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一个人相依为命》(2)

论坛:江湖谈琴作者:最后一片绿叶发表时间:2003-07-29 1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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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没有在小米到来之前晕过去。我看见她裹了一件黑色风衣来到了我的面前。我躺在那里,泪水再一次决堤而出。
我已经动弹不了,水泥路面的凉意浸透了裸露的后背,它像一块冬天的冰用寒气慢慢地暗算到了我的前胸。我害怕她再离开我,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话。但是,我知道她认识我是谁。
“怎么了,你?”小米赶紧在我的身边蹲下身来,我闻到了她的香气。
我的声音颤抖得厉害,牙齿也在打颤,带了一股潮湿的寒气,我说:“我起不来了。”
大街上的嘈杂声音正在向医院这边逼近,我知道那场械斗已经结束,医院的病房也将会有很多浑身是伤的人住进来。紧接着,警察也会开始排查这场械斗的参与者。月亮正在当空,看上去很圆,但是姥姥告诉过我,“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所以,我知道它的欠缺之处肯定是存在的,只是我们的眼睛看不到。
我松开了紧紧捂住伤口的手,身体正在收缩,疼痛仿佛要我变成核桃那样才肯罢休。我抽泣着说:“姐姐,你把我送回家吧。”
小米揭开了我用来扎住伤口的T恤,她张大了嘴巴,脸上流露出惊诧的神色,一双好看的大眼睛呆住了。她的黑色风衣被微风撩开了衣角,我看见了她那紧紧裹住身体的白色纯棉内衣。——我想躺到她的怀里去,那里一定充满了温暖。
“不行,我得找人把你抬到门诊。”小米的语气很硬,我的心已经凉透了。
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躺在那里,把小米揭开的T恤重新扎了起来。我努力地挣扎,还是站不起来,但是我可以翻过身来爬,我要爬到后面的家属院里去!
水泥路面上的沙砾坚硬地弄疼了我裸露的肌肤。
还是小米用力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我第一次如此亲近地贴着一个年轻女人的身体,她的手她的身体都很软,也真的很温暖。她架着我走向后面的家属院,月光,给了我们靠在一起的影子。
我坐在床沿上,小米从箱子里找出了急救药包,墙上石英钟的时针不过是指在十点的位置。除了看电视,葬马镇上的正常人家几乎没有其他的娱乐活动了,所以他们习惯早睡早起。
在小米面前脱下裤子,我还是羞红了脸。小米瞅了我一眼,说:“还知道脸红呀,打架怎么不脸红?”这句话搁在往常,即使是妈妈说出来,我依然会对她进行反驳的。可是,我听到小米的这句话后,反而更是感到了亲切。日光灯嗡嗡地发出声响,屋子里安静极了。
幸好我还穿了内裤,但是内裤前面的点点黄斑简直令我在小米面前感到了无地自容。我只好局促地用了两只手护在那里,她看到我的窘态,竟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认真检查了之后,她说:“还好,没有伤到筋骨。”然后,开始仔细地为我的伤口上药,包扎。
“不要和别人说,包括我舅舅。”我低声地央求。
“知道了,不过还得给你打一针。”她瞪我的目光又爱又恨,我鼻子一酸就想起了妈妈。小米扎的绷带很有水平,打针的技术也很好,几乎没有什么痛感就完成了注射。忙完了,她就坐到了床对面的沙发上。
沙发上摆满了乱七八糟的书,我的房间里到处都摆满了书。葬马镇新华书店里的书,除了动植物养殖和机械修理方面的,在我这里都可以找得到。有的书我已经读了,有的书我压根儿就没有翻开过。
“想不到你还这么爱看书呀。”小米一边拿起书翻看着,一边对我说。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伤口已经不是很痛了,只是感到一些丝丝拉拉的痒,伤口在发热。
“借我两本儿呗?”小米又问我。
“行,你随便拿去看好了。”我很愿意她借我的书看,那样我们就真的成为朋友了。我需要朋友,很需要。一直就希望,能够有一个人可以深入地进入到我在葬马镇的生活中。
“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再过来看你。”小米再次检查了我受伤的左腿,然后挑了两本书站在我的床前,顺便倒了一杯开水搁在了床头的书桌上。
“对了,你今天晚上怎么会想到去找我呢?”在临出门之前,小米突然又从门外探回了头,笑嘻嘻地歪着脑袋问我。
“我就是觉得你好,是个好姐姐。”我扶着门框,几乎没有做什么考虑,这句话就脱口而出了。我的脸又红了。我看得见,小米的脸也红了。
“不学好!”她冲我做了一个鬼脸,努着嘴,仿佛是要憋着内心那得意的几乎要滚动起来的笑声,这让她多了一些平常没有的顽皮。然后,她又说:“别出来了,我给你带上大门。”
她转过那几棵向日葵和蓖麻的一侧,黑色风衣的边角微微起伏,在月光的照耀下,漂亮极了。
我关了灯,爬山虎的叶子遮住了窗口,只有丝丝缕缕的月光被遗漏进了房间里。躺在黑暗中的床上,我开始怀疑这个晚上所发生的一切,它们具有那么强的戏剧性,简直不敢相信现实生活中还有这样的事情。
难道又仅是我的一个梦而已吗?
整个晚上,我躺在床上,触一下受伤的腿,便会感到很痛。于是,我就把所有的精力都转移到了对小米的猜测上来了。如果这不是一个梦,那么到了明天又会发生怎样的与这件事情相关联的结果呢?小米还会来看我吗?我和小米之间会成为朋友吗,又会成为怎样的朋友呢?
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子在墙缝里唧唧吱吱地叫着,钟表的秒针也噶哒噶哒地走得格外有力,侧身凝神仔细看过,已经是凌晨三点了,我依然心烦意乱。


强烈的阳光把刚睡醒的我吓了一跳,仔细端详了,的确还是我原来的房间,只是干净整洁了,到处乱放的书籍也被整齐地摆放在了靠北墙的另外一张木桌上,窗外那爬山虎的叶子也被拢到了窗户一侧。在床头的书桌上,一束杂色的野花正插在我的玻璃烧杯中,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玻璃烧杯里已经灌满了透明的水。
难道我得了梦游症?那么昨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
直到我顺着香气找到了我用来到医院食堂买饭的快餐杯,看到了搁在杯盖上的正用塑料袋装着的新鲜火烧,我才明白,肯定是有人来过了!舅舅是我想到的第一个人。假若真的是他,那我就彻底惨了。不对,他肯定会叫醒我,不管我愿意不愿意都要把我的被子掀掉,把我带到家里吃早饭的!
难道真的是小米吗?难道昨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
果真是小米!当她穿了一身运动装跑进来的时候,我才摸着还能隐约感觉到疼痛的伤腿相信了一切的真实性。
“我都吃完饭了了!”她说。
“我忘了给闹钟定时了。”我一边起床一边说。其实,直到我说出这句话以后,我才想起来,自己昨天晚上真的是忘了给闹钟定时了。
看着我吃过早饭后,小米检查了我的伤口,并且给我重新上药、包扎,她还给我带来了一些口服消炎药。“哎,是谁告诉你我叫于小米的?”
“嘿嘿”,我一笑,腿上的伤就又开始痛了,我只得轻声地说,“你们不是老挂着工作证嘛。”我自己都感到自己的表情很可笑,有点像个狡黠的小偷儿。
“你偷看的吧?”我看见,小米正在拿眼睛剜我,也就蔫了眼神收敛了眉梢的得意。其实,我觉得她说话时一直都是在憋住了笑脸的,有点让人喜欢的假正经儿。
“你还真行,大半夜的在楼下喊我的名字,今天人家都问我是不是让哪个男人失恋了呢!”小米坐在沙发上,边翻看着一本杂志边说。
“对不起啊。”
“得,你可别寒碜我了,救死扶伤,我的天职。”
“那,那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小米猛地抬起了头,冲着我一楞,接着大笑起来,“干什么你,小孩子家,不知道这个问题不礼貌呀?”
“问问,就是顺口问问。”我的脸红了,耳垂儿都开始发烫了。
“你今天上学怎么办?听闫姨说你爸爸有点钱,你是不是就有点烧包了?”
“你根本就不理解!”我突然想发点儿脾气,但是我在小米面前根本发不了脾气。算起来,顶多就是两个人见见面认识而已,能帮你到这个程度已经非常难得了。她是个好人。于是,我便软了语气,又说了一遍,“你不会理解我的处境的。”鼻子酸酸地,像被谁一拳捣到了那里打歪了鼻梁。
“哎,对不起,对不起……”小米可能被我突然表现出来的感伤吓着了,接着又像要刻意讨好我一样说,“要不,我到学校去给你请个假吧?”
“你在哪个班级?”
“高一文科班,班主任叫王大发,在历史教研室。”
“大名呢,不能说你的小名吧?”
“王、小、婴,大小的小,婴儿的婴。”
“挺秀气的,像个女孩子的名,自己呆着吧,我走了。”
临走的时候,小米把拿在手中的那本杂志向我扬了扬,我点了点头。我希望小米可以把我所有的书都借了去,当然,她还要一本一本地还回来。那样,我们就能天天见面了。
“我是不是爱上她了?”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开始感到有些措手不及。
“我肯定是爱上她了,要不那么多护士姐姐我为什么偏偏总注意她自己呢?”
“爱情、谈恋爱、暗恋、女人……”
我读过很多关于爱情的文字;我还喜欢一本书,书的名字叫《中外情诗英华》;我知道在女同学和部分男同学中间正在默默地流传着琼瑶的爱情小说,我只是偶尔翻过《窗外》和《失火的天堂》……其实,我在初中的时候就曾经写过情书,只是后来觉得那些女同学太土气了,也觉得那些所谓的恋爱老套而幼稚,于是干脆做了不屑的了断。可是,现在,我突然觉得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小米,是那种到老了的时候说起来也会感到饶有韵趣的爱,成年的可以相守一生的爱,它带着刻骨铭心的痕迹一下一下地把我的大脑提溜起来又扑通地扔了回去。
是的,我已经长大了,我需要一份爱情!这份爱情,可以天长地久相依为命,可以天涯海角厮守终生,可以生死相许藕断丝连……


我的刀已经收起来了。我按部就班地跟着老师学习高考的必修课程,每天清晨按时到学校上早操,坚持完成三个小时的晚自习。我是本年级语文成绩最好的一个,作文写得尤其漂亮,同时我也是本班理科成绩的差等生之一,常常在数理化课堂上和同桌仲伟亮一起读古龙的武侠小说。在莒北县第二中学,我唯一喜欢的地方就是学校图书馆。但它是封闭的,里面有着一股腐朽的霉气,我只是在参加学校的卫生活动时进去过一次,同行的仲伟亮悄悄地从里面带出了一本《人民文学》,那本书吸引了我,我第一次读到了苏童、莫言等人的小说,苏童的那篇小说叫做《木壳收音机》。于是,我们知道了那是一个值得向往的地方。
“读书人偷书不叫偷”,这是孔乙己的名言。在语文课上,我们的语文老师,同时也是学校的教导主任曾鼓励我们要有勇于把书偷来读的精神。但是,他严惩了真正偷书来读的他的学生,仲伟亮和我。我们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深夜,从学校的院墙爬进去,打开了图书馆的后窗——仲伟亮已经利用去打扫卫生的机会把窗子插销偷偷拔开了,用树枝把摆放在书架上书慢慢地挑了出来,就在我们将要收工的时候,教导主任,也就是我们的语文老师攥着手电筒从图书馆后面的男教师厕所中出来了,一个明亮耀眼的光圈把仲伟亮和我以及半纸箱的图书杂志团团包围了!在全校师生大会上,仲伟亮和我各被记大过一次,而且还要求家长到学校做出郑重保证。教导主任为了得到新任校长的赏识,违背了要为我们保密的诺言,我和他之间的怨恨也就此结下。
代表我的家长到学校做出郑重保证的是小米,她的身份是我的姐姐。
小米在秋天的样子,是我最喜欢的。她总是穿了黑色的长裙,还是齐颈短发,还是那么瘦,瘦得让人心疼、爱怜。她还是要从家属楼里走出来,走在向南通往门诊、病房,向北可以到达食堂、老家属院的那条水泥道上。她喜欢穿高跟鞋,更多的时候还是要穿平底鞋,因为她是一名忙碌的护士。我也喜欢她穿了白色隔离衣的样子,她行走在病房的走廊里,那里每天都散发着来苏水的味道,走得急了,衣角就会飘起来,这样使她看上去更像一名美丽的天使。很多个夜晚,我独自坐着,我想,小米其实就是一名天使,是我的,是上天派下来挽救我爱我的天使。她时常会到我的院落里来,或者借书或者还书或者和我聊天。秋天的阳光很好,我的向日葵和蓖麻已经陆续地收获了,我们一起在闲置许久的厨房把葵花子掺上细沙慢慢炒熟。
一个秋天的周末,小米和我一起坐在开往县城的小客车上,磕着自己炒熟的葵花子。我们并排坐着,小客车在路上摇晃着,彼此的身体不时地总会碰到一起。我喜欢这样。小米虽然很瘦,但是她的身体照样很软,上午阳光明亮,从车窗透过来,映到我们年轻的脸上。小米的脸更显得白净,光洁无瑕。我看不到自己的脸,但是我知道那上面正在成长着青春痘,它们像是一些生命力极强的植物,十六岁的年龄正是它们发芽并茁壮成长的春天——我极其讨厌它们。
莒北县县城,我并不陌生。每年的寒暑假期,我都是在这里度过的,东郊有爸爸买下的一套院落。以前,在县城的夏天或者冬天,我总是骑了自行车穿梭在大街上,没有目的地游荡着,我也希望在这里能找到一个年龄相仿的在县城长大的朋友,我们可以一起到录像厅看港台功夫片,可以像其他在县城长大的孩子一样在电影院门口吃雪糕、吸烟、结伙打架、和小饭馆的女服务员调情、跟看门的老头搞一个恶作剧……我把在县城逗留的所有时光都用在了对这个人的寻找上,结果总是无望而归。我像是一个没有方向和根基的杂种!我的确也是一个杂种,在农村出生,在乡镇成长,间或在中小城市度过些许时日,飘荡不定地游离在各种日常习气之外,所以我根本无法介入任何氛围的现实生活圈子。于是,我只能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找到自己的世界。
那个秋天的周末,是我第一次和小米单独出行,我们走在到处布满流行歌曲的县城大街上。“多么像一对恋爱中情侣呀”,我真想当街向小米表达自己藏在心中的那份浓烈的爱意。可是,我该怎么说呢?假如我说出来,小米会同意吗?我不知道。我已经有一米七二了,小米比我矮了将近一头。在过路口的时候,我总会自觉地伸出胳膊,走在她的左边,害怕过往的车撞到她。小米的手也紧紧地抓住我的衣角。爱情的幸福就是这样的吧!
我们是来买书的。在莒北县第一新华书店,我选中的第一本书,名字叫做《颓废》。那是一本小说集,上面有朱文等人的小说。当我读出这个书名,翻开封面,就被其中弥漫的气息吸引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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