够所见略同,更
不代表实际操作的时候也能和衷共济,事权明晰。具体来说,复杂微妙的人事关
系,决定了曾、王二人在战术上不能达成统一;而针锋相对的性格冲突,则为日
常操作设置了诸多障碍。
三个性格迥异的湘乡人就这么走到一起,开创了湘军。
团练之弊
当日练勇的指挥权,并没有明确指定由曾国藩掌握,也就是说曾国藩没有被
授权指挥那些具体的将领和士兵。圣旨所谓“帮同办理本省团练乡民、搜查土匪
11 曾国藩全集•批札,咸丰三年七月《批管带左营湘勇候选县丞王錱禀》:“以极疲弱之卒当极骁之贼,而
能尽力苦战,大获全胜,真可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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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事务”,实在是一个模糊的指令,实际操作起来,难度很大。“帮同”的意思,
就是协助巡抚办理团练和剿匪,至于怎么协助、协助到哪一步,就是天意高难问,
只能摸着石头过河,走哪算哪了。当然,这也不是说咸丰皇帝故意搞模糊政治,
一开始就有提防不肖臣子拥兵自重,破坏中央集权制度的远见卓识。导致这种模
糊局面的形成,原因不在于咸丰,而要归咎于咸丰的爷爷——嘉庆皇帝。
嘉庆元年,川、鄂、陕、豫四省交界地区,白莲教起义开始蔓延,此起彼伏,
越闹越大。到了嘉庆四年,单凭国家正规部队——绿营兵的实力,已经收拾不掉
这个围剿与反围剿的僵局了。恰在此危急时刻,古意盎然的保甲制度,经过改制,
加入军事和经济概念,重新包装,摇身一变为团练题材,在朝野热炒之下,竟然
连续涨停,托住大市。终于,在嘉庆七年,基本肃清白莲教,为大清帝国接下来
差不多五十年的国内政局,定下了不是大好还算小好的调子。白莲教被团练制度
干掉了,咸丰皇帝自然要尝试这个办法,用来对付太平天国。所以,从咸丰二年
十一月到三年二月,他一口气任命了十个省共四十三位团练大臣,并刊刻嘉庆初
年的《筑堡御贼疏》、《坚壁清野议》以及相关指导性文件,颁发各省,号召大家
边学边干,苦练快上。可是,实际效果如何呢?
团练的精髓,只有八个字:清查保甲,坚壁清野。清查保甲,可以有效防止
城乡士民与起义军勾结呼应,让剿匪部队没有后顾之忧,不用东堵西捂,手忙脚
乱。坚壁,就是砌高垒,挖深濠,修缮城防;清野,则是拆除城墙外若干里内的
房屋,清割农田作物。一可以断绝起义部队的粮食供应,二可以增大攻城的难度。
这八个字扎实做到了,在没有统一指挥,各自为战,不占领根据地的情况下,白
莲教起义军想不成为“流贼”都不行。而一旦成为流贼,屁股后面总是跟着一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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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般的绿营兵,所到之处,则是坚固的碉堡,质朴勇敢的民兵,想歇脚都找不
到地方。除了跑到荒山野岭作“山贼”,再没有别的出路。而一旦堕落成山贼,
政府军喘息已定,必然要步步为营,大举围剿。当此时也,外有重围,内无定饷,
更可怕的是人心惶惶,军心摇动,随时有不攻自溃的危险。这时候恐怕是求作“降
贼”也不可得了。大致来说,各地白莲教就是这样被团练制度搞定的。
白莲教和太平军,在朝廷眼里,都是乱民暴民,都是黄巢、李自成,政治定
性,区别不大。而实际上,白莲教和太平军,根本就是两码事:白莲教没有一个
统一的指挥机构,多点并发、互不联属;太平军自金田起事,就有一个紧密团结
在洪秀全周围,由拜上帝教和三合会骨干分子组成的领导集体,进退有度,攻守
有节。白莲教像同治年间的捻军,流动作战,没有根据地;太平军则在南京建国,
以江浙为根据地,横行长江,从容进退。白莲教自身没有明确定位,做一天强盗
跑一天路,是所谓“流贼”;太平军则在政治、军事、经济方面都有自己的主张,
与清朝分庭抗礼,俨然敌国,是所谓“窃号之贼”。团练能搞定白莲教,也能搞
定太平军么?
毫无疑问,食古不化的咸丰皇帝认为可以。只可惜,事实面前,人人平等。
团练对付不了太平军,这是客观规律,皇帝说话也不管用。
对付太平军,团练八字诀就不够用了。自从咸丰三年从武昌战略撤退,沿江
东下,二十几天内占领南京,太平军的性质发生了重大变化。下长江以前,可以
归其类为“流寇”,到南京后,就得算是“割据”了。下长江以前,太平军一直
被追杀,虽然攻城掠食,一路席卷,但总显得狼狈,不无屁股向后、平沙落雁的
尴尬。一旦进入南京,改元建国,粮饷充足,士气旺盛,就不满足于仅仅偏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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隅,而有逐鹿中原的志向。定都以后,立即派李开芳、林凤祥率领北伐军,胡以
晃率领西征军,北边打到静海,西边打到武汉,就是这种战略意图的体现。更重
要的,则是太平天国由始至终,在沦陷区民意拥戴指数上,不但远高于绿营,也
略高于湘军和淮军。当时没有盖洛普公司作统计,但是别的证据可以支持这个结
论:胡林翼在湖北作巡抚,慨叹湖北“莠民”每每“兵至为民,贼来从逆”12。
洪山民众里应外合,帮助石达开击败湘军,罗泽南因此战死,胡林翼差点下达了
屠城的命令。曾国藩困守江西,对各属民众“从逆如归”甚为恼怒,乃至教导部
下不妨“杀刈草菅,使民之畏我远过于畏贼”13。江苏浙江二省,诸多名城“沦
陷”后,民众帮助太平军守城,万众一心,死而后已,绝对不是“被迫胁从”四
个字可以轻易描述的。太平天国在武昌、南京都举行过科举考试,开考之日,应
者云集,其中就不乏刘鹏、王韬这样学高才大的读书人。围城官绅中,固然有满
门自杀的忠臣孝子,也不乏进言上策的“贰臣”、“劣绅”。曾国藩一直敬慕的桐
城派古文大师梅曾亮、著有《艺舟双楫》的包世臣和鼎鼎大名的魏源,就住在李
世贤的侍王府,每日优游谈宴,此间乐,不思蜀矣。
当日的太平天国,礼乐俱张,民众拥戴,不让“辫妖”,实在是一个很有实
力的政权,一旦分兵四出,“吊民伐罪”,其威力大大胜过白莲教,决不是区区团
练可以抑制的。团练本来只是正规部队的补充,而咸丰初年的清朝正规军——绿
营的战斗力,已经堕落到聊胜如无、权当摆设的程度14。从广西到江苏,从追缴
12 胡林翼全集•一•奏疏,咸丰六年十二月三日《敬陈湖北兵政吏治疏》
13 曾国藩全集•书信•一,咸丰六年四月二十六日《与李元度》
14 清朝的正规军队,本分为八旗和绿营。八旗由旗人组成,绿营由汉人组成。咸丰以前,八旗兵约二十五
万,绿营六十四万。入关以后,旗兵就开始腐化,逐渐丧失战斗力。康熙以后,国家统治,几乎就全依靠
绿营了。但是,嘉庆年间,没有团练帮助,不能抵抗白莲教起义;鸦片战争时期,建制军队还不如三元里
的市民更能重创英军。这就说明咸丰以前,绿营的生命力就差不多消亡殆尽了。而太平军广西起义,不过
万人,其中死党能战者不过三、四千人。驻广西绿营额兵,当时有二万三千多人,土兵一万四千人,随即
从云、贵、湖、广等邻省陆续调来十几万绿营兵,竟然还不能将太平军封锁在广西境内,任其北上东下,
声势暴长,酿成十几年的动荡局面。可见当日的正规部队,实在只是聊胜于无。参看罗尔纲《绿营兵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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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围攻,派遣访剿的钦差大臣,如塞尚阿、向荣、琦善所率部队,大多时候只是
虚报战况,苟且偷安,根本起不到抗衡太平军的作用。诗人金和有一首《初五日
记事》,我们可以具体了解到绿营腐朽的实在情形:
“昨日黄昏忽传令,谓‘不汝诛贷汝命,今夜攻下东北城,城不可下无从生’!
三军拜谢呼刀去,又到前回酣睡处。空中乌乌狂风来,沈沈云阴轰轰雷,将谓士
曰‘雨且至’,士谓将曰‘此可避’。回鞭十里夜复晴,急见将军‘天未明’,将
军已知夜色晦:‘此非汝罪汝其退’。我闻在楚因天寒,龟手而战难乎难。近来烈
日恶作夏,故兵之出必以夜。此后又非进兵时:月明如画贼易知。乃于片刻星云
变,可以一战亦不战。吁嗟乎!将军作计必万全,非不灭贼皆由天,安得青天不
寒亦不暑、日月不出不风雨!”15
绿营将领讲究“天时”到了这种匪夷所思的程度,其他怯懦苟安的情状,就不难
想象了。所以很多时候,只见到几百号乡勇对抗成千上万训练有素、军械优良的
另一支政府军——太平军,而看不见绿营的影子。太平军旁出攻掠,都有后勤保
障,而团练往往是星散各地,困守小城。内无长饷,外无救兵,和嘉庆年间相比,
主客易位,攻守逆转,不再是有备无患下的以逸待劳,而是内忧外困中的引颈待
割。所以,练团数年,没有一点成效,“从未见有团练能专打一仗、专守一城者”
16。
新军
谈到曾国藩,俗口流传,总说他起家团练,后来扩展为湘军,完成了平乱大
业。其实,曾国藩压根就没办过一天团练。第一手棋,他走的就是湘军这个新布
15 《秋蟪吟馆诗抄》卷三《椒雨集》
16 曾国藩全集•奏稿•二,咸丰十年七月二十三日《派宋梦兰办皖南团练片》。
12
局。
早在道光末、咸丰初,曾国藩已经开始了关于全局的战略性思考。咸丰元年
三月九日,他递上《议汰兵疏》,对当时军队的冗员耗饷进行猛烈抨击。他说:
“天下之大患,盖有二端,一曰国用不足,二曰兵伍不精”;自1840 年以来,
鸦片战争赔款二千一百万(首付六百万,余款四年付清);癸卯年户部银库监守
自盗,亏失九百万;全国税务欠缴几近五千万(戊申年统计数据);连年水旱灾
害,造成歉收、赈贷费用接近两千万,中央财政岌岌可危,差不多要进入破产清
盘程序。而民生凋敝至极,不可能再刮油水,所以开源增赋之策不可行,唯一的
办法,只有裁兵减饷。裁兵固然是为了补贴国用,而本质的原因则还在于兵不可
用,不裁白不裁。绿营兵之窳败,其普遍现象为:“无事则游手恣睢,有事则雇
无赖之人代充,见贼则望风奔溃,贼去则杀民以邀功”。而镇压白莲教起义不得
不借助团练之力;鸦片战争中进不能战,退不能守,节节溃退;广西额兵、土兵
三万七千人,加上邻省调派的援军几万人,竟然抵挡不住洪秀全几千人的乌合之
众,%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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