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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坛:江湖谈琴作者:磐丝发表时间:2003-06-23 0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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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考后班里坐马明生爸爸搞的车去秋游,小六过来跟我说话,我没大理他,离开学校忙着生相思病,无精打采的。加上前一天晚上差点没被他气死,我话都没了,跟别人一样骂了他一句傻逼,因为劈头盖脸,显得尤其狠点。小品考试,他在后面负责做音效的,我们等个电话铃半天不响,死活都不响,我在台上生编台词,最后只好硬是说:“嘿嘿,他不打来咱就不能打过去么?他那头心虚呢吧,可咱不心虚呀。”孙虹都有点呆了,我提着电话说得剧情都改上了天,最可气的是这时候电话铃他妈的居然响起来,我看着孙虹也傻了,好在忙想出一茬,尴尬笑着对她说:“你瞧,我这不先壮胆练练么……”完了我去揪小六,我说你害人啊你,他特赖皮,眼一翻说:“关系不大呀,你不给圆了么?没事。”说着就要闭眼睡觉的神气,我想你还真不知道争气挣脸哪说你胖你就喘,现在人家都说你光知道每天晚上手淫白天睡觉,你还真萎靡兼打呼噜。但看小六现在这样子,又没有什么事放在心上了,自己管自己有说有笑的。
我想男生告诉我们这个,好像特正常,就小六特不正常,好像男生手淫不至于不正常吧?并且男生跟女生的关系不好,不好又什么都说,照我想一个男生跟一个女生关系好,那他跟她说她怎么怎么地都行,一群男生跟一群女生关系好,不知道会不会说他们各人怎么地怎么地,至于一群男生跟一群女生关系不好,可能就会像这样挑一个人来说,反正谁跟谁都不好,谁都不站谁一边,说谁都沾不上自个儿。其实这事也不能叫新鲜,不说男生女生了,搁哪儿没这毛病,站在人多的一边指着人少的说不是,还特仗义,无非是在群体里壮了口气,并且群体说散就散,想挤兑人时就能凑合起来,指不定谁慢一拍迟钝些,就是那人堆外面挨说的了。人都是一个个的。人怎么就那么爱说话,而且真能说的,说什么、怎么说都由着人,都是人说的。
男生跟女生说小六手淫,小六跟我说汤汤和暌子在五号吃饭,明天就说我看上暌子了,给他递了情书。耳目是多得很,谁谁半夜睡着了嘟哝句话,天一亮满世界都知道他梦里和谁干的。你说这是不是有点太那个什么了。人言呐,都在空中飞,本来不锋利的,飞快了也赶上小李飞刀七成,脸要是能老抬着不低下,得,皮蹭厚了,管你们说的啥。
“哎,昨晚上汤汤和暌子在五号,把酒言欢来着。”
“啊?他两个啊?”
“怎么啦?他们可熟。”
有没搞错,我暗中嘀咕了一句。“喝酒就喝酒呗,把什么酒言什么欢呢。”
“我也就是形容。”小六笑嘻嘻地说,“你昨天在哪儿啊?”
我说:“吃夜宵,出去玩了会儿。”
我从不觉得他们认识,一点想不出会是怎么个场景。暌子喜欢引人注意,故意跑到人前头去,小女孩小男孩都有的那种招蜂引蝶之心,甚至想回头抛一个骄傲的未经打磨的媚眼,但还是忍住,笑的时候很亮,好像什么都想不到怕了。汤汤有点怕,顾不上什么架势什么外衣,希望世界能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何况人呢。瞧这乱的,我不在一会儿就懵懂到这个地步--好像全因我只那一会儿不在的缘故,他们就背着我结识(这话说得没理)--其实他们要认不认识没什么希奇,因为太出乎意料,我便吃了惊,还觉得颇为严重。五号在小鸡棚旁边,五号是门牌号,老式民房改的吃饭的地方,屋里有一间,穿过厨房到后院搭了棚子也可以坐,四下窄小,尽是炒菜气味。我跟汤汤去过,想得出他坐在饭菜香里,眼神有点疲倦,嘴角挂着一丝笑,感到可以放松休息了。我特别不喜欢他焦虑地紧紧绷着,特别容易断似的。不知道他在他面前是什么状况,我要么不放心,要么有点嫉妒,还有点歉疚,我要背着他喜欢暌子了(又是从哪儿说起),现在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呢。
昨天星期五,按说汤汤陪我回家的,我们班表导演考试从中午考到六七点,考完了收拾收拾和屋里姑娘们去食堂吃饺子,是有谁说去五号,我说去食堂吧,周末晚上食堂人多,说不定能碰上谁,食堂夜宵卖饺子和炒菜,饺子特别好吃,还有油泼辣子,暌子爱吃,食堂脏兮兮油腻腻的,灯光又暖又酽,大家都肚子饿,跑去吃东西,感觉挺美挺知足。食堂人多,我们五六个人找着地方坐,这时麦寇对我招手让过去坐一桌,就过去了,那边还有藏班的孩子,扎西罗布他们,都是住研究生楼的。麦寇是个假洋鬼子,香港留学生,矮小秀气,长了双花哨的眼睛,笑眯眯,说帮我看手相,手指在我手心里写“一起打保龄”,我也笑眯眯,心想你以为人都傻呀?一面点头说好呀,就大家一起出去打球了。要认识看来很简单,勾搭也是,现成话说是不费吹灰之力。
“你知道暌子吧?表九六的,这两天穿红衣服,昨天好像是件青的。篮球打得不错。”
“唔。知道呀。”我说。

红衣服那两天他打扮了,青衣服没有,是件旧衣服,反而衬得人特别明媚,大约是为演出的缘故蓄起了淡青色的胡荏,总是晃过来晃过去,我就顾着看,“葵”,听人说了这个名字,合上了--(我去敲他的门,天湛蓝湛蓝的,地里都是大花盘的草本植物,葵是个农民,扛着暗银色的锄头下地去,一个人走过将天地一分为二的田埂,冷白的薄月亮已经在天上,葵皱着眉抬头看了看,显得有点不耐烦。冬天人们才想起他的好,他有时打到了豹子一个人吃不了就放在人家屋门口,人去找他,他总笑,很友好的。我不知道他下地去了,等了一会儿,又敲了敲门。)--我想人都是皮囊呀,外貌,神态、举止、嗓音这些显示他活的事是多有趣呀,我觉得“活”这件事特别有趣,没有先头那些东西就不太方便,没有那些个“相”你怎么能肯定“活”着呢?统统归为“色相”,这个“色相”是很可爱的,有人不喜欢承认由表及里这回事,好像很不对,我想来想去认为很对,再想就天经地义。
因果太复杂,想讲清也讲不清,讲了就勉强。过了几天我在纸条(便笺、短消息)上写:“葵”,要是仔细追究,实际上是查无此人的。西藏人叫的是葵,葵花可以看,葵花籽可以吃,葵子可以当朋友,和他们一起喝过酒,他们不知道“暌”字有什么用,他很可能对他们解释,他一定喜欢自己的名字有意思,认真地说:“是分离、隔开的意思”,可他们不往心里去,转眼就忘得一干二净,他们笑的神情怎么都带着一些天生的安详,总是像不会记这样徒劳无用、吹影镂尘的事物。我要是照这么里里外外捋着想,纸条就写不成。写不成我就不会觉得傻,他就不会觉得我傻,别人就不会觉得我们傻。但傻不傻不比什么重要。没一个人觉得我傻、我就算真不傻了,就高兴、满意了?肯定还是不能的。
那天夜里我从我站着的椅子上下来出门去寻找他,像下过雨,地上湿,男生楼下的传呼器在那头响了一阵没有人应,门房对我说人不在,我的视线从门房脸上移开要走的一刻一旁靠在墙上打电话的男生转过脸来打量我,我认得是他们一班的,放肆散漫,说话有点哑、阴柔好听,`我扫了他一眼转身出门,听见他懒悠悠说:“他在红楼排戏。”我回头,那人光着上身穿条黑运动裤和拖鞋歪斜站着讲电话,半笑不笑觑我一眼又转过脸去。这一来我颇被动,不好不往红楼去,一楼走了一道,从西侧上黑匣子,黑匣子没人,我舒了口气下楼打算回屋去,在三楼碰到汤汤从教室走出来。
我吓了一大跳,他小心地叫我,我说:“你知道暌子在哪里吗?”问完这句话眼光一下子像撒开一把游戏棒,乱得没法下手去拾,他告诉我暌子正在东排练厅,我听到自己胡言乱语起来,不断地吐出来堵也堵不上,我不知道怎么这么差劲,语无伦次手足无措,绷紧了脸和嘴,拧着眉微微弓下身去,我知道他都看着,既想抱抱我,手停在我的头发上,又被吓住了,感到惶恐,不知所措,他记起从容不迫的绛绛,他的绛绛握住他的手就令他镇定下来,但那个不是我,我半弯着腰,像胃被刺中了呕吐起莫名其妙的东西,我不看他,好像他是漂过我面前的一根稻草,我说:“你陪我上去看一眼?”过来一个小小的漩涡,它刚巧从我的手边闪开,我也没有伸手抓,他拒绝了,我:“说为什么不呢,那好吧,只不过我忽然想到的,没说真去呢,你干嘛呢?”汤汤奇怪地说:“你自己上去吧,我在画室,要不等你下来一起去麦当劳。”他的神情布似的细密交织了熟悉和陌生,像一声软弱的叹息和退开一步,不带领我保护我,我也不会拉他,也不能就这么掉头走开,当没事--别人糊涂,或别人放你一马,你就装糊涂,放自己一马--我总也不习惯这样干,脸和钱差不多,放在别人那儿几乎等于是丢了,比丢了还不舒服,凡事跟自己交待不过去,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像里面穿了别人的脏内衣那么叫人反感。我自己恢复了点,说:“好吧,我就下来。”汤汤点点头,我只好上东排,我已经很不想去了,可我知道汤汤不放我这一马,我要非赖他也不会逼我,心里清着呢,他要么不分青红皂白信着你,要见着你什么就摆在心里,存得分分明明的,我也不肯赖。
我在门口看到舞台上开了灯光、摆了道具,人在台上台下简略穿了戏服,找不到暌子,已经有人看到我了,这时我看到傅筝,想也跟他说过话,就叫他,他看到我就出来了。其实如果我叫暌子,暌子看到我也就出来了。傅筝问:“什么事?”我又想赖了,笑嘻嘻说:“没事,看到你们排戏就看看。”一想到汤汤就在一层楼下,好像听着我说什么也不会拆穿,就是记在心里,我头又晕,说:“本来想找暌子说句话--”傅筝一听到这个就笑开了:“看到我就不好说了--你写吧--我以为找我的呢,心里特美。”手里正好有本小活页簿递过来。我笑,说:“写什么呀,像真的一样。”傅筝说:“我假装不知道你是真的,写吧写吧,人都来了不是。不写我给你叫他吧--”我急了,往里正看到暌子穿干粗活的褂子背着桃红绸衣水蛇腰盘扁髻的女生玩,觉得很傻:“别介。”傅筝说:“他要问我我说你追求我成不?”我说:“成。”傅筝假装想了想说:“那好吧。”又把本子给我:“你再顺便给他写两句指示赠言什么的,挂个号,我要有个短长只好排上他。”我笑着接过来,他转远了些好让我写字,嘴上问:“哎,纸够吧?”
暌子在里头背了个姑娘在身上,好像我还没开口就听到一句抢白,其实我当时不知道我写了句什么话,不过我的确这样写:
“葵其实我们不妨认识的。武绛。”
你看,就是这样,我是一个灵魂左冲右撞带动起来的笨拙的躯体,是一个封着活蝙蝠的罐头,途中所遇到的一切都像是算准了的埋伏、暗流推攘我去敲打他的躯体--像是一段空心的树或金属管道,我们希望从里面传出的不光是空气来回碰撞不止,而那实际上恰恰只是自己变了样的回声(他去敲她的门,她问:“谁?”他回答说:“我。”她说:“地方太小了,容不下两个人。”第二次他又去敲她的门,她问:“谁?”他说:“你。”她便开了门让他进去)--不卑不亢地说仅仅是一棵苹果树与一棵梨树间邻居的问候,不无安慰性质地告诉他即使我们循天理自然果子落地,也将化为相隔离的泥土,“是这样吧,葵?”我盯了盯他的眼睛,“察觉到这或许太绝对?我们存有脉脉的一衣带水的亲和的可能性。”也许不排除这个意思。守分寸,保持距离,谨慎,蓬松黄头发绿眼睛的牧鹅女拿光脚探着褐色地衣行走,她自卑、矜持、贫穷、难看、孤傲,甚至没有一只鹅,她也挥动柳条,不让它踩上大路的车辙;防备,在城门设下严岗,表现了内里实力的不足。我一直走到他边上,我是一段木头经河运下,忽然外力消失,水流忽然抽空,我转了一圈卡住了,不再前进,“好了我们回去。”我拍拍另一个我的头,领她走开,就像牧羊女说:“要有鹅。”面前就有了鹅,木讷、蹒跚和乖巧,柔韧的柳条能够张开变成床褥。你看,我尽想这些了,其实我当时也没想这些,也不是我刚才说的时候想的,我不知道我当时想没想,我很不老到,可能显出紧张忙乱,可我其实不紧张忙乱,而是捏着心数着数,像个科学家,炼金术士,戴着八斤重的三角软帽。
我对汤汤说。我们在麦当劳地下一层的一个角落面对面坐着,吃的加上纸盒子、纸包装、餐巾纸堆满一桌,我边吃边利索地说着话,但似乎没有提到暌子,他也显得食欲很好,咬一个汉堡,还要了香草奶昔,他情绪高时就会要香草奶昔,我在我另一个说话的状态上,话多而且流利,比如说电视节目、电影和明星消息,还有广告和书籍、电子游戏,其实说的什么并不要紧,通常只是从这上面对我所收集的信息进行整理,我的对象并不给我造成压力,我便这样问:“你是不是不相信我了?”他也很顺口地“唔”,我听了也无所谓似的,接着说:“你是不是已经打算放弃相信你自己了?”就好像我问的是“你想吃苹果派么?”他也没什么反应随随便便地说:“不会吧。”我点了下头说:“那就好。”我们就接着说别的,总之我们兴致勃勃,他说:“你刚才显得很饿。”我说:“是么?什么时候?”他说:“从东排下来的时候。”我笑了:“我是很饿,有天晚上我连衣服袜子都穿好了躺在床上,因为很害怕,饿的,但穿衣服不是为了出去吃东西,是觉得可能会安全点。”他想起来跟我说让我写个剧本,学校平民剧社想排戏,暌子他们也想演。我说:“哦是么,暌子呀?”好像我只一般听说他那样,他说:“是啊。”
我们后来一直走到地铁站,他居然方向认得很准,这对他不容易。他总在凌晨三四点钟醒过来,有时他跑到火车站台上等一班车进站,有时他迷路了,有时在床上弄撒了咖啡,枕头上就留下了枯黄的瘢痕,这些瘢痕总在凌晨三四点钟发散出梦魇的气息,他就醒过来,再也睡不着。他一个人在四人寝室里,他围着被子抽烟,甚至想在一米五高的床上画水彩画,对我都不得不口是心非。他看看我,笑笑,你知道那些地铁进站和出站除了寂静什么也不留下,寂静的两端有一些匆忙的脚步,像发条豌豆,骨碌碌地滚到地面上去,他这一笑令我有点感伤,感到就像这深夜地铁站里不时吹来无根的风一样在我的面前转眼消失无踪,但这是肤浅的甜蜜的感伤,他说:“你的脸。”我说:“我的脸怎么了?”他说我们以前是先有轮廓再画明暗的吧,但假使从外面笼罩的光色上去探究形状,就会发现千变万化,像考古者竟在土层下的遗迹里迷失。我笑着说:“你是说我皮厚吗?好看的人总是相似的,难看的人各有各的难看,所以你搞不好研究,要在上面跌跟头。”他也笑:“不是上面,是那底下。”
汤汤小时候有迷路的天分,十多年前这个小男孩在北京某处的深而狭窄的死胡同里听见背后不存在的脚步声而哭泣,至今他仍不能够记住沿途的景物,因此走得更远。这就是我们为什么没有在九三年之前遇到,他说。我说其实那之前我也曾在过北京,我的表哥庆庆把一辆大破自行车骑得飞快,他是我见到的第一个灵活机敏中表达的全是笨拙的美丽男孩,他能言善道,可他嘴里有个秘密永远也吐不出,我看到他的嘴上开了朵红花,当时我心里高兴极了,想去亲亲它,自行车不跑,散架的零件跑得飞快,我跟在后面跑,蹦上去坐,晚霞烧着了蜻蜓的翅膀,它们只有一个身体,瞪着大圆眼睛无助而麻痹地停泊在水池面上,或在地上细细爬行。不过真的我们没在那儿遇见过。
其实这天也下雨,我又淋湿一身,还穿了样子怪的灯芯绒黑长袍,后来尤菅喜欢就卖给她了。


9

说到这儿我要说个事,那三年以后小六成了个挺可爱的人,嘴变得十分甜,一天晚上他跟我回家拿我那个卖给他女朋友的笔记本电脑,我们骑着车,说起如今的那些个摇滚,全是垃圾狗屎,我说,全蒙事呢,把人都当猪了,愚弄人、欺侮人,最起码的,没一点真的,那能行吗?我这一说他就想起来说我那剧本倒是可以看出挺真的,一片真心。我就脸红了,我知道他说哪个剧本,我就一个剧本老有人说,说的还不就是剧本,每次我都非常不好意思。当众掏心窝子,别人又能看出你说的真的假的:哦原来这事你这么这么想来着,叫我非常不好意思。小六说他跟有个九五级的人看那剧本,小六就给他指:这段说的暌子呢,他们两个当场就在那儿爆笑,我都想得出他们那个笑法,暌子出事的时候九五级的已经大四了,根本不在学校里待,听说不了太多这种乱七八糟的事。小六又说,当年有人管他问:你们班有个女孩喜欢暌子?挺不可思议似的,好像“连暌子都有人喜欢?”,小六也不清楚,回来一问真有,跑去指给人看,他们就那样对他说--小六还用我们进了学校最喜欢用的那种带表演的绘声绘色的给人讲事的语态,我们大多数人都有气无力的,说就一般说了--因此我能听得清清楚楚的,就是一句话,那个忠告的口气,恳切的,带停顿的,一句话全感受到了,他们对他说:“离那女孩远点儿,脑子有问题。”我跟着笑,小六觉得我早不喜欢暌子了就说了,他笑我也笑,还说是挺傻的,他说是吧,是傻吧,我骑着车就脸红着笑,天气特别特别冷,而且是晚上,已经看完一场日本人演的戏,笑出来的白气像珊瑚一样撞在前进的脸上,尽管我那时就大概知道有这么个情况,事后听人这么说觉得特逗,特忧伤,忽然间特明白,不管我多么要脸,多知道要脸,我也不在所有人那里都能有脸。我们觉得谁特别傻,也有别人觉得我们特别傻,站在我这边的又觉得我比别人都不傻,所以什么事你都看不全,你也不能光听我说,听了在边上想:我们班那谁谁谁可能也就是她这样,这个态度可能才比较端正。其实谁不知道谁呢?谁又知道谁呢?最好我不要认识明星,最好我不要认识名人,最好我不要认识大师和伟人,最好不认识海明威,最好不认识陀思妥耶夫斯基不让他一再借我的钱去赌博不让他不能偿还不让我厌烦恼怒不要叫我恨他,最好我在认字前文字都毁了,可是显然没有,你睁开眼睛,睫毛上沾满泪水,最好我认识的人都不识字,最好识字的人都来看我的小说、看我小说的人都是哑巴。……我们都是盲人和聋哑人,我们只摸索,我们只互相搂抱爱抚。……冷不防听到身边一个人说:“傻逼。”如果每一个人的心声都无法掩藏,都随时像这样露了出来,如果你正在好好地活着做着事,天哪,这就过不下去了,多可怕的咒语似的话,总在那里瞄准你:“傻逼”,像疯狂寻欢作乐的枪口脆弱空虚迷惘的阳具,世上一半的人羞愤而死,吐血,癫痫发作,有的郁郁寡欢一天一天地死,还有一半多数也要被灭口,人们斗殴起来,地球上都是打滚的人,这当中还有婴儿降生。上帝保佑我们听不见我们看不见我们不知道。
我不想把我的事说得煞有介事,也不想把任何事说得煞有介事,我不想无地自容,和你们一样,我是亿万傻逼中的一个,你可以嘲笑我,我也可以嘲笑你,就算你生气觉得你不是,我还是要嘲笑你,做好这样的准备,别在我的生活上增光添彩,别期待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那么我就放心了。


10

(暌子你还真就是傻,真不愧谁都笑话你,我谁都没打算不笑话,就没好意思笑话你。我们都挺自负的,这所有人,啥事没想清楚呢还,就都比你自负,所以在这上头有默契,都自个儿揣着,一面瞄着别人,就看见你出头,傻了吧?这碗水是满的,就你跌出碗沿去,我看到你的姿势很滑稽。)他太把自己当回事了,都不怎么顾得上去知道别人怎么看他的,简直奋不顾身地抛头露面去跟人争辩什么好、什么不好,结果人家说:“像你这样就是好的”,他还真的点头,连讽刺也没听出来,可能是因为他老在想件事尚且想不过来,但脑子不好使啊,何况有的事人脑袋根本拗不过,他管他犹豫、疑惑却说不出,没有这说不出的东西便给人武断、孟浪和浮夸的印象。其实把自己当回事挺好的,最起码代表负责,手举高攥着一个赤裸裸忒不好看的良心,就以为可以刀枪不入。他不习惯嘲笑人,他善良又诚恳,光是批评人,丢人吧?(谁听你的呀,怎么没见他们来批评你呀?暌子,你冥顽不灵又反覆无常,你是中国最后一个愤青,你就是个大破青铜器家什,楞的、锈的、沉甸甸,落在市口,很容易磕人一个大马趴,踹你你也不疼。)他肩膀上扛了分庭抗礼的两个脑袋,其中的一个会叫他跑去大家那里卖乖、去献媚,他挺乖的,又那么媚,只是另一个脑袋边上冷眼瞅着瞅着就帮起大家拆穿他来,于是他的姿态便生疏,露了馅,滑稽极了,我从没见过比这个更滑稽的小丑,没有哪个小丑有这么真挚的。

我可能看到他就知道这些了,他青铜器的气质流露无遗,只消一两眼,甚至还能想到舔上去是咸的,像不知怎么眼泪流进嘴角,他的身体和脸上覆了一层盐碱,因此才这么白,眼珠才这么润泽,他本该是沥青色的才对。之后我才有了见闻,得到了具体的现象,不管是否多少有些出乎意料和费解,事实上只是一一印证和演绎最初笼统的感觉。他干不合时宜的事,口不择言,给人钉子碰,还有他们说他的专业很差不会演戏,如果他学的表演又不会演戏,那么他们凭什么瞧得起他呢?这是大家给他的最后一道指标,我们最起码还认一个人的真才实学,可他也过不了关。所以他不太和表演系的人玩,他和戏文系零散的人玩,和藏班玩,和舞美系的人--比如汤汤--走在一起,大多是势单力薄的一部分。傅铮和他交情倒还可以,大概是因为傅铮是本地人平时回家,又有一个美丽的女朋友,不用和别的人拉帮结伙,于是就宽厚和友爱也是无所谓地对待暌子了。他还把毛豆迅速地得罪了;如果毛豆不那么圆、那么缺心眼,那她估计是个交际花,她的活动能力惊人,到了后来你就能看到她能从多少人那儿借到钱,以至于欠了一屁股的债恨不得卖身,就差卖得出去,也是跟成为不了交际花同样的问题;暌子得罪人的能力也不差,是在食堂或者是小樟树酒家门口卖生煎包子的时候。毛豆回来就跟我嚷嚷:“你怎么就喜欢这个猪头我跟你说他就是个猪头。”我说:“你不早点跟我说。”“我怎么知道你跑去给他递条,‘请与我交往吧’,你看,你觉得傻么?”我挺不好意思的,其实我老早就不好意思了,我说:“不是那之前,你最好赶在他看我之前告诉我他是个猪头。”毛豆大叫起来:“他为什么看你?”“因为我看他。”“那你为什么看他?”“我没有特为看他,我所有人都看,然后在一大群人中间正好看到了。你得在我看所有人之前提醒我看人时就绕过他不看,这样可能管用吧。”我一面埋怨毛豆,一面有点狡辩了。
我不是不承认此事行之莽撞,我干得比“请与我交往吧”更糟糕,如果早有估计,我就很可能替名声着想一下,谁都可以暗中收手不露声色,相当于露意丝说:“这样的诅咒将像幽灵,无情地驱赶我们这些流浪者,--如果只有罪孽能使我得到你,那我还有失去你的力量和勇气”,--那是什么?--《阴谋与爱情》,德国青年席勒在狂飙突进时期写的、被恩格斯誉为“德国第一部有政治倾向的戏剧”。--这么比哪怕勉强了点,但一来我那时不知道这台词,二来不知道口碑是什么。好吧,不管口碑。在思路如此不清晰的状况下写字签名画押使谬误成形。难道我们不相识?还是面对面坐着却互不相认,谬误之一就是这样一间拥挤局狭的小饭馆,让人密不透风地互相挨着,颇不安地等待餐食上来,好垂下眼皮回避忐忑。好比我们原先骑墙相望,但我突然心血来潮,觉得这个姿势欠考证,便将他推下墙并回到自己那一边绕墙走,找不到门和门铃便一筹莫展,迂腐地对着墙那边说请开门我来拜访;也可能我更喜欢独自在他的墙外奔波,又与他隔墙谈天,仿佛某个静夜一个轻声问:“那儿有人么?”另一个在另一边回答:“是我。”直到苔藓爬上我们的嘴唇。必须分出麦谷与麦壳,认识必经过确认。他很难不觉得这个半大不大的女人不可理喻、不灵活,智力低下,我猜到,还猜到他会想再从我这里得到验证,有人觉得这匪夷所思地没趣,同这大多数人或通常之下,认识并没有过于精密的环节,事情顺畅而简单,但是通畅的气体发生不了变化,水流没有力量。如果是隔墙相谈,并是我颇矫情地竖起的墙,他是很可以不答理我,而且还在那儿唱歌、发出动静表示他在,并不是声响传播范围之外。谬误也来自概念不清而往往需要依靠概念为凭,人和人有时太迟钝,有时灵敏地一触即发,死抠字眼,抓人小辫子,不厌其烦,“‘认识’是什么意思?”“是‘结交’?”“‘何妨’或者是‘何必’?”“你是想和我恋爱么?”“恋爱?不,不。”“什么是‘不’,‘不想’、‘不是想’、‘不是你想’……‘你想不恋爱’,什么意思?”“你老想知道什么意思,你老想知道我什么意思还没法问我,因为我们不认识,那我又怎么知道你的意思呢?……我是说,我不知道我们之间怎么会默不作声但一起动手来建设这一种恰恰与常理十分不符合的繁文缛节,可以说那是我跟你才行得通运作得起来的规则、规格,在反复精确和商榷中完成一致,我们共用这一套私人化的东西,也因此形同陌路。”类似这样的对话从来没有被说过,很容易理解--我们不认识。互相疏远,互相揭穿和要挟,要一一验证所掌握的及锋而试,我们了然于心呢。这默契似是而非,不知道到底我算不得要领呢还是太过心领神会。绕开直指长安的每条官道南辕北辙背道而驰,上首阳山东麓看东面一星青色的闪光,想那是落日余辉最后一线拖过城楼,知道也将在这余辉里望见灯火亮起,心中充满喜悦,柔肠百结。

我说得难死了,怕是你也看着觉得我费了老大的劲却不知所云,当众说真话和撒大谎差不多难,我想问题在于“当众”,众是谁?还是哪怕只有一个人听到我说,--我说你是怎么来辨识我有多真诚的呢?说真话比撒谎更难上千百倍,我可以忽然不再顾虑、信口开河、仿佛随一阵轻风飞上晴空大跳起舞(乘着歌声的翅膀),可真话总被上着桎梏,苦练也不能够,谁也吃不准它有多不经用,像皮肤那样紧裹着我身体的丝帛,稍一扭动就会撕裂。并且我说的真话,都比我的假话还像假话,比搪塞还要显得空虚,比坐在你怀抱里远远来得冷漠痴颠、满手绢花却闻不到香气。那叫我怎么办呢?如果那是一个人的肺腑之言,它来自并非所有人都看得见听得着想得出的国度时,是不是太容易就被判为弥天大谎呢?

我接二连三地出洋相,暌子也出,有时我和他在彼此眼下,有时我们也在别人眼下,后来我猜想洋相可能额外有的一个作用,是我们为了掩护真正的窘迫而下意识做出的反应,但不全是这样。
我坐在实验剧院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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